王序
摘要:卡夫卡的《法律門前》敏銳地看到了行政對司法的凌駕,司法不獨立,司法不近民,故他不回避生活中任何的“重”:鄉(xiāng)下人耗盡了生命,但沒有耗盡他對法律的信仰,其悲劇在于,精英用強權愚弄了平民,卻譴責平民的軟弱??ǚ蚩ㄕJ為,世界建立在謊言之上,在社會各個階層的孤立中,這個世界呈現(xiàn)出荒謬性。
關鍵詞:卡夫卡;《法律門前》;鄉(xiāng)下人
“弗蘭茲·卡夫卡,生活于奧匈帝國(奧地利帝國和匈牙利組成的政合國)統(tǒng)治下的捷克德語小說家,猶太人,本職為保險業(yè)職員?!鄙厦嬉欢卧?,來自百度百科對卡夫卡的簡介。諷刺的是,就像卡夫卡可以用一千個字點明一些明明大家都知道卻不會說的東西一樣,后來人也可以用五十個字概括他無助的一生。
卡夫卡一生悲劇的起因,大多凝聚在了這五十個字中。君特安德斯說:“作為猶太人,他在基督教里不受歡迎。作為對猶太人的猶太教持冷漠態(tài)度的人,他在猶太人當中沒有自己的地位。作為說德語的人,他不受捷克人的歡迎。作為講德語的猶太人,他在波西米亞德國人當中沒有自己的地位。作為波西米亞人,他不完全是奧地利人?!笨ǚ蚩ň拖袷巧鐣臈墐?。同時,他自己一生就是一個小職員,生活在一個影響了他成年婚姻的父權家庭中——可以說,卡夫卡是一個絕對的弱者。
我國古代有句話說:“詩人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詞便工?!币苍S這句詩并不完全符合卡夫卡的小說,但是,確實是自己卑微的生活,給了卡夫卡一顆冰冷但透明的心,給了他堅硬文字下一雙流淚的眼睛。
說到捷克人,還有一位作家是繞不開的,米蘭·昆德拉。米蘭·昆德拉看不起取悅大眾的一系列事物,尤其是文化媚俗。本質(zhì)上卡夫卡和他是一樣的,只是當米蘭試圖去發(fā)現(xiàn)“輕”的意義時,卡夫卡選擇了不去回避生活中任何的“重”。比如《法律門前》:
“在法的門前站著一名衛(wèi)士。一天來了個鄉(xiāng)下人,請求衛(wèi)士放他進法的門里去?!盵1]
“極簡主義即是美?!蔽移鋵嵰恢辈惶矚g這句話,但是卡夫卡應該是深深的參透了這句話,《變形記》開頭那個不安的睡夢,一直是我心中最經(jīng)典的開頭之一。不談開頭是不行的,不止極簡,才是極簡最大的意義。在這個開頭中,請求二字,是最大的“不止”。
不止的盡頭,可以追溯到國家本身。奧匈帝國作為帝國,王室與貴族享有特權,平民利益受損,又沒有武裝,就只能要求司法公正,但不過是白日夢而已。奧匈帝國的貴族們怎么能讓法律干涉他們呢?所以他們營造警察國家。警察作為執(zhí)法者,監(jiān)視與控制整個國家。帝國給予警察和各級官員很大的權力去壓制人民,所以大多數(shù)執(zhí)法是強硬的,傲慢的乃至恣睢的,司法的光芒根本普照不到平民。
所以,這個衛(wèi)士的身份,就很值得玩味了。更恐怖的是,鄉(xiāng)下人,作為平民,并不是被動地被攔下來,而是主動的請求。這就是卡夫卡厲害的地方。
鄉(xiāng)下人想進法律之門,為什么?“需求說”,“被害說”,網(wǎng)絡上也是眾說紛紜。但我更傾向于“探索說”。文中有一句話,并不應被忽略:
“那人俯身向里窺探,想看一下門里的世界?!?/p>
我手中的《法律門前》,是王宏的譯本,他細細地翻譯了這句話,沒有一筆帶過,我覺得很好。結(jié)合時代背景來看,大多數(shù)奧匈帝國的國民,未必是有求于法,在警察國家之中,他們更多是想看看公平的法是什么樣子。所以有人將這篇小說中的法認為是正義,也有道理。但即使是正義,也要通過法律實現(xiàn)。而本篇中法律,從開頭起,就不是正義。
換言之,“法律=正義”這個鄉(xiāng)下人信任的烏托邦公式,是悲劇的起源。
鄉(xiāng)下人莫名其妙的認為必須經(jīng)過準許才能進入法律之門,這是一個高潮,一次此起彼伏的潮涌。首先,誰來準許?毫無疑問是那個守門人。這是個很有特點的守門人:
“不過,當他現(xiàn)在仔細打量過那位穿皮大衣的衛(wèi)士,看了看他那又大又尖的鼻子,又長又密又黑的韃靼人似的胡須以后,他覺得還是等一等。”
沒有查到韃靼式黑胡子的定義,應該就是韃靼人一左一右的大撮胡子。和皮大衣(弄不好還是翻皮大衣),大鼻子一起,勾勒出了一個北方游牧民族獵手的形象,有一種強權的陰影。門衛(wèi)代表的是卡夫卡這個階層的人眼中執(zhí)法者的形象——粗野,暴力,強硬,威權,就像奧匈帝國的警察一樣。
但是,問題在于,警察就不屬于司法人員。這個守門人應該是無權把守司法之門的。
也就是說,在這個故事中,司法本身也是不自由的。
如果說衛(wèi)士還算是與司法系統(tǒng)沾邊的話(警察),那么第二道門呢?第三道門呢?門和路不一樣,條條大路通羅馬,但門只能一道一道的過。有兩種力量一級一級地壓在法律身上。守門人的粗暴,也是一種無奈的粗暴,被逼的粗暴。在官僚系統(tǒng)內(nèi),他的地位并不比鄉(xiāng)下人高。曾艷兵在《何為“卡夫卡式審判”》中說:“在很多情況下,人們對‘情況的巧妙解釋,使得法的面相被遮蓋,或者被扭曲。因此,法是什么就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說法,誰在‘說法,為誰而‘說法?在這里‘說比‘法顯然更為重要?!盵2]在卡夫卡的年代,很顯然,司法不獨立。人們在統(tǒng)治階級為其設立的法律中自以為自由,然而統(tǒng)治階級自己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玩給他們的把戲罷了。司法是統(tǒng)治者給予奴隸的肉,但奴隸本質(zhì)上不會因為吃上肉就變成自由人。所以奴隸們自以為得到了自由的獎賞,但實施起來才發(fā)現(xiàn)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因有權利,他們變得麻木、漠然,不反抗。統(tǒng)治階級在向人們大肆宣讀為其設立的權利的時候,卻又用一層層的障礙將其阻擋在權利的門外。問題就在于,獅子進了籠子,但獅子的手里不應該有鑰匙。
在和他同樣地位的人還在麻木不仁的時候,卡夫卡敏銳地看到了行政對司法的凌駕,司法不獨立,司法不近民,都是他想批判的,他說了出來,但他不止于說,因為這個高潮還沒有這么簡單。
鄉(xiāng)下人在法的門前等了一生。作家格非曾問到:“既然法的大門不讓他進去,他回到鄉(xiāng)下如何?”,我也有一個問題:“既然守門人不讓他進去,他為什么寧愿等下去也不問句為什么呢?”只能說,門后的東西有一種奇特但是強大的力量,他牢牢地吸引著這個鄉(xiāng)巴佬,甚至他的服從讓他連問句為什么都不肯。在卡夫卡看來,法律是精英階級的工具,但它比武力更能讓平民階級得到“幸福的奴化”。鄉(xiāng)下人便是如此。就像這扇門,門里的東西是什么,有什么用,對自己有什么意義,這些鄉(xiāng)下人全都不知道。卡夫卡自己在另一篇小說《先帝遺詔》中,有這樣一段話:
“沒有人能夠穿越這座城市,哪怕是帶著先帝遺詔的人也無能為力。但是,每當夜幕來臨,你仍會坐在窗前夢想著那道圣旨的來臨。”
這里的“你”,也可以看作是一個平民,都城是權威與平民間幾乎不可逾越的鴻溝,但即使不可逾越,平民仍然虔誠的相信著權威。相信著權威可能給予的好處。這里的權威當然不能狹隘的理解成皇帝,理解成法律也沒有問題。鄉(xiāng)下人離法律之門很近,但又很遠,他唯一知道的是他應該進去。
“鄉(xiāng)下人對于法律是不很了解的,法律只是許多既有利益者為維護自己的利益而設下的條條框框,他們借著法律的漏洞保護自己的利益,得到自己的利益?!边@是知乎上一位網(wǎng)友的觀點,我想補充的只有一點。法律在當時的奧匈帝國,乃至現(xiàn)在的一些社會中就是精英的玩具,平民既沒有了解法律的經(jīng)濟基礎,也沒有接近法律的文化權利。有些時候,所謂普法,展示給平民的已經(jīng)是一個打扮過了的小姑娘。所以有時候法律反而是侵奪平民權力的工具,聶樹斌如是,呼格吉勒圖如是??ǚ蚩吹搅诉@一點,他看到了公正的局限。鄉(xiāng)下人為了進入法律之門把所有的財產(chǎn)白白的賄賂給門衛(wèi),就像高價請律師來贏下案子。現(xiàn)在的大多數(shù)國家,律師的嘴決定案子的走向,法律只不過明鏡高懸,我們比卡夫卡只是前進了一小步。
卡夫卡對法律還是懷有樸素的希望的,鄉(xiāng)下人去世之前,他讓鄉(xiāng)下人看到了一個美妙的景象:
“終于,他老眼昏花了;但自己卻鬧不清楚究竟是周圍真的變黑了呢,或者僅僅是眼睛在欺騙他。不過,這當兒在黑暗中,他卻清清楚楚看見一道亮光,一道從法律之門中迸射出來的不滅的亮光?!?/p>
卡夫卡大學學的就是法律,而且還是以平等和自由的自然法理念著稱的羅馬法。他應該是西塞羅的信徒。然而,他的眼前,是一個沒有司法獨立,沒有平等自由的法律堡壘,處在平民中的卡夫卡,自然而然的感到了憤怒。但他的本色是悲劇的,因為他對于和他同陣營的隊友們,也是嫌棄的。
這一切,都體現(xiàn)在小說的結(jié)尾之中:
“‘不是所有的人都向往法律么,鄉(xiāng)下人說,‘可怎么在這許多年間,除去我以外就沒見有任何人來要求進去呢?
衛(wèi)士看出鄉(xiāng)下人已死到臨頭,為了讓他那聽力漸漸消失的耳朵能聽清楚,便沖他大聲吼道:‘這道門任何別的人都不得進入;因為它是專為你設下的。現(xiàn)在我可得去把它關起來了。”
鄉(xiāng)下人耗盡了生命,但沒有耗盡他對法律的信仰。他覺得所有人都和他一樣信仰法律,卡夫卡當然也被包含在內(nèi),這是卡夫卡的悲劇之一;衛(wèi)士扔出了一個流氓邏輯,精英用強權愚弄了平民,卻譴責平民的軟弱,好像平民的卑鄙軟弱是他們自己的錯誤,這是卡夫卡的悲劇之二;為自己而開,意味著擊敗平民的還是他們自己對反抗的恐懼,對行政不該壓制法律的麻木,這是卡夫卡的悲劇之三。
所以,一個共識是,卡夫卡的創(chuàng)作思想只有一句話:世界建立在一句謊言之上。在社會各個階層的孤立中,卡夫卡認清了這個世界的荒謬。正如馬克斯·布洛德說的那樣,他雖然想做一團火,但他卻是一塊透視苦難的冰。
他生來就應該是孤獨的。只有像他這樣的孤立于時代的人,才能看清這個時代到底是達到了他理想的目標,還是沒有大幅前進,只是換了一個幌子。
對于這篇小說的現(xiàn)實意義,恐怕,用卡夫卡自己的小說結(jié)尾更加合適:
有人曾經(jīng)說過:‘你們干嗎要抗拒呢?只要你們照著譬喻去做,你們自己也就會變成譬喻,這樣就能擺脫日常的操勞。
另一個人則說:‘我敢打賭,這也就是一個譬喻。
頭一個人說:‘你贏了。
第二個人說:‘但是很遺憾,只是在譬喻方面。
頭一個人說:‘不,在實際上;在譬喻方面,你卻輸了?!?/p>
這就是卡夫卡,你在任何時候都不一定要理解他的孤獨,但每一個人都要明白,在任何時候,你不要忽視他所看到的東西,也不要忽視他的視野。
參考文獻:
[1][奧地利]弗朗茨.卡夫卡,王宏,王翠譯.變形記[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7(第二版).其它引文不再注。
[2] 曾艷兵.何為“卡夫卡式審判”?[J].讀書,2016(12).
(作者單位:山東省沂水縣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