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娜
王士禛是清朝康熙時期的文壇巨擘,執(zhí)掌文壇四十余年。他在廣泛吸收前人詩歌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神韻說”。這一詩歌理論標舉一種清遠自然的詩歌風格,推崇含蓄簡淡的文學表達,提倡興會神來的創(chuàng)作,對清代文壇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可是,清初詩壇各種文學思潮勃興,為什么只有提倡“神韻說”的王士禛能夠成為當時的文壇巨匠?為什么并非獨創(chuàng)的“神韻說”能夠在清初詩壇大行其道而影響文壇百年之久?基于外部條件和內(nèi)部條件的共同考慮,本文將從清初政治環(huán)境、王士禛個人學識積累以及文學發(fā)展的歷史規(guī)律三方面展開分析。
一、一代政治下有一代之文學
首先,神韻說的文學主張符合當時統(tǒng)治者的文治之需。清朝是在滿族入關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原有的漢民族不愿臣服統(tǒng)治,各色的反清運動都在或明或暗地進行。統(tǒng)治者為了鞏固統(tǒng)治,一方面依靠武力征服,一方面也加強思想領域的鉗制。神韻說正式提出之前,康熙就已經(jīng)設置博學鴻詞科,大興文字獄,寬嚴相濟,力圖掌控士林。
神韻說糅合儒道釋多種思想,標舉清遠,大有清悠平和、與世無爭、回歸自然之意,是在審美領域的文學探討,這正符合康熙加強思想控制、不喜文人借詩諷諫以擾動人心的統(tǒng)治需要??滴跆刂紓髦I王士禛入選翰林,看重的不僅是其“詩文兼優(yōu)”,更是王士禛的影響力。王士禛與汪琬、程可則、梁熙、葉方藹、陳廷敬、龔鼎孳、宋琬、施閏章、沈荃、陳維崧等人交往唱和,又受到文壇盟主錢謙益和遺民詩人的共同看重,門下有盛符升、湯右曾、查昇、張瑗、許承宣、許承家、汪懋麟等人,在清初的詩人群體里具有不可撼動的地位,更被視為錢謙益之后的文壇領袖候選人。所以,提拔王士禛相當于網(wǎng)羅了一大批文壇士子,掌控了一個由王士禛一人由點及面輻散開來的文學網(wǎng)絡,方便康熙自上而下的思想統(tǒng)籌。
其次,神韻說的觀點主張也與康熙個人的文學喜好相投,他與王士禛間的詩文交往促進了神韻說影響力的進一步提升,為其蒙上了官方推行的色彩??滴鯓伺e溫柔敦厚,他選擇王士禛,其實也就是選擇了這種“神韻詩風”為一朝詩風??滴鯇ν跏慷G的禮遇有加,御書“存誠”、唐代張繼《楓橋夜泊》之詩、韋莊的“煙霞盡入新詩卷,郭邑閑開古畫圖”等贈予王士禛,這些都為神韻說蒙上了官方色彩。
神韻說的提出是在王士禛晚年時期,經(jīng)“少時好唐音”“中歲越三唐而事兩宋”再到晚年“回歸唐音”,王士禛提出了含蓄自然、沖和淡遠的神韻說,本就是一種溫厚爾雅、襯托盛世氣象的清音,人們有理由相信他受到了康熙的影響,受到了當時政治環(huán)境
的影響。
二、家學與才學積累下的迸發(fā)
神韻說的提出,是王士禛豐厚的家學傳承與個人學識積淀的結果。王氏的神韻論及其創(chuàng)作為清初詩壇帶來一股清新的氣息,擺脫前、后七子之糾纏與模擬,洗盡公安派之輕浮與竟陵派之尖巧,風靡大江南北。王士禛出生于書香門第,家族幾代均是入仕官員,祖上有“所友者必皆讀書人,所言者必皆讀書之言,所存者必皆道義之心,所行者必皆道義之事”的家訓教誨。太祖父王象艮、王象明一代,王士祿、王士禧、王士祜和王士禛兄弟四人這一輩,皆推崇樸素淡泊的詩風。
神韻說是王士禛一生詩歌思想的結晶,其提出過程大致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在順治十四年(1675年),即是著名的《秋柳》四章的創(chuàng)作與流傳時期?!肚锪吩娨唤?jīng)流傳,即引起百家唱和,可以說是這位文壇巨擘崛起的前奏。同年,他提出了“典、遠、諧、則”的四字詩歌創(chuàng)作原則,其中“遠”一則大有神韻說的清遠之意,可以看作是神韻說的萌芽期。
第二階段是在王士禛任揚州推官之際,以康熙二年(1663年)的《論詩絕句》組詩為標志。翁方綱曾在《復初齋精華錄評》中指出:“此三十首(實際是四十首)已開阮亭‘神韻二字之端矣,但未說出耳?!蓖跏慷G在這些詩歌中標舉王維、孟浩然、韋應物等人的山水田園詩,與其三兄弟一樣,在自然中尋找感情寄托,構建情景、物我之間的融通。雖然沒有明確提出“神韻”二字,但是在《倚聲初集》中詩歌的品評中已出現(xiàn)“神韻”二字。
神韻說正式提出是在第三階段,即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到二十八年(1689年)在城西居廬和南城舊第服喪期間,此時他已入晚年。暫時擺脫官場事務的王士禛,選韋莊《又玄集》和宋姚鉉《唐文粹》合為《唐詩十集》,并撰《唐賢三昧集》,基本確立了“神韻說”的思想來源,即采司空圖“味外味”說和嚴羽“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之說,并吸收鐘嶸、徐禎卿等人的詩論,總結而提出了“神韻說”。他在《池北偶談》中進一步闡發(fā)了其中的精義,“汾陽孔文谷云:詩以達性,然須清遠為尚。薛西原論詩,獨取謝康樂、王摩詰、孟浩然、韋應物,言‘白云抱幽石,綠篠媚清漣,清也;‘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遠也;‘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清遠兼之也??偲涿钤谏耥嵰??!耥嵍?,予向論詩,首為學人拈出,不知先見于此。”這標志著推崇清遠自然、妙悟入神的神韻說正式形成。
依靠著深厚的學識積累,王士禛逐步閃耀文壇,成為繼錢謙益之后的文壇盟主,主角光環(huán)為神韻說的推廣進一步增加了砝碼。康熙時期,王士禛仕途順暢,在文壇一時風光無二,“士人攜詩文游京師,必謁龔端毅(鼎孳)公,次即謁長洲汪苕文(琬)、潁川劉公勇(體仁)及予三人”。而當龔鼎孳故去,汪琬精力又集中于古文,劉體仁無論在文學影響上還是政治上都無法與王士禛相抗衡。所以,在當時文壇虛位以待的情形下,王士禛正是合適人選,詩名猶盛,上達天聽。康熙十七年(1678年),王士禛被拔擢入翰林,這可視作是文壇盟主的官方確認。
三、文學發(fā)展的歷史性積淀
清代是一個總結的時代,封建統(tǒng)治下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在此階段都實現(xiàn)了歷史性的積淀。神韻說的提出便可以上溯到老莊思想中的曠達,魏晉風度中的瀟灑通脫和山水田園詩的閑適自然,還有晚唐的意境說、南宋的妙悟說,再到元代文人畫中的性靈討論,到明代賦予“神韻”以格調(diào)氣象的內(nèi)涵,前人累積起的藝術經(jīng)驗、審美情趣和文學理論在這里都成為王士禛“神韻說”的源頭。
在璀璨的文學星河里,王士禛更為直接地秉承了鐘嶸、司空圖、嚴羽、徐禎卿等人含蓄蘊藉、追求風神自然的詩歌思想,“余于古人論詩,最喜鐘嶸《詩品》、嚴羽《詩話》、徐禎卿《談藝錄》”。所以,神韻說的內(nèi)涵主要囊括鐘嶸的“滋味”說、司空圖的“味外味”說和嚴羽“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之說,是一種沖淡、自然、清奇的審美風貌,強調(diào)“佇興而就”和“偶然欲書”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詩歌鑒賞方面主張“自然入妙”,用一種空寂的心態(tài)去體悟詩人之情。
王士禛自己創(chuàng)作的諸多詩歌大多遵循唐王維、孟浩然等人自然古澹的風格,情韻兼收。但是,這種言簡而情深的詩歌在創(chuàng)作上有一定難度,追求簡雅入神,卻又不能流于元白式的通俗,詩人必須擁有深厚學養(yǎng)才能創(chuàng)作出優(yōu)質(zhì)的詩歌,從這方面來說是帶有精英文學的特點。乾隆時期的翁方綱曾評論士鎮(zhèn)詩云:“阮亭詩,如海估揀取明璣紫貝,制作仙子五銖衣,隨手補湊,皆合五城十二樓中裝飾,但寒者不可以為衣耳?!彼裕耥嵳f帶有的精英性是符合古代知識分子的自我認知和自我身份定位的,在士人中間的接受度也比較高。
此外,神韻說帶有逃避政治、潛心文學田園的歸隱意味,所以在當時敏感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下不失為文人保全自身的一種選擇。因而,神韻說既受到了統(tǒng)治者的青睞,亦受到入仕的知識分子還有遺民詩人的認可,影響力可見一斑。加之神韻說提出之際正好是文壇的一個空窗期,錢謙益、吳偉業(yè)等前一代文壇巨匠相繼離世,遺民詩人又因清廷的打拉政策而有所顧忌,神韻說應時出現(xiàn),占據(jù)了良好的時機。
四、結語
在清初統(tǒng)治者的文治政策和文壇較為嚴密的監(jiān)管環(huán)境下,王士禛吸取前人思想,糅合自身的文學興趣,明確提出了“神韻說”。神韻說憑借提出者文壇盟主的身份地位,在官方的允準與保護下,外加精英色彩與免觸文網(wǎng)的特點,一舉在文壇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成為光耀清代詩壇的詩歌理論。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