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波
蘇二在工地上正忙著,接到了家里打來的電話。電話是他媽打過來的,他媽在電話里帶著哭腔,說,三兒出事了,全家的臉面都丟盡了……蘇二說,媽你別哭,慢點說,慢點說。這時工地上的機器全開動了,攪拌機、打樁機、挖掘機,沒一臺機器不是隆隆地響。蘇二的手機里的聲音就不清晰了。他大聲地問,媽,三兒到底出啥事了?是傷了?還是死了?他媽說,也沒傷,也沒死,活得好好的。蘇二覺得可笑又可氣。大聲地沖著手機說,沒傷沒死,你哭啥哩哭?他媽說,你不知道,他丟死人了。他丟啥人他丟?蘇二沒了好氣。他媽在電話里說,沒法說,你還是回來一趟吧,回來了你就知道了。蘇二說,工地上很忙,沒啥關緊事,就甭給我添亂了。他媽說,你還是回來吧,老村長都說了,你不回來不中。蘇二說,三兒傻不拉嘰的到底出了啥事?他媽在電話里,哭哭啼啼地磨嘰了半天,說,他把陳尿家的小花牛糟踏啦,這鬼孫不要臉……
蘇二在電話里聽他媽說,弟弟蘇三把陳尿家的小花牛糟踏了,被蒙著了,不知是咋回事,一下子沒明白過來。就又問,媽,他糟踏陳尿家的牛干啥?牛是踩著他了,還是抵著他了?他媽說,不是哩,不是哩,你咋會把陳尿的小花牛都忘呢?就是陳尿的那個神經頭閨女呀!他把陳尿家的神經頭小花牛糟踏啦。人家不依,要報案,要賠錢,陳尿和梅浪又賴上咱家了,不依著呢,丟祖宗八輩子人了呀!
蘇二臉色大變,氣得上牙和下牙咬得咯嘣嘣響。
蘇二啪地把手機合上,在工地的空場上急得團團轉,直想罵人。
那年他和小花牛在齊腰深的麥地里歡歡喜喜地做了好事,小花牛堅定地說過,一定要嫁給他的。小花牛的父親陳尿母親梅浪卻另有打算,很早就商定好了,是要把小花牛嫁給包村鄉(xiāng)長的兒子的,就極力反對。特別是梅浪這個賤女人,她仗著和包村的谷鄉(xiāng)長有一腿,在村上誰也不放在眼里,嘴里整日嗑著瓜子,啥活也不干。養(yǎng)得白里透紅,皮膚光得蒼蠅也落不上去??创謇锶藭r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掃一下,見著谷鄉(xiāng)長卻浪出了俏樣兒,要腰有腰要屁股有屁股。當年小花牛就看不慣她媽的浪樣子,當面頂撞她媽梅浪是騷貨、狐貍精,把梅浪氣得柳眉倒豎,白眼翹翻。梅浪也跟著村里人罵她閨女是花母牛,會抵人的花母牛。
蘇二在心里埋怨著,怎么能這樣呢?怎么能這樣呢?他急忙找了個人負責工地,直來快去地把工地上的活計安排了一通,也不讓人家問他家里出了啥事,開著車急匆匆地從省城朝家鄉(xiāng)趕。
小花牛自打嫁給在這兒包村的谷鄉(xiāng)長的兒子后,一下子就出了毛病了,變了個人似的,整天神神經經、傻不拉嘰啥事也不能自理。屙屎屙尿都在褲襠里進行,從不知道上廁所,給她送進廁所里她自己也不知道解褲腰帶,見人就齜著滿口白得疹人的牙齒傻笑。因為她不情愿嫁給谷鄉(xiāng)長的兒子,一開始谷鄉(xiāng)長家里人以為小花牛是裝的。谷鄉(xiāng)長和鄉(xiāng)長夫人咬牙切齒地說,你裝吧!你裝吧!你再裝也是俺的兒媳婦了,再裝也得給俺兒子睡,看你能裝多久,看哪龜孫受罪?可是新媳婦小花牛越裝越像,病是越來越重。除了死里活里不和鄉(xiāng)長的兒子睡之外,還把屎屙在床上把尿尿在床上,有時還抓自已屙的屎吃。見了谷鄉(xiāng)長又撕又咬,和丈夫在一起也好不到哪兒去。這樣一來,可把谷鄉(xiāng)長一家給愁死了。領了新媳婦到醫(yī)院里檢查,查來查去沒查出什么毛病,后來被大醫(yī)院確診為精神分裂癥,也就是農村說的神經病。
谷鄉(xiāng)長的女人發(fā)話了。谷鄉(xiāng)長的女人說谷鄉(xiāng)長,你還想當官不?想當官了咱找錢供你當官,往上爬,不能再往她們母女倆身上亂花錢了。這個女人是牛魔王轉世,來折騰咱來了,她就是仙女下凡咱也不能要了,你把她送回去,跟那個村上的騷狐貍一刀兩斷,你當了大官不怕兒子找不到漂亮女人!谷鄉(xiāng)長聽了女人的話,把瘋了的兒媳婦小花牛送回了陳尿家,斷了和梅浪的來往。果真,第二年谷鄉(xiāng)長成了谷書記,又一年谷書記變成了谷縣長,雖說是副縣長,巴結的人多了去,緊跟著人家的兒子又娶了一位局長的千金小姐,還是個大學生。
那年陳尿家就和蘇二家生過一場大氣,梅浪潑婦一樣花容盡失,頭發(fā)凌亂,在蘇二家又滾又爬,大吵大鬧著要蘇二家包藥費給小花牛治病。陳尿去鄉(xiāng)里去縣里告蘇二,說蘇二強奸了小花牛,小花牛才落下這種病的。梅浪打滾撒潑地住在蘇二家,把屎屙在蘇二家的面缸里,把尿撒在蘇二家的灶臺上,把蘇二一家惡心得搖頭又嘆氣,躲進別人家里吃住,誰也拿她沒辦法。鄉(xiāng)里縣里來了人,把蘇二用锃亮的銬子,一銬子就給銬走了。
強奸的事肯定是捕風捉影,村上的人早就知道蘇二和小花牛兩個人談戀愛的事了,是陳尿和梅浪棒打鴛鴦。況且小花牛嫁人前好好的,平時又說又笑,逮著誰又說又笑地挖苦誰,抵人牛一樣。小花牛是嫁到谷鄉(xiāng)長家后得的病,和蘇二并沒有直接關系。要說有關系是小花牛死活不愿嫁給谷鄉(xiāng)長的兒子,是她父親陳尿和母親梅浪硬逼她嫁的。她要是不嫁給谷鄉(xiāng)長的兒子,她爹說要跳井,她媽說要上吊。小花牛說,你們不就是想攀高枝嗎?我嫁,我嫁還不行嗎!你們可別后悔,這世上可沒賣后悔藥的,等后悔了就來不及了。小花牛是有言在先的,這一逼小花牛就真的嫁給了谷鄉(xiāng)長的兒子。后來,性格像牛一樣倔犟的小花牛真的就得了神經病,就瘋了。
蘇二出來后,為了避事,要去很遠的城里打工。臨走時,蘇二不忍心小花?,F在的樣子,內心里也十分清楚小花牛完全是為了他才變得這樣的,就十分內疚。他覺得,他應該再看一眼小花牛。那晚深夜,他去了小花牛家,沒敢敲門,更不敢進門。他跪在小花牛家的門口,足足跪了半個鐘頭,院內有狗狂叫了一陣子,小雨下個不停。他流淚了,淚水和雨水流滿了臉頰。
現在的他人模狗樣地混成了開發(fā)商,大老板。
三弟竟然強奸了當年和他好過的小花牛。他覺得這本來是已經放涼了的過去的事情,冷不丁地拐個彎又回到老轍上了。
小花牛的模樣到現在也沒變啥,猛一看看不出有多大的病。嫁人前除了任性,不滿誰了就柳眉一挑頂撞誰,使個小姐性子?,F在呢,自從被第一個男人家送回來后,瞅見男人就憨笑,解扣子,摟衣裳,擠眼睛,說罵就罵,惡語傷人。嫁出去三四遭了,每嫁去一家病就往深處進一步。過不上半年,就讓人家又給退回來了,回到家后病就輕了許多,不再屙褲襠里尿褲襠里了,見人也會說好聽話了。她媽梅浪說,造孽呀,造孽呀,她哪是女兒呀?她就是轉世的混世魔王呀!來禍害咱來了呀。她爹也說,這個抵人牛分明是賴上這個家了,成了永遠也嫁不出去的傻女人了。一家人拿她也沒辦法了,她爹陳尿經常嘆著氣罵,她要是只貓,我也把她掐死了,她就是頭抵人牛,我也要把她皮剝了……
事情發(fā)生在五月初的上午,蘇三和鄰居五爺趕了牛去村頭的池塘邊放牛,剛好路過陳尿家的門口。陳尿和梅浪都不在家,只有小花牛坐在大門口的過道底下傻笑。蘇三和五爺路過大門口時,小花牛看到了蘇三,蘇三也看到了小花牛。小花??戳颂K三一眼,齜著滿嘴的白牙傻笑,喊著二哥哥,二哥哥。她把蘇三認成蘇二了。小花牛站起身子摟衣裳,先是露出白亮的肚皮,一大塊晶瑩白亮的肚皮一下刺進蘇三的眼球。蘇三從沒見過女人的白肚皮,從來就不會笑的蘇三嘿嘿地笑了,笑得有點壞,有點邪。還用手指著小花牛白亮的肚皮喊道,小花牛,小花牛,嘿嘿,小花牛,白肚皮……
五爺罵了他一句,二球,放你的牛去。蘇三不高興了,噘了嘴,黑了臉,用棍子猛打著牛屁股朝池塘邊趕。
蘇三坐在池塘邊的大楊樹下,嘴里叼個野谷穗在專注地看螞蟻上樹。五爺夜里和幾個老頭打了半夜麻將有點困,五爺嚷道,三兒看好牛,別讓它們糟踏莊稼。蘇三說,中呀。五爺就仰躺在池塘邊的草叢里瞇縫起了眼,瞇著瞇著,就睡熟了。
五爺是被草叢里一陣亂響,和哼哼唧唧的聲音吵醒的。五爺醒來后,站在池塘的高坡處先是找牛,發(fā)現牛沿著河塘邊在悠閑地啃草。五爺又往發(fā)出哼哼唧唧的草叢里望,卻看見了一對赤裸的身子。五月和煦的陽光照在一對身子上面,跳動著古銅色的光芒。五爺看得臉上一陣陣的燙熱,五爺不看了,五爺小聲地罵了一句。五爺屏著了呼吸,摸出了一支煙,點上,狠勁地吸了一口,兩眼不停地朝路邊望。五爺想守著這倆傻掉了的人的秘密,想讓他們享受這人世間短暫的幸福??墒?,連五爺也沒想到,陳尿找來了。陳尿不是順著小路找來的。陳尿是穿過樹林,翻過池塘沿找來的。五爺發(fā)現陳尿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五爺干咳起來,五爺的咳聲很大很響,竟沒有驚動那兩個赤裸的人。
陳尿一下子就撲了上去了,朝蘇三古銅色的屁股上踹了一腳。蘇三迷糊中抬起頭見是陳尿,傻蘇三一下子就不傻了一樣,光著屁股在草叢里跳著腳跑。
他叫道,五爺、五爺……
五爺裝做沒事人樣躲在樹后抽煙。陳尿大聲罵著,拎了根棍子攆著他,嚷著非要把他打死不可。
蘇三像個孩子,知道自己做錯事了要挨打。喊著五爺、五爺他打我,他打我……
五爺躲不過去了。五爺從樹后鉆了出來,五爺攔著了陳尿。五爺說,你打他干啥?他是個二球!陳尿手里的棍子朝蘇三劈去,蘇三嚇得大啊一聲。陳尿叫道,他是二球嗎?他糟踏了俺閨女,你沒看到?五爺說,他在放牛呢,我啥也沒看到呀!陳尿氣得臉比死豬肝還要紫。陳尿嚷道,他放牛哪有光肚子放牛的?五爺說,他是個二球,經常在野地里光肚子,你又不是沒見過。陳尿暴跳如雷,好你個老五賴,我懷疑你包庇強奸犯,你不說實話我連你也告了,叫你也嘗嘗蹲大獄的滋味。陳尿跳著腳罵了一陣子蘇三,去找草棵里還光著身子的小花牛了。
五爺臉上掠過一陣苦笑。
陳尿并沒直接去蘇三家鬧事,也沒有去鄉(xiāng)里縣里報案,他們拿著蘇三的衣褲去找了老村長。老村長一聽吃驚不小,老村長問,你們準備咋辦?陳尿說我們不隔你這一級,你得給我們主持公道。老村長笑了,說,這就對了,這就對了!今年是平安建設年,可不能給村里添亂子,這事兒我去找蘇家,看他家的態(tài)度如何,是私了還是公了。
陳尿說,村長你看著辦吧!反正我有的是證據。這次,我們可不像放蘇二那樣輕松地再放過蘇三了。
老村長聽出陳尿話里有話,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想,這事兒還挺麻煩的。但再麻煩他也不能不管了,陳尿已經把難題出給他了。
蘇三是裹了五爺一件上衣回家的,蘇三的媽問五爺這是咋啦?五爺光搖頭不說話,黑著臉,恨不得自己抽自己幾嘴巴。蘇三的爹從地里小跑一般地進了門,不由分說就對蘇三一陣暴打,蘇三雙手抱著頭,也不哭也不叫。五爺扭身走了,蘇三媽終于知道,蘇三闖禍了。
老村長來到蘇三家的時候,蘇三的父親蘇斜子黑著臉坐院里抽悶煙,女人用衣下角擦著淚嚷道,造孽呀!造孽呀!這倆孩子咋都讓這一個女人纏上了。開始是老二,鬧得就夠丟人了,現在又是老三,這傻瓜也是作死哩……
村長進門就說,老嫂子,誰在作死呀?
蘇三媽說,村長來了,我是說這傻瓜娃哩。
蘇斜子忙給村長讓坐,老村長說,你打他了?蘇斜子說,我正思謀綁了他交你處理呢。老村長忙說,別、別、別……
蘇斜子說,他一個二球咋干出這么個不要臉的事兒?
老村長安慰他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小花牛不也是個神經頭嗎?
蘇斜子說,蘇二的事雖說過去這些年了,心里頭還窩著火呢,又出了三兒這二球的事,俺家都倒霉在這個瘋女人身上了。
老村長說,蘇二的事我也清楚,當年不是我極力攔著有你家好看的,蘇二能不坐牢?人家當過鄉(xiāng)長的兒媳婦,縣長的兒媳婦,人家才把人丟大發(fā)了。
蘇斜子忙遞煙說,是哩,是哩,當年多虧了村長老弟攔著,替我們二兒說了好話。
老村長說,三兒這事我看也好辦,無非是花錢消災,才能免去牢獄之苦。
蘇斜子問,能行?陳尿家依?
老村長說,這不是他家都找到我頭上了嘛!我總不能看著你兩家朝死里掐。這對你兩家沒好處!況且陳尿家不比往前了,一家人又被這頭小花牛折騰窮了,這些年好了不少,也老實本分了。
蘇三媽接話說,他要是獅子大張口、張開嘴合不著,俺可拿不起。
老村長說,你家有錢沒錢我能不知道?看看蘇二在省城混得多光堂,當著大老板,都能和省長平起平坐了,還缺錢?我這是為你們好,還是叫二兒快點回來咱們商量商量,總不能讓三兒去坐牢吧!人家這回可是有人證物證,腳都踹到屁股上了。
蘇斜子埋怨老婆子說,就你話稠!還不快去給村長端茶。
蘇三媽嘮嘮叨叨地說,還是把他送牢里去吧!殺他剮他我也不心疼。說著抹著淚上屋了。她是真怕三兒去坐牢了,二兒坐過一回牢,雖說時間不長,但總不是啥好事。平日里總會覺得有人在她背后指指點點地說三道四,脊梁后老是一涼一涼的。上屋里就給蘇二打了電話,電話一通,蘇三媽就哭了起來。
蘇二車開得猛,從省城只用了大半晌工夫就到家了,車就停在村頭。
夜幕將要降臨,村頭的麥秸垛頂著一片火燒云,麥秸垛紅得像是要燃著了火。無風,五月的麥浪靜止在田野里,村里的樹沒有一絲聲響。炊煙直直地向上沖,沒有散開的意思。整個鄉(xiāng)村沉寂、安詳??床怀錾底犹K三引發(fā)的騷動與不安,像未曾發(fā)生過任何事情一樣。
一群孩子圍上來,想摸摸油黑锃亮的小車,又怯怯地不敢近前,你推推我,我搡搡你。蘇二說,摸吧摸吧!但不能用東西劃,劃破了印子你們可賠不起。膽小的孩子就不敢摸了,膽大點的孩子還是把小手按了上去。
蘇二拉著個膽大的孩子問,你姓啥?孩子說,我姓陳。蘇二問,小花牛你叫啥?孩子說,我叫她假神經。蘇二笑了,問,啥叫假神經?孩子說,她就是假神經!好好的男人不嫁,在家里裝瘋,還給蘇三二球貨胡搞,把俺姓陳的臉丟盡了,把俺二爺家也搞窮球啦!俺姓陳的都不抬舉她。蘇二問,你咋知道她是假神經?孩子說,俺爺俺奶都這么說她。蘇二的心揪著疼了一下,才想起來,這孩子一定是陳尿大哥家的小孫子了。但他讓這個孩子的話給弄得又難受又糊涂,這孩子咋能說小花牛是假神經呢?這些年蘇二從未聽人說過她是假神經,她要是真的假神經,那也一定是為了他。他內心一下子充滿了負罪感。蘇二還是在心中打著問號,忐忑不安地拎了大包小包的東西朝家的方向走。
十幾年來,他很少回村。就是回來一趟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生怕見了人似的。但他每次回來都要到老村長家坐一下,帶上兩條好煙,或者一箱好酒,也不多閑扯,丟下東西就走,生怕老村長和他扯起小花牛的事情。
這次他回來沒忘記給老村長帶煙帶酒,都是市面上少見的好煙好酒。他不知道他該是先到村長家,還是先回自己家。先到村長家吧!自己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兒,父母知道了肯定要埋怨自己。先回自己家吧,父親一定會當著他面,對陳尿家罵罵咧咧,說不出好話來。母親也一定淚水漣漣,絮絮叨叨,盡是別人家的不是了。
蘇二來到村長家,老村長正在院子里吸著長盤煙,額上擰著兩大疙瘩粗眉毛,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一片煙頭零亂地散落在椅子周圍。
老村長見到蘇二,眉毛疙瘩一下子散開了,神情爽朗。
老村長說,唉,唉,你回來得真是時候,我正愁著如何處理這事兒。
蘇二說,村長叔又讓你操心了。老村長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
蘇二說,村長叔,這煙這酒你嘗嘗。
老村長看了看包裝精美的煙酒,哈哈地笑著說,你這孩子人好,知恩圖報,是個干大事的人。又說道,唉……怪就怪當年陳尿兩口子瞎了狗眼,多好的閨女呀!當年對你有情有意,硬讓他們給拆散了,生生地把一個好閨女給毀了。
老村長一字一句,說得蘇二也難受起來,心口隱隱地發(fā)疼。他仿佛一下回到十年前,十年前的小花牛敢說敢做,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好姑娘,瞪著一雙大眼睛,甜潤爽朗的笑回蕩在田野里。
老村長咳了一聲,蘇二才醒過神來。
老村長問,還沒進家吧?蘇二驚奇地瞪大了兩眼,是哩還沒進家。那你就先別進家了,陪我老頭子喝兩盅,咱爺倆這么多年沒閑扯了,咱扯扯閑。
蘇二很是喜歡和老村長扯閑的,那時他剛從高中畢業(yè),小花牛和他考大學都落榜了,苦悶,心煩。除了小花牛給了他溫暖和愛情,老村長也給了他無微不至的關懷。老村長想讓他進村班子,想培養(yǎng)他。
說話間,四個菜就從廚房里端了出來。老太太家里幾乎每天都有下鄉(xiāng)干部來,練出來了,菜做得又快又好吃。老村長順手把蘇二帶來的酒打開了,是青花瓷。老村長夸道,這酒好,這酒好!
倆人開始喝酒,蘇二不知道老村長葫蘆里賣的啥藥。喝了一陣子酒,老村長問蘇二,你也三十大幾的人了吧?蘇二說今年三十四了。老村長說,在外闖蕩得不賴,不賴,也賺著大錢了。蘇二說,叔,真的,也賺了些錢。老村長說,要不是你有個傻兄弟,你早就把爹媽接城里享福了,是吧?蘇二說,叔,真哩!我這個傻兄弟讓我頭疼死了。老村長說娃呀!做人得講良心,這些年你沒少孝敬我,可你從來沒問過小花牛的事,這姑娘苦呀!
蘇二說,我知道。老村長“啪”地把酒杯砸在桌子上,吼了一句,你知道個屁!
蘇二從沒見過老村長發(fā)過那么大的火,他在城里打拼這么多年也從來沒人這樣對待過他。蘇二說,叔,你罵吧,罵吧!老村長壓了壓怒火,說,娃呀!人家小花牛走到今天這個慘地兒,可都是為了你,為了你呀!你難道不知道?蘇二吃驚地聽著。老村長說,是呀,她爹陳尿是不地道,爛事稠,巴結頭。她媽呢!不正經,破鞋一個,給姓谷的當婊子。所以,小花牛性格中才出現了叛逆,總是跟她爹媽擰著勁干。小花牛才是個好姑娘呀!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些年她是裝瘋賣傻,心里一直想著的是你呀!你說她苦不苦,累不累?
蘇二聽得張大了嘴,心驚得一跳一跳的。老村長說,她被嫁了一家又一家,后來她真的瘋了,也真的傻了,我看著都心疼??赡隳??一進城什么都忘了,忙著掙錢,把人家小花牛忘得一干二凈,你沒給人家寫過一封信,打過一個電話,連正經看一眼也懶得看人家了,內心里還恨人家。娃呀!你明兒去陳尿家看看,陳尿家現在成什么樣子了,為了給小花牛治病,花了很多錢,咱村里人都蓋起新房了,他家的房子都快塌了,成了咱全村最窮的人家了。小花牛她媽人漂亮,愛收拾打扮愛美吧!現在也不成個人樣了。唉,這難道沒你一點責任?你那爹媽,也就是聾子、瞎子,知道也裝著不知道,在你面前總說人家的不是。
蘇二聽著聽著聽著就淚流滿面了,不由自主地雙腿跪在老村長面前。
老村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娃子,起來吧!老叔也是愛見你,多喝了兩杯,掏心掏肺地給你說說實情,我也是同情小花牛這姑娘呀!
蘇二已哭得泣不成聲了。
老村長說,這傻三兒又做下這事兒,不管是他糟踏了小花牛,還是小花牛自愿的,總得給人家陳家有個交待了。這次陳尿和梅浪可不像你媽說的那樣,人家兩口子沒吵沒鬧沒上告。知道咱爺倆這些年有來往,走得近,關系鐵,全把事推到我頭上了,讓我捏這塊熱鐵。處理不好,他一家子破罐子破摔了,上告下鬧的,事兒那可不好收拾了。
蘇二說,一切聽叔的,聽叔的。
老村長問,聽嗎?你可是走南闖北的人,啥大世面都見過,可別說叔瞎出主意?
蘇二的腦子里已經是一片空白,自己是啥主意也拿不出來了。他被老村長的話鎮(zhèn)住了,全身都在顫栗,每個細胞都在抖動。內心在哭泣,在不斷糾結著悔恨、懊惱和罪過。
老村長說,你聽著!一、讓三兒娶了小花牛,人家咋要求咱咋辦。二、給人家一筆補償,現在啥事都得拿錢開道。你在外面跑的,大道理我就不講了。三、這是給你掙面子的事,你也得為家鄉(xiāng)做點好事了。把咱村上的路修修,你以后回來也方便,全村人也會對你家高看一眼。你爹你媽越來越老了,你又不在家,村上人也會念你的好,照護他們兩個傻瓜。就這三條,你同意了,明個兒我去陳家做媒,憑我這三寸不爛之舌,就不怕擺不平。
蘇二一一點頭應下。
老村長面露微笑,說,來,咱爺倆繼續(xù)喝……
蘇二在村長家喝了酒,又聽村長說了許多小花牛的事,心里那個懊悔,那個痛楚,那個心酸,使他的心情變得十分沉重而復雜?,F在要讓人家小花牛嫁給自己的二球弟弟,這對小花牛太不公平了。蘇二變得寡言,變得沉悶,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
進得家門,父母還沒睡,早知道他回來了。
父親蘇斜子問,老村長那兒,咋說?
蘇二不想多理他父母了,淡淡地丟下一句,準備給三兒辦婚事吧!
他媽一聽就急了,說,咋!還真賴上咱家了,她要嫁給三兒?
蘇二更不想聽見他媽說話了,頂撞道,咋!給你找個兒媳婦還不中?
他媽噘起了嘴,咕噥著說道,這媳婦我可不要,我可侍候不了。把三兒拉走殺了,崩了都中,再弄個神經病擱家里,這不要了你爹俺倆的命嗎?
父親蘇斜子也說,這可不中??!三兒這個二球都把你媽俺倆折騰垮了,再娶個瘋子進門,我們還有好日子過?我就害怕走這條路,肯定是老村長出的孬點子……
蘇二大聲叫道,好了,都別說了。小花牛你們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順橫都是咱蘇家的人了。娶回來我給她看病,哪醫(yī)院好,我給她送哪醫(yī)院。看好了是三兒的福分,看不好了,你倆有責任管他們,累死了也活該!
蘇斜子老兩口面面相覷,誰也不知說什么好,也許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他們不知道兒子蘇二已經愧疚得無地自容,這么一個深愛著自己的女人,如今卻變得如此慘狀,還要嫁給自己連一點生活自理能力也沒有的傻弟弟,命運對她不但不公還殘酷。在這個家里,蘇二的話是有分量的。明天,就等明天老村長的回話了。
這一夜,蘇二怎么也睡不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小花牛的音容笑貌像過電影一樣,一遍又一遍在腦海里滾動。
第二天中午,消息終于來了。老村長一臉的喜氣,老村長的三寸之舌果然厲害。陳尿家也是按老村長的意思來的,彩禮錢不多也不少,十萬元。三萬用來修繕早已快坍塌了的破房子,下余的七萬元陳尿老兩口要用于還賬和養(yǎng)老。
蘇二媽一聽臉都氣白了,嚷道,他這是訛人哪,還是嫁閨女呀!十萬,我的螞蚱爺呀!娶個精精明明的黃花大閨女也要不了這么多錢!
蘇二朝他媽狠命地瞪去一眼,他媽立即噤了聲。父親蘇斜子也想說點啥,瞅了一眼兒子,看到的卻是兒子蘇二那張嚴肅、正兒八經、冷若冰霜的臉,他就不敢吱聲了。
老村長對蘇二說,你猜,小花牛現在的情緒有多好?十多年少見的好。臉色紅潤,拾掇得干干凈凈的,不亞于當年的漂亮勁兒。她一聽說要她嫁給三兒,跳起來了,拍著手叫好。蘇二聽得心口如刀尖剜了肉一樣的疼。老村長不管這些,老村長說得眉飛色舞。老村長說,我知道你在城里忙,不準備耽誤你多長時間,好日子,我都替他們定下了。后天,就后天。你不知道,陳尿和梅浪,啥球主意也拿不著了,小花牛好像清醒了許多,鬧著要大婚,要響器喇叭,還嚷著要你親自去接她。她怪怪叨叨地說,小車她不坐,她要你背她,把她背到你家來,你看這,稀奇不稀奇,一個瘋子,說好就好啦……
老村長說完這一派話,用眼瞟了瞟蘇二,蘇二一臉的鐵青。蘇二給老村長點了一支煙,自己也點了一支,抖抖地吸。蘇二干澀著嗓子說,都依她,都依她。老村長眼里放出一絲狡黠的光,臉上掛著溫潤的笑。這怕是他辦得最不光彩也是最光彩的一件事了。
蘇二家忙了起來,娶媳婦就得有娶媳婦的樣子。族家和鄰居都來幫忙了,蘇二指揮著人給蘇三收拾新房,又去鎮(zhèn)上取了錢,買了菜,買了些大紅燈籠。把大紅燈籠高高地掛滿了院子,院子里喜慶勁一下子就出來了。蘇二的父母心里雖不大高興,看看蘇二忙前忙后的再也不敢多嘴多舌了。鄰居們也有說閑話的,都說陳尿這回訛上了蘇家,訛蘇家十萬,嘖嘖,十萬,好大的嘴。也有人說,蘇二有的是錢,才出這點血不多,當年小花牛是黃花大閨女時就讓他給睡了,又讓人家遭十幾年的罪,現在又要嫁給他二球弟,好不到哪去……閑言是閑言,碎語就碎語,捆著驢嘴捆不著人嘴,嘴長在人家身上,任由人評說。蘇二聽了也不計較,心里憋著勁兒要把小花牛娶進門后給她治病,聽老村長說的樣子,小花牛的病還有得一治。
這天,蘇二穿了一身高檔西裝,人顯得筆直挺拔,也年輕了許多,像個在外闖蕩的人,更像個新郎官。蘇二是帶著嗩吶響器班去陳尿家迎親的,雖住一個村子陳尿家住的是村子的另一頭。一路上七拐八拐,鞭炮噼噼叭叭地響,嗩吶熱熱鬧鬧地吹。到了陳尿家的門口,蘇二看了一眼心里就難受起來。陳尿家早已破敗不堪,房頂露著天了,原來干凈利索的院落變成了殘垣斷壁。陳尿迎出來了,一臉的滄桑,腰彎了,頭發(fā)也全白了,顯出了老相。
蘇二見到了小花牛,此時的小花牛穿著大紅旗袍,端莊地坐在院子里,看上去像從來沒得過病似的。她媽梅浪就站在她身邊,梅浪卻已不是先前的梅浪了。滿臉的褶皺,兩眼無光,眼角上含了兩坨白白的眼屎,干巴的嘴唇裂著血口子,套了一身皺巴巴不知穿過多少年的舊衣服,以前的風韻消失殆盡??匆娞K二,像蘇二就不存在一樣,有淚在眼眶里轉。小花牛顯得異常興奮,臉上漾著喜色,她穿著大紅旗袍,頭上還插了一朵鮮花。知道自己又要出嫁了,這次嫁的是蘇家,就非常的高興。
小花??戳艘谎厶K二,既沒哭也沒鬧,只是嘻嘻笑了兩聲,真真切切地說出兩句好聽的話。二哥哥我漂亮吧!二哥哥我漂亮吧!她嘻嘻嘻地又笑了。蘇二禁不著她笑,也禁不著他看到陳家一貧如洗的樣子,他的心是酸的是痛的到了無地自容的地步。他的兩塊膝蓋骨軟了,兩條腿身不由己地彎了下去,跪在了陳家的當院里,像是賠罪,又像是要背小花牛。陳家破敗的院落里擁進了很多人,都是看熱鬧的。蘇二跪下去的一瞬,所有的聲音都靜了,嗩吶聲沒了,鞭炮聲沒了,一切喧囂和熱鬧全都靜了下來。只有蘇二咚咚的磕頭聲,滿村的人都愣著,傻了眼。
這時只有小花牛的嘻笑聲,二哥哥背我,二哥哥背我……
她爬到蘇二寬厚的脊梁上,蘇二勾了頭,背過雙手把她攔了。蘇二緩緩地站起身,一句話也不說,扭過頭去,朝院門外走。嗩吶又響起來了,鞭炮也響起來,一切都變得熱鬧。
全村老老少少都跑出了家門,擠滿了村道,院墻上、樹上都趴了人。蘇二背著小花牛,小花牛在蘇二的背上不停地撫摸他的頭發(fā),臉頰。像愛撫,又像是不經意地玩耍。而蘇二卻感到了愛,感到了真摯。他心里一直是酸楚的痛惜的,一直在滴淚,他小聲地對小花牛說,小花牛我一定把你的病治好,我一定要把你的病治好……
蘇二流淚了,淚水禁不著地在淚眶里打漩,他覺得出小花牛也哭了,大滴的淚砸在了他的肩膀上??礋狒[的人群前后蜂擁,嗩吶越吹越歡快,鞭炮越響越脆正,遠遠就能看見自家布置得紅紅彤彤的院落了。傻子三弟戴著紅花,嘿嘿地呆笑著;老村長戴著紅花,一臉的滿足;五爺戴著紅花,眼里含著擔憂……朝他們迎過來了,迎過來了。
這時,蘇二只覺得肩膀上鉆心的疼痛,小花牛的嘴咬在了蘇二的肩膀上。越咬越重,越咬越深,恨恨地使足了勁,牙齒咬破了衣服,全陷進了肉里,死命地要從他肩膀上咬下一塊肉來似的。開始有血流出來,血越流越多,濕透了內衣,濕透了西服,不停地沿著褲腿淌,濕透了蘇二的半個身子。
人們發(fā)現蘇二的身上流血了,老村長發(fā)現了,五爺也發(fā)現了,誰也沒有吭聲。蘇二像什么事兒也沒有發(fā)生一樣,背著小花牛,輕輕盈盈地朝一派喜慶的院子里走。嗩吶聲更響更亮了,長長的鞭炮從院內鋪展到院外,噼噼叭叭地炸響。鮮紅的碎紙屑像翻飛的蝴蝶,落在了小花牛的身上,落在了蘇二身上,落在了擁著他們的人流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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