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穎卿
吃早餐的時候,媽媽問我:“還記不記得日本的松島?”我笑了笑,想起好久以前曾與媽媽在天地一片雪白的松島拍下一張照片。照片里的我臉紅紅的,長頭發(fā),戴著一頂淺灰色的羊毛軟帽。那年,我才18歲,而如今媽媽已80歲。
我已經(jīng)不大記得那趟旅行的細節(jié)了,可是還記得媽媽在旅行到松島時跟我說起的一首俳句,是松尾芭蕉為松島所作,那五七五句式的三段句子里,每一句都有松島這個地名。
媽媽再提起松島的時候,我想:美與快樂都有這樣的時候吧——你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卻無法形容。
前幾天的一個下午,Eric在醫(yī)院陪爸爸,我跟媽媽趁此機會去買一點東西。在超市看到一個年輕媽媽與兩個孩子的互動之后,在回家的車上,母親不禁感嘆地跟我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好像很不容易快樂!”她一提,我就知道她的感嘆從何而來。
她似乎從這名年輕媽媽的身上想起了自己初為人母的情景。媽媽問我:“跟孩子在一起不是很快樂嗎?”然后自己又加了一句:“我覺得很快樂呢!雖然我們那個時候的人沒有你們現(xiàn)在這種物質(zhì)條件?!?/p>
我的母親的確很快樂,她非常辛苦,沒有過過富庶的生活,但很快樂!
我很想知道,當她是一個年輕媽媽的時候,一天是怎么過的?她的快樂又是如何從生活的堅石里探出芽來的?
我問她:“你每天幾點起床?”
“四點多吧!一起床就先做早餐,衣服都是前一晚就洗好的,但飯菜要早上起來做?!?/p>
打理完四個孩子的瑣事之后,她得騎車去爺爺剛買下的磚廠主持工作。在回想中,她開心地笑了起來,好像想起什么大秘密一樣:“你爸爸有一次去臺東,事先都沒有跟我商量,就買了兩個電飯鍋,所以我那個時候已經(jīng)可以用電飯鍋煮飯跟做菜,不用生火了。”她說的時候,好像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那是在我五歲前,我們一家還沒有搬到校長宿舍生活。
在昏暗的車廂里,她完全沉浸在回憶中:“我忙完家務事就會帶著你們坐在用木板釘成的通鋪上滾皮球玩。你們一排四個,乖乖地跟著我玩,我覺得很滿足,很快樂呢!”
那個沒有音響、娛樂、玩具卻有母親陪伴的小小房間里,我可以想象她內(nèi)心的安靜、豐盈和對愛的別無它求。
“晚上我會先放下家務事,陪你們在餐桌上做功課。等你們都去睡覺了,我就趕快洗衣服,準備明天的工作。我高中學國語的時候沒學拼音,我的注音符號就是在帶你們的時候才跟你們一起學的?!?/p>
我問她:“一個人的體力有限,要做那么多事不會很累嗎?”
她想了想,說:“我那時很瘦,是我這一生中最瘦的時候,可是我沒有覺得很累。說真的,照顧孩子是令我很開心的事,我沒有覺得很累,還覺得很快樂!”
是這樣的吧,的確是這樣的吧!我望著車窗外漸濃的夜色想:對我的母親來說,那快樂是她這一生中的無言之嘆。
(摘自《用細節(jié)把日子過成詩》北京時代華文書局 圖/S.H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