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於興中
今天,法治的敵人已經不僅僅是強權專制、宗教迫害或不受約束的人治,而是不誠實的人和不誠實的社會。在各大媒體、朋友圈持續(xù)發(fā)酵的“疫苗事件”反映出的正是公眾對不誠實的“疫苗之王”的憤怒,對誠實社會的“強烈渴求”
法治的歷史在有些地方是自然生成的,在有些地方是借鑒習得的,而在另一些地方則是用鮮血寫成的。
如果說英國的法治孕育于盎格魯—撒克遜人民源遠流長的普通法傳統(tǒng),而北歐的法治傳統(tǒng)系借鑒學習得來的,那么法國的法治則在很大程度上受惠于拿破侖的馬靴和革命者的斷頭臺。而美國的法治——美國人毫不吝嗇地輸出,全世界爭先恐后地接受的法治模式,是在瘋狂的宗教迫害和追求獨立自由的解放運動中卵翼漸豐的。
無論如何,今天,歷史把我們擺在了一個相對平庸的時代,一個沒有真正的英雄、沒有真正的悲劇、沒有真正的詩和音樂的時代。但是,平庸的時代有平庸的問題。問題之一便是,人變得越來越不誠實,社會變得越來越不誠實。法治的敵人已經不僅僅是強權專制、宗教迫害或不受約束的人治,而是不誠實的人和不誠實的社會。不誠實的社會是一個失去了理想、沒有信仰、沒有榮譽感、沒有羞恥感的社會;一個異化甚至拋棄自身的中堅力量——勞動人民的社會;一個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生活水平絕對懸殊的社會。
“以法治國”也好,“以德治國”也好,只能在一個誠實的社會里得以實現(xiàn)。如果一個社會充滿了謊言和欺騙,而這種謊言和欺騙不僅存在于組成某一社會的民眾、個人中間,而且成為一種制度性的、一貫的和大面積的實踐,那么,無論“法治”、“德治”,甚至“神治”對它都是無能為力的。在人的智慧和欲望面前,法律是很脆弱的。人們可以誠心誠意地擁戴法律,也可以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任意玩弄法律。無論一個社會的法律有多好,如果社會本身是不誠實的,有法會變成無法,良法也會變成惡法。只有在誠實的社會中,談論法治才具有其意義,良法才會顯示出它的可貴來。因此,提倡“法治”,首先應該提倡誠實。
那么,怎樣的社會才是一個誠實社會呢?以色列人阿維基·瑪爾加利寫了一本名為《正派社會》(Decent Society)的書,在1996年被譯成英文后,引起不少人注意。有人甚至將它譽為堪與羅爾斯的《正義論》相媲美的力作。《正義論》寄希望于一個公正的社會,《正派社會》強調一個把人當人看的社會,而兩者的起點都是一個誠實的社會。《正派社會》的一個基本觀點是,不羞辱人是一個正派社會最起碼的標準。如果我們將這個觀點稍作變通,用于誠實社會,似乎就可以說,一個不撒謊、以真實面目見人的社會就是一個誠實的社會。
誰都知道不撒謊的含義是什么,但卻沒有一個人可能一輩子沒撒過一次謊。西方歷史上研究撒謊是一門大學問??档乱院蟮膫惱韺W有相當一部分的內容是探討撒謊的。就人而論,一個人偶爾撒一次謊,并不表明他就不誠實;但如果他不止一次地撒謊,那他的誠實就應該受到懷疑。就社會而論,如果一個社會里只有官吏撒謊而人民不撒謊,這個社會仍然是一個誠實社會;如果只有商人撒謊,而官吏和人民不撒謊,這個社會還是誠實社會;如果只有律師撒謊而法官和其他法律人不撒謊,這個社會還是誠實社會;如果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人撒謊而大多數(shù)人不撒謊,這個社會仍然是誠實社會。但如果從政客到商人,從律師到法官,從高級官吏到普通人,人人都在出于各自的利益需要習慣性地普遍地撒謊,那么這個社會就是一個不誠實的社會。
在一個不誠實的社會里,作一個誠實的人既艱難又不為社會認同。恰如在一個人人皆賭的社會里,一個不賭博的人絕不會被看作是君子——他只是一個異類。因為那里的慣例是,只有善賭才是真君子。同樣的道理,在一個腐敗的司法制度下做一名正直的法官乃是一件既不合時宜又不合群的事。
一個以真實面目見人的社會就是不怕把丑惡面目暴露給世人的社會,一個實實在在的社會,一個不說或盡量少說空話的社會。社會是人組成的,而人是有弱點和缺點的。由人組成的社會必然有弱點和缺點。這對于每一個社會來說都是一樣的,沒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一個誠實的社會能夠把社會問題明朗化,呈現(xiàn)給眾人,以尋求解決的途徑。一個不誠實的社會則往往熱衷于文過飾非,報喜不報憂,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力量,竭力刻畫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粉飾現(xiàn)實,否認苦難。
造成社會不誠實的原因很多:追求統(tǒng)治與服從、公共決策缺乏透明
沒有宗教信仰的社會可能成為不誠實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只能讓人表面上具有信仰,而能在人的心靈深處獲得勝利的除了愛,就只有宗教。信仰既是靈魂的避難所,也是它的烏托邦。憑著信仰,人的靈魂得以安寧;憑著信仰,人變得高貴起來。沒有任何事物能像信仰那樣會使人誠實、勇敢、勤勞?!澳軌蚣ぐl(fā)一顆靈魂的高貴、偉大的,只有虔誠。在最危險的情形下,是虔誠支撐著我們;在最嚴重的困難面前,也是虔誠幫助我們獲得勝利”(法·安托尼·庫爾)。虔誠是因為有信仰;沒有信仰的社會和人是無所謂虔誠的。一個誠實的人不一定虔誠,但一個虔誠的人必然是一個誠實的人。一個虔誠的社會必然也是一個誠實的社會。
換一個角度來看,撒謊是不誠實的同義詞。撒謊也是人類的共性。而宗教信仰是抑制撒謊沖動的最有效的機制。這就是為什么奧古斯丁把撒謊看作一種罪惡,需要通過宗教去解除;而基督徒、佛教徒和伊斯蘭教徒的諸多美德中不撒謊同自由、忍耐、寬容、仁慈一樣重要。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的內心深處缺乏對撒謊的自責和自律,因為他不擔心撒謊會對他的靈魂帶來什么樣的后果。而對于一個有宗教信仰的人來說,撒謊乃是一種罪過。推而廣之,欺騙、腐化、犯罪等不道德或不法行為只有通過人的內省方能得到抑制。外在的懲罰只能治標,不治本。唯獨有信仰的社會才可望成為誠實的社會。一個沒有信仰的社會,法治無法深入人心,而立法和司法都有可能變得非常殘酷。
在政治上追求統(tǒng)治與服從的社會可能成為不誠實的社會。人類追求解放的歷程中一個始終堅持不懈的主題旨在消滅人與人之間的統(tǒng)治與服從、領導與被領導、主與從、主與奴的關系?,F(xiàn)代社會框架力圖給人們提供一種人人平等的政治環(huán)境。所謂民主、法治、人權等價值觀所要達到的共同目的:在這里,我是我的主人。
公共決策過程欠缺透明度的社會可能成為不誠實社會。決策程序欠缺透明度使決策者難以博得民眾的信賴,使他們成為民眾猜忌的對象。而民眾則很容易產生被隱瞞、被欺騙的感覺。尤其是牽涉權力的獲得和利益的分配方面的事務,欠缺透明度為徇私舞弊提供了保障。這個問題幾百年前就已經有了定論,康德、黑格爾、洛克、邊沁等人在他們的著作中早就有過詳盡的論述。
與此相連的是新聞自由的問題。一個新聞不自由的社會也可能成為不誠實社會。事實上,一個獨立的司法裁判系統(tǒng)和一個自由的新聞媒體,何者更能保障正義,一直未能得到明確的結論。人們在強調法對正義的作用時往往把它絕對化,將其視為尋求正義的唯一途徑,而忽視了法律之外的其他途徑。法理學對這“無冕之王”、“第四權力”的研究顯然需要深化。有很多例子表明自由的新聞媒體在歷史上不止一次充當過正義的捍衛(wèi)者的角色。如果沒有新聞職業(yè)者,官員的腐化墮落、以權謀私,社會上以強凌弱、因牟利而踐踏人權的惡行就會被輕易隱瞞過去。新聞媒體的監(jiān)督能夠凈化社會,對一個誠實社會的形成極為重要。公共決策過程欠缺透明度而新聞又不無法正常發(fā)揮監(jiān)督職能的社會不具備保障司法獨立裁判的外部條件,不可能使公開公正的審判變?yōu)楝F(xiàn)實。
除此之外,知識秩序的失調、錢權不分的政治經濟制度、計劃標準過高、榜樣的力量失去了真實性,以及過分強調面子的社會都有可能導致不誠實社會。這些都是實行法治的阻力,需要我們認真研究對待。當今中國的法治建設要取得重要進展,不能不首先認真對待社會的誠實與否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