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利 潘云成
(安徽大學 歷史系,安徽 合肥 230039)
胡適在中國現(xiàn)代學術界的主要貢獻是大力傳播科學的學術方法論,力求為中國學術的現(xiàn)代化提供科學方法論。他晚年回顧自己的學術生涯時說:“我治中國思想與中國歷史的各種著作,都是圍繞著‘方法’這一觀念打轉(zhuǎn)的?!椒ā瘜嵲谥髟琢宋宜氖嗄陙硭械闹?。”*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06、137頁。胡適主張的學術方法論即實用主義(又稱實驗主義)方法論,有廣義和狹義兩層含義,核心思想則是所謂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這種學術方法論對中國現(xiàn)代學術界產(chǎn)生了極其廣泛的影響,對諸多史學流派的形成和史家成長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如史料學派的領袖傅斯年、疑古學派的開創(chuàng)者顧頡剛、明史學家吳晗和太平天國史家羅爾綱等都與胡適學術方法的指導和訓練直接相關,他們也都尊奉胡適為宗師。胡適的學術方法論固然是其接受以杜威為代表的實用主義哲學方法的產(chǎn)物,然而它又對傳統(tǒng)的宋學和清學的科學精神和方法作了繼承發(fā)展。正如胡適所言:“朱熹的宋學為我后來治漢學開拓了道路”*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06、137頁。,又說自己受清代樸學影響而有“考據(jù)癖”,“常常愛做一點半新不舊的考據(jù)”。*胡適:《〈水滸傳〉考證》,胡適:《胡適文存》一集,黃山書社1996年版,第367頁??梢姡m的學術方法論是中西融合的產(chǎn)物。胡適對宋代和清代學術中科學方法的繼承發(fā)展促進了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科學化發(fā)展,但因其對宋學和清學方法的片面理解,又未能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轉(zhuǎn)型提供真正有效的方法論。檢討和反思胡適方法論與傳統(tǒng)學術方法的承繼關系,對于當代中國學術方法論的建設頗有助益。學術界對這個問題的研究雖有一些成果,不過因角度和立場的差異,研究并不充分,對該問題的研究仍有深入和拓展的必要,故特撰此文作進一步探討。*已有研究成果主要論及胡適對清代樸學的認識和改造,其中涉及對清代樸學方法的繼承和發(fā)展,但不具體。宋明理學是胡適學術方法的主要傳統(tǒng)思想來源,已有的研究成果幾乎沒有涉及。如,孔繁的《胡適對清代“樸學”方法的總結(jié)和評價》(《文史哲》1989年第3期)主要是談胡適對清代樸學方法的總結(jié)和評價,未言及其學術方法與清代樸學方法的關系,且引用的文獻薄弱,大體限于胡適的《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一文。楊榮國的《評胡適對清代樸學方法的改造》(《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6年第3期)主要是分析了胡適對清代樸學的改造,對兩者之間的關系作了一些考察。筆者的兩篇論文《現(xiàn)代科學觀視域下的清學研究及其方法論得失——以新考據(jù)派史家胡適、傅斯年為中心》(《天津社會科學》2017年第2期)和《新考據(jù)派史家胡適、傅斯年的宋學觀與方法論述評》(《史學理論研究》2017年第2期)論及胡適對宋代和清代學術方法的評述及其關系,但未作專門的研究。張利民的《論胡適對傳統(tǒng)治學方法的整合》(《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0年第11期)雖然論及胡適學術方法與宋代朱熹和清代戴震治學方法的關系,但全文僅2000余字,對此問題未展開論述。
胡適是中國現(xiàn)代學者中最重視方法論的,認為實用主義方法是最科學的方法論,并從不同角度和層面對這種方法作過闡述。仔細分析這些闡述,可以發(fā)現(xiàn)他所說的科學方法實際有廣義和狹義兩種含義。只有明確這一點,才能全面、準確地認識和把握胡適學術方法論的內(nèi)涵、外延及其現(xiàn)代學術影響。
胡適認為科學方法是學術研究的根本。1930年,《胡適文存三集》“自序”說,此書除卷一和卷九,“其余七卷文字都可算是說明治學方法的文字。我在《文存》第一集的自序里曾說:我這幾年做的講學的文章范圍好像很雜亂,目的卻很簡單。我的唯一目的是注重學問思想的方法。故這些文章,無論是講實驗主義,是考證小說,是研究一個字的文法,都可說是方法的文章。”*胡適:《胡適文存》三集,黃山書社1996年版。許冠三說,胡適一生所寫“學問思想的方法”的文章,據(jù)統(tǒng)計“約在百萬言以上”。*許冠三:《新史學九十年》,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152頁。他大力倡導和宣揚的方法論對中國現(xiàn)代學術發(fā)展產(chǎn)生了廣泛深遠的影響,以至于1954年10月中共在全國發(fā)起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胡適思想批判”運動,旨在全面清算胡適思想及其“唯心主義”方法論在中國知識界和文化界的“毒害”。胡適的學術方法即是實用主義(按,他稱為實驗主義),說:“實驗主義只是一個方法,只是一個研究問題的方法。”*胡適:《我的歧路》,胡適:《胡適文存》二集,黃山書社1996年版,第332頁。它主要源于杜威的實驗(實用)主義。在他看來,哲學就是科學方法論,最新成就便是杜威的實驗主義,“杜威在哲學史上是一個大革命家。為什么呢?因為他把歐洲近世哲學從休謨和康德以來的哲學根本問題一齊抹煞,一齊認為沒有討論的價值。一切理性派與經(jīng)驗派的爭論,一切唯心論和唯物論的爭論,一切從康德以來的知識論,在杜威眼里,都是不成問題的爭論,都可‘以不了了之’?!?胡適:《實驗主義》,胡適:《胡適文存》一集,第230、216頁。它的兩個基本觀念是科學試驗室的態(tài)度、歷史的態(tài)度,“這兩個基本觀念都是十九世紀科學的影響。所以我們可以說:實驗主義不過是科學方法在哲學上的應用。”*胡適:《實驗主義》,胡適:《胡適文存》一集,第230、216頁。
胡適對實用主義科學方法解釋實際包括兩個層面:一是狹義的,即科學方法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他說:“科學的方法,說來其實很簡單,只不過‘尊重事實,尊重證據(jù)’。在應用上,科學的方法只不過‘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胡適:《治學的方法與材料》,胡適:《胡適文存》三集,第93頁。它包括三個步驟:“第一步,觀察一些同類的‘例’;第二步,提出一個假設的通則,來說明這些‘例’;第三步,再觀察一些新例,看他們是否和假設的通則相符合。若無例外,這通則便可成立;若有例外,須研究此項例外是否有可以解釋的理由;若不能解釋,這通則便不能成立。一個假設不能成立,便須另尋新假設,仍從第二步做起。這種講法的要點在于第二步提出假設的通則。第三步即用這個假設做一個大前提,再用演繹的方法來證明或否證這個假設的大前提?!?胡適:《國語文法概論》,胡適:《胡適文存》一集,第342頁。這里對“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的科學方法作了具體的說明。這種方法包括演繹與歸納兩個方面,歸納法是經(jīng)驗的科學方法,演繹法則是哲學的方法。這里第一步的觀察同類的“例”和第二步據(jù)此提出假充的“通則”所需要使用的是歸納法,但是要驗證這個“通則”是否正確,還需要有第三步,即運用已經(jīng)獲得的假設的通則來解釋類似的現(xiàn)象,如果解釋得通,此“假設的通則”便成為真理性的“通則”,這是一個演繹的過程??梢?,在人們研究問題求取真理性知識的過程中,兩種方法必須綜合運用,不可偏廢。所以,他又說:“科學方法的兩個重要部分,一是假設,一是實驗。沒有假設,便用不著實驗?!瓫]有假設的解釋,也不用實驗的證明。這種格物如何能有科學的發(fā)明?”*胡適:《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胡適:《胡適文存》一集,第282、292—293頁。這里的假設,即是指根據(jù)已有的“通則”,運用演繹法去假設解決問題的方案;這里的實驗,即是指運用歸納法對提出的“假設”加以驗證以獲得“通則”。胡適說:“假設的用處就是能使歸納法實用時格外經(jīng)濟,格外省力。凡是科學上能有所發(fā)明的人,一定是富于假設的能力的人。……因為不能提出假設的人,嚴格說來,竟可說是不能使用歸納方法?!?胡適:《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胡適:《胡適文存》一集,第282、292—293頁。
二是廣義的,即科學方法包括“歷史的方法”和“實驗的方法”。胡適說,實驗主義有兩個根本觀念,“第一是科學試驗室的態(tài)度,第二是歷史的態(tài)度。這兩個基本觀念都是十九世紀科學的影響?!?胡適:《實驗主義》,胡適:《胡適文存》一集,第216頁。又說,杜威的哲學方法“總名叫做‘實驗主義’;分開來可作兩步說”*胡適:《杜威先生與中國》,胡適:《胡適文存》一集,第277、277—278、278、278頁。,即歷史的方法和實驗的方法。他說,歷史的方法即“祖孫的方法”,“他從來不把一個制度或?qū)W說看作一個孤立的東西,總把他看作一個中段:一頭是他所以發(fā)生的原因,一頭是他自己發(fā)生的效果;上頭有他的祖父,下面有他的子孫。捉住了這兩頭,他再也逃不出去了!……這種方法是一切帶有評判精神運動的一個重要武器?!?胡適:《杜威先生與中國》,胡適:《胡適文存》一集,第277、277—278、278、278頁。關于實驗的方法,他說:“實驗的方法至少注重三件事:(一)從具體的事實與境地下手;(二)一切學說理想,一切知識,都只是待證的假設,并非天經(jīng)地義;(三)一切學說與理想,都須用實行來試驗過。實驗是真理的唯一試金石。”*胡適:《杜威先生與中國》,胡適:《胡適文存》一集,第277、277—278、278、278頁??梢?,這里所說的實驗的方法即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的方法。“實驗的方法”與“歷史的方法”是密不可分的,兩者必須結(jié)合才能真正認識和把握真理。因為,實驗方法的三個步驟告訴人們:“第一件——注意具體的境地——使我們免去許多無謂的問題,省去許多無意識的爭論。第二件——一切學理都看作假設——可以解放許多‘古人的奴隸’。第三件——實驗——可以稍稍限制那上天下地的妄想冥想。實驗主義只承認那一點一滴做到的進步,步步有智慧的導,步步有自動的實驗——才是真進化?!?胡適:《杜威先生與中國》,胡適:《胡適文存》一集,第277、277—278、278、278頁。應當說,胡適對實用主義方法所做的廣義解釋更為全面,其核心則是更具現(xiàn)代精神的“實驗室的態(tài)度”或“實驗的方法”,即狹義上方法,即他最愛說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
由上可見,雖然胡適經(jīng)常將其方法論稱為“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但是,要全面和準確理解其方法論則必須從廣義的角度去認識和把握它,因為,所謂的十字方法論僅是一種靜態(tài)研究方法,要真正完成科學研究、特別是歷史研究,還要用“歷史的方法”,即對研究對象作歷史的考察和分析。事實上,胡適的學術研究是其廣義的方法論的產(chǎn)物,如他對中國古典小說的研究,對中國古史的研究,無不重視對研究對象歷史源流和演化的研究。
胡適雖然稱實用主義的方法最科學,但并非是說科學方法僅僅產(chǎn)生于近代的實用主義。在他看來,科學方法是人類思想認識和各種科學研究的普遍方法,沒有古今和東西之分。而且他借鑒和學習西方近現(xiàn)代科學方法的同時,又極力發(fā)掘中國傳統(tǒng)學術中的科學精神與方法,并將其作為自己的科學方法論的直接思想來源。
在胡適看來,實驗主義或?qū)嵱弥髁x雖是近代科學的產(chǎn)物,但它是普適的科學方法論,是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都要運用的,“真正說起來,做學問就是研究;研究就是求得問題的解決。所有的學問,做研究的動機是
一樣的,目標是一樣的,所以方法也是一樣的”。*胡適:《治學方法》,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上卷,第439頁。因此,這種方法對歷史學同樣適用。胡適說:“‘考據(jù)’或‘考證’的意義便是‘有證據(jù)的探討’?!@也是一切歷史科學[所共用]的治學方法,例如研究歷史學、考古學、地質(zhì)學、古生物學、天文物理學等等[所用的方法]都是一樣的?!?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頁。歷史科學和實驗科學的不同只是材料的不同,“只是歷史科學里的‘證據(jù)’無法復制。歷史科學家只有去尋找證據(jù);他們不能[用實驗方法]來創(chuàng)制或重造證據(jù)。在實驗科學里科學家們可以[用實驗方法]來制因以求果。這種程序便叫做實驗。簡單的說來,實驗就是制造適當?shù)摹颉?,去追求想象中的‘果’。二者之間的基本法則是相通的了——那就是去做有證據(jù)的探討。”*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頁。可見,歷史方法與自然科學方法形式上相異,本質(zhì)上相同,即都是“有證據(jù)的探討”的研究??茖W的方法既然適用于一切科學研究,所以沒有古今之分和東西之分。胡適說:“科學的法則只是把常識上的法則紀律化而已?!聦嵣现螌W方法,東西雙方原是一致的?!?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頁。
因此,胡適認為中國傳統(tǒng)學術原本就有科學方法,“‘考據(jù)’或‘考證’的意義便是‘有證據(jù)的探討’。我說有證據(jù)的探討一直就是中國傳統(tǒng)的治學方法”。*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頁。在談到杜威實用主義時,他說,“在那個時候,很少人(甚至根本沒有人)曾想到現(xiàn)代的科學法則和我國古代的考據(jù)學、考證學,在方法上有相通之處。我是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頁。中國傳統(tǒng)學術史就是一部科學方法不斷進化的歷史。他認為中國傳統(tǒng)的科學方法起源于先秦,說:“上古以至東周,銖積寸累的結(jié)果,使戰(zhàn)國時代呈現(xiàn)出一個燦爛的哲學科學的時期。”*胡適:《讀梁漱溟先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胡適:《胡適文存》二集,第178、178—179、179頁。后來又說:“中國思想史上有個古典時期。這是個有創(chuàng)造性的時代;一個有原始性的固有思想時代。這個時代如以公元計算,大概是公元前第一個一千年。這個時代包括孔子、老子以前的思想家。但是最主要當然還是他們同時前輩,那些‘詩經(jīng)’上保留下來的寫訓世詩的詩人們?!@是中國思想史上最有創(chuàng)造性、最有原始性的固有思想時代。”*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頁。他的學術研究也起步于先秦諸子研究,成名作《中國哲學史大綱》就是先秦諸子哲學研究。不過,中國學術的科學精神和方法在漢代以后被專制思想禁錮了,沒有得到發(fā)展。直到宋代,中國學者才重新發(fā)現(xiàn)了科學方法,由此開啟中國近代學術的先河。清代學術起而承之,清代樸學的治學方法最具科學精神。
胡適高度評價宋學、特別是朱子學的科學理性和懷疑精神,稱其開啟了中國學術的現(xiàn)代期,“從廣泛的歷史意義來說,我叫做這個現(xiàn)代階段為‘中國文藝復興階段’。大體說來這一階段從公元一千年(北宋初期)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頁。宋學最重要的思想貢獻是在儒家經(jīng)典《大學》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新的科學方法”——格物致知,“這就是培根所說的‘新工具’;也就是笛卡爾所提倡的‘方法論’?!F(xiàn)代’的中國哲學家要尋找一種新邏輯、新方法”。*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頁。宋儒將“格物致知”的方法論從《大學》中提出來,“方才算是尋得了中國近世哲學的方法論”。*胡適:《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胡適:《胡適文存》一集,第281、285頁。將程朱理學的“格物致知”論作為宋學的基本方法和主要貢獻是片面的,它只看到程朱理學在“道問學”上的貢獻,而無視其“尊德性”,即在道德心性學上的重要貢獻。不過,他將“格物致知”視為現(xiàn)代科學方法,可以比肩西方近代經(jīng)驗主義開山鼻祖培根和唯理主義集大成者笛卡爾的方法論,足以說明他對宋學方法的接受與認同。他稱宋學是中國學術的中興,開啟了清代學術發(fā)展之路,“宋學是從中古宗教里滾出來的,程頤、朱熹一派認定格物致知的基本方法。大膽的疑古,小心的考證,十分明顯的表示出一種‘嚴刻的理智態(tài)度,走科學的路’。這個風氣一開,中間雖有陸、王的反科學的有力運動,終不能阻止這個科學的路重現(xiàn)而大盛于最近三百年。這三百年的學術,自顧炎武、閻若璩以至戴震、崔述、王念孫、王引之,以至孫詒讓、章炳麟,我們決不能不說是‘嚴刻的理智態(tài)度,走科學的路’?!?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頁。在談到程朱理學、陸王心學和清代樸學之間的演變關系時,他說:“程朱的歸納手續(xù),經(jīng)過陸王一派的解放,是中國學術史的一大轉(zhuǎn)機。解放后的思想,重新又采取程朱的歸納精神,重新經(jīng)過一番‘樸學’的訓練,于是有清代學者的科學方法出現(xiàn),這又是中國學術史的一大轉(zhuǎn)機。”*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頁。他對宋代理學集大成者朱熹予以極高評價,稱其“影響近代思想最大最深”*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98,198,110,198,109,274,278,279、281,283頁。,認為他的科學批判性、懷疑精神和治學方法為清代學術奠定了基礎,“我國自十七世紀其后凡三百年的學術研究,實在并不是反對朱熹和宋學;相反的,近三百年來的學者,實是承繼了朱子治學的精神?!?/p>
胡適將中國學術史描述為一部科學方法的進化史和發(fā)展史,建構(gòu)了一種新的中國學術史模式,使人們清楚地認識到科學方法在中國的演進及其對中國學術史發(fā)展的積極影響,自有其重要意義。只是,這樣來解讀中國傳統(tǒng)學術史,是將中國傳統(tǒng)學術史極大地“化約”或“簡化”了,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豐富內(nèi)容、特別是其鮮明的人文道德理性精神被去除和遮蔽了。
胡適把宋代和清代科學方法的再發(fā)現(xiàn)和再發(fā)展視為中國近世學術的開端,旨在為中國現(xiàn)代科學方法重建中繼承和利用傳統(tǒng)思想資源提供合理的歷史解釋。他的學術方法便是對宋代和清代學術方法的直接繼承。他稱“朱熹的宋學為我后來治漢學開拓了道路”*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37、51、137、289—290、282、132、139頁。,又說清代的漢學和西洋學說為現(xiàn)代中國學術思想的“兩大源頭”。*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7頁。其中,宋明理學、尤其是朱熹的學術方法對他的影響更為持久和深遠。
宋明理學在胡適的學術成長時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他說,自己留美轉(zhuǎn)學哲學的原因之一便是,“中國古代哲學的基本著作,及比較近代的宋明諸儒的論述,我在幼年時,差不多都已讀過。我對這些學科的基本興趣,也就是我個人的文化背景。”*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37、51、137、289—290、282、132、139頁。他晚年總結(jié)治學方法的來源和形成時說,“我想比較妥當點的說法,是我從考證學方面著手逐漸地學會了??睂W和訓詁學。由于長期鉆研中國古代典籍,而逐漸學會了這種治學方法。所以我要總結(jié)我的經(jīng)驗的話,我最早的資本或者就是由于我有懷疑的能力。我另一個靈感的來源,也可以說是出于我早期對宋學中朱注的認識和訓練。朱熹的宋學為我后來治漢學開拓了道路?!?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37、51、137、289—290、282、132、139頁。與胡適有忘年之交的史家唐德剛說:“胡適之先生一輩子所最佩服的‘現(xiàn)代’學者,便是‘我們徽州’的朱子了。他認為朱熹是近六百年來,影響我國學術思想最大的思想家和學問家?!?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37、51、137、289—290、282、132、139頁。又說:“胡適之先生骨子里實在是位理學家。他反對佛教、道教乃至基督教,都是從‘理學’這條道路上出發(fā)的。他開口閉口什么實驗主義,在筆者看來,都是些表面賬。吾人如用胡先生自己的學術分期來說,則胡適之便是他自己所說的‘現(xiàn)代期’的最后一人?!?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37、51、137、289—290、282、132、139頁。說胡適是現(xiàn)代徽州的“朱子”,“骨子里是理學家”,談實驗主義是些“表面賬”,說明在唐德剛看來,胡適學術的根本精神是宋學的,是遵奉朱熹的。
胡適認為,宋學的科學傳統(tǒng)被清代學術加以發(fā)揚光大,清學是傳統(tǒng)學術中最有科學精神的,達到中國傳統(tǒng)學術發(fā)展的頂峰。故清代學術方法對他的影響最為直接,養(yǎng)成了他的“考據(jù)癖”,常愛做一點“半新不舊的考據(jù)”。胡適說:“中國舊有的學術,只有清代的‘樸學’確有‘科學’的精神。”*胡適:《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胡適:《胡適文存》一集,第285、298、300頁。清代樸學主要包括文字學、訓詁學、??睂W和考訂學,又稱“漢學”或“鄭學”。樸學之所以確有科學精神,在于善于運用假設,將歸納與演繹相結(jié)合。清代治學方法總括起來有兩點:“(1)大膽的假設,(2)小心的求證。假設不大膽,不能有新發(fā)明。證據(jù)不充分,不能使人信仰?!?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37、51、137、289—290、282、132、139頁。清代樸學領袖戴震所說的“‘但宜推求,勿為株守’八個字是清學的真精神”。*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37、51、137、289—290、282、132、139頁。樸學所以有這樣的成果都是使用這種科學方法的結(jié)果,他說:“西洋這三百年的自然科學都是這種方法的成績;中國這三百年的樸學也都是這種方法的結(jié)果?!?胡適:《治學的方法與材料》,胡適:《胡適文存》三集,第93頁。由上可見胡適對清代樸學科學方法和精神盛贊之程度。
胡適說,宋學及朱子的治學雖然給自己后來治漢學開拓了道路,但是清學有“更直接的影響”,其中《馬氏文通》是第一方面的影響,“我顯然是受了馬氏歸納法的影響,知道先歸納相似的例句,分析比較,然后再求其有概括性結(jié)論。*胡適:《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胡適:《胡適文存》一集,第285、298、300頁。他在博士論文《中國古代哲學方法之進化》的“序言”中說:“我對近兩百年來,中國學者在訓詁學和??睂W上研究的成果,曾盡量加以利用……因為只有通過訓詁學的研究,吾人才能擺脫古人主觀注疏的成見,而真正能了解古代典籍的原義?!?胡適:《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胡適:《胡適文存》一集,第285、298、300頁。他視清代考據(jù)學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思想的兩個來源之一,“我們中國到了這個古學昌明的時代,不但有古書可讀,又恰當西洋學術思想輸入的時代,有西洋新舊學說可供我們參考研究。我們今日的學術思想,有這兩大源頭:一方面是漢學家傳給我們的古書;一方面是西洋的新舊學說。”*因此,他特別喜歡從事考據(jù)研究,說:“但我卻又有點‘考據(jù)癖’!因為我有點歷史癖,故我無論研究什么東西,總喜歡研究他的歷史。因為我又不幸考據(jù)癖,故我常常愛做一點半新不舊的考據(jù)。”*胡適:《〈水滸傳〉考證》,胡適:《胡適文存》一集,第367頁。胡適的考據(jù)之作確實相當多,涉及史學、文學和哲學等,特別是其對中國古典小說《水滸傳》《紅樓夢》和《醒世姻緣傳》的作者身世和故事傳播的考證,關于禪宗神會和尚的考證,和戴震是否剽竊《水經(jīng)注》的考證,在學術史上頗有影響。
當然,胡適對宋學、清學科學精神和方法的繼承是批判性的。他抨擊中國史學缺乏科學精神,說:“中國人作史,最不講究史料。神話官書,都可作史料,全不問這些材料是否可靠。卻不知道史料若不可靠,所作的歷史便無信史的價值。”*胡適:《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胡適:《胡適文存》一集,第285、298、300頁。對于自己盛贊的宋學和清學也批評其科學性不夠。他稱宋學對“格物致知”缺乏假設,“宋儒講格物全不注重假設?!瓫]有假設的解釋,也不用實驗的證明。這種格物如何能有科學的發(fā)明?”*胡適:《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胡適:《胡適文存》第一集,第282頁。他又稱宋代學者缺乏“歷史的態(tài)度”,“宋明儒者的毛病在于缺乏歷史的態(tài)度?!皇侨狈v史的眼光,不知不覺地把他們自己的創(chuàng)見誤認作無上權威,后人無法可以推翻他們?!?胡適:《費經(jīng)虞與費密》,胡適:《胡適文存》二集,第50頁。關于清學,他則批評其未能正確看待方法與材料的關系,研究只限于紙上材料,缺乏近代學科實驗的態(tài)度,成就難以與西方近代相比擬,“中國近世學術和西洋近世學術的劃分都在這幾十年中定局了。在中國方面,除了宋應星的《天工開物》一部奇書外,都是一些紙上的學問;從八股到古音的考證固然是一大進步,然而終久還是紙上的工夫。西洋學術在這幾十年中便已走上了自然科學的大路了。顧炎武、閻若璩規(guī)定了中國三百年學術的局面;葛利略、解白勒、波耳、牛敦規(guī)定了西洋三百年的學術局面?!?胡適:《治學的方法與材料》,胡適:《胡適文存》三集,第97頁。
因此,胡適大力輸入西方現(xiàn)代科學方法論來改造傳統(tǒng)學術方法科學性不足的缺陷,為中國現(xiàn)代學術提供更科學的方法。他把用這種科學方法所從事的“整理國故”,即國學研究稱為“新漢學”,稱這是中國現(xiàn)代的學術革命。
胡適對宋學和清學方法所作的科學性解釋及將它們作為自己學術方法的來源,與其早年接受中國傳統(tǒng)學術文化、特別是宋明理學的熏陶和良好教育密切相關。
胡適生長于“程朱闕里”的徽州,朱熹祖籍新安(即后來的徽州府),朱熹的思想對徽州影響極大,徽州自南宋末至明清形成了遵奉朱子思想的新安理學,可以說,朱子學是傳統(tǒng)徽州社會的文化大傳統(tǒng)。胡適自發(fā)蒙讀書時起,便接受程朱理學的教育。他最早讀的3本書《學為人詩》《原學》和《律詩六鈔》是父親編的,均是以程朱理學思想為指導。他說,“我父親不曾受到近世自然科學的洗禮,但他很受了程頤、朱熹一系的理學的影響?!?胡適:《四十自述》,曹伯言選編:《胡適自傳》,黃山書社1986年版,第33、29、38、61頁。可見,程朱自然主義宇宙觀和格物窮理的科學態(tài)度對他養(yǎng)成求實和懷疑的科學精神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1895年,3歲多的胡適便到村中的小學堂念書,開始了9年的童年和少年學習時期。所讀之書除上面3本書,還有儒家的《孝經(jīng)》、朱子的《小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詩經(jīng)》《書經(jīng)》《易經(jīng)》和《禮記》等,他稱這種學習為后來的治學打下良好基礎,“我在這九年(1895—1904)之中,只學得讀書、寫字兩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點底子?!?胡適:《四十自述》,曹伯言選編:《胡適自傳》,黃山書社1986年版,第33、29、38、61頁。不滿8歲時,二哥提議先生教他讀《資治通鑒》,他不久就把各朝代各帝王各年號編成有韻歌訣以資記憶。他說,書中所載范縝的《神滅論》和反佛教因果說的偶然使自己成為無神論者,“他(指范縝)和司馬光的神滅論教我不怕地獄;他的無因果論教我不怕輪回。我喜歡他們的話,因為他們教我不怕。我信服他們的話,因為他們教我不怕?!?胡適:《四十自述》,曹伯言選編:《胡適自傳》,黃山書社1986年版,第33、29、38、61頁。胡適晚年回憶說,自己之所以會接受實用主義,“它的根源似乎可以一直追溯到我十來歲的初期?!沂畮讱q的時候,便已有好懷疑的傾向,尤其是關于宗教方面。我對許多問題存疑;我[尤其]反對迷信鬼神?!?胡適:《胡適的自傳》,葛懋春、李興芝編:《胡適哲學思想資料選》下卷,第128頁。
1904年2月,胡適到上海接受新教育,先入梅溪學堂。1905年春,改入澄衷學堂。1906夏,考入中國公學。1908年9月,學校發(fā)生學潮,多數(shù)學生退學另組“中國新公學”。胡適輟學受聘擔任新公學英文教員一年多。1910年8月,他赴美留學,結(jié)束了在上海的讀書生活。在此期間,他仍然讀了諸多中國傳統(tǒng)典籍,其影響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中國傳統(tǒng)的自然主義哲學。他說,自己讀了中國上古、中古幾位非儒教和新儒家哲學家的著作,并喜歡墨翟的兼愛說與老莊自然色彩的哲學,“我對于達爾文與斯賓塞兩氏的進化假說的一些知識,很容易的與幾個中國古代思想家的自然學說聯(lián)了起來?!?胡適:《我的信仰》,曹伯言選編:《胡適自傳》,第89頁。二是宋明理學的思想方法。他讀的理學書主要有朱子的《近思錄》、王陽明的《傳習錄》和《正義堂叢書》內(nèi)的程朱語錄等,頗受影響,他說:“‘學原于思’一句話是我在澄衷學堂讀朱子《近思錄》時注意到的。我后來的思想走上了赫胥黎和杜威的路上去,也正是因為我從十幾歲時就那樣十分看重思想的方法了?!?胡適:《四十自述》,曹伯言選編:《胡適自傳》,黃山書社1986年版,第33、29、38、61頁??傊ㄟ^對《四十自述》和《胡適口述自傳》中相關文獻的梳理和分析,可以明顯地看出胡適實用主義方法論受到了宋學和清學的直接影響。
胡適學術方法論對宋代和清代學術中科學方法所作的批判性繼承,指出了中國學術同樣具有科學傳統(tǒng),而且是不斷進化發(fā)展的;宋學和清學已經(jīng)具有近代科學精神和方法,是中國現(xiàn)代學術科學方法論建構(gòu)的傳統(tǒng)思想資源,這對促進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科學發(fā)展有重要意義。其弊端是,他完全以現(xiàn)代科學方法為標準來衡量和評價傳統(tǒng)學術史及其方法,以致將豐富多彩的中國傳統(tǒng)學術史“化約”為一部科學方法發(fā)展史。正如余英時所說,“胡適思想中有一種非常明顯的化約論傾向,他把一切學術思想以至整個文化都化約為方法”,“他所重視的永遠是一家或一派學術、思想背后的方法、態(tài)度和精神,而不是其實際內(nèi)容”。*余英時:《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余英時:《重尋胡適歷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97—198頁。其結(jié)果是,這種被“化約”的中國學術史無法真正揭示中國學術史的真相。這種唯科學方法的中國學術史建構(gòu)是一種“唯科學主義”,只講科學工具理性,無視了人文價值理性,沒有抓住中國傳統(tǒng)學術史人文道德理性的本質(zhì),存在嚴重的弊病。
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指出,人的社會行動的發(fā)生在于它值得去做或有意義,包括工具理性的、價值理性的、情緒的、傳統(tǒng)的四種類型,其中,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行動是最重要的。所謂工具理性,“它決定于對客體在環(huán)境中的表現(xiàn)和他人的表現(xiàn)的預期;行動者會把這些預期用作‘條件’或者‘手段’,以實現(xiàn)自身的理性追求和特定目標?!?[德]馬克斯·韋伯著、閻克文譯:《經(jīng)濟與社會》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14頁。工具理性不看重行動本身的價值,而看重行動能否成為達到目的的有效手段和選擇的手段是否最有效率,因此又稱“功效理性”或“效率理性”;它關注的是客觀世界。所謂價值理性,“它決定于對某種包含在特定行為方式中的無條件的內(nèi)在價值的自覺信仰,無論該價值是倫理的、美學的、宗教的還是其他的什么東西,只追求這種行為本身,而不管其成敗與否?!?[德]馬克斯·韋伯著、閻克文譯:《經(jīng)濟與社會》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14頁??梢?,價值理性只看重行為的“絕對價值”,即行為自身的價值,而不計較手段和后果;它關懷的是人文世界、尤其是道德精神世界,亦稱為道德理性。東西方文化都具有這兩種理性。不過,西方文化、特別是西方近代以來的文化,本質(zhì)上是工具理性主導下發(fā)展起來的,其表現(xiàn)就是科學主導了社會和歷史的發(fā)展,使西方實現(xiàn)了近現(xiàn)代化,意義重大。然而,由于人們片面強調(diào)工具理性,甚至主張唯工具理性論,結(jié)果導致對工具理性的過度依賴,給人類社會發(fā)展帶來嚴重的問題和危機。西方現(xiàn)代思想家對此已經(jīng)作出了深刻的批判。以儒家文化為主體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更看重價值理性,中國歷史是在人文道德理性精神的主導下發(fā)展起來的。進入近代以來,由于受到西方全面沖擊,中國開始全面學習西方,其表現(xiàn)就是追求以工具理性為內(nèi)核的科學和民主的近代化;在看待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上,主要表現(xiàn)為西方歷史文化中心論和全盤西化論。胡適的學術方法論及其對宋學和清學方法的繼承與批判無疑是以工具理性為主導的,本質(zhì)上是唯科學主義的,中國學術的人文道德理性精神被排除或遮蔽了。他對宋學的肯定只是其科學精神和方法,即“道問學”的方面,而崇尚道德理性的精神和傳統(tǒng),即“尊德性”,則被視為歷史的垃圾掃除了,也就是說,最具中國精神的宋學傳統(tǒng)并沒有被繼承。人文學科的研究包括事實認識和價值闡釋,事實層面的認識必須用科學的認識方式,然而,建立在此基礎上的道德情感的闡釋卻需要人文的價值判斷。
胡適對宋代和清代學術所作的繼承和發(fā)展對當代中國學術的啟示是,在中國話語的人文社會科學方法論建設中,必須繼承中國學術重視人文精神的傳統(tǒng),同時大力推進學術方法的科學化,要把工具理性和道德理性統(tǒng)一起來,將科學精神與人文關懷密切結(jié)合,只有建立起兩者有機統(tǒng)一的學術方法論體系,才能真正建構(gòu)起有中國話語權的當代學術。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多維視角下傳統(tǒng)史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新史學關系研究”(12BZS002)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