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濤
在上世紀50年代,人民文學社以“中國古典文學讀本叢書”出版的系列小說,則與“四大名著”日后的形成有更為直接的關(guān)系。
《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這“四大名著”的提法,在中國早已是人們耳熟能詳?shù)奈膶W常識。一個中國人,即使沒有完整讀過四大名著中的任何一部作品,至少也接觸過取材于其中的戲劇片段、民間說書。對于更年輕的讀者來說,教材中的四大名著的選段,暑假不斷重播的經(jīng)典連續(xù)劇、電影,已成為帶著溫情的回憶。
然而多數(shù)人并不清楚,“四大名著”這一約定俗成的提法,從確立到流行,不過短短幾十年的時間。圍繞其間的小說觀念演變、出版刊行格局、特殊時期政治影響力的擴展,以及小說史研究與教學,還有影視改編的推波助瀾,“四大名著”堪稱一個經(jīng)典塑造的典型案例。
從“四大奇書”談起
在“四大名著”之前,談及中國古代的章回小說創(chuàng)作,人們更多引用的說法是“四大奇書”。明代文學家馮夢龍曾稱明代有“四大奇書”:《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這一說法,后來被清代文學家李漁所認可。在托名李漁的兩衡堂刊本《三國志演義序》中便寫道:“嘗聞吳郡馮子猶,賞稱宇內(nèi)四大奇書,曰《三國》《水滸》《西游》及《金瓶梅》四種?!?/p>
清人劉廷璣的《在園雜志》對四大奇書作了專門的逐一評論。此后,“四大奇書”的說法日漸流行,成為人們討論白話章回小說時的參考。
只是,等到《紅樓夢》在乾隆年間刊行之后,“四大奇書”的說法受到挑戰(zhàn),以后任何關(guān)于明清章回小說的列舉,便不能無視《紅樓夢》的存在了。
在“四大奇書”中,地位最早受到挑戰(zhàn)的是《三國演義》。
晚清文壇,受到西方小說觀念的影響,人們對明清小說的認識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解弢在《小說話》便將明清小說分為甲等三種,第一《紅樓夢》,第二《水滸傳》,第三《儒林外史》;乙等八種,包括《西游記》《封神演義》《金瓶梅》《隋唐演義》等;丙等《花月痕》《蕩寇志》。在如此寬泛的名單中,居然沒有《三國演義》。
《三國演義》何以難入時人法眼?這或許從民國初年錢玄同與胡適圍繞新文學的通信中可以一窺。1917年2月25日,錢玄同在寫給胡適的信中,認為“此前之小說與戲劇在文學上之價值,竊謂當以胡先生所舉‘情感與‘思想兩事來判斷。其無‘高尚思想與‘真摯情感者,便無價值之可言”。正是在這一邏輯下,錢玄同認為《三國演義》《說岳》之類小說“以迂謬之見解,造前代之野史”,不足珍視。
“五四”一代念茲在茲的仍是文學對國民思想的改造,胡適對《金瓶梅》的排斥,便多少與錢玄同對《三國演義》的否定出于一個邏輯:“我以為今日中國所謂男女情愛,尚全是獸性的肉欲。今日一面正宜力排《金瓶梅》一類之書,一面積極譯著高尚的言情之作,五十年后,或稍有轉(zhuǎn)移風氣之希望?!?/p>
不管怎么說,晚出的《紅樓夢》與《儒林外史》不斷進入人們的討論視野,《金瓶梅》與《三國演義》則時有爭議。
明清小說和“新文化”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觀念中,小說向稱稗官野史,不登大雅之堂。從晚清到“五四”,國門初開,文人很快發(fā)現(xiàn)小說在西方文學中所占據(jù)的重要地位。他們發(fā)現(xiàn),小說對于世道人心、國民精神的改造意義重大。從梁啟超掀起的小說革命,到胡適、魯迅等人的小說史研究,無不延續(xù)著這種思路。
如果說小說史的研究教學影響所及,還限于學校之內(nèi),那么在胡適等人的推動下,采用新式標點刊印明清小說,則成為日后“四大名著”通過出版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起點。
1920年8月,亞東圖書館出版了汪原放標點分段的《水滸》,此后又陸續(xù)標點出版了《儒林外史》《紅樓夢》《西游記》《三國演義》等16種明清章回小說。這些小說在當時受歡迎的程度,在1929年亞東本第六版《西游記》的廣告插頁上可見一斑:《水滸》已出了10版,《儒林外史》出了11版,《紅樓夢》出了9版,《三國演義》出了6版,《鏡花緣》出了5版。
在上世紀80年代魏紹昌《紅樓夢版本小考》的序言中,小說家、古典文學研究專家吳組緗回憶自己的讀書經(jīng)歷:“我最先從陡門巷‘科學出版社買到手的就是一部亞東本《紅樓夢》……現(xiàn)在我買到手的,屬于我所有的這部書,是跟我以往看到的那些小說書從里到外都是完全不同的嶄新樣式:白報紙本,本頭大小適宜,每回分出段落,加了標點符號,行款疏朗,字體清楚,拿在手里看著,確實悅目娛心。我得到一個鮮明印象:這就是‘新文化!”
成為國民讀物
如果說上世紀20年代以新文化面目出現(xiàn)的亞東版,造就了明清小說的第一次大規(guī)模傳播,那么,在上世紀50年代,人民文學社以“中國古典文學讀本叢書”出版的系列小說,則與“四大名著”日后的形成有更為直接的關(guān)系。
1951年組建的人民文學社,承擔著文學普及的國家使命。社長、總編輯馮雪峰在上任之初便提出“古今中外,提高為主”的出版布局,“中國古典文學名著及民間文藝”無疑是其中重要一環(huán)。
就這樣,1952年10月,以清代最流行的經(jīng)過金圣嘆批改的七十回本《水滸傳》出版;1953年11月,以毛綸、毛宗崗父子刪改潤色的《繡像三國志演義第一才子書》為底本的《三國演義》出版;1953年12月,以程乙本為底本的《紅樓夢》出版;1954年6月,以明代世德堂本為底本的《西游記》出版。
由于印量巨大,這四本書在當時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據(jù)統(tǒng)計,1949年10月至1966年4月,《水滸傳》印了267萬冊,《三國演義》印了646萬冊,《西游記》印了379萬冊,《紅樓夢》印了284萬冊,為當時古典文學類圖書中印量最大的幾種。
無論在實際的出版?zhèn)鞑ィ€是研究教學中,“四大名著”都已經(jīng)深入人心。但它作為一種日后流布甚廣的說法,仍要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算起。
1981年內(nèi)地出版的鄭國銓等編著的《文學理論》一書中,第一次提道:“中國古典長篇小說中的四大名著《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將紛紜繁復的生活事件……組織在一個完整的大廈之中?!?/p>
90年代以來,以“四大名著”名義的出版,更是沒有停過。從1990年人民文學社出版的精裝16開彩色插圖本“四大名著”,到后來長征出版社的《漫畫四大名著》,再到海天出版社的《中國古典四大名著》,以“四大名著”冠名的出版叢書與研究論著,已成為潮流?!八拇竺币讶怀蔀閲褡x物。
古代小說研究者、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劉勇強認為,國民讀物的概念與精英階層的經(jīng)典讀物的區(qū)別在于讀者群體?!拔覀儾荒芤笠话闳硕甲x懂《論語》《孟子》《莊子》這些經(jīng)典。成為國民讀物,必須具有非常大的受眾面,做到雅俗共賞。”劉勇強舉了一個例子,“《西游記》中,花果山上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猴子,和其他小猴子商量誰先進入水簾洞便稱王。結(jié)果它先進去以后便和其他小猴子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一個石猴子,脫口而出就是這種經(jīng)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