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明
寫這篇小文,完全是被荷蘭學者任博德的《人文學的歷史 —被遺忘的科學》(下引此書只注頁碼)一書撩撥起來的。筆者將圍繞閱讀對象所關(guān)涉的三個關(guān)鍵詞說起:人文學、歷史、科學。容易理解,這個解讀也正合題中之義:詩意棲居無非是關(guān)乎人類的命題;館舍則不越歷史的時段;至于如何搭建,這也就是書名昭示的 “被遺忘的科學 ”之“科學 ”了。以上算是 “破題 ”。需要說明的是,筆者并不是要一一解答以上三個關(guān)鍵詞,重點是在 “搭建 ”上—畢竟,這是一個關(guān)乎學科合法性的元命題。進一步說,人文學何以 “科學 ”乃是其存在的依據(jù)和理由,這也是人文學者無法回避的話題。
在碎片化閱讀盛行的時代,要將一部洋洋四十余萬字的論著讀完是需要一點耐性的。好在作者的寫作很接地氣,第一章就開宗明義:“我將在本書中證明從古至今的人文學者如何處理他們的材料(語言、文本、音樂、文學、戲劇和藝術(shù)),以及他們認為他們能夠從中得出什么結(jié)論。我要強調(diào),或許不必要,人文學的歷史并非關(guān)于音樂、藝術(shù)或者文學的歷史,而是關(guān)于音樂學、藝術(shù)理論和文學理論的歷史。這種歷史始于最早的人文活動在古代的誕生。”(2頁)對這一辯證,筆者在《詩意的人文與人文學的失意》一文中已經(jīng)有所辨析(見《讀書》二○一七年第十期),這里不再贅言。在此,筆者更想強調(diào)或者說重復的是,人文(關(guān)懷)星光燦爛、詩意紛飛,而且先于寥若晨星、厚積薄發(fā)的人文學。這是一部針對 “人文學通史依舊‘曝光不足 ”(4頁)的填補之作,回到中國人文與人文學的現(xiàn)場,一句 “傷人乎 ”(《論語 ·鄉(xiāng)黨》)的質(zhì)詢充盈著滿滿的人文元素;同樣,那句 “小子何莫學夫詩 ”(《論語 ·陽貨》)的追問更是滿載著一舟人文星輝。撇開孔老夫子的這一 “詩學 ”理論算不算 “人文學歷史的基本元素 ”這一命題,事實卻是:任博德恰恰將司馬遷 “設(shè)計 ”的“一種同時關(guān)乎歷史編纂學與詩學的敘事方案 ”(5頁)算成了中國人文學始祖。
或許,讀者不必太糾結(jié)于這樣一個 “算法 ”。畢竟,對這樣一本世界范圍鳥瞰并試圖一網(wǎng)打盡的百科全書式人文通史來說,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按照年鑒派歷史學家的說法,這個算法可是地地道道的長時段理論援引者了。四大文明古國盡收眼底,而且盡可能追溯到他所認為的元老鼻祖。基于這樣的長度,更有 “望盡天涯路 ”的寬度,如同作者自己在 “關(guān)于方法的說明 ”的附錄中交代的那樣:“它們涵蓋了從公元前六○○年到公元二○○○年這段時期,關(guān)涉中國、印度、阿拉伯世界、非洲和歐洲 /美國?!保?94頁)在這樣一個元典與流變的梳理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道世界人文史的河床。它意欲能非常立體地呈現(xiàn)在我面前,主要是因為它不但有源流爬梳的基本共識,還有歷史高度或者說歷史厚度:經(jīng)典選擇及其人文進程中的闡釋張力一覽無余。有了長時段的 “長”,加之人類視野下的 “寬”,最后是高屋建瓴的 “高”,一幅人類人文史的圖像一幀幀紛至沓來、躍然紙上。
不難發(fā)現(xiàn),任博德的立體呈現(xiàn)或者說科學建構(gòu)是基于博物館學的意識訴求而定位的。要想給各執(zhí)一詞、眾說紛紜之人文和人文學來個一錘定音的定義,不知還需多少個世紀的磨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走搭建人類人文博物館之路應該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不但有原汁原味、可銘可鑒的共識,更有 “眼見為實 ”、俱手可攬的可操作性。遠的不說,以中國至圣先師孔老夫子對 “小子何莫學夫詩 ”的意義解答就可以明了先賢的思想智慧:“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 ·陽貨》)興觀群怨的教化功能人們已經(jīng)耳熟能詳,然而,對“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 ”則漠然處之甚至不為所動。就“人文學的歷史 ”來看,老夫子的教誨不但有歷史意義,更有現(xiàn)實意義:
“鳥獸草木 ”的“多識 ”既有西方博物學意義上的博采眾長,也有 “很中國 ”的“眼觀六路 ”,這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通識人文教育。
從人文學的歷史中人們還可以進一步領(lǐng)略到,中西方的人文發(fā)展都有著跌宕起伏甚至是回環(huán)往復的多舛歷程。當然其中有很多命運共同體的通感,也有各自文化差異所據(jù)的支點。“比如,直到十八世紀后期,音樂學(也)被視為是一種數(shù)學活動,屬于 ‘四藝,以天文、幾何和算術(shù)為伴。關(guān)于精神世界的知識與關(guān)于自然世界的知識之間的區(qū)隔,在近代早期甚至尚未被劃分。”(2頁)這不禁讓筆者想到近代中國從 “四部 ”到“七科 ”之學的學術(shù)流變(左玉河:《從四部之學到七科之學 —學術(shù)分科與近代中國知識系統(tǒng)之創(chuàng)建》,上海書店出版社二○○四年版)。在這個不盡一致的 “通感 ”背后,進一步尋找 “支點 ”會發(fā)現(xiàn),原來幾千年前的莊周先生早已預見性地將未來道破:“道術(shù)將為天下裂?!保ā肚f子 ·天下》)加之莊老先生 “日鑿一竅 ,七日而渾沌死 ”(《莊子 ·應帝王》)的隱喻,就不難理解人文之分分合合的彎彎繞繞了。近現(xiàn)代之間,當五四新文化運動漸進高潮之際,以德先生、賽先生為大纛的思想先驅(qū)們早已經(jīng)將通感滿滿的人文以及人文學打得落花流水。這里,新文化運動執(zhí)牛耳者 —陳獨秀那口無遮攔的 “信口 ”中頗具代表性:“我們中國人底腦子被幾千年底文學、哲學鬧得發(fā)昏,此時簡直可以說沒有科學的頭腦和興趣了。平常人不用說,就是習科學的人只是書架上放了幾本科學書,書房里書桌上很少陳設(shè)著化學藥品或機械工具;無論什么學校里都是國文外國語歷史地理底功課占了最大部分;出版界更是不用說了。更進一步說,不但中國,合全世界說,現(xiàn)在只應該專門研究科學,已經(jīng)不是空談哲學的時代了;西洋自蘇格拉底以至杜威、羅素,印度自鄔婆尼沙陀六師以至達哥爾,中國自老聃、孔丘以至康有為、章炳麟,都是胡說亂講,都是過去的夢話?!保ā锻ㄐ?·陳獨秀答皆平》,《新青年》九卷二號,一九二一年六月一日)要知道,說這話的人不是別人,乃是名噪一時的北京大學文科學長。這樣的話語在當時可以說是一言九鼎乃至一呼百應。作為學生的傅斯年不就以 “渾沌之性 ”“浮泛之論 ”作為中國傳統(tǒng)學問的病灶而 “贏糧而影從 ”嗎?(傅斯年:《中國學術(shù)思想界之基本誤謬》,《新青年》四卷四號,一九一八年四月十五日)
當新文化運動以 “賽先生 ”的名義將中國厚重的壓軸底牌 —人文性 —不分青紅皂白地打入谷底之際,這既是中國近代學術(shù)被改寫的端口,也是中國人文傳統(tǒng)失落的肇始。如果說當年的人文之惑禍起 “西”墻,那么時隔百年,新近來到中國的《人文學的歷史》一書至少促使我重新思考 “中國人文學的再出發(fā) ”這一學科命題。因為這是一本接地氣的人文之學,作者沒有端著架子說話,而是在確定性中提醒著不確定性的存在,并在不確定性中述說著確定性。這也是本論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在不確定性與確定性之間,作者其實還有著有知與未知之間、混沌與明晰之間的辯證法和思辨性。這一學術(shù)路徑走得穩(wěn)妥、真切而準確:科學,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 —無論是 “探尋 ‘常規(guī)法則研究 模式,關(guān)注闡釋 ”,還是 “研究 ‘具體的 獨特事件,關(guān)乎理解 ”(376頁),從來都不應該是彼此互掐、你死我活的冤家對頭。事實上,它們倒應是如膠似漆、情投意合的孿生兄弟。任博德是這樣認識二者關(guān)系的 —自然科學的發(fā)達與否取決于人文學的發(fā)展程度:“人文學和自然科學都曾對新的世界觀發(fā)揮作用;人文學不僅先于自然科學,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形塑了它們?!保?62頁)當然,這個伯仲關(guān)系尚在其次,在質(zhì)的規(guī)定性上,應該說,自然科學的 “解釋 ”更多地強調(diào)了普遍性和必然性,而人文科學的 “理解 ”則更多地關(guān)注到了偶然性以及個體的 “體驗 ”。在這一點上,“對歷史學家而言,計算和測量是毫無意義的,他們必須探尋歷史人物的內(nèi)在動機和意圖 ”(280頁)。就此而言,它們之間又難分伯仲。凡此種種,我們可以以 “不確定性 ”和“確定性 ”作為天平兩端的砝碼來 “通約 ”。這個 “通約 ”意味著兩者的并駕齊驅(qū)對人類文明的發(fā)展何等重要:在不確定性(無知)中尋求確定性(有知),并在有知(確定性)中保持無知(不確定性)的心態(tài)。如同圣奧古斯丁所言:“倘若你不追問,我們了然于胸,但倘若你追問,我們則一片茫然?!保╥f you dont ask, we know,but if you ask,we are left empty handed.英文版,1頁)人文學的意義就在于其永不封閉的開放性:因為我們無知,所以需要自由(追求)。這是怎樣的一種高度呢?這在該書的尾聲找到了答案:“我是因為探尋人文學科中的尋求模式性的活動著手這本書的,但是,在我的論證的最后可以看到,‘拒絕模式性 的工作至少是同樣讓人感興趣的。我的建議是我們最好不但要容忍人文學的多變性,而且要接納它?!?/p>
上文已述,在走向 “人文歷史 ”這一 “被遺忘的科學 ”的通途中,任博德搭建了一座驛站式的世界人文博物館。對此,那句 “不存在人文學與自然科學之間的完全二分 ”的話,始終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更為撩人的是,“著名生物學家恩斯特 ·邁爾(Ernst Mayr)主張,通用模式在生物學中不存在 ”(384頁)。生物學家這句話讓筆者不由得想起了博物學并由此炮制出一個博物館學的概念。值得說明的是,我的這個博物館學還不同于那個關(guān)于博物館的學問或說學科。在此,筆者有必要對這樣兩個概念做必要的勾連。
博物館學是相對于博物學(natural history)的一個概念。如果說博物學與生物學是近鄰,屬于 “博物科學 ”;那么博物館學則和文博一族是近親,屬于人文學堂。根據(jù)吳國盛 “中國古代如果說有科學的話,那最多是博物科學而非數(shù)理實驗科學 ”(吳國盛:《什么是科學》,廣東人民出版社二○一六年版,262頁)的判斷,這一試圖回答 “李約瑟難題 ”的解答在他看來至少可以化約中西文化的緊張、彌合科學與人文的裂痕并緩解數(shù)理實驗與博物科學的僵持。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與博物學是和希臘以來的自然哲學(natural philosophy)知識傳統(tǒng)相對應不同,博物館學這個 “館”字一方面體現(xiàn)了人文(為)化成的痕跡,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了十足的中國成色。這就為構(gòu)建人類意義上的命運共同體予以全方位的鋪墊。從此,“被遺忘的科學 ”將不再被遺忘。
人文學將世界范圍內(nèi)的各種經(jīng)典 “文本 ”集而大成,統(tǒng)統(tǒng)網(wǎng)羅于在人類社會形成和發(fā)展變化過程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特殊審美價值和歷史認識價值的館舍里。顯然,這里不是 “撿到籃子里都是菜 ”的次品、贗品乃至廢品收購站,而是經(jīng)過仔細拿捏、精挑細選的文化與思想殿堂。以博物館意識作為人文學歷史的底色,就會避免誰高于誰、誰壓倒誰、誰否定誰乃至誰打倒誰的狹隘與偏執(zhí):它從歷史事實出發(fā)將 “隨意成型 ”的人為(文)元素打撈出來,從而讓讀者真切感受到了 “博物館意識 ”的歷史維度。如果筆者沒有誤讀的話,那個人們一喊再喊帶有幾分禪意的 “詩意棲居 ”之人文訴求就有了心安理得的館舍。
(Rens Bod,A New History of the Humanities:The Search for Principles and Patterns from Antiquity to the Present,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人文學的歷史—被遺忘的科學》,[荷]任博德著,徐德林譯,北京大學出版社二○一七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