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彬尹 凱
(1.吉林大學考古學院 吉林長春 130012;2.山東大學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 山東青島 266237)
內容提要:“新博物館學”是20世紀下半葉博物館世界最為重要的概念之一,但國內學界對其基本內涵的理解卻長期存在著混淆、誤解和偏差。“新博物館學”在法語世界和英語世界擁有兩種不同的內涵,有著各自獨立的理念主張和演變脈絡:在法語世界,“新博物館學”一詞在1980年由安德烈·德瓦雷提出,并隨著國際新博物館學運動的發(fā)展而在國際博物館界流行起來;英語世界中的“新博物館學”則因1989年彼得·弗格主編的《新博物館學》一書而得名,在之后廣泛使用的過程中被不斷賦予新的內涵。雖然這兩個概念因其“新”的訴求而共享一些共識性主張,但是彼此之間存在著根本性差別,對它們進行清晰的區(qū)分與說明對于當代博物館學研究來說極為必要。
作為20世紀下半葉博物館世界最為重要的概念之一,“新博物館學”(new museologies)[1]在被廣泛使用與討論的同時,也存在濫用與誤用的現(xiàn)象。在國內學界,新博物館學要么作為一種話語語境而出現(xiàn),要么作為一種分析視角而出現(xiàn),而鮮有真正直面該術語基本內涵的研究。從目前的文獻成果來看,甄朔南先生(以下省略敬稱)和尹凱是為數(shù)不多的試圖界定、梳理和闡釋新博物館學的學者,但前者較少關注新博物館學法語傳統(tǒng)和英語傳統(tǒng)的差異[2],后者則以單線進化的方式勾勒了新博物館學的演變軌跡[3]。雖然這些研究對理解新博物館學的基本內涵有所幫助,但它們均未能清晰準確地認識到法語新博物館學與英語新博物館學之間的不同。20世紀90年代以來,新博物館學在使用過程中被不斷闡釋,形成了多元內涵,然而,對新博物館學復數(shù)性質的重新發(fā)現(xiàn)卻并未觸及其得以可能的兩大傳統(tǒng)。
立足于上述研究現(xiàn)狀,筆者首先回溯新博物館學在中國博物館學界的傳播與誤解過程,考察國內學界在新博物館學的基本內涵上長期存在的認知偏差;其次,經(jīng)由原始文獻的閱讀回到具體的社會-歷史情境,具體分析法語新博物館學和英語新博物館學各自相對獨立的問題意識、理念主張和演變脈絡。在筆者看來,對新博物館學的再探討不僅能澄清國內學界長期以來對新博物館學概念的混淆,而且對于理解當代國際博物館世界的多元脈絡和思想差異也至關重要。
新博物館學最早被我國(大陸地區(qū))學者關注是在1986年。在談到當時國際博物館學界的新動態(tài)時,孫葆芬關注到了在加拿大、法國等國家正在興起的“新概念博物館學”運動以及一些新型博物館——生態(tài)博物館、社會博物館、整合博物館——的實踐經(jīng)驗,并簡單介紹了新概念博物館學的基本理念[4]。這里提及的“新概念博物館學”運動,其實就是指1984年興起的國際新博物館學運動。
由于當時英語新博物館學并未出現(xiàn),這一時期中文文獻所提到的新博物館學都是指法語新博物館學,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90年代初。1991年,馮承柏在介紹歐美博物館學理論時,關注到了兩本理論性較強且同為“新博物館學”之名的著作,即1988年出版的安德瑞·赫恩施萊德(Andrea Hauenschild)的《新博物館學》(NeueMuseologie)[5]和1989年出版的彼得·弗格(Peter Vergo)的《新博物館學》(The New Museology)[6]。前者屬于法語新博物館學的范疇,后者則是英語新博物館學的代表之作。馮文簡單介紹了兩本著作的基本內容,強調其共同的革新性質,但并未關注到兩者之間的差別。
或許是由于在最初引介時就未能對法語新博物館學和英語新博物館學進行有意識的區(qū)分,以至于這兩種傳統(tǒng)在之后的使用中逐漸被理解成為同一種思想。在1998年出版的《博物館的理論與實踐》一書中,嚴建強在介紹新博物館學理念時,先引用了赫恩施萊德的觀點,認為新博物館學誕生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社會變革運動中,接著又說,在此背景下,一些激進的博物館學家開始批評“傳統(tǒng)的博物館學對技術和方法討論太多,而對博物館的目的和理論的研究太少”[7]。實際上,赫恩施萊德論述的是法語新博物館學產(chǎn)生的背景,而對傳統(tǒng)博物館學的批評則是弗格在《新博物館學》一書中的著名闡述。這一段論述將新博物館學的兩種傳統(tǒng)前后放置在一起進行理解,而未對其加以區(qū)分,成為之后國內學界理解新博物館學的基本模式。
甄朔南在2001年發(fā)表的《什么是新博物館學》作為國內學者理解新博物館學內涵與主張的基本參考文獻之一,被廣泛引用,但此文是將法國的生態(tài)博物館和新博物館學運動與英國弗格《新博物館學》的主張整合在一起,歸納概括出新博物館學的6條主要內容,分別是:第1條“以人為本”;第2條“強調博物館在終生教育中的獨特作用”;第3條“關注人類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提倡環(huán)境教育”;第4條“主張博物館陳列應該有貫徹博物館功能的非常明確的主題”,“要盡可能地利用高科技的傳播手段”(原文有兩個第4條);第5條“反對單元文化,強調宣揚文化的多樣性,保護原住民文化”;第6條“主張博物館的博大精深……博物館學的內涵將與更多的學科交叉”[8]。由于文中缺少引文注釋,所以筆者只能大致辨析出第1條、第3條、第6條屬于法語新博物館學的范疇;第5條屬于英語新博物館學的主張;而第2條以及兩個第4條雖然代表了當時博物館界的一些新理念,但并不是新博物館學的核心內容,因此無法歸類。同樣,同年出版的《中國博物館學基礎(修訂本)》在第一章第三節(jié)的《生態(tài)博物館和新博物館學運動繼續(xù)在探索中前進》中,也將弗格的《新博物館學》及其理念置于此標題之下而未加以區(qū)分[9]。上述兩篇文獻在國內學界有著廣泛的影響,其對新博物館學的理解也影響了國內很多學者的認識。
近年來,隨著研究的深入,國內學界逐漸意識到新博物館學的復雜性。2019年出版的《博物館學概論》一書指出,“在博物館學文獻中,‘新博物館學’并非單一的指稱,至少可以區(qū)分為來自法文和英文兩種”[10]。尹凱也意識到當代博物館理念內部的兩股力量——重置與轉向,分別對應的是英國新博物館學和拉丁美洲新博物館學[11],不過在涉及新博物館學和批判博物館學的區(qū)別時,他將英語新博物館學和批判博物館學割裂開來,進而將其歸入到法語新博物館學的發(fā)展脈絡中[12],尚未清晰地認識到英語新博物館學、法語新博物館學、批判博物館學這三個概念之間的復雜關系。王思渝最近在對新博物館學在中國引入與發(fā)展過程的回顧性梳理中[13],雖然發(fā)現(xiàn)了新博物館學在國內引入的兩條脈絡,但是未能認識到這兩條不同的脈絡對應的其實是兩種不同的新博物館學理念。
自20世紀90年代新博物館學的兩種傳統(tǒng)被引介到國內,它們之間的混淆就一直存在。盡管最近幾年有所好轉,但是尚未被學界普遍接受。要想糾正這種概念混淆的狀況,就需要借助原始文獻回到具體的社會-歷史情境中,從根本上理解二者的內涵與特征,徹底厘清兩者之間的復雜關系。
從根本上來說,新博物館學兩種不同的傳統(tǒng)源于20世紀后半葉法國與英國面臨的社會狀況的不同。面臨的問題不同,新博物館學的理念自然也就存在差異。因此,了解新博物館學產(chǎn)生的社會背景是理解新博物館學傳統(tǒng)之別的前提。
法語新博物館學萌芽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一系列社會變革中。非洲國家的獨立運動、北美和拉丁美洲的民權運動、1968年歐洲的學生運動、學界對地方社會的“部落”文化和社會價值的重新發(fā)現(xiàn)以及對傳統(tǒng)博物館精英主義的不滿共同構成了新博物館學運動的背景因素[14]。作為對上述變革的回應,博物館界也開始了一系列的變化與調整,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1972年智利“圣地亞哥圓桌會議”(Round Table of Santiago)的召開。會議聚集了來自博物館、教育、鄉(xiāng)村建設和城市規(guī)劃等方面的專家,探討了博物館在當今社會中的作用,主張將博物館作為一種直接為社會及其發(fā)展服務的工具。之后這些觀點被歸納并發(fā)表成為《圣地亞哥宣言》(Declaration of Santiago de Chile),對新博物館學理念的形成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笆サ貋喐鐖A桌會議”和《圣地亞哥宣言》也被認為是國際新博物館學運動的起點[15]。
雖然新博物館學的社會根源可以追溯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但其作為一個專門術語被博物館學界提出和關注則是在80年代。1980年,法國學者安德烈·德瓦雷(André Desvallées)在一部百科全書的《附錄》中首次使用了法語形式的“新博物館學”(muséologie nouvelle)[16]。這篇文章一般被作為法語“新博物館學”一詞的誕生處,德瓦雷也被認為是這一術語的創(chuàng)造者[17]。新博物館學的首先使用可以說是德瓦雷的無意之舉,因為他只是在文章里更新了“博物館學”的早期條目,而并不是想要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術語或思想流派[18]。因此,法語新博物館學一詞的發(fā)明和使用有著很大的偶然性,并不如后來想象的那樣具有特定的目的性。沒有預料到的是,該術語甫一出現(xiàn)就被法國一批年輕的研究員(curator)接受,借此批判法國博物館僵化的組織結構[19]。在此過程中,它逐漸被賦予了后來認為的那種批判與革新的內涵。
20世紀80年代初期,當新博物館學概念被正式提出、生態(tài)博物館實踐也獲得快速發(fā)展時,法國學者便開始計劃凝聚新博物館學支持者的力量,并謀求其在國際博物館界的正式地位。1982年,新博物館學與社會實驗協(xié)會(Muséologie Nouvelle et Experimentation Sociale,MNES)在法國成立。雨果·戴瓦蘭(Hugues de Varine)在表述該組織的哲學使命時認為,“作為一項運動,該協(xié)會清楚地表明了它對當代社會的承諾。作為一種集會,它質疑的不是博物館的技術,而是它的基本使命。要么通過澄清博物館的意義來證明它們,要么通過提出替代方案來挑戰(zhàn)它們”[20]。這清楚地表明了新博物館學的革新和實驗性質,而且這一組織的成立也為1985年國際新博物館學運動組織(Movement Internationale pour la Nouvelle Muséologie,MINOM)的成立奠定了基礎。
之后在1983年國際博物館學委員會(International Committee for Museology,ICOFOM)的年會上,加拿大學者皮埃爾·梅朗德(Pierre Mayrand)首次提議在委員會內部設立一個專門的工作小組,以致力于“社區(qū)博物館學”(community museology)的研究[21]。但這項提議并沒有得到認可。出于對委員會消極回應的失望和不滿,加拿大博物館學界于1984年在加拿大魁北克組織了第一屆“‘生態(tài)博物館和新博物館學’國際工作坊”(Le colloque International“écomusées et nouvelle muséologie”),并將他們關于新博物館學的主張發(fā)布在《魁北克宣言》(Declaration of Quebec)中[22]。隨后,1985年在葡萄牙里斯本舉行的第二屆國際工作坊中,國際新博物館學運動組織正式成立,并成為國際博物館協(xié)會的一個附屬機構。作為這場理念與實踐革新運動的代稱,新博物館學也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國際博物館學界的普遍認可。
從《魁北克宣言》可以看出,法語新博物館學和生態(tài)博物館、社區(qū)發(fā)展、社會進步等理念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社區(qū)博物館學”、“大眾博物館學”(popular museology)、“生態(tài)博物館學”(ecomuseology)等概念也與其具有密切的關系[23]。彼得·馮·門施(Peter van Mensch)根據(jù)國際新博物館學運動組織的章程,將新博物館學的內涵歸納為四個特征:讓人們更好地理解自己的生存狀況;通過跨學科的方法,在自然、社會和文化環(huán)境中考慮人類,環(huán)境(milieu)和情境(context)的概念至關重要;其方法和實踐被用來促進居民參與;具有靈活性和去中心化的結構[24]。對社區(qū)參與和整體環(huán)境的強調以及跨學科的方法、去中心化的結構,成為新博物館學的主要特征和關注所在。
1992和1994年,德瓦雷等人將新博物館學領域的重要論文結集為兩卷本的《浪潮:新博物館學論文集》(Vagues:Une Anthologie de la Nouvelle Muséologie)[25]出版,這被認為是公開宣稱新博物館學誕生的關鍵時刻。此書匯集了為新博物館學的發(fā)展與反思奠定重要基礎的文獻,集中表述了新博物館學的訴求和主張。但是由于此書是法語出版物,且一直沒有英譯本,因此它雖然在法語世界有著廣泛的影響,但在英語世界并未引起足夠的重視,大多數(shù)英語學者對法語新博物館學的訴求和主張也并不了解。
但法語學者卻關注到了法語新博物館學和英語新博物館學的不同。例如國際新博物館學運動組織的成員對弗格《新博物館學》一書并未參考新博物館學的法語“詞源”表達了激烈的批評,認為弗格錯誤地使用和“翻譯”了這一術語[26]。實際上,新博物館學一詞在1958年的英文文獻中就已出現(xiàn)[27],并不存在法語詞源一說,而且也沒有證據(jù)表明弗格使用的新博物館學借鑒自1980年的法語術語。因此這一批評反而體現(xiàn)出國際新博物館學運動組織的成員忽視了新博物館學在英語語境中的獨立詞源和特定內涵。
新博物館學在20世紀80年代迎來了發(fā)展高潮,但進入90年代后,隨著與主流博物館學的融合與對話,新博物館學也失去了其先鋒和革新氣質。而且,法語新博物館學的“浪潮”并沒有波及大洋彼岸的英國。但是從80年代末開始,英語世界也經(jīng)歷了一場博物館思想的范式轉換。巧合的是,這種新的博物館范式同樣以“新博物館學”命名。
20世紀下半葉的英國雖然面臨著和法國相似的世界背景,但是它們有各自不同的國內環(huán)境。例如法國在二戰(zhàn)后由政府主導建設了新型博物館,20世紀60年代中央政府為促進農村地區(qū)的經(jīng)濟和文化發(fā)展,資助成立的“地方自然公園”是第一代生態(tài)博物館的雛形[28];而英國則發(fā)展出由政府外組織主導贊助的模式,慈善信托在博物館發(fā)展中發(fā)揮重要作用,70年代末的新自由主義更促進了博物館運營的市場化。因此,新博物館學在法國主要涉及去中心化和地方化,在英國則表現(xiàn)為對市場化和商業(yè)化的關注;法國學者主要討論國家和政治在文化中的作用,而英國學者強調文化市場的角色;在法國,博物館面向的是“公民”,在英國則是“消費者”[29]。同樣,20世紀六七十年代起源于歐洲大陸地區(qū)及北美地區(qū)的批判理論在80年代也影響至英國,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對八九十年代英國博物館研究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30]。正是在英國這一系列獨特的經(jīng)濟、文化和思想背景下,作為一種新理念的新博物館學誕生了。
1989年,“新博物館學”一詞出現(xiàn)在英文文獻中,弗格用它來命名自己主編的論文集。在《序言》中,弗格認為新博物館學:
……來自博物館專業(yè)和外界對“舊”或傳統(tǒng)博物館學的普遍不滿……“舊”博物館學過多關注博物館方法而較少關注博物館目的;博物館學在過去也很少被視為一門理論或人文學科;一直以來,上述一系列問題幾乎未被提及,更不用說被深入討論了……除非徹底地對博物館在社會中的角色進行重新審視,即不僅僅用更多的收入或更多的觀眾等標準來衡量博物館的“成功”,否則,英國或其他地區(qū)的博物館可能會被貼上“活化石”的標簽。[31]
相較于德瓦雷的無意之舉,弗格筆下的“新博物館學”具有明確的指向性和目的性:一方面表達了對“舊博物館學”的不滿,另一方面?zhèn)鬟f出想要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型博物館理念的意圖。
如果說弗格在《序言》中只對新博物館學的特征作了基本的描繪,那么書中所收錄的論文則具體體現(xiàn)了新博物館學的基本主張。麥夏蘭(Sharon Macdonald)曾從中識別出了新博物館學的三個重要內涵,即新博物館學認為博物館物件的意義不是固定的,而是會隨著情境的變化而發(fā)生變化;重新關注那些早期被認為是在博物館學領域之外的事項,例如商業(yè)主義和娛樂;理解博物館和展覽如何被觀眾感知和聯(lián)系,從觀眾/公眾的角度理解博物館參觀[32]。它們構成了新博物館學的基本內涵。
除了《新博物館學》一書的具體主張,“新博物館學”一詞所代表的對傳統(tǒng)博物館的批判態(tài)度也很快被其他學者接受,并被用來概括20世紀90年代新出現(xiàn)的博物館理念。例如,美國學者茱莉亞·哈里森(Julia D.Harrison)就使用新博物館學指稱20世紀90年代巴納姆(Barnum)幽靈的重現(xiàn)——博物館的商業(yè)經(jīng)營模式和迪士尼化[33]。這其實與《新博物館學》對商業(yè)和娛樂的關注不謀而合,因為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英國和美國都轉向了新自由主義經(jīng)濟,政府大量削減公共資金,迫使博物館不得不依靠自身收入和社會支持維持運營[34]。因此,商業(yè)經(jīng)營和娛樂化就成為新自由主義經(jīng)濟下博物館的一種新運營模式。而1997年英國新工黨的執(zhí)政及社會包容(social inclusion)政策的實施也賦予了新博物館學新的內涵:博物館和圖書館、檔案館被共同納入到政府的文化政策之中,成為執(zhí)行社會包容政策的工具[35]。對少數(shù)和弱勢群體的表征和對多元文化的呈現(xiàn)成為博物館的重要關注。新博物館學也開始尋求更加包容、更加民主和更能代表多元化社區(qū)的方式,強調博物館與社區(qū)的合作、多元聲音的重要性,以及承認人們在展示和保存其遺產(chǎn)方面的權利[36]。
隨著新博物館學被不斷賦予新的內涵,它有時也成為一種新的博物館思想范式的代稱,更寬泛地指20世紀80年代以來博物館在理念、思想或哲學層面發(fā)生的一系列變化[37]。這種新博物館學的內涵似乎可以容納上述英語新博物館學的所有內容。在這一層面上,“批判博物館學”(criti-cal museology)、“反身性博物館學”(reflexive museology)等概念也經(jīng)常被不加區(qū)別地納入到新博物館學范式中[38]。
1989年以來,英語新博物館學至少發(fā)展出六種不同的內涵:對博物館社會角色給予重新檢視的理論化的人文學科,博物館藏品意義闡釋的情境化轉向,博物館對商業(yè)主義和娛樂的重新關注,博物館對觀眾參與及體驗的關注,尋求更加民主、包容和多元表征的博物館政治工作,一種新的博物館哲學范式。但是在進入21世紀尤其是近十年來,新博物館學也面臨著一系列批評:它被認為“沒有那么新了”;它對博物館理論和政治工作給予過度的關注,從而造成與實踐的分離。因此,如何彌補理論與實踐的裂隙成為當前英語博物館學界的重要關注內容[39]。
二戰(zhàn)后法國和英國面臨不同的國內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環(huán)境,使得新博物館學在法語世界和英語世界形成了兩種不同的理念主張,二者之間也存在著一些根本性差別。在集中表述法語博物館學思想的《博物館學關鍵概念》一書中,德瓦雷和方斯瓦·梅黑斯(Fran?ois Mairesse)就對這兩種不同的新博物館學理念作了區(qū)別:
新博物館學……自1980年代初期起網(wǎng)羅一群法國博物館理論家,自1984年起更擴大至國際間的博物館學討論。此一思想運動強調博物館的社會責任以及博物館學的跨領域特質,同時也強調更新的表達與溝通方式,其興趣特別朝向與傳統(tǒng)博物館將收藏品置于核心相對所構想岀的新型態(tài)博物館方向發(fā)展:有如生態(tài)博物館、社會博物館、科學技術文化中心以及一般大多數(shù)試圖將文化遺產(chǎn)運用于地方發(fā)展的新嘗試。英文的“新博物館學”出現(xiàn)于1980年代末期,且以一種對博物館的社會與政治角色的批判論述的姿態(tài)呈現(xiàn)。這對法文的“新博物館學”詞語的普及造成了一定的混淆(英語系民眾極不了解法文的說法)。[40]
而威爾克·海寧(Wilke Heijnen)認為,弗格的新博物館學理論是基于機構的,希望博物館可以向更多的觀眾開放,吸引、包容更多元的觀眾,因此可及(access)、參與和社會包容是其關注的重點,自上而下的方式更常見;法語新博物館學則更多地涉及發(fā)展的理念,并且表達了一種對進步的內在渴望,其基本方法是自下而上的[41]。這意味著在博物館的本體論層面,英語新博物館學希望傳統(tǒng)博物館機構能夠革新自身的理念和實踐,從而適應當代社會的需要;而法語新博物館學則放棄了傳統(tǒng)博物館機構,試圖通過一些新的博物館形式——生態(tài)博物館、社區(qū)博物館、整體博物館——實踐自身的理念。
也有一些學者出于新博物館學的法語和英語形式容易引起混淆的原因,傾向于使用“批判博物館學”代替英語新博物館學,例如杰西-佩德羅·勞倫特(Jesús-Pedro Lorente)就對法語新博物館學和英語批判博物館學作了區(qū)分:新博物館學起源于法國,參與者大多是民族學家和歷史學家,他們通過國際新博物館學運動組織發(fā)揮了很強的領導力,主要關注生態(tài)博物館以及將代表著鄉(xiāng)村和工業(yè)過去的人類地域和棲息地“博物館化”(musealizing)的過程;而批判博物館學發(fā)展自后現(xiàn)代的盎格魯-撒克遜文化(即英語世界),參與者主要是藝術史學者和人類學家,他們主要在大學里工作,聯(lián)系相對松散,主要關注博物館的表征與階級、性別、多元文化、原住民和非西方文化的問題[42]。從勞倫特對批判博物館學的論述中可以看出,這一理念和英語新博物館學有很大的相似性。
自20世紀90年代新博物館學的兩種傳統(tǒng)被引介到國內,它們之間的混淆與誤解就一直存在。在筆者看來,共同使用“新博物館學”這一術語應該是造成誤解的主要原因。除此之外,國內學者習慣于強調“西方”內部的一致性而疏于對其差異性的關切,這也在某種程度上遮蔽了新博物館學的英語與法語傳統(tǒng)之別。本文借助原始文獻回到具體的社會-歷史情境,一方面呈現(xiàn)了這兩種理念在中國傳播與誤解的過程,另一方面也具體分析了二者在法語和英語傳統(tǒng)中不同的產(chǎn)生背景、基本內涵及特征。
法語新博物館學萌芽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一系列社會變革中,但這一術語直至1980年才被德瓦雷提出,并隨著國際新博物館學運動的發(fā)展在世界范圍內流行開來。英語新博物館學則是因1989年弗格主編的《新博物館學》一書而得名,并在之后廣泛的使用中被不斷賦予新的內涵。法語新博物館學和英語新博物館學并不是一條前后相繼的思想脈絡,而是法國和英國的博物館在20世紀后半期對其面臨的特殊社會狀況的回應,它們在基本內涵、理念主張等方面都存在著根本性差異。
最后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法語新博物館學和英語新博物館學內部也不是同質的,它們既有時間上的內涵演變,也有地域上的概念分化。在歷史層面,雖然馮·門施將“新博物館學”的最早用法追溯至1958年,但筆者發(fā)現(xiàn),這一術語在1908年就已經(jīng)被使用,指的是博物館建筑空間中研究系列與展覽系列的分離[43],以同時滿足大眾和專業(yè)人士的興趣[44]。卡斯帕·博登·克拉克爵士(Sir Caspar Purdon Clark,1904—1910年擔任館長)領導下的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的更新與1909年波士頓美術館(Museum of Fine Arts,Boston)新館的建設是其代表[45]。但這種用法還未得到博物館學界的關注,如何理解其內涵及其與之后術語的關系,仍值得學界思考。
在地域層面,法語新博物館學在法國等歐洲國家與在拉丁美洲有著很大的不同,前者是發(fā)達的前殖民國家,后者則是相對落后的前殖民地國家;法國的新博物館學已經(jīng)融入主流博物館學之中,拉丁美洲的新博物館學則演化成為新型的社會博物館學(sociomuseology)[46]。在英語國家,英國和美國、加拿大雖然都是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但北美地區(qū)原住民的歷史與文化等特殊的社會背景,也使北美學者所理解的新博物館學不完全等同于英國學者所說的新博物館學[47]。限于篇幅,本文未能對這些內容加以闡釋,希望在今后的研究中,我們能對新博物館學在不同語境中的具體內涵和特征進行更進一步的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