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積岐
雷 雷
我把碗里的面條挑起來,剛?cè)M嘴里,一抬眼,只見他站在桌子跟前,目光如同一雙筷子直直地戳過來,把我挑起來的面條果斷地夾住了。我還以為他是等候服務(wù)員端面的,只掃了他一眼,繼續(xù)埋頭吃飯。坐在我旁邊的馬加用胳膊肘推了我一下,他示意我去看站在桌子跟前的年輕人,我掃了一眼:他靜靜地看著我和馬加,目光沒有刷在我的臉上,而是在我碗里的面條上貪婪。我放下筷子,在嘴上抹了一把:看啥看?沒見過人吃飯,得是?他沒有吭聲,伸出舌頭在嘴唇上舔了舔,依舊用雙眼網(wǎng)住我碗里的面條,我這才注意到,小年輕很瘦削,如深秋里還沒有收割的一棵玉米稈;他的臉色蒼白,饑餓和疲憊飽滿地充盈在臉龐的每一處。我問他,得是還沒有吃飯?他點了點頭。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他的頭發(fā)蓬亂,黏稠的太陽光很不均勻地抹在他的臉上,使他臉上的倦怠薄處薄、厚處厚。這是背街小巷中的路邊店,兩三張飯桌就支在人行道上。我敢說,來這個臟兮兮的小店里吃飯的大多是農(nóng)民工、拾荒者、流浪漢或者小販小偷,或者討到了幾塊錢的乞丐。都市里的上等人決不會光顧這個小店的。我咽下去最后一口面:得是,沒錢?小年輕稍微一遲疑,第二次點了點頭。小年輕喚醒了我一種深刻的記憶,一種無法抑制的同情,一種反常的清醒。幾年前——確切說,四年前,我不就是現(xiàn)在的他?我比他還要瘦弱一些——不過,我當(dāng)時的目光里沒有乞憐,沒有懦弱,全是嫉妒,全是怒火。當(dāng)我站在慢悠悠地咀嚼著、吞咽著、吃著、喝著的一群男女面前之時,我只有一個念頭:把飯桌掀翻,一拳頭過去,準確無誤地打在那個肥頭大耳的男人的眼窩上,或者光鮮靚麗的女人鼻梁上——為什么你們吃海鮮、喝啤酒,我卻餓肚子?你們嘲笑我吧,你們蔑視我吧。我不要你們可憐。我非在這個城市里混出人樣來不可。羞恥感如同一盆涼水蓋頭潑下來。我擰身走了。我點上了煙,吸了一口。我將衣服口袋里的零錢掏出來,給馬加說,去給這伙計買一碗面。馬加從揉皺了的零鈔中拿了十三塊,進了小店。我說,伙計,坐下,站著干啥呀?小年輕順從地坐在了我的對面。太陽光中很清晰的懸浮物撲過來,罩住了我們?nèi)齻€人。
馬 加
雷哥就是這樣的雷哥,他口袋里沒有幾個錢,還要接濟別人。也許,他覺得,這小年輕也是農(nóng)村人,也是都市里的流浪者;也許,在雷哥看來,我們和這個小年輕不期而遇是緣分吧。不——沒有原因。雷哥絕不是為了什么而去做什么的。我跟雷哥兩年了,他的脾氣我是摸得著的,我問雷哥:你為啥要救我?雷哥躁了:為啥為啥?你說為啥?為啥太陽從東邊出來從西邊落下去?為啥有人住高樓大廈開寶馬車,我們在城里流浪?你再要問我為啥,我就在你嘴上扇。雷哥討厭勢利鬼,他沒有功利的想法。
當(dāng)時,圍觀的人至少有一百個,老板提著一個小圓凳子,把我從飯店里打到飯店外的街道上,他已打壞了三個小圓凳子,我被他打倒在店門口的人行道上,我已哭不出聲,喊不出聲。老板依舊掄起板凳惡狠狠地在我的屁股上、脊背上亂打——在他看來,他不是在擊打一具活的肉體,不是擊打一個端盤子的小伙子,而是在擊打一個沒有生命體征的物件。他打得酣暢淋漓,緊張愉快。當(dāng)我被打趴在街道上的時候,行人立刻圍上來了,可是,沒有一個人制止他的暴虐。面對惡行,人人都畏怯。我能聽見,幾個女人細聲細氣地說,不要打娃了,娃就是做錯了事,也不能這么打。女人們廉價的同情聲,換來的是老板下手更毒——幸虧,他沒有朝我頭上打,他在我的頭上,只要來一凳子,我就會當(dāng)即斃命。當(dāng)老板停止擊打之后,我側(cè)身一看,一個年輕人站在老板跟前,他的左手緊緊地抓住了老板右手的手腕,老板的凳子舉過了頭頂,卻無法再落下來。在高大肥壯的老板跟前,年輕人顯得瘦小單薄,年輕人一句話也不說,說話的是他的眼睛,他的雙眼中盛滿了憤怒的惡狠狠的光,也許,支撐他的不是瘦弱的身體,而是一種氣勢,一種能量——他的膽氣很正。他用膽氣扼住了老板的手腕,老板的手臂好像一口臟兮兮的老痰卡在咽喉,咽不下去,吐不出來。老板的處境不是尷尬而是有了危機。年輕人自始至終沒說半句話,他只是用目光盯,死死地盯住老板那張冷酷的臉。年輕人的目光太厲害了,他用犀利的雙眼把老板身上的惡盯得散了架,盯得魂飛魄散,——對峙了兩三分鐘,老板只是吭哧吭哧了兩聲,他的右手一松,板凳掉在了地上。年輕人這才松開了手腕。老板看也沒再看我,擰身走了。圍觀的幾十個人這才圍上來用輕飄如煙的言辭夸贊年輕人的膽量和正氣。盡管那些廉價的好言好語淋雨似的澆灌著年輕人,年輕人還是一語未言。他扶起我,架著我,一瘸一拐地離開了小飯店。
我挨了打,卻結(jié)識了他——雷哥——他只大我兩歲。幾天后,雷哥陪我去飯店結(jié)算了兩個月的工錢。當(dāng)老板提出要扣除我打碎的那幾個碗碟的賠償款之后,雷哥只問了一句:難道馬加被你白打了?老板不吭聲了。雷哥隨手掂起一把凳子,他說,來,把你打馬加的還過去,碗碟錢我賠了。幾個端盤子的小年輕圍上來要替老板說話。雷哥從腰間掏出了一把匕首,老遠摔過去,扎在了對面的桌子上。幾個小年輕一看雷哥那凜然的架勢,溜走了。老板一分錢沒少,給我開了工錢。
那個小年輕風(fēng)卷殘云般地把一碗扯面下肚了。
“飽了沒?”雷哥吐了一口煙,“要不要再來一碗?”
“不,大哥。飽了?!?/p>
雷哥已經(jīng)站起來,推開了凳子,準備走,又回過身來,把衣服口袋里的零鈔掏出來,向飯桌上一拍:“拿去,吃飯?!?/p>
小年輕向那些零鈔上瞅了瞅:“不,大哥,你留著吧?!?/p>
我說:“這碎慫娃,還裝啥硬漢?”
小年輕大概聽出了我言語中的刻薄和善意,他一邊向衣服口袋里裝錢,一邊說:“大哥,你能不能給我留個手機號?”
雷哥回過頭來說:“咋?還想咋?”
小年輕說:“不想咋,我若能混出個人樣來,一定感謝大哥?!?/p>
雷哥冷笑一聲:“謝?拿啥謝?謝個錘子。我看你和我一樣,也是農(nóng)民的種。聽我的,混出個人樣來,再來見我,不要裝慫。你看你剛才那慫樣子,叫人小看哩,知道嗎?咱就是要飯吃,也要站直腰,不能趴下?!?/p>
小年輕說:“我聽大哥的?!?/p>
雷哥和這個小年輕互留了電話號碼。
我們已經(jīng)走出了幾步,我回頭看時,只見小年輕還站在飯桌前,不眨眼地看著我們,好像要把他還沒有說完的話用雙眼貼在我們身上。雷哥和我又返回來了。小年輕竟然流淚了。他說,大哥,我還沒告訴你我叫什么。雷哥說,你說,叫個啥?小年輕說,我叫吳力。雷哥一聽,咧開嘴笑了:哈哈!無力?這名字不好。小年輕說,不是無力,是吳力。雷哥說,吳力。知道了,你走吧。小年輕說,大哥,你住在哪里?我能去找你嗎?雷哥說,你以為我是大款?你以為我住的高檔賓館?我住在城墻根、高架橋下、汽車站和火車站的凳子上,你去哪搭找?滾!小年輕眉頭一皺,一臉的興致即刻陰郁了。他十分茫然地看著我和雷哥。
吳 力
從暮春到初夏,我再也沒有見到過給我買飯吃的那個大哥。我給他打過幾次電話,他的話不多,每次都說,要我混出個人樣兒來。我不敢給他說我現(xiàn)在的境況——簡直像只喪家之犬。能混出人樣兒來嗎?怎么混?我確實覺得無力。從電話中,我知道,大哥叫雷雷,二十一歲,比我大三歲,關(guān)中西府千隴縣人。跟著雷哥的那個大哥只大我一歲,剛滿十九,合陰縣人,他叫馬加。在這兩個月里,我見過兩次馬加,從馬加口中,我知道雷雷哥和馬加哥比我更不幸。
那天,我和馬加哥同樣是在一個小面館里吃的飯。盡管一碗扯面十三塊,盡管我口袋里沒有幾個錢,我還是堅持著,開了兩個人的飯錢。馬哥說,下一次,咱倆吃飯,你搶著開錢,我就把你的手腕擰斷了。如果雷哥知道是你開的飯錢,他非唾我一臉不可。
馬哥言語也不多,我問一語,他答一句,使我對他有點捉摸不透。他和我說話時,眼皮垂下來,似乎眼皮十分沉重,他沒有更多的力氣張開,而那沉重的眼皮下是一雙迷惘的目光——比二十九、三十九甚至四十九歲的人的目光更茫然,更捉摸不定。好像他離開飯桌后,不知該向哪里去。他肯定也是沒有混出個人樣兒來。他的面部流動著和年輕不相符的憂郁——一種熟透了的、好像紫葡萄一樣,一掐就破、十分飽滿的憂郁。他和雷哥不一樣。雷哥的情緒變化太快了,在電話中,我能聽出,前兩句,他口氣軟得跟春天的月光一樣,而后兩句就十分冰冷——我仿佛能看見他善良的雙眼后面隱藏的是石頭一樣的冷漠、冷酷。馬哥給我說,在雷哥面前,千萬不要說爸爸咋樣、媽媽咋樣,特別不能提媽媽,一旦提到媽媽,他不是給你一個耳光,就是踢你一腳。我問馬哥這是咋回事兒?馬哥說,咋回事?我告訴你,你藏在心里,不要說出來。我說,一定。
在雷雷的姐姐三歲、雷雷一歲的時候,雷雷的媽——一個二十三歲的農(nóng)村女人,就和他家隔壁的一個年過四十歲的男人私奔了。雷雷的父親從關(guān)中西府的千隴縣找到廣州,找到深圳,找到上海,找到北京。雷雷的父親在大半個中國找了三年,也沒有找見雷雷的媽。當(dāng)西水市公安局的警察發(fā)現(xiàn)雷雷的父親的時候,他已死在了西水市火車西站的鐵軌旁邊——警察給雷雷的爺爺和奶奶說,雷雷的父親是一頭撞上飛馳的火車自殺的。雷雷的爺爺一聽,當(dāng)時氣得犯了中風(fēng),一頭栽倒在地上。雷雷和他的姐姐是爺爺和奶奶養(yǎng)大的。初中剛畢業(yè),雷雷就從千隴縣的大山里走出來,在省城這個大都市里混。
馬哥說,雷哥已有好幾年沒有回千隴縣了。雷哥說他沒混出人樣兒來,回去無法面對他的爺爺奶奶。馬哥說,不是關(guān)中西府人愛面子,像雷哥這樣的人,自尊心更比其他人強。
馬加呢?馬加有父親母親嗎?馬哥不給我說,我不敢問。
直到有一天,馬哥主動給我說,父親得肺病死了,是在一家鉛鋅礦上干了幾年之后染上肺病的。母親為了給父親討個公道,在秦嶺腹地的那個鉛鋅礦跑了上百回,也沒要回來一分錢,母親受了大的刺激,精神恍恍惚惚的,一天黎明,走到去縣城的路上被一輛小車撞死了,沒有找到肇事的司機——說透了,不是找不到,而是縣公安局不找——舅舅也不讓我們再去找。舅舅給爺爺說,撞死媽媽的是一個副縣長。舅舅說,一個副縣長撞死一個農(nóng)民和碾死公路上的一只狗一只貓有什么區(qū)別?用舅舅的話說,肇事者找到,馬家的大災(zāi)難就臨頭了。
看起來十分溫順的馬哥用拳頭在飯桌上猛砸一下,兩只空碗和兩雙筷子立時跳起來了。馬哥把牙咬得咯咯響:日他媽!我要是能混出個人樣來,先弄死他一個副縣長再說。馬哥沉重的眼皮突然張開了,他那雙瞇著的眼睛一睜,目光中的怒火仿佛融化了的鐵水,流得到處都是。他原來也很男子漢。
雷 雷
沒有枕頭。把頭埋在到沙發(fā)里,身體平躺著——沙發(fā)雖然窄了點,總算有了一張“床”,比睡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強多了。筋骨、肌肉、神經(jīng)、臟腑,身體上所有的器官都歇息了,都幸福了,這就叫愜意。一旦閉上眼睛,進入了夢鄉(xiāng),什么也不想——空間和時間屬于我自己。當(dāng)縣長、市長又能怎么樣?如爺爺所說,他們吃得好,吃得香,只是屙的臭。也許,這個時候,縣長、市長們正在竭盡思慮、抓頭搔耳地想許多許多的事情。真慶幸,今天晚上網(wǎng)吧里的人老早就走了——每天晚上和馬加來這里,不是為了上網(wǎng),這里是我的“家”,是我的宿舍。家在哪里?我不這么想,如果這么想,我就很痛苦,這個大都市不是我的家,生我養(yǎng)我的小山村不是我的家——我無法回到農(nóng)村去,無法面對爺爺、奶奶。四海為家。哪里都沒有家,哪里都有家。有多少個日子,我已經(jīng)沒有這么滋潤地平躺著睡一覺了,讓身體沉浸在溫柔的夢鄉(xiāng)里,這才叫舒服。就在這個網(wǎng)吧里,大多時候,我和馬加趴在電腦桌子上或者把腦袋耷拉在凳子的靠背上睡覺——這就很滿足,畢竟,是在房子里。我給無力——不,他叫吳力——說過,這個大都市是有錢人的天堂,城市是別人的,街道是別人的,樓房是別人的,任何繁花似錦的東西,任何奢侈的東西都是別人的。屬于我們的只有空氣。哪怕是各種懸浮物混雜的空氣,也有我們一份。繁華的大都市是我們這些窮人的一服中藥——你能吃這個苦嗎?就拿睡覺來說,我站著睡過,蹲著睡過,趴著睡過,曲著身體睡過;在汽車吼叫的橋墩下睡過,在綠草茵茵的草坪上睡過,在潮濕的綠化帶中睡過。在屋檐下、廣場上睡覺就是很愜意的地方了。
既然城市不是你的天堂,你為什么不回到你們的小山村去?誰如果這么問我,我會給他吐一臉,隨之,再狠狠地踢一腳。這簡直是屁話。從南到東,從東到西,全中國這么多農(nóng)村,你去看看,哪個村莊里有年輕人?我到城里是想掙錢,是想活出個人樣來。我不能像爺爺、奶奶那樣活著,他們活了一輩子,就圖冬天能睡個熱炕,夏天里能在樹下乘個涼。奶奶活了一輩子,連火車也沒見過。他問我火車得是火燒著跑?我一聽,笑得眼淚出來了。爺爺和奶奶過的生活不是我要的生活。那你為啥不讀大學(xué)?不讀碩士、博士?這又是屁話。爺爺奶奶能供我讀完初中,已是力盡汗干了,他們拿什么供我讀大學(xué)?混進這個大都市沒幾天,我抱著很復(fù)雜的心情去古都大學(xué)看了一回,我羨慕,我嫉妒,我的同齡人。走進校園,我看著那些背著書包的小年輕,反而對他們心生憐憫,他們個個臉色蒼白,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你們能干什么呢?你們能和我一樣,身上不帶一分錢,在這個都市里混下去嗎?在寒風(fēng)刺骨中,你們能在無遮無擋、冰冷的火車站廣場上安然入睡嗎?你們兩天不吃一口飯,還能去撿破爛嗎?你們讀十幾年書,照樣要去打工。
從十六歲走進這個大都市,五年了,我什么活沒干過?在建筑工地上搬過磚、和過漿,在澡堂里給人搓過背,在貨場上扛過比我身體還重的包,在餐廳里端過盤子洗過碗,在單位門口站過崗當(dāng)過保安,在街道上撿過水瓶、拾過荒,兩天只吃過一頓飯——餓肚子是什么滋味兒?比喝中藥苦,比小老板扇耳光疼,比腿上抽了筋難耐。當(dāng)吳力站在不遠處眼巴巴地看著我吃面條時,我從他的眼睛里面、從他的面龐上看見了我——他是我的一面鏡子。
馬加說,雷哥,咱倆吃飯的錢都沒有了,就去做“一單”吧。我說,馬加,你再說一遍,是偷,還是去搶?馬加說,都一樣,都行。就在馬加還沒有吐出最后一個字的時候,我已經(jīng)攥緊了拳頭。我眼睛一瞅,四周沒有棍子,沒有磚頭,哪怕一根樹枝也沒有。如果有,我肯定會即刻掂起來打過去,砸過去——哪里管他是死是活。馬加臉上強裝的那點笑,還沒有收攏,我一拳頭過去打在了他的鼻梁旁,他的鼻血刷地下來了——這是馬加始料未及的。我拳腳并用。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餓著肚子,我竟然渾身充滿了力氣——它來自我的痛苦,馬加一句話把我的痛苦點燃了。我狠勁地用拳頭打用腳踢,馬加在地上翻著、滾著、叫著、喊著:雷哥!雷哥!雷哥你把我打死了,打死了。他越喊,我越?jīng)]有理智,一雙腳輪番在他身上踏。馬加不喊叫了,不動彈了,我才停止了毆打。連馬加也不知道,我為啥要打他。我一把將馬加提起來,吼道:我們就是餓死在這里也不能偷,不能搶。知道嗎?這是我爺爺說的。我記得,我臨出家門前,爺爺只叮嚀了這么一句話:娃呀,出了門,你就是餓死,也不能偷,不能搶。爺爺?shù)倪@句話夠我受用一輩子。
馬 加
雷哥第一拳過來就把我打懵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說錯了什么,做錯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他為什么變得這么暴怒。他好像要把幾年來積攢下來的所有抱怨、憤懣、仇恨,全部傾倒在我的身上。就算我說錯了,做錯了,他也不至于把我打得這么狠。如果他手中有棍棒,有刀子,我將被他打成肉泥,剁成肉塊——我看見了他的狠毒,他的狠毒沒在手上,沒在腳上,而是在他的血液里、神經(jīng)里。他的那雙眼睛太可怕了,目光里噴射著一股灼人肌膚的東西——沒有什么可比擬的。他的全身被憤怒穿透了——他的力氣肯定來自不可遏制的憤怒。我不由自主地喊叫、求饒——我無比清醒——肉體上的疼痛如清水一般洗刷著我的思維——我不能再喊叫再求饒了——雷哥最討厭的是那種全身只有軟骨的人。他的強悍是由他要堅守的做人的尊嚴發(fā)酵的。果然,我不再喊叫之后,他停止了肆虐,擰身就走了。
第二天,我一拐一瘸跟著他去撿拾破爛。傍晚,我們把撿拾到的水瓶子、爛紙箱、塑料制品賣到收購站。我們在收購站旁邊散發(fā)著酸腐味兒的小飯館吃飯時,雷哥看著飯館外一個彎腰曲背的老頭子說,我爺爺我奶奶說過,就是餓死,也不能偷不能搶。雷哥的暴打,把我邪惡的念頭打萎縮,打死了——死在了正在萌芽的思緒里。他用他那狠毒的打捍衛(wèi)著他做人的底線??墒牵退阄义e了,你也不該打得這么狠呀。
我和雷哥在一起,只能形容憔悴、軟弱無力地在這個都市里掙扎。
可是,雷哥從不沮喪,即使餓著肚子,他也不——他的精神始終像巖石一樣堅強、挺拔。他只有一個念頭——混出個人樣兒來。他走起路來,高昂著頭顱,目光里流露著和他的衣著和他的身份很不匹配的傲慢——尤其是面對那些珠光寶氣或者嗲聲嗲氣的女人時,他的蔑視便如野草一樣,不合時宜地瘋長,使我這個旁觀者都覺得尷尬。
當(dāng)雷哥從那個惡毒的老板的凳子暴打下救出我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遇上了好人。他的毫不畏怯、豪爽義氣如同旗幟一樣引導(dǎo)著我,鼓舞著我。
夏天里,我和雷哥一人提一個塑料袋子在街道上在綠化帶中撿拾被人丟棄的水瓶子。一個城管過來,氣勢洶洶地要我交十塊錢的罰款,城管說,我在街道上吐痰了。我確實唾了一口,喉嚨眼里難受,吐了一口唾液,但不是吐痰。我看著城管那張多肉的、蠻橫的馬臉,一只手伸進衣服口袋,準備掏出半碗扯面錢息事寧人。雷哥一看,瞪了我一眼,按住了我的手臂。他向城管跟前一逼,要城管拿出執(zhí)法證,要城管拿出我吐痰的證據(jù)。雷哥雙眼圓睜,拳頭揮動著,他那氣勢他那神情死死地壓住了城管肥胖的身軀,壓住了他無理的行徑。城管沒有再說罰款的事,嘴里咕噥了一句:小混子,不和你們較量。城管灰溜溜地走了。雷哥說,馬加,記住我的話,這是惡人的世事,咱不做惡人,也不做軟蛋,誰欺負咱,就拼命,不要裝慫。雖然,雷哥沒有責(zé)備我太軟弱,但我心里明白,我就是雷哥所說的軟蛋。
強硬不是惡。雷哥其實心特軟。他的善良和他的惡狠狠一同在血管里流淌,誰也沒有吃掉誰。不然,他身上沒有錢,不會把僅有的幾個錢給吳力的。吳力算是碰上雷哥這樣的好人了。
吳 力
我把雷哥給我的零鈔整理在一塊兒,數(shù)了數(shù),總共是六十八塊四角。在這個大都市混了一年,第一次碰上了雷哥這樣的好人。他看起來面容很冷,對人卻這樣好,這是我沒有料到的。六十八塊四角。我記著,等我有朝一日有了錢,還雷哥六百八十四,不,用六千八百四十元回報他。
我交了二十塊錢的電話費。走出交費處,給我媽打了個電話,叫她給我的卡上打五百元。
每次給媽打電話,她總是叮嚀我,要吃飽穿暖和,不要虧了自己。而爹的說法就不一樣了,他不止一次地給我說,混不下去就回來。回來?回到農(nóng)村?我能回去嗎?回去怎么給村里人說?我就是要飯吃,也不再回鳳山縣。
等媽把錢給我打到卡里,我想請雷哥和馬哥吃一頓,我在電話中說,雷哥,我要感謝你。雷哥的語調(diào)冰冰涼涼的:感謝個錘子!你好好上班,掙錢?;斐鰝€人樣來就是感謝。我一聽,雷哥不領(lǐng)情,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上班了。還去端盤子嗎?那一次,只不過摔碎了幾個碗碟,就被老板一頓暴打。一看見什么飯館,什么餐廳,我就憎恨。我還能干什么呢?初中畢業(yè),在這個大都市里等于沒有文化,我只能去建筑工地上搬磚頭。要么,每天去文藝路的“人集”上去把自己賣出去,干臨時工。我去給一家有錢人干了兩天家政——給裝修好的房子打掃衛(wèi)生。那個干柴似的女主人尖著嗓子對我喝三喊四,如同訓(xùn)斥一頭豬一只狗,說我這里沒擦干凈,那里留下了死角。我站在窗臺上去擦玻璃,差一點從十六樓掉下去。我說,我掉下去就沒命了。女主人說,你掉下去我們賠你人命款,你說你值多少錢?有錢人說話就這么霸道,這么無理。在他們眼里,人命不過是幾個錢的事。我摔死了,還不如他們眼里的一條寵物——我曾目睹過死了寵物的女人號啕大哭。我摔死了,這女人不會掉一滴眼淚的。第二天晚飯后,我和女人結(jié)清了賬,不再去給她干了。我不想死。
雷 雷
公安干警問我:你為什么要和馬加把吳力打死?
我說,不是我和馬加,是我一個人打死吳力的。
公安干警說,作案動機?
動機?有什么動機可言?不為情,不為錢,沒有仇。我說,沒有啥動機。
公安干警說,難道你會無緣無故地打死一個人?
我說,他不該拿家里打的錢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他兩個月前答應(yīng)我要混出個人樣兒來。他沒掙到錢,卻去上網(wǎng)了,可恨,該死。
公安干警大概覺得蹊蹺:這就是動機?
我說:還有,他喊爸喊媽,用他爸他媽來威脅我,我還怕他威脅嗎?
公安干警說,這不能算動機。
我說,我沒有其他想法。
公安干警說,你是咋打死他的?
我說,我和馬加去網(wǎng)吧,是為了晚上有地方睡覺。我倆到了網(wǎng)吧一看,他在那里上網(wǎng),我就和馬加出來了。我給馬加說,你去把吳力叫出來。馬加把他從網(wǎng)吧叫出來,叫到了陽臺上,我先用拳頭打,用腳踢,我覺得,我是在打一頭不聽話的驢。我們那里人打不聽話的驢就這樣打。
公安干警說,沒動用其他工具?
我說,我打得手腳發(fā)麻了,我看見窗臺下有一根二尺多長的竹棍子,就掂起來用竹棍打。不是馬加主動打的,是我吩咐馬加打的,馬加不打,我扇了馬加兩個耳光,馬加才撲上去用腳踢。
公安干警說,為什么要從二樓把他拖下去,在街道上打?
我說,我在二樓教訓(xùn)了他,是為了叫他記住,沒有混出個人樣兒來,是不能亂花錢的,不能吃喝嫖賭,慣一身壞毛病,不能把家里打來的血汗錢不當(dāng)錢,我知道他的錢是家里打給他的。我和馬加準備走了。他突然大哭大喊,喊爸喊媽。我沒有爸沒有媽,我一聽,就躁了。我很討厭,很憎恨,憎恨有人動不動就喊爸喊媽。我把他拽起來,從二樓拽到街道上,他躺在街道上不肯再走了。我本來是想把他從網(wǎng)吧拖到他租住的地方。他賴著不走,我一看,他躺著的身后正好有幾摞子紅磚,我掂起一塊紅磚,在他的頭上拍了兩下,他不再喊爸喊媽,我就和馬加走了。我們走出沒多遠,聽見圍觀的人喊叫,快打120,這娃可能被人打死了。我害怕了,拽著馬加拼命地跑。
馬 加
雷哥叫我打吳力。我不打。雷哥朝我跟前走了兩步,用眼睛逼視著我,他的雙眼很兇,目光硬逼過來,像用刀在我身上砍:你打不打?我再問你一句。我依然說,不打。他撲向我,左右開弓,就是兩個耳光。雷哥打得太狠了。剎那間,我覺得,這個世界不存在任何聲音了,死了一樣。我于是什么也不顧,走到吳力跟前,用腳踢他。我覺得都是吳力惹的禍。既然你給雷哥說,你要混出個人樣來,你就好好去上班掙錢,你倒好,你爸你媽給你打來的錢你拿去上網(wǎng)?雷哥像要把他對這個都市的怨和恨,都傾倒在吳力身上。吳力已經(jīng)跪在他跟前,給他不停地叩頭,回話,他還不住手。我知道,雷哥情緒不好。雷哥的奶奶打來電話說,他爺爺又病了。他只給爺爺寄了五百元。他身上沒有幾個錢。他買了一瓶劣質(zhì)白酒,進網(wǎng)吧的時候,已經(jīng)喝多了。不是他借著酒勁打吳力,他當(dāng)時大概不能自控了。如果我不按他說的做,他會把我打個半死的。也怪吳力,他更不該給雷哥跪下求情,雷哥不是那樣的人,他討厭軟弱,當(dāng)雷哥一耳光扇來之時,他應(yīng)該挺起胸脯說,你打,你打死我算了。吳力不摸雷哥的性格,吳力以為乞求可以換來雷哥停止施暴。你越求他,他越瞧不起你,越討厭你。
我知道,吳力不但有爸有媽,而且從小是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嬌慣大的。他上面有兩個姐姐,爸爸和媽媽很寵愛他。他不像我和雷哥,我們是在沒有爸爸和媽媽寵愛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是在沒有人庇護沒有安全感依靠感的生活中成長的。吳力一喊爸和媽,好像揭開了雷哥的傷疤,他的叫喊把雷哥刺疼了,已經(jīng)缺少理智的雷哥下手就更狠了。
我給公安干警說,是雷哥叫我打的,我和雷哥不是要把他打死,只是為了教訓(xùn)他一頓。
公安干警問我打人的動機,我說,動機就是教訓(xùn)吳力,我也是為給雷哥爭那口氣。就是說要叫吳力混出個人樣兒來。
吳 力
我再也不會為肚子餓而煎熬,再也不會為晚上沒有睡覺的地方而發(fā)愁,再也不會被大老板小老板呵斥,再也不會為掙錢而奔波,再也聽不到城市里的噪音,再也不會被爸爸和媽媽牽掛。我死了,周圍的人都看著我的尸體,他們面部的表情模糊而單薄,像敘述一部電視劇的情節(jié)一樣冷漠地說,這娃被人打死了。打人的人呢?有人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有人答?;钪臅r候,我未曾被人多看一眼,一旦死掉,卻被人們當(dāng)作景致或怪物來觀賞。我知道,要不了多長時間,公安局就會來人了,照例是觀察、拍照、記錄、勘驗。接下來,我就會被送到殯儀館。再接下來,他們就會按照身份證上的名字找到我的爸爸和媽媽。對了,我的衣服口袋里還有二百三十二塊錢。這是爸爸媽媽三天前打到我的銀行卡上的那五百元花掉剩余下的。這些錢還有那張銀行卡給公安局的偵察方向提供了便利——他們自然排除了為錢財而被殺的一條思路。情殺?我還不知道情為何物呢。十八歲的吳力是處男一個。仇殺?我和雷哥、馬哥沒有仇。不知雷哥和馬哥怎么回答公安的審問,爸爸和媽媽能接受我已死去的現(xiàn)實嗎?今晚他們肯定會一夜不眠——人不知道心知道,他們會不安、忐忑、慌亂、痛苦甚至恐懼,甚至心如刀絞,大哭不止的。
爸爸和媽媽都不贊同我來大都市闖蕩。爸爸到鳳山高中去,給校長送了禮,校長答應(yīng)我在高二繼續(xù)讀書。就是死在外面,我也不再讀書了——我是高二的下學(xué)期輟學(xué)的。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很差,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瞧不起我。我在家只待了幾個月就到這個大都市來了,我想干出一番事業(yè)來。先是在建筑工地干了半年小工,老板突然撂下正在建的樓盤,失蹤了,我只領(lǐng)了兩個月工資。后來,我就干各種臨時工。在一家飯店里,我給叫飯的人送飯。城里人把這叫外賣。夏天里的一天中午,電閃雷鳴,大雨如注,我騎上電動車去一個小區(qū)送飯,比主人要求的時間遲到了十分鐘。我敲開主人的門。主人是一個牛高馬大的中年人,他一只手接住飯盒,罵了一句:日你媽!你看幾點了??。课艺f雨大路上不好走。主人又罵道:狗日的,還講理由?主人一拳頭打過來,把我打倒在電梯口前了。當(dāng)天我就辭了工作。坐上了回鳳山縣的班車,車到了縣城。我吃了一碗面條,想了想,又返回這個城市了。我不能回農(nóng)村去。兩千多人的松陵村,沒有一個像我這種年齡的年輕人待在家里。我就是死在大都市,也不能回去的。
現(xiàn)在,我真的死了。我的血液不再流動,我沒有了脈搏沒有心跳。我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到法庭上去給法官說,雷哥和馬哥沒有罪,我不怪罪他們,只怪我沒有混出個人樣兒來。雷哥做人的目標就是混出個人樣兒來。我不該拿著爸爸和媽媽種蘋果賣來的錢去上網(wǎng)。人的毛病是慣出來的。假如我拿上爸爸和媽媽的錢去找小姐,去吸毒,雷哥肯定會一刀把我捅死的。我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好。我是心甘情愿死去的。雷哥打我的時候我沒有還手,也沒有逃跑。我應(yīng)當(dāng)受到懲罰的,當(dāng)時,我這么想。在我餓肚子的時候,雷哥給我買飯吃,在我生不如死的時候,雷哥使我如愿以償了——他把我打倒了。我再也沒有憂愁沒有煩惱。我知道感恩的。法官,尊敬的法官,你們明察吧!你們抬抬手放過雷哥和馬哥。只要雷哥和馬哥混出個人樣兒來,我死也瞑目了。
責(zé)任編輯 李約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