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十木
門“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著,一直沒被打開。
爾薩平躺在床上,側(cè)著頭聽,數(shù)著門響動的次數(shù)。聽了好久,門還是沒開,他無心再聽下去,轉(zhuǎn)過頭對著天花板,閉上了眼睛。
一聲輕輕的可以被忽略的“咚”聲后,有人走了進來。爾薩睜開眼,再一次轉(zhuǎn)頭,看到了母親。母親小心翼翼地朝床邊走來,生怕吵醒爾薩,她這可憐的孩子幾天都沒好好睡覺。這時她突然注意到,爾薩那雙向前突出的眼睛正盯著她。
母親坐到床邊,在爾薩的額頭上親了一口,這才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在看她。爾薩的眼睛通向那條母親走來的路,通往那扇門。
“看啥呢?好一些沒,還疼著?”母親輕輕撫摸爾薩的臉。
“時不時會有些疼?!睜査_說。
母親眼角的皺紋舒展了幾條,她笑著問,你到底看啥呢?說著她還往身后看了看,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皼]看啥,”爾薩說,“阿媽,你咋推了那么久,那門不是挺容易開的嗎?”爾薩的視線終于移到了母親臉上。“你說門啊,不知道咋的,卡住了,我還以為誰擋著呢?!蹦赣H一邊說一邊拉了下被子,爾薩的整個身體都被緊緊蓋住。
“喝些水?”
“……不喝了?!?/p>
“廁所上了嗎?”
“前面就尿了點尿,二姑給我接的。她剛出去吃飯了?!?/p>
“還是沒大便?”
“沒……我難受?!?/p>
母親的皺紋又聚在了一起,眼睛紅紅的,有幾顆淚珠違背她的意愿,順著眼角悄悄流了出來。母親用手輕輕擦著爾薩鼓起的肚子,說,沒事,沒事啊,我剛找大夫問了,過些天就好了。爾薩問,阿媽,真的要動手術(shù)嗎?母親抬起手抹眼淚,一句話沒說。
“阿媽,你跟我說實話,到底咋樣嘛?”
“我……一會你叔來,你問他吧?!?/p>
母親的手從臉上掉了下來,眼中出現(xiàn)了不少血絲,她坐在床邊的凳子上,低下頭,沒再說一句話。爾薩也沒再說話,他轉(zhuǎn)了下身子,背對著門和母親。爾薩望著玻璃窗,上面有雨留下的痕跡。他并不在意那雨水的尸體,他在找那只麻雀。早上下雨時一直停在窗外的那只麻雀,不見了。爾薩心里有些失落,活蹦亂跳的小東西會飛去哪里呢?
隔著玻璃窗能看到門診樓,樓里的人腳步匆匆,都像被裝上了馬達似的來回走。爾薩從那些模糊的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在他的記憶里,自小他就是這樣在門診樓里走來走去,好像從沒去過別的地方。就這么重復(fù)地走著,一瞬間就長大了。
爾薩是“醫(yī)院的孩子”。對于他來說,童年就是一片白大褂的“海洋”,別人都說感覺他一出生就沒離開過醫(yī)院。爾薩覺得也沒錯,他一出生就腦部缺氧,在保溫箱里待了好多天才看到自己的母親。接著是肺炎、濕疹、腦膜炎、出天花,什么病都得了一遍。尤其是那次肺炎,大夫都對母親說準(zhǔn)備后事了,爾薩還是死乞白賴地活了下來。活著,就得生病,爾薩常常跟自己說這句話。但活著的爾薩覺得很奇怪,十二歲以后的他再也沒得過什么大病,平常感冒去診所買幾片藥吃也就好了。爾薩今年十五歲,從沒再得大病的那年算起,短短三年時間他已經(jīng)長成了壯實的大小伙子,仿佛新世界一下子向他敞開了懷抱。
可誰也沒想到這新世界會再次推開他,把他推回那座熟悉的白房子里。昨天早上起床時還好好的,爾薩跟同學(xué)約好一起去打球。等到一場酣暢淋漓的球賽結(jié)束,爾薩感覺自己的胸口有點疼。剛開始他還以為是打球撞的,但這種疼痛越發(fā)強烈,也不止在胸口一處,好像整個胸口到小腹都疼。爾薩捂著胸口回了家,母親看到他滿頭大汗,以為是打球累的,也沒在意??蔂査_在沙發(fā)上坐了半個小時,那汗也沒干,而是變得越來越多。爾薩在沙發(fā)上躺下去,捂著肚子喊疼。母親嚇了一跳,這孩子怎么出了這么多汗。問他哪疼,爾薩說胸口、肚子都疼,惡心,想吐。母親慌了,她過于熟悉這情景,但這幾年它又沒再出現(xiàn),這讓她猝不及防。直覺告訴她,得趕緊去醫(yī)院。
到了醫(yī)院,爾薩的疼痛愈發(fā)強烈。在內(nèi)科門診室外等待的時候,他甚至來不及仔細看看這個“從沒有離開過的地方”。一切好像都沒有變,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場景,讓他這個“熟悉的人”又回到了這里。爾薩覺得自己人如其名,勢必要經(jīng)歷這許多痛苦。
做了一連串的檢查,等爾薩仔細回味了B超室、CT室的味道后,大夫告訴爾薩的母親,小病,闌尾炎而已,準(zhǔn)備一下住院吧。爾薩來不及反應(yīng),就被母親拖著鉆進了住院部。輕車熟路的母親一下子就辦好了所有手續(xù),爾薩也覺得沒多大事,闌尾炎嘛,割了闌尾就好。但當(dāng)他躺在病床上時,他發(fā)覺這事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簡單。首先小腹的疼痛就足以讓他疼得死去活來,爾薩坐起又躺下,感覺這腹部的痛好像牽動著整個身體,他覺得哪里都痛。母親忙著回家給他拿日用品,三年沒怎么生病,母親需要點時間。他就這樣一個人疼著。
爾薩腦中像放電影一般出現(xiàn)了許多畫面,大部分都是這次生病的場景,他想不通為什么以前生病的事,想不起來多少。時間久了會忘的,哪怕是曾經(jīng)刻骨銘心的事,爾薩這么想又覺得不甘心,想拼命想起點什么,好像不想起曾經(jīng)得病的場景就對不起自己得過那么多的病、受過那么多的疼。想來想去,電影的劇情總在重復(fù),那些數(shù)不清的冰冷的儀器都曾劃過他的身體,那些數(shù)不清的針頭都曾戳進他的皮膚,讓他一次次體會著鐵器的溫度。還有那些白床單、白墻、白大褂,這里的一切都讓他熟悉又恐懼。其實他在麻痹自己,想用那種熟悉了就沒事的心態(tài)麻痹自己,但回想起來,他還是覺得害怕。為什么我老是生病,為什么我離不開這里?阿訇講過造物主會給犯罪的人帶來災(zāi)難,難道他是犯罪的人嗎?可他活了這么多年,也沒做什么壞事啊。從生下來一直生病到現(xiàn)在,難道這就是罪?本身就存在的罪?不對,這中間有三年他沒病,可能是罪贖干凈了,就不得病了,可為什么又會再來一次?是不是因為自己曾經(jīng)偷偷吻過女同學(xué)?要知道回民在結(jié)婚前不能做這樣的事,可那也是她愿意的,爾薩想不明白。
電影被趴在床邊的母親打斷,她發(fā)出的鼾聲讓爾薩不能再繼續(xù)想下去。爾薩覺得母親的鼾聲是此時唯一能讓他安心的聲音,他仔細看著母親,三十四歲的她已經(jīng)有了好幾根白頭發(fā)。可能就是我害的吧,爾薩想,這么多年一直生病,她一邊照顧家里一邊還得照顧我,遭了不少罪,哪里能像別的女人一樣呢。爾薩抬頭看著自己的輸液瓶,覺得里面的液體像極了母親的眼淚,但又覺得它們不夠多,這個十七歲就出嫁的女人,流過的淚何止這些。
爾薩感覺自己的眼角也濕了,仿佛昨天住院時的眼淚還沒流干凈。昨天剛住進來的時候,大夫問要保守治療還是動手術(shù),母親考慮了好久,最終決定還是選擇保守療法。爾薩也覺得不能動手術(shù),這么多年他生了這么多病,但身上沒留下過刀疤,這次也不能。仿佛是一種執(zhí)念,爾薩感覺自己的身體如果被刀劃過,他就會變成不完整的人,所以除了危及生命,他不會讓人在他身上開刀。母親似乎與爾薩有著默契,她這些年養(yǎng)大這個孩子不容易,動手術(shù)是有風(fēng)險的,哪怕是這種小手術(shù),還是選擇保守一些,她想讓爾薩在這些疾病的苦難中堅強起來,更好地活下去。
但病魔顯然不想爾薩輕易地離開這所“白色監(jiān)獄”。剛住沒幾個小時,敷在爾薩肚子上的黑乎乎的中藥還沒換,闌尾炎就引發(fā)了腸梗阻,這就給本來已經(jīng)疼得發(fā)燒的爾薩又澆了罐油。引發(fā)了腸梗阻就要立刻手術(shù),不然有可能穿孔,還有可能發(fā)生更多意想不到的情況。大夫說了這些話后,爾薩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反應(yīng),像一個木頭人似的看著母親。母親那時沒有眼淚,她說手術(shù)吧,不拖著了。大夫說那就準(zhǔn)備一下,后天安排手術(shù)。當(dāng)大夫轉(zhuǎn)身出門后,爾薩看到母親的身子軟了下去,像一根面條似的癱在地上。爾薩有心無力,疼得受不了的他就那樣看著母親在地上坐了好久。母親還是自己站了起來,摟著坐起的爾薩,讓他好好躺下。
爾薩沒時間再為動不動手術(shù)而焦慮,他現(xiàn)在首先要面對那根塑料管。腸梗阻和闌尾炎導(dǎo)致爾薩不能直接進食,要依靠胃管進食流質(zhì)食物。插胃管,這個“插”字就已經(jīng)讓爾薩的身子抖了起來,當(dāng)他知道胃管是要從鼻腔里進去的時候,他的身子直接從床上彈了起來,像只青蛙似的,死活不肯插。母親用自己的兩只手反復(fù)地摩擦爾薩的手,說,尕娃,別怕,阿媽在呢,沒事啊。爾薩觸到了母親的掌紋,這讓他漸漸平靜下來,但他仍然沒法接受一米多長的塑料管要從鼻孔進入他的身體。
住院部的大夫?qū)査_推去治療室。這個大夫年輕,大概只有二十多歲的樣子,身旁的護士也很漂亮,組成一道美麗而年輕的畫面,讓人放松警惕。當(dāng)爾薩覺得這里很美好的時候,年輕的大夫拿出了那根細長的胃管,管子耷拉著身子,軟綿綿地躺在大夫手里,意思好像是讓爾薩不要怕。但這倒提醒了爾薩,美好的事物通常也很危險。爾薩的手和腿被護士和母親壓在床上,他只能用眼睛對抗那塑料管,它的樣子愈發(fā)猙獰,在爾薩的瞳孔中,它露出了惡魔的模樣。
爾薩沒有再動,跟待宰的羊一樣,絕望而平靜。他的手緊緊握住母親的手,就像粘住了一樣,越來越緊。母親的淚止不住,有幾滴流進了爾薩眼中,這讓爾薩覺得自己根本沒有淚水。在這眼眶接納母親的淚水時,那塑料管已經(jīng)從鼻孔里進來了,爾薩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感覺它已經(jīng)戳到了腦中。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爾薩感覺鼻子里面流出了什么,但其實什么都沒流出來,只有一陣一陣惡心的味道爬到嘴中,他想吐,卻也沒吐出來。
好了,拉回去吧,年輕的大夫說。爾薩還是蒙著的,這事就結(jié)束了,他好像又活了一次。母親還在哭,叔叔和大姑二姑都陪在床邊。爾薩管叔叔叫阿爸,但他猜不到叔叔的想法,任憑他怎么哭喊,叔叔都沒有放下手機。等爾薩難受的感覺好一點了,叔叔才放下手機,他說要回家了,嬸嬸讓他去接孩子。爾薩覺得自己這一刻需要他,但他沒說話,看著叔叔關(guān)上病房門,爾薩也合上了眼睛。他聽到姑姑們安慰母親的聲音,“沒事,我們在這呢,尕娃沒事,一點小病,插胃管也不是啥大事?!蹦赣H好像一直沒說話,爾薩只能聽到她呼吸的聲音,母親的氣時斷時續(xù),好幾次都感覺接不上來了。爾薩聽得到這房子里所有的聲音,包括蚊子發(fā)出的“嗡嗡”聲。但不會有人知道他在聽,也不會有人知道他閉著的雙眼正在動。爾薩緩慢移動自己的眼球,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像極了那只在腳底下飛著的蚊子。
爾薩想再翻個身,動了下腿,不小心碰到了母親,母親醒了過來。想上廁所了?母親問。不,我想再睡一會,爾薩說。阿媽,你剛睡著了,要不你再睡會吧,爾薩指著房那頭的行軍床接著說。不了,剛睡了一會,睡不著了,母親從凳子上站起來,看了看爾薩的輸液瓶。
“這瓶好像還很多?”爾薩問。
“這是今天最后一瓶了。想方便嗎?”
“不想,我想睡會?!?/p>
母親走到窗邊打開窗戶,在行軍床上坐下說,“那你睡吧,要不一會肚子疼了又睡不著。我在這守著?!睜査_摸了下插在鼻中的胃管,想起早上被喂食的情景,感覺腦子像被鉆了個孔,直接灌進了東西。等到手術(shù)完了,一定要把這魔鬼剁碎,爾薩死死捏著胃管,心里想。
二姑吃了飯回來,身后跟著大姑,她們沒有反復(fù)推門,悄悄走了進來。母親起身跟大姑說賽倆目?!霸趺礃恿??好點沒?”大姑問母親?!斑€是一樣,不能等了,看來只能動手術(shù)?!蹦赣H說?!耙埠茫菢涌煲恍?,闌尾炎是小手術(shù),你別擔(dān)心?!贝蠊米ブ赣H的手說。
爾薩坐起來,跟大姑說了個賽倆目。大姑說,你躺著,坐起來干嗎呀?爾薩又躺下,大姑過來摸了摸他的肚子。你看這肚子脹的,尕娃受罪了,大姑說?!白蛱斓浇裉煲恢边@樣,肚子脹得很厲害?!倍靡沧吡诉^來。母親還在行軍床那邊站著,左手握著右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爾薩。爾薩看到大姑和二姑,想努力擠出點笑來,不想讓她們難受。大姑都五十多歲了,手上皺巴巴的,爾薩看著這樣子很容易想起去世多年的奶奶,那個不怎么疼愛他,但在他受傷時總哭得一塌糊涂的奶奶。大姑長得像奶奶,但她身子骨硬朗,遇事總是沉著冷靜,最起碼不會哭。高挑的二姑模樣不像奶奶,性格卻隨了她,遇著事總是先喊一聲,主啊,大難啊,這叫我咋辦呢?她們都像奶奶,爾薩怕她們一難受,就像奶奶似的離去,再也不回來。
房間里安靜了好久,還是爾薩先說了話,“姑,真的要做手術(shù)嗎?能再等等不?”沒等二姑說話,大姑搶著說,娃呀,這是個小手術(shù),當(dāng)然要做了,快些比慢些好,不能再等了。
“誰說要做手術(shù)的?”
爾薩最先聽到了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這像是站在水缸里說話的聲音屬于阿爸。爾薩眼中飄起一絲希望又熄滅了,他為昨天的事傷心,人家的孩子畢竟是人家的,我這個侄子說到底也是個外人。
叔叔推了門進來,爾薩注意到姑姑們下意識地直起身子,仿佛進來的不是弟弟,而是某個長者。母親的身子也略微抖了一下,可能是窗口的風(fēng)正吹著她的緣故。
“尕娃咋樣了?”叔叔直接朝病床走來,那雙鋼筋般的手落在爾薩肩頭。肩頭的重量讓爾薩很不自在,慢吞吞地擠出一句,“好多了,阿爸,我好多了。”
“好多了就好,你看看你,軟得跟個媳婦們似的,哪有兒子娃娃的樣?我們河州的兒子娃娃,頭掉了也不吭一聲,你這么個小病就成這樣子了?”叔叔立著身子說話,像是一場戰(zhàn)役中率先攻上敵方陣地的士兵。
“嗯……對,阿爸,那我坐起來?!睜査_的屁股往床頭移動,這會兒他確實感覺好了一些。母親見狀,趕緊拿枕頭墊在爾薩背后。
“我剛聽到你們剛說動手術(shù)?誰說要動手術(shù)的?”叔叔問。
大姑和二姑面面相覷,爾薩只聽到母親低聲說了一句,“大夫說不動手術(shù)不行,不能再拖了?!?/p>
“哪個大夫說的?不說保守治療嗎?怎么又動手術(shù)?動手術(shù)要是出個什么事,誰擔(dān)得起責(zé)任?”
“手術(shù)是個小手術(shù),風(fēng)險不大?!睜査_看到母親的嘴微微動了一下。
“風(fēng)險不大?你能保證風(fēng)險不大嗎?”叔叔看樣子很生氣,他坐到凳子上,緊鎖眉頭,眉間那塊疤都被擠得變了形。
“不動手術(shù)也沒辦法,保守治療已經(jīng)腸梗阻了?!贝蠊米叫熊姶采险f。
“那就要問他們大夫了,他們說保守治,怎么又出來別的病了?反正這個手術(shù),我不同意動,我們家的娃,不能讓人亂動刀子?!?/p>
“怎么是亂動嘛?那是大夫?!倍枚⒅謾C屏幕,飄了句話出來。
“不是亂動?他們今天保守治,治出個腸梗阻;明天動手術(shù),誰知道又會出什么幺蛾子。萬一真出啥事,你們擔(dān)得起責(zé)任嗎?你,還是你?”叔叔的脖子像被燒著了似的,火光從眼里射出,看了看大姑,又看了看母親。
病房里又是一股時間凝固的味道,母親眼眶里含著淚,將爾薩摟在自己懷里。爾薩也不敢說話,看了眼大姑和二姑,她們的眼神飄忽不定,跟背包客站在路邊等車一樣。
“反正我是不同意,流著我家的血,我這個男人說了算?!笔迨逑褚活w炸彈似的從凳子上起身,從褲兜里掏出了手機,往門外走,走之前還用余光瞟了眼母親。
太陽早就落下去了,窗外的天到現(xiàn)在才慢慢變黑。爾薩感覺有點冷,對大姑說,把窗戶關(guān)上吧。
叔叔正往外走,門從外面被推開了,王大夫走了進來。爾薩看到王大夫,像喊口號似的喊了聲“王大大”,聲音中帶著一絲甘甜。王大夫笑著朝爾薩走過來,他穿著一身灰色的中山裝,身材微微發(fā)福,鼻梁上懸著一副白框眼鏡?!拔覄傁掳啵罓査_住院了,過來看看?!蓖醮蠓蛘f。母親和大姑迎了上去,示意讓王大夫先坐下歇著?!奥闊┠懔?,王大夫,你看看,下班了還麻煩你過來一趟。”母親熱情地說。“沒事,爾薩是我看著長大的,像我自己的娃一樣,他病了,我能不過來看看嘛?”王大夫一邊回答著母親,一邊起身按壓爾薩的肚子。
“咋樣,爾薩,疼不疼?你這是又回來了唄?!蓖醮蠓蜃旖菕熘θ?,打趣道。
爾薩也笑著,不知咋的,這會他真不疼了,“大大,看起來我是離不開醫(yī)院了?!?/p>
王大夫右手按著爾薩的肚子,左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病歷?!皢栴}不大,闌尾炎引發(fā)了腸梗阻,手術(shù)動完就好了?!彼畔虏v,左手放到爾薩肩頭,“爾薩過幾天,就能跑起來了?!?/p>
爾薩笑著聽王大夫說話,感受著他手心的溫度。那雙手,不像母親的手,也不像阿爸的手,它像水,明明很柔軟卻又急于顯示自身的堅硬。爾薩太熟悉這雙手了,以前他生病的時候,就是這雙手拿著聽診器、溫度計,塞到他的胸口、胳肢窩。如今手的溫度沒變,只是手背上多了幾層皺紋,與王大夫微微發(fā)白的兩鬢交相呼應(yīng)。但爾薩也知道,這雙手跟他的手離得很遠。
“我現(xiàn)在太忙了。今天吃飯碰到爾薩二姑,知道爾薩病了,只能等到下班,才能進來看一眼。”
“對,我們也知道你忙,也沒來得及恭喜一下,外面的牌子上寫著,你都是兒科的主任了。”母親笑著說。
“唉,事情越來越多,這次爾薩是內(nèi)科,也不歸我管。不過你放心,我已經(jīng)跟小張打招呼了,他會好好負責(zé)的。小張是我們醫(yī)院招來的高才生,沒問題。再說這是小手術(shù),你們就放寬心吧?!?/p>
門又開了,進來的是小張大夫。他跟王大夫打了聲招呼,過來拔了爾薩手上的針頭。
“今天感覺咋樣?”小張大夫問。
“他說好多了,就是肚子脹,還不想大便?!蹦赣H搶著回答。
“嗯……那就好,手術(shù)都準(zhǔn)備好了,明天下午兩點。”小張大夫翻開手中的記錄表說道。
“那么快?”母親問,“要不要再觀察一下?”
小張大夫抬起頭,皺了下眉頭,“不能再等了,已經(jīng)出現(xiàn)腸梗阻了,病人肛門又遲遲不通氣,必須得趕緊手術(shù),要不隨時有危險?!?/p>
母親好像還有話說,但又沒說出,像是吃了什么似的,咽了咽口水。
“沒事的,你們不要擔(dān)心了,小手術(shù),明天動也好,早點動早點好?!蓖醮蠓虿辶司湓挕?/p>
“那就這樣,你們家屬也做好準(zhǔn)備,一會誰跟我走一趟,在手術(shù)通知單上簽個字?!毙埓蠓蛘f。
“我看誰敢簽?”又是那水缸里的聲音,叔叔推開門,手里還拿著手機。
母親又摟住爾薩,小張大夫和王大夫盯著叔叔走進來,他們的臉上掛著一個大大的問號。
“這是爾薩他二叔……”大姑說。
還沒等大姑說完,叔叔就跨過王大夫的腿走到了爾薩身邊,他搶著說,“不動手術(shù),不簽字,誰說我們要動手術(shù)的?你們不是保守治療嗎?”
“保守治療不行了,已經(jīng)引發(fā)腸梗阻,再等下去會有穿孔的危險?!毙埓蠓蛘Z氣里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那是你們的事,你們治病,咋還越治越多,反正手術(shù)是不能動?!?/p>
“你這人咋不講道理嘛?我都說不能再等了,你們家屬出個人跟我過去簽字,就一個小手術(shù)搞這么多事……”
“小手術(shù)?我家尕娃的命不是命啊,你治得不行還事情多,小心我找你們領(lǐng)導(dǎo)告你。”
“那你們看著辦吧?!毙埓蠓虮锛t了臉,摔門而出。
“爾薩他叔是吧,你聽我說。這個手術(shù)不大,在我們醫(yī)院從沒出過問題,你放心。你們簽個字,明天動完手術(shù)孩子慢慢就好了,也不用這么受罪?!蓖醮蠓蜻€是保持著慈祥的笑容,拉了拉叔叔的胳膊。
“反正不能動手術(shù),這個字我看你們誰敢簽!”
“不能再等了,你不同意也成,我來簽?!蹦赣H緊緊抓著爾薩的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你簽?你憑啥簽?不要忘了,你是個外人。這娃身上流著我們家的血。”叔叔的身子往前傾斜,吼了一句。
母親咬著牙,淚水流過臉頰,一直往嘴里流。大姑過來摟住母親的肩,輕輕拍著。二姑拉住了叔叔,說,你咋回事嘛?商量著來,吼什么吼。
“你說得輕松,我吼什么了?商量什么?就是不動手術(shù),我看誰動一下!”叔叔惡狠狠地甩開了二姑的手。
“那我簽?!辈恢睦镎l說了一句,大家都愣住了。
“你簽,你算老幾,尕娃的阿媽都沒權(quán)力,還你簽?!笔迨宓芍醮蠓颉?/p>
“這娃從小到大一直生病,都是在我手里看的,我看著他長大。你們擔(dān)不起責(zé)任,我來擔(dān)。”王大夫說得很堅決,根本沒有給任何人留下插話的機會。
叔叔也說不出話來了,他被這個外人義正詞嚴(yán)的說法嚇到了,也可能是覺得可笑,真拿自己當(dāng)根蔥。
叔叔的手機又響了,他接了電話說,馬上,馬上,你們稍微等會。掛了電話,他對著王大夫,又像是對著所有人,說,“我不簽字,誰也不能動,誰要敢簽,我跟他沒完?!痹掃€沒說完,他就走了,像是聽到了撤退號一樣。
母親和姑姑們都坐了下來,王大夫用拇指按著自己的兩鬢?!熬褪瞧圬撐壹益赝逈]阿大唄?!蹦赣H的話像被放在了山谷里,一直飄,飄到了爾薩耳中。
阿大。那是爾薩對父親的稱呼,一個消失了好幾年的名詞,遙遠又模糊,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他什么時候離開的,爾薩已經(jīng)記不太清,感覺那像上輩子的事。
爾薩出生的時候,父親就不在。等他回來時,爾薩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走路。他跟爾薩說,叫阿大,叫阿大,爾薩學(xué)著在人間發(fā)出了第一個音——“大”??伤€是走了,哪怕爾薩叫“阿大”已經(jīng)叫得很流利。
父親在家的日子,常常一個人爬到房檐上去,腳下踏著青色的瓦,伸出一只手,指著門外的河,好像他能從遠處摸到河里的什么東西似的。
沒人嘲笑過爾薩是沒父親的孩子,他們都知道爾薩有父親。但對于爾薩來說,有跟沒有其實一樣。他的印象里,父親除了留下在房檐上坐著的影子,留下那些在紙上快速“畫出”的東西外,什么都沒留下。那時候爾薩常常跑到父親身邊,看他在紙上畫東西。爾薩也看不懂,但父親一看到他過來,就會把他摟到自己懷里,用下巴抵住爾薩的頭,然后筆尖繼續(xù)在紙上飛快地移動。有時候他會說一些話,比如“爾薩,你看阿大畫得對不對啊”或者是“爾薩,這才是阿大呢”。有時候他一直不說話,直到爾薩被他的胡須扎痛了頭,匆匆跑開,他才會說一句“慢點跑,慢點跑”。
父親到底在干什么,爾薩到現(xiàn)在也沒想明白,他只知道父親喜歡站到高處、喜歡紙。他有些后悔,當(dāng)時沒有認真記住父親給他看的東西,要不然還能發(fā)現(xiàn)點什么呢。可世上的事總會留下遺憾,再說即便他記住又能怎樣呢?能擋得住父親往外走的雙腳嗎?
父親走得悄無聲息,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母親沒說過,姑姑們更不會說。爾薩從鄰居幾個比他大幾歲的孩子那里聽過一些關(guān)于父親的事,但總也不是什么好話。他們說爾薩的父親是個怪人,可能在外面發(fā)瘋、流浪,也可能被抓了起來,要知道怪人總愛做壞事,也有可能死在外面了,這么多年都沒回來過。為此爾薩沒少跟那些孩子打架,即便自己常常被打得鼻青臉腫。但每次打完爾薩又會跑去問他們,好像那些傳言成了他與父親之間最后的通信,那些話不好聽,但最起碼還能讓他覺得有個父親存在,即便是曾經(jīng)存在。
家里沒人會提起父親,如果不是這次叔叔不讓簽字,母親也絕對不會提。爾薩有時候會為這件事生悶氣。當(dāng)他真正愛上一個女生的時候,他更不能理解母親。他和他的女孩會因為放學(xué)后待在家里不能見面而難受,想一直膩在一起。但母親怎么連父親的名字都不會提起呢?感覺像父親從未存在過,她自己就生下了爾薩一樣。爾薩想,她不愛父親。愛,太重了,好多人都恐懼。就像現(xiàn)在,母親為了她愛的兒子,對著窗外流了一夜的淚。
爾薩沒有睡著,他像父親似的看著外面的世界。黑色的天空下,閃爍著許多燈光,只有爾薩的這間病房關(guān)著燈。母親也沒睡著,她和爾薩都在各自的領(lǐng)地里趴著,爾薩想,此刻母親會不會也在想父親。
爾薩拉了拉床單,將胃管擺在上面,但他看不到胃管的影子。他想可能是月亮不見了,燈光也都熄滅的原因。什么都看不到的時候,他只剩下了耳朵。外面有雨滴的聲音,它們拂過窗戶,留了些窸窸窣窣的音樂給爾薩聽。
爾薩終究還是睡了過去。他看到鼻中的胃管突然變長,被什么牽住了。放眼望去,管子那頭系著一團羽毛,由羽毛能窺到更多的羽毛。爾薩發(fā)現(xiàn)那些羽毛都深深扎在一處,拼成了一扇巨大的背影。
第二天早上,爾薩睜開眼時,雨還沒有停。母親早早醒來,收拾著房間,還給爾薩擦了擦身子。爾薩像出征的勇士一樣,等待著他的戰(zhàn)斗來臨。
快到中午的時候,房間里也只有爾薩和母親兩人。小張大夫進門,通知爾薩和母親,準(zhǔn)備去手術(shù)室。爾薩沒仔細想,到底是誰在手術(shù)通知單上面簽的字。
母親像個孩子似的收拾東西,爾薩看著她,不自覺地笑了出來。突然間,母親和爾薩都定住了。
“爾薩,是你放屁嗎?”
爾薩不好意思地繼續(xù)笑著,“阿媽,我好像拉了什么出來?!?/p>
母親像只斗雞似的,一下子翻起了爾薩的被子,她哈哈大笑起來,“我的娃呀,你這是要嚇?biāo)廊四??!闭f著她就往門外跑去,一邊跑一邊喊著小張大夫。
爾薩將被子翻開,弓起身子往下看了看,一股腥臭味從下面?zhèn)鬟^來。爾薩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
母親帶著小張大夫走了進來。小張大夫看了看爾薩撩起的被子下面藏的東西,也笑了出來,“看來我們的手術(shù)白準(zhǔn)備了,我通知他們?nèi)∠中g(shù)?!毙埓蠓蛐χ吡顺鋈ァ?/p>
“呆尕娃,還看什么呀,不做手術(shù)了……哎呀,我咋忘了?等等你別動,我收拾……”
母親要把爾薩扶下床,再收拾床單。當(dāng)她的手再一次觸到爾薩時,爾薩說,阿媽,先不急,你把窗戶開了吧。
“我看你是病呆了吧,呆尕娃,外面下著大雨呢?!?/p>
“開了吧,有點臭?!?/p>
母親笑著,前半輩子她總會在這樣的時候真正覺得開心,她的娃的病快好了,“好好好,你也知道臭啊……你這次,把人給嚇得?!闭f著母親往窗邊走去。
窗戶是那種推拉式的,拉手處已經(jīng)銹跡斑斑,再加上下雨,母親很難推得開,“不開了吧,推不動?!?/p>
爾薩艱難地站到地上,朝窗邊邁開步子。他知道自己想說什么,但他好像變得有點口吃。他想跟母親說“讓我透透氣”,但最后當(dāng)他走到窗邊,幫母親推開窗戶時,母親清晰地聽到他說:
阿大!
責(zé)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