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美萍
摘要:長篇小說《小姨多鶴》是嚴歌苓近年的力作之一。小說涵蓋的思想深度、力度,值得尋味。它以二戰(zhàn)結束為背景,寫日本遺孤女在中國家庭的三十幾年“妻不如妻、妾不似妾、母不成母”的復雜生活經歷。文章試順著日本遺孤——竹內多鶴的人生經歷,探看作者筆下人物在異國環(huán)境中,屈辱、尷尬、荒誕的生活境況,平靜而又波瀾不定,卻感人至深。
關鍵詞:多鶴;苦難;身份;血脈;文化;情感
長篇小說《小姨多鶴》是旅美女作家嚴歌苓近年的力作,以二戰(zhàn)結束為時代背景,以日本結束對中國東北三省長達14年的殖民統(tǒng)治和受命來到中國墾荒卻被戰(zhàn)敗后的日本當局遺棄的“墾荒開拓團”成員撤離中國時的慘烈場景拉開序幕。作品中日本遺孤女在中國度過的三十幾年“妻不如妻、妾不似妾、母不成母”的屈辱、尷尬、荒誕、苦難的生活,讓人感受到一種跨越國土疆域的超乎尋常的人性的關懷,一種超出倫理范疇的涵蓋國別、親情、母性、戀情的大愛。
一、苦難肇始
一九四五年日本戰(zhàn)敗,“墾荒開拓團”(1)日本被當局拋棄,被迫在中國實行大撤離,十六歲的日本少女竹內多鶴從此被命運之神賦予了苦難。
多鶴的父親是一個日本軍曹,戰(zhàn)死在菲律賓。逃亡時,多鶴成了失去所有親人的孤兒?!八且贿吀蠡飪和粐贿吔o全家哭喪的?!本o張?zhí)油鰰r,多鶴沒有時間考慮她孤兒的全新身份。令人難以想象那個慘況。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在異國的疆土上逃亡,失去所有的親人,躲避蘇聯(lián)大兵,邂逅中國游擊隊,遭遇中國民團,逃亡的前路卻依然是未知數(shù)。這些苦難,足以壓倒任何一個稚嫩的肩膀,擊碎任何一顆幼小的心靈。但卻未曾擊垮這個不幸的日本遺孤。作家以一種冷靜、平淡的筆調敘述出來,更顯得多鶴命運的可悲。作品中寫代浪村村民大逃亡時,有些母親甚至親手殺孩子以護孩子周全,作者以冷峻旁觀的敘述口吻,簡單一個“陌生的尸體”,讓讀者如臨蒼涼狼狽的圖景,陌生的堆滿村鄰尸體的異國土地上,沒有了親人,沒有了村鄰,沒有了代浪村,只剩她——竹內多鶴。
嚴歌苓曾經說過對她寫作影響最大的兩件事:一件是當兵,另一件是出國。這特殊而豐富的經歷,成就了她筆下眾多的女性形象,例如妓女扶桑、留學生、村婦王葡萄、異域邊緣人竹內多鶴等,形形色色不盡相同,但卻又偏離不了在弱勢的文化困境中穿透著強烈女性生命本真意識的本質。嚴歌苓曾是隨軍的戰(zhàn)地記者,見慣了炮火硝煙中的生死存亡,她以女性作家的敏銳視角運籌于宏大的社會層面,語言里更彰顯出了她軍人的粗礦氣質。故事在平淡中娓娓道來,卻含著“驚天地泣鬼神”的無奈和悲哀。
二、傳奇苦“旅”
(一)尷尬的身份地位
“大日本國人是太陽的臣民,戰(zhàn)敗的奇恥大辱遠比死亡更加痛切?!比毡臼且粋€崇尚死亡的民族。在他們看來,死亡是為國家捐軀,是無上光榮的;而戰(zhàn)敗、俘虜、茍活是奇恥大辱,沒有資格成為真正的日本人。但多鶴卻憑著堅強的求生意志和生存本能,在經歷躲難、逃離及失去親人和村鄰之后,從人生的一個絕境走入另一個絕境。
第一,一個被戰(zhàn)敗的母國遺棄在中國的遺孤女。1931年“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對中國東北三省實行了長達14年的殖民統(tǒng)治,欺壓百姓、掠奪資源,無惡不作,中國人民對其恨之入骨。敵國遺孤在中國的國土上,恰如“過街老鼠”?!霸跂|北地區(qū)‘仇日的大環(huán)境下,他們的人生注定是飄搖和不幸的。”[1]可悲的是,她被以“論斤兩”的形式在集市上販賣,喪失了獨立個體生存的權利,也喪失做人的基本尊嚴。顯然,她的個體生命權利在當時狹隘的中國社會意識形態(tài)下不可能被包容,而淪落到喪失自我、在集市被販賣,也由不得她自身的意志。
第二,妻不如妻、妾不似妾的模糊身份。張家二兒媳朱小環(huán)懷孕八個多月時因被日本兵追趕流產導致不育,從此張家人對日本人恨之入骨。張家買多鶴的初衷是為傳宗接代,作者讓張家把這個重任寄托到多鶴身上本身就是戲謔的,為多鶴的悲劇做了鋪墊。張儉因“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古訓,為滿足父母“給張家接香火”的愿望,不得以與多鶴成為名副其實的夫妻,但他既沒與朱小環(huán)離婚,也沒與多鶴結婚。即是說,朱小環(huán)是張儉法律上的妻子,而多鶴什么也不是。多鶴的族民背負著朱小環(huán)未出世孩子的小命,亦是她遭張家冷漠、憤恨和嫉妒的緣始。作家筆下的竹內多鶴為求生存在張家忍受沒有婚姻、沒有名分、沒有地位的窘境,作者描寫多鶴想不開尋死時“女人最重要的婚儀她是沒福了,這個儀式可不能再湊合。她得去找一根好繩子。”讓我們從側面看到內心忍受著的委屈和無奈的多鶴,以及她心底烙下的遺憾;也為讀者展現(xiàn)了日本民族的韌性,日本柔弱女性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對苦難的隱忍魄力。
日本的文化特征被美國女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概括為“恥感文化”,“真正的恥感文化依靠外部的強制力來做善行?!盵2]多鶴這顆骨子里滲透著恥感文化的羸弱的心,面對外部強加給她的“選擇”——生命的尊嚴和生存的茍安,二者只能選擇其一,是何等痛苦抉擇?細究造成多鶴尷尬身份的,不僅是歷史的、社會的責任,更是國家的、民族的責任。被棄的遺孤女,在異國沒有立足之地,在“他家”沒有容身之地,如此尷尬、卑微、模棱兩可的身份,她身心必定是承受著屈辱和煎熬的。然而,當她還聽得到自我內心乞求生的吶喊時,她作出犧牲生命的尊嚴,選擇生存的茍安,含淚去“包容”那個令她尷尬的身份地位。
(二)延續(xù)血脈,傳遞親情
無論國度、男女、年齡,活在世界上的人都需要和渴望親人的呵護及親情的慰藉。人類繁衍依靠生育,孩子與父母間是血脈延續(xù)和愛的傳遞的關系,是任何外在力量都無法割斷、無法消減的情感存在。
第一,生出自己至親的親人?!笆郎蠜]有多鶴的親人了。她只能靠自己的身體給自己制造親人?!彪m多鶴與張儉是事實夫妻,然在多鶴的情感認同中張儉并非她的同類(族類),更非她的親人。因此,“她要給自己生許多親人,然后她就再也不是舉目無親的女人了?!边@里,我們能看到多鶴在張家的生活實況是舉目無親,唯一能使她再次擁有至親親人的途徑是生產?!八赣H、她祖母差不多都是這樣。他們真正的親人是她們自己生出來的人,或者是把她們生出來的人,一條條的產道是他們親情來往的秘密隧道。”日本是一個母權制社會,女性在日本的家庭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她們也靠孩子來幫她們鞏固地位。從以上提到的她們“真正的親人”的內涵,正如作者說的“產道里爬出的一個個骨肉,這是一個誰也進入不了的骨血團伙”,所以,多鶴是“那么甘心地忍受一場超過死的疼痛,就因為她要生出一個自己至親的親人來?!弊髡呖坍嬃丝恐笊灸苌嫦聛淼倪z孤,在生存的夾縫中展現(xiàn)出的偉大母性光輝。多鶴作為孤獨存在的個體,她甘冒死亡危險去延續(xù)生命奇跡,這是她為生存所做出的自由、自主、自覺選擇。
第二,無法離間的親情。
1.錯位的身份
在畸形的家里,“丫頭把小環(huán)叫成‘媽,把多鶴叫成‘小姨”,張家試圖以時間、以稱呼去淡漠血濃于水的親情。然而,孩子們出生前在母親溫暖的子宮里暢游,吮啜母親體內的營養(yǎng),這是任何外界條件所無法取代的。所以,孩子們即使沒有稱多鶴“媽”而稱“小姨”,但血親凝聚的強度是不可控的。在錯位身份和稱呼背后,多鶴扮演了三十幾年“親母不是母”的尷尬曖昧角色,受盡了作為母親的不公平待遇。在怪味的關系中,她被迫與朱小環(huán)分享孩子,表面上多鶴是孩子們的姨母,而朱小環(huán)才是孩子們“真正的”母親。這是對多鶴做母親權利的剝奪,也是對母愛的侵犯,而對孩子們更是無情而殘酷的欺騙。
血脈親情不是依靠后天孕育釀造所能替補的,是與生俱來的,是任何外在力量都無法阻隔的滲透著血緣的吸引力。張家最初的如意算盤是在多鶴“生了孩子,就把她攆出去”,而朱小環(huán)跟孩子親近也并不完全出自真心的疼愛,里面含著的既是一個女人也是一個母親的私心,那就是她對張儉所說的“為了那一天,你把小日本婆裝回口袋里,扔出去的時候,孩子不覺著媽沒了,她早早跟我親上了,把我當她媽了?!钡@一切當“多鶴和丫頭有時候對看著,忽然都一笑,她們瞞著所有人的一笑”的時候,就全然不存在了。多鶴和孩子們即使是莞爾一笑,也是心與心的交流,是超越普通的愛與關懷,是非血緣關系所無法逾越的屏障。
孩子們成長的過程中,都曾對多鶴的日本身份因誤解而嫌棄。但是,應該對這種誤解和嫌棄負責任的不是多鶴,也不是孩子們,而是時代,是歷史。孩子們的過激反應,在那個時代是情有可原的、可以理解的。當時代的浪潮消退了,中日恢復邦交,多鶴的生母身份被揭開,孩子們承認多鶴才是自己的母親,即使他們沒有改變對朱小環(huán)的稱呼。但是,兩個相同的稱呼已經有了完全不同的含義:對小環(huán),是包含著習慣和養(yǎng)育的恩情;對多鶴,卻是真真切切的血親之情。
2.無情的拋棄
在雙胞胎長到半歲時,張儉第一次帶著三個孩子和多鶴出去玩,但卻狠心地丟棄多鶴。多鶴再一次承受無情的打擊,張儉的拋棄無形之中暗示多鶴對張家來說,“接香火”的重任已經完成,她工具似的“子宮和乳房”已毫無用處,她的存在甚是累贅,作者賦予張儉的行為似是無心之失,實則是從人性深處揭露了張儉的自私無人性。
多鶴輾轉一個多月后回到家時,“一手抄起一個孩子,兩腿一盤,坐上了床,孩子們馬上給擱置得穩(wěn)當踏實。她解開墩布一樣污穢的連衣裙胸前的紐扣,孩子們眼睛也不睜馬上就咬在那對乳頭上?!比欢?,她原來圓滿的乳房已如“被呷盡了汁呷空了肉的癟葡萄皮”,孩子們也早就開始吃面糊糊之類的東西,所以也不再吸吮多鶴的乳汁。但是,每個孩子出生時便會自動吸吮母親的乳汁,這是系著母親和孩子之間的割不斷的臍帶之情。所以,當多鶴回到這個家,回到孩子們身邊時,張儉所做的一切處心積慮的或許是出于無奈的惡行,就都付諸東流水。
(三)曲折的情感路
第一,多鶴與張儉
張儉和多鶴之間是沒有婚姻關系的事實夫妻,既不是情人卻又曾是幽會的伴侶,既相愛卻又成了意念情人。他們之間的這一切,隔著的不僅僅是國界,不僅僅是族人背負的一條小命,也不僅僅是一個明媒正娶的妻子,而是一種無言的無奈。他們愛情的火花爆破于他們在一起生活的八九年后,但是美好的愛情沒有維持多久便露餡了,之后張儉對多鶴又恢復了之前的冷淡,對多鶴打擊甚大。最后,多鶴和獄中的張儉每天晚上九點的“意念約會”是她們感情中最浪漫的一段,也是陪張儉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種幸福。他們多波折的“家庭——‘婚姻——愛情”之路有些凄美,有些可悲,也有些無奈。
第二,多鶴和小彭
小彭是張儉的老鄉(xiāng)。小彭與多鶴是也許有愛但不能愛的一對可憐兒。在小彭眼里,“能結婚的女人到處都是,能不結婚而相戀的女人才獨特到家”,而多鶴就是這樣特別的女人。所以,小彭為了多鶴,寧愿“挨父親的大耳刮子”,寧愿背叛自己的結發(fā)妻子和兒子。但這一切的發(fā)生,都是不幸。小彭有小彭的顧慮,多鶴有多鶴的包袱,注定她們的感情只能在搖籃中被扼殺。也許多鶴不是日本人,也許多鶴沒有愛上她孩子的父親張儉,也許小彭不是張儉的朋友,也許他們的愛情會有結果……但是,人生沒有那么多也許,所以,也就注定沒有那么多美好的可能性,注定每個人都承受他所必須承受的。
多鶴的命運是苦的,感情也同樣是苦的。對她來說,異國的疆域上沒有她立足的寸寸土地,在感情上獲得一足之地也是歷盡了萬苦千辛。
三、回歸故土
故土,我想是每一個游子心中的一方凈土。對多鶴來說,那個遙遠的國界,那個代浪村,那塊埋葬著親人的故土,是她心中夢寐向往的圣地。
在中國的國土上顛簸了三十幾年,“回到日本的多鶴成了個半殘廢,連城里人現(xiàn)在的日本話都聽不懂”,現(xiàn)代化的日常生活用品的多樣化和復雜化是多鶴學也學不過來的,那塊賜予她生命的大地上已經沒有了她的位置?;蛟S,在日本人看來,多鶴并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國的日本人”。但可悲的是,在中國,她卻從不被承認是中國人,而是被唾罵的“日本女鬼子”。回日的生活,她的話里依然時不時帶著朱小環(huán)的“可美了”、“遭老罪”,她的文化結構里已有著中國文化深深的烙痕,她“具有中國人的心性和中國人的文化性格?!盵1],但卻沒有現(xiàn)代日本先進文化的印跡。
四、結語
多鶴在中國度過了她人生的一大半。她的人生是一個悲劇,一個凄美的悲劇,一個閃爍著光輝的悲劇。
總而言之,她在身份認同上處于邊緣,在日本是“中國的日本人”,而在中國是“日本女鬼子”;她在血緣認同上處于邊緣,背負生身母親的身份,埋沒在姨母的名義中;她在文化認同上處于邊緣,揣著骨子里的日本的傳統(tǒng)文化,浸沒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里;她在感情認同上處于邊緣,能愛的無法長久,可能是真愛的卻不能承擔。
注釋:
注:文中所引用的原文,均出自《小姨多鶴》,嚴歌苓著,作家出版社,2008年4月。
參考文獻:
[1]王秀文,孫文.日本——文化與跨文化交際[M].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4,406,398.
[2]魯思·本尼迪克特.菊與刀[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2,154,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