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璐璐
仍記得故鄉(xiāng)的后山上,是浪花般層層疊疊的梯田,渾濁的泥水里擠滿了糯稻,春夏交接的時候,綠油油的穗苗像是鑲了花邊的絨布,好看得不像話。
爺爺做了一輩子的農(nóng)務(wù),也在這梯田上操勞了一輩子。稻穗抽芽的日子里,他就別了一把同他一樣上了年歲的草剪,和泥水里掙扎著冒出頭的草芽斗勁。農(nóng)閑的時候,他就端著一根泛黃的馬扎坐在門前,看著滿山搖曳的糯稻出神。院里的母雞咕咕咕地啄著地上散落的米粒,爺爺?shù)乃疅熗补緡9緡5拿爸嗌撵F氣,沒有閑談,沒有笑容,爺爺就像梵高筆下的油畫一樣安靜而沉穩(wěn)。
我對他的印象不是很深,記憶里這個獨居多年的鄉(xiāng)下老人很少說話,偶有幾句也與稻田脫不了關(guān)系,只有父親和叔父能和他搭上兩句,我這個生在城里,連稻苗和草芽都分不太清的孫女只能眼巴巴地望著。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這個本就不熟識的爺爺被冠上無趣的標簽,他不說話,我也不愿搭理他,兩人就那么沉默地坐著,只能聽見院里長鳴的蟲聲。
爺爺對稻田有著近乎執(zhí)著的情感,父親帶著我下田給他打下手時,幼小的我還不能熟練地揮動草剪,只能坐在一邊的田埂上看他們忙碌。他一手撥開穗苗,因為上了年紀而有些渾濁的眼睛卻能精準地找到隱藏在稻秧中的稗子,手指一挑,一捏,再一合,稗草便輕飄飄地落在水上,沒一會就被田里養(yǎng)著的肥大魚兒吞下去。父親和叔父雖也說得上熟練,卻比不上他動作的干凈利落,一起一俯里說不出的優(yōu)美。父親說,那是因為爺爺從小就長在稻田,才能有這樣的眼力和準頭。
我不甚在意,這樣的技藝對于年紀那樣小的我只算個新奇一些的玩意,看了稀奇一陣也就拋在腦后,不曾細想過。
現(xiàn)在一看,那是怎樣的歲月沉積,才成就了那起伏之間的瀟灑身姿。
父親曾執(zhí)意要接爺爺進城,為此還差點跟叔父大吵一架,爺爺只坐在門檻上吸著水煙,一聲不吭。我埋怨地看著他,認為他惹了一向忠厚溫吞的父親大發(fā)脾氣。
父親氣急,對著叔父喊道:“老漢年紀這么大了,還一天待在泥池子里,要讓人家知道了,說我們兩個住了好房子還把老漢丟在農(nóng)村里,像什么樣嘛!”
這句話似乎戳到了爺爺?shù)耐刺?,他甩了水煙筒,猛地站起來,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怎么著,脖子漲得通紅,幾乎是梗著嗓子訓斥父親:“農(nóng)村怎么了,我不稀得住你那水泥板子,別開了幾年洋車就不認本,你狗娃子不還是吃我從糯米殼子里刨的糧長大的,我們土里生的人不能忘本!”
現(xiàn)在想來我才明白,這個老人的起早貪黑從不是為了那幾畝薄田的微薄收入,在土地上出生,又一生沒有離了土地的老人,之所以執(zhí)著地留在這里,是貪戀歲月在這一山的稻田里傾注的陳舊記憶,還有記憶里熟悉的稻米的清香。
回想起爺爺每次收割時,都會捧了一把糯稻在手中,用手指捻一點放進嘴里細細地咬碎,然后把臉埋進稻子里,細嗅稻子的味道。想必和我好奇模仿后聞到的潮濕不同,他嗅到的是稻子伴他自小生長的親切和情感。
我們生就是從土里來的,赤條條的來,也將赤條條的去,總歸不能忘了生養(yǎng)我們的土地。
思及此,我收拾起行囊,踏上回家的列車?;丶?,回那個土生土長的村子,那里有爺爺,還有滿山梯田里的稻花飄香。
(作者用充滿鄉(xiāng)土氣息的語言向我們展現(xiàn)了爺爺樸素勤勞、扎根土地、熱愛土地的形象,描寫生動,讓人抑制不住對農(nóng)業(yè)文明回歸的向往。)
(指導(dǎo)老師: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