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妍妍
蘇教版高中語文必修(四)中有一個主題:一滴眼淚中的人性世界。這個主題選擇了中外三篇文章:《雷雨》《一滴眼淚換一滴水》《辛德勒名單》。借用課本中的表述,“只要有人,只要有生活,人性就會演繹出多彩的故事,而真與假,美與丑,善與惡,則是它反復呈現(xiàn)的主題”。在仔細剖析的過程中,我們常常會發(fā)現(xiàn)一段話甚至一個詞,往往會具有洞穿整個主題的作用。解讀《雷雨》時,文中提到一個詞:傻話。這個詞,似乎具有洞察三則文本的作用。
對“傻話”一詞的關注,最早在《雷雨》一文中周樸園與魯侍萍的對白:
周樸園: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總記得……這些習慣我都保留著,為的是不忘你,彌補我的罪過。
魯侍萍:(嘆了一口氣)現(xiàn)在我們都是上了年紀的人,這些傻話請你也不必說了。
顯然,在魯侍萍看來,周樸園“為著紀念”“為了不忘”“彌補罪過”的話都是傻話,而既是傻話,自然是不必當真的。筆者在理解全文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其實正是魯侍萍的這種心態(tài),決定了其與周樸園之間不可能再有共同語言。而得出這一結論其實是悲哀的,因為這意味著魯侍萍與周樸園再不可能有交集。
如何解讀這個問題呢?用學生的話說,“魯侍萍和周樸園在年輕的時候,肯定也說過好多這些話,但那個時候兩個人肯定都不覺得是傻話,更多的應該認為這是這個世界上最動聽的語言”。筆者在學生的這番解讀中,讀出了一種理解:那就是年輕戀人的世界,其語言一定是美好的,這本就是人性的一種體現(xiàn)。
可惜,當這種人性遇到現(xiàn)實與利益的沖擊時,則會演變成另一種人性,這就是周樸園為家庭利益考慮的自私與冷漠,以及魯侍萍在遭遇人生巨大打擊后的絕望。必須認識到,課文中所節(jié)選的這一段,實際上也反映著此時周樸園與魯侍萍所代表的人的天性?,F(xiàn)實生活中,為了其他利益而放棄愛情的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像魯侍萍這樣遭遇始亂終棄的情形也不鮮見,而其后的哀怨、憤怒、絕望,也正是人性的自然反應。
無獨有偶的是,在《一滴眼淚換一滴水》一文中,“拿去吧,惡漢!算我欠你的情哪!”這是羅班·普斯潘的一句話,伴隨這句話的是他“把一塊在陰溝里泡過的海綿扔到他(伽西莫多)的臉上”。這句話在原文的語境中并不傻,因為像他這樣做的還有另一個婦人、一個跛腳、一個男人和一個老婦,這些人也都在說著并不傻的話。其實這樣的情形并不鮮見,魯迅筆下沾著人血饅頭吃的華小栓,都是在演繹某種社會中的大多數(shù)人的集體無意識,這原本也是人性的體現(xiàn)。
然而,在波希米亞姑娘的行為下,人們終于讀懂了此前這些人的話是多么“傻”。這個“傻”,比《雷雨》中能直接判斷的傻話要隱晦得多,因為在集體無意識之下,傻未必是傻的,而不傻也未必就是不傻。于是社會就進入了一個悖論當中,這個悖論在波希米亞姑娘的行為下,體現(xiàn)的是人性的光輝:另一個婦人、一個跛腳、一個男人和一個老婦,代表的是具有社會經(jīng)驗的人的認知,而波希米亞姑娘的行為卻代表著人性中最初始、最善良的一面。而且一個人的行為也可以感動觀眾,于是大家拍著手喊:“好極了,好極了!”真的好極了嗎?我們怎么也從這句話中讀出了一種“傻”呢?
有學生會問:《辛德勒名單》中辛德勒問“一條命能值多少錢?”而高斯反問“你覺得值多少呢?”這一對話中的話算不算傻話?
是傻話!但,這又豈止是傻話?這已經(jīng)讓身處和平中的學生感覺到怒發(fā)沖冠了:性命豈有價?可這話在文中的語境之下,又一點都不傻,因為那些猶太人的生命在納粹看來猶如草芥,是不值一文的,只有在存心救人的辛德勒看來是有價的,是必須用他手中的真金白銀去置換的。這話不傻,卻又讓人讀出憤怒、無奈甚至是絕望。又或者說,這一不傻的傻話背后,顯示的是納粹的毫無人性,然后反襯出辛德勒作為逐利商人卻人性未泯。
“傻話”一個詞,可以在三篇語境完全不同的文本中構建出不同的理解,而這些理解又同時指向另一個詞語,這就是“人性”。
當我們說“言為心聲”的時候,需要認識到在這類文本的解讀中,就是要通過文中之人的“言”,去讀出人的“心”。而所謂“心聲”,其實就是人性的語言體現(xiàn)。《紅樓夢》第一回中有這樣的表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傻話與荒唐言并無質(zhì)的區(qū)別,話常常因傻而讓人感覺荒唐。當在高中語文教學中帶著學生一起去解讀文本的時候,其實就是在讀作者。作者是否真癡,文中味又幾何?這都是要從關鍵的詞句中去解讀的。從這個角度講,緊扣某些關鍵詞句,并將一個主題中的文本結合起來,不失為面向復雜的人性世界的有益視角,亦是文本解讀的有益視角。
從這個角度講,“傻話”的意蘊在本單元的教學中是豐富的。其實話說回來,傻話只是一個楔子,真正洞察文本的真實意蘊,需要的還是讀者那雙睿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