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薪
梧桐的樹葉容易讓人想起翡翠,綠翡翠。
一到春天,樹葉在空中一點一點長大。到了夏天,樹葉長大了,一片一片枝繁葉茂,層層疊疊,葳蕤一片,氣象萬千,像一層層飛不走的云層。
梧桐引鳳,有個故事叫“鳳棲梧”。好像講的是司馬相如與卓文君這對才子佳人的故事,想想就覺得美麗。桐花萬里,鳳鳴喈喈,至于其他像我等凡夫俗子卻總有一種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凄惶,仿佛這人世間本就不該來似的。
“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這是《詩經(jīng)·大雅·卷阿》中的詩句。詩人在這里用鳳凰和鳴,歌聲飄飛山岡;梧桐瘋長,身披燦爛朝陽,來象征品格的高潔美好。再比如,虞世南的《蟬》中“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這首托物寓意的小詩,以高大挺拔、綠葉疏朗的梧桐為蟬的棲身之處,在青枝綠葉之間寫出了蟬的高潔,也暗喻自己品格的美好。
風,輕輕吹來,又輕輕吹去,潮起潮落,云卷云舒。這人世間,美好的東西總是短暫的。美好也好,悲哀也罷?;蛟S這人世間的美好還遠遠未來得及產(chǎn)生,或許這人世間的悲哀還遠遠未來得及終止。就像這梧桐一樣生長在大地上,最后也將死亡在大地上。
“西塞山前白鷺飛?!倍嗄昵埃以谝粋€綠樹環(huán)抱的小山村看到白鷺,黃昏,一只,兩只,三只,四只,七只,八只,十幾只從遠處的天空飛來,棲息在村子茂密的樹冠上,如雪片紛紛。
白鷺飛起來或落下來的姿態(tài),極美,風度翩翩,像古代穿白衫的翩翩公子,有一種風流倜儻的美感。
白鷺享有自身的自由,它可以飛,也可以落,還可以行走。王維寫過“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轉(zhuǎn)黃鸝。”杜甫說“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秉S鸝雖也鮮麗、漂亮,叫聲婉轉(zhuǎn),但兩者無法比,沒有白鷺的超然脫俗之態(tài)。我一直認為,白鷺是詩性的,天然富有詩態(tài)的美感。
《五燈會元》里記載:“白鷺飛入碧波中,抖擻一團銀繡線”。真是一種生機勃勃的生命存在,飽滿的,飛揚的,活潑的,歡快的,沒有一絲頹廢和悲涼。雪隱白鷺,雪沒了,白鷺卻還在,天地一新,那無邊的白雪,都化作了一江春水。
白鷺和大多數(shù)鳥類一樣,似乎是敏感的,機警的,膽小的。岑參的“吹笛驚白鷺,垂竿跳紫鱗?!崩畎椎摹鞍樔蛔?,月明秋水寒。人驚遠飛去,直向使君灘?!辈灰f你靠近它,連笛聲也能驚跑它。所以說,最好能遠遠觀它。
而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庇眠@種如篆之絕筆似乎寫盡了白鷺的美艷與驚艷,讓后代的文人廢筆無言兀自嘆息無以為綴了。
這個春天,都沒怎么看花,沒想到時間過得真快,一不留神“嗖”地一下過去了,轉(zhuǎn)眼就到了秋天,轉(zhuǎn)眼桂花就盛開了。
立秋后的某一天,晚飯后,感覺有點無聊,一個人到府山公園獨自徘徊。卻不想被空氣中桂花的香氣所縈繞,無聊中突然有了興致,便順著香氣不知不覺來到一片桂花樹前。那陣陣初秋暮晚的桂花香,濃郁熱烈到讓我無奈的程度,像是某種隱隱的悸動。我不由想起郁達夫的小說《遲桂花》,在郁氏的小說中,除了《春風沉醉的晚上》,我最喜歡這一篇。郁達夫不但是天才的小說家,更是天才的詩人和散文家,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天才?;蛟S我也是一個喜歡懷舊的人,《遲桂花》本來也就是一篇懷舊的作品。由郁氏的《遲桂花》,又想到了郁氏的不知所終,不知魂歸何處?至今也不知道他是否回到了富陽的故鄉(xiāng)。
桂花的芳香從樹上陣陣襲來,又從府山公園的上空陣陣溢出。讓我覺得有點恍惚,這香味讓我覺得性感,銷魂,讓我覺得生活在這世上又是多么美好!這一瞬,讓我覺得似乎猶為年輕,青春猶在,獨自高興一回。
王維說,“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宋之問說,“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逼鋵?,桂花的芳香無意間聞到才是最美的。
秋天既然到了,用不了多久,也將會過去。大多數(shù)草木減緩或停止了生長的速度,開始自己的衰老。最后,該留下的自然會留下來,該離去的總歸要離去。桂花也開始零落,一朵一朵,一片一片,下起了桂花雨,樹冠下面的大地上一片金黃,樹梢上殘留的,最終將和天空一樣變得空無一物。
老鷹潭在衢城雙港大橋往西二公里處的孫姜大橋下面,江山港和常山港在此附近匯合后稱作衢江,兩股江水匯合后,江水陡增,江水滔滔浩浩湯湯向北流去。
老鷹潭在孫姜村西邊,過了雙港口大橋向南二公里左右往西經(jīng)過一條長滿草叢野花的小路再穿過船廠宿舍沿河灘往下走就能走到它旁邊。三十年前,我剛來到這個城市,客居禮賢街,夏天酷熱,下班時,騎著自行車,穿過人聲鼎沸的禮賢街、寂寞的雙水橋、穿過車來人往喧嘩的雙港大橋,常常去老鷹潭游泳,常常模仿偉人也到江中擊水,浪遏飛舟。當時這一帶還沒有防護堤,一切是原生態(tài)的,我躺在水面上,看天空深邃湛藍,看白云優(yōu)哉游哉,看采砂船在我身邊來回穿梭,掀起陣陣水浪,馬達聲驚起不遠處水草叢中的水鳥,常常腦子一片空白。
船廠宿舍四周有一大片橘樹林,樹葉有的依舊蒼翠,有的已開始變黃,有的已飄零。冬日的陽光白晃晃的,藍藍的天空、光線清涼的樹翳,橘樹椏間裸露出的橘黃色的果實油光可鑒,風中空空的寂寥的鳥巢,還有風中的落葉。在橘林中,我總感到一種莫名的觸動,心中有一點點細微的敏感,摻雜著絲絲塵埃的氣息,還有一點點揮之不去的蒼茫和蒼涼。仿佛是那種自遙遠的漢唐宋傳承來的很古老的心情,仿佛像一首古老的歌謠,在我身上深深扎下自己繁多的根須,然后茁壯成長,結(jié)出密密麻麻的種子,繁衍出更多的花朵和果實,最后通過我,來重新感受這個此刻的世界。
老鷹潭在下午向黃昏過渡的白亮的陽光中,由于一側(cè)江岸的阻擋,一半在清爽的陰影里。潭邊的斜坡和沙灘上以及水邊長著大片大片細小的蘆葦,蘆花還沒有飛白。還有很多不知名的草叢和水草,草木早已枯萎,一只水鳥從水面上劃過,藍色的漣漪一圈一圈向四周擴展一直蔓延到潭的那邊。一只水鳥在另一邊鳴叫,半天一聲,半天一聲,間隔太長了,像一架古琴兩頭的琴樁,中間是繃得緊緊的琴弦般的寂靜。聲音瓷實、短促,又很有穿透力。每叫一聲,仿佛在我心中輕輕彈拔一下。我在老鷹潭這邊坐下來,凝神靜氣,竭力想看清這是一只什么水鳥,可我始終無法看清楚。
這個冬日,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走到這個潭邊?仿佛從三十年前走來,從一個更遙遠的過去走來,從一個古老的刮著大風的世界里走來。走過一個又一個荒荒落落的年景,走過一個又一個春暖花開落葉凋零的四季更替,走過一個又一個生生死死的生命輪回。走著走著,累了。閉上眼睛,就站在這兒。夢想的腳步慢慢變成老鷹潭中一片顫動不止的江水。最后,它深深沉入潭底,沉入時間的黑洞,深深沉入自己的命運,不能自拔。
三十年時間,彈指一揮間。
我曾經(jīng)去過許多很遠很遠的地方。人世間,那些開滿野花的小路,我多想多走幾次。那些即將消失的小路,在它們消失之前,我多想都走一走……
這個有陽光的冬日,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天空中和大地上到處是滿滿的青枝綠葉,風吹過,風聲中充滿豐富的細節(jié)和內(nèi)容,風聲聽起來便很繁復。冬天,落葉歸根,大地空闊遼遠,天空鋼藍锃亮,風聲粗棉布般在天上懸著,風聲只是風聲,風聲中什么也沒有。而現(xiàn)在是剛剛展開的冬天,風聲清澈干爽。我在老鷹潭邊靜靜坐著,風一陣陣刮來,把我心中的溫暖一點點刮走了。我不由想起少年時在故鄉(xiāng)嵩溪河里游泳,而從這里沿江山港溯游而上,理論上是可以游到故鄉(xiāng)的。
天空越來越暗,我也慢慢變得空曠。在夕陽消失之前,我滋生把這個老鷹潭帶回去的想法。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的這個小小的不切實際的想法只能在我的身體里波動一下,可它卻仿佛從我的身體深處溢了出來,茫茫無際,卻又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