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桑卓瑪
黃昏,我坐在廣袤的草原上,雙手抱膝,聽風吟唱。遠遠的,水天一色,有白鷺振翅而飛。紫霞片片落下,給青翠的阿萬倉換上一件夢的衣裳。聽說你曾在阿萬倉種下了一片又一片綠草,也曾在黃河母親的臂彎里,寫了一首又一首閃耀著青春光輝的詩篇。遠去的海子和顧城,還有那手指染著細雨和青草氣息的昌耀,你熟悉他們就像熟悉你自己。
思念像黑色的箭鏃,一枚枚跌進無邊的荒野。這古老的琴曲,還有誰在狼群出沒的草澤上為你彈響?如果可以,我愿化身成泥,同花草的根莖一起沉睡,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夕陽滑進遠山的濃影,蘇魯花兒一叢叢綻放在碧草絨絨的大地上。此刻的我,沒有眼淚,只與晚風緊緊相擁。
平湖煙雨,歲月悠長。你有你錦繡桐花萬里路,而我在千里之外的藏鄉(xiāng)江南,剪一襲流云,修一道柴籬,又在矮矮的籬墻上種滿夕顏花兒,用黑色的眼眸守護這一個個比眸子還要幽黑的夜晚。月華溶溶,每個芬芳的夜里讀你寫的詩句,又在淡淡的花香里揣度你詩行之外的悲喜心情。這一世的牽念啊,就是夕顏花素凈的花語,從黃昏到清晨,點滴細數(shù)一朵花全部的宿命。
盛夏的草原,有風從遠方帶來了黃河的喟嘆。
遙遠的密西西比河,曾在昌耀的詩歌里風雨如磐,而地球的這一邊黃河正優(yōu)雅地拐彎。無數(shù)條汊河、無數(shù)個沼澤,像是鑲嵌進阿萬倉草原的一塊塊閃光的寶石。草尖上露珠兒一顆顆墜落,水滴折射著陽光萬縷,光影交錯如袖珍版的大千世界。牛羊撒落其間,背負起一片片流動的云彩,這豐美的水草唯阿萬倉獨有。
多少次想逃離那張密不透風的紅塵蛛網(wǎng),可愈掙扎愈發(fā)束縛得緊,仿佛靈魂也無處安放。于是,萬水千山地跋涉,只為逃離!而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終于,放慢腳步,讓靈魂跟了上來,軀殼與靈魂在阿萬倉一望無際的花海里交融。
花開花落,驚鴻入夢。你一生的愛戀如一道凝固不動的風景,牛羊咀嚼過,風雨侵蝕過,縱然痛徹心扉卻也足夠唯美與浪漫!金色的賽欽花兒一朵朵綻放,連綿成波濤洶涌的花海。我終究難舍我的藏鄉(xiāng)江南,難舍那一巷撐著油紙傘的寂靜歡喜。坐在魚樵水墨的煙雨里,參不透世事炎涼,不如靜靜地想念,想念你金雕盤桓的壯美與遼闊。從此,夢里千回百轉的阿萬倉,就是我所有的前塵往事,一個靈魂與靈魂相看兩不厭的風煙之地。
就這樣,錯過了短暫的金秋,一下子跌進了風雪冰瑩的阿萬倉。衰草在古寺旁倔強地挺立,任憑風雪將草莖一寸寸掩埋。香煙繚繞的大殿,誦經(jīng)的高僧微閉雙眼,那打坐的神靈只在云層里出沒。
浮云蒼茫,馬蹄鏗鏘。攜一程山高水遠,看桃花開盡雪蓮綻。玉笛悠悠,吹一曲天涯紅塵遠。雪蓮,是你前世轉山轉水轉佛塔也不能牽手相伴的愛人。品一勺紅葉青梅,舞一袖翩若驚鴻,送給悲喜從容的阿萬倉?,斍那寮藕瓦|闊,只有冰雪堆積的阿尼瑪卿山最有資格訴說。
撐一葦江湖,飲一缽風雪。你的阿萬倉,又反反復復鼓蕩著我的冬夢。夢里折梅,不見故人來。夢醒的清晨,我依然在白龍江畔,彈一曲指上染塵埃。
今夜,我邂逅了百年難遇的紅月亮。星星淡去,你攜一壺阿萬倉的白雪來看我。抖一肩風霜,我們在爐火旁坐定。霜染的棠梨在夜色里微微發(fā)黃,我們用阿萬倉的雪花煮一壺棠梨茶。蓮花漏轉,嘆一朝云煙落。我久久地注視著你,卻說不出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