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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中處處洋溢著一股向往自由的莊子情結(jié),其實這與曹雪芹寄寓主人公尊崇“明明德”的思想理念是異曲同工的①。莊子向往“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內(nèi)篇·逍遙游》)②的無待狀態(tài),崇尚“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物我一體的境界,更高呼出“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內(nèi)篇·齊物論》)的齊物宣言。正因為他渴望自由,痛恨被約束,因此總是以最極端的方式表現(xiàn)出對當(dāng)下繩矩制度的不滿,他要沖破一切的桎梏,實現(xiàn)這樣一種無治之治:“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外篇·知北游》)。一切合乎自然,順乎自然。莊子對禮義秩序造成的權(quán)力濫用也充滿了警惕,對人類理性的選擇和理性的手段拯救世界及實現(xiàn)人類真正的自由不抱太大的希望。同時,他也看到他所處的那個禮儀淪喪、諸侯爭霸、民不聊生的亂世,出現(xiàn)了“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殺父,臣有殺君,正晝?yōu)楸I,日中穴阫”(《雜篇·庚桑楚》)等一系列不合理現(xiàn)象,因此希望沖破是非之辯,淡化智力角逐,避免智巧機心對個體自由的戕害,強調(diào)本然之性的展開,并實現(xiàn)個體與禮義文明之間的疏離,一切返璞歸真,從而真正達(dá)到“法天貴真、不拘于俗”的境地。他率真可愛,寧愿“曳尾于涂”也不愿同流合污,還嘲笑那些把腐臭如鼠的名利當(dāng)作寶貝不惜剖腹藏珠的人;他目光如炬,不趨媚迎俗,因此能“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內(nèi)篇·應(yīng)帝王》),達(dá)到一種超凡脫俗的境界。
這樣一種蔑視流俗、逍遙無待的精神境界對《紅樓夢》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③。曹雪芹號夢阮,與其敬慕魏晉時期曠達(dá)隨性,蔑視流俗的阮籍頗具淵源,而阮籍率性不羈的性格又與其“尤好老莊”的情感取向是分不開的④?!都t樓夢》正是將這些靈動叛逆的思想貫徹始終,直至玉石俱焚書寫千古悲劇也在所不惜。如甲戌本第一回眉批即言:“開卷一篇立意,真打破歷來小說窠臼,閱其筆則是《莊子》《離騷》之亞?!笨梢姡髡叽_實是有將《莊子》的思想凝注于筆下來創(chuàng)作《紅樓夢》的意圖。第六回墨眉又言“筆勢蜿蜒縱肆,則莊子《南華》,差堪仿佛耳”。亦明言《紅樓夢》筆勢奇崛,伏脈千里,有莊子之風(fēng)。梁歸智以為太虛幻境里那副對聯(lián)“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可以體現(xiàn)“莊子的超曠空靈”,而《紅樓夢》相對于其他小說而言,更像一部哲學(xué)著作,一部深刻地帶有莊子烙印的哲學(xué)小說⑤。劉再復(fù)亦稱:“《紅樓夢》的哲學(xué)形態(tài)類似莊子,其巨大的哲學(xué)意蘊寓于精彩的文學(xué)形式與審美形式中,寓于豐富的寓言與意象中,所以既可稱莊子是文學(xué)家,也可稱莊子為哲學(xué)家。曹雪芹也是如此,兩者兼得。”⑥以此為立足點,我們尋覓小說里寶玉與妙玉的心路軌跡,更能體會到《紅樓夢》處處洋溢的這種莊子情懷。
《紅樓夢》中賈寶玉甫一亮相,作者就用詞牌《西江月》評點其“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潦倒不通世務(wù),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誹謗”。表達(dá)了世俗人對賈寶玉“怪誕”行為的不解,但同時也將其縱情任性、灑脫自由的性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第十七回中,寶玉隨同父親一起賞玩大觀園,由此引發(fā)了這么一番議論:
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舊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yuǎn)無鄰村,近不負(fù)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于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
天然與人為的矛盾在寶玉心中是水火不容的,在他看來,那種“人力穿鑿扭捏”得來的風(fēng)景有礙自然之真,“似非大觀”,他極厭的就是這種拘泥于人力的規(guī)則與秩序,而喪失天真自然的情趣和美好。正是有著這樣的認(rèn)識,寶玉向往率真自然,也喜歡與這樣志同道合的人交往,所以他寧愿與閨閣里天真無邪的女兒們廝混,結(jié)社作詩,割腥啖膻;也不愿“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之事”(第三十六回),顯然,這樣的事情便是“人力穿鑿扭捏而成”的,最令寶玉厭煩。
第二十一回中,寶玉剛信誓旦旦地答應(yīng)了襲人的約法三章之后,便又開始“好姐姐好妹妹”的“未嘗暫離口角”(脂批語),引起了襲人強烈不滿,不得已寶玉只好安分起來:
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jīng)》。正看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故絕圣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zhí)煜轮シ?,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guī)矩,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笨粗链?,意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xù)曰:“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崩m(xù)畢,擲筆就寢。
《胠篋》篇充滿了對人類主觀建構(gòu)的秩序和規(guī)則的警惕與不屑。在莊子看來,世界的本來面目才是最真實的狀態(tài),這是造化的杰作,不需要假手于人。寶玉受到襲人訓(xùn)斥后獨鐘意于此篇,明顯暗含了對襲人所謂“約法三章”的人為約束的不滿。而且莊子思想進(jìn)一步啟發(fā)他,既然建構(gòu)毫無道理可言,那么當(dāng)前的建構(gòu)也許就是一種毀滅,毀壞反而是一種回歸自然的方式,故而信筆寫下“焚花散麝、戕寶灰黛”之語。其實無論是成還是壞,寶玉渴望達(dá)到的就是一種“齊物”境界,自然的背后必然是平等,一種超越差等的對待,“戕寶灰黛”也并非真的想要毀滅,而是要將釵黛結(jié)合,做到一種真正的融合和平等。然而,寶玉在情中纏陷太深,于世俗中壓迫太緊,故而只有在讀《莊子》后才會有這樣的感發(fā)和釋放,才能“意氣洋洋”地一抒自己對“最是清凈潔白”的女兒們的由衷贊美和向往,并將自己可能被女兒們說教的擔(dān)憂也表露出來,而且也深深憂慮著大觀園內(nèi)部諸人的相互攻訐和理想世界的破滅。故王國維亦言:“彼(賈寶玉)于纏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脫之種子;故聽《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讀《胠篋》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雹呖梢娗f子哲學(xué)對寶玉人格形成的影響之大。
“焚花散麝”的莊子情懷,看似無情,卻又是至情。胡文英便指出“莊子眼極冷而心腸極熱”“最是深情”⑧。《內(nèi)篇·德充符》記載莊子在與惠施的對話中這樣定義無情:“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鼻f子的“無情”只是希望我們不要被是非好惡所左右,使這個本來在造化面前已經(jīng)十分脆弱的身體免受來自他者的傷害。因此他是個極脆弱的人,怕自己也怕別人受到傷害,然而這樣一種怕傷害而顯露的“無情”本身不也具有“溫馨的一面”⑨嗎?莊子看似冷寂而“無情”,一如那位最后萬念俱灰、絕塵而歸的神瑛侍者,但在莊子冰冷的筆下,也有這樣一番對“真”的理解:“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yán)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雜篇·漁父》)他注重形骸之內(nèi)的本真,而不付諸于形骸之外的形式,看似不動聲色,無欲無求,但若精誠所至,亦得性情之真。莊子的無情,實則是真正的至情,在《紅樓夢》佚文“紅樓情榜”中寶玉稱之為“情不情”,甲戌本第八回脂批釋為“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體貼”,就是對世間一切不情之事,皆以情動之感之,使若有情。這樣一種“道通為一”“與物同化”的無差等的癡情,正是莊子所追求的“齊物”的至高境界。又如五十八回記寶玉聽說邢岫煙也即將出閣,有這么一段話:
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jié)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fù)了!不覺倒‘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發(fā)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嘆息。正悲嘆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于枝上亂啼。寶玉又發(fā)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fā)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里來與杏花一會了?”
世傳孔子弟子公冶長能“解百禽語”,這里寶玉竟借公冶長的掌故來抒發(fā)自己無限“懷春悼時”的悵惘之感,與莊子的“濠梁之樂”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寶玉對杏花與雀鳥的喃喃自語,正是其對“世間之無知無識,以一癡情去體貼”的真實流露,以癡情去體貼,就意味著在寶玉心中,已然沒有人與物的界限,有的只是共同的悲傷或欣喜,是一種知音間的互訴衷腸,甚至是抹煞了彼此的物我同一。也就只有《內(nèi)篇·齊物論》“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的妙筆可以描述這種無分別的境界了。
妙玉的莊子情懷在判詞中就最早得到了體現(xiàn):“天生成孤僻人皆罕?!?第五回《世難容》)這不禁讓我們聯(lián)想到對寶玉的評判“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第三回),可見二人在世人眼中確有某種同樣叛逆乖張的性格,而這種相似性必然要歸結(jié)到二人同樣的莊子情結(jié)上。我們再看第六十三回,寶玉過生日,妙玉寄箋祝壽,寶玉去找黛玉幫忙回帖,路上偶遇邢岫煙,有了這么一番問答:
岫煙笑道:“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么道理?!睂氂衤犝f,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樣才好,竟沒了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了姐姐?!贬稛熉犃藢氂襁@話,且只顧用眼上下細(xì)細(xì)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他常說:‘古人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薄运苑Q‘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世人’?;苏?,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于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nèi)人’,便合了他的心了?!?/p>
這一段文字至少包含了三個信息:一則妙玉也喜歡莊子;二則性情“放誕詭僻”的妙玉為何如此青睞寶玉;三則妙玉對檻內(nèi)外人的理解。這三條其實是可以放在一起理解的。首先說說何為“畸人”,此出自《內(nèi)篇·大宗師》:“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成玄英疏:“畸者,不耦之名也。修行無有,而疏外形體,乖異人倫,不耦于俗。”又有疏解:“侔者,等也,同也。夫不修仁義,不偶于物,而率其本性者,與自然之理同也”。⑩從注解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畸人”大體上是指不耦于俗世而“與自然之理”相合的奇人。這樣看來妙玉確實當(dāng)?shù)闷稹盎恕边@個稱呼,而她也確實是這樣標(biāo)榜自己不泥于流俗的風(fēng)骨氣度的。首先她相貌出眾而又才華橫溢,早先借林之孝家的之口大致知道其出身仕宦,模樣極好而又心性高潔;后來在櫳翠庵品茶時嘲笑黛玉“竟是大俗人”,黛玉也并未加以反駁。而后黛玉在凹晶館聯(lián)詩中還盛贊妙玉為“詩仙”,可見其確實“氣質(zhì)如蘭,才華阜仙”。然而她又的確“不耦于俗”,判詞中即說其“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只因為劉姥姥來櫳翠庵用了茶,她便將上好的成窯五彩小蓋盅茶具拋之門外;邢岫煙還透露她“因不合時宜,權(quán)勢不容”而投奔京城的信息,可見其乖僻。
細(xì)想一下寶玉又何嘗不是這樣的人,他們都是在莊子的思想里浸潤過的人,所以同樣“乖異人倫,不耦于俗”。只不過寶玉是在現(xiàn)實世界里對“道德功名”反叛,而妙玉是站在六合之外對整個世俗世界表示蔑視,兩人是殊途同歸式的叛逆。這樣說來,妙玉稱自己為“畸人”,寶玉就得稱“世人”;她若為“檻外人”,寶玉則為“檻內(nèi)人”。其實這也是她渴望讓寶玉認(rèn)清自己,通過對自我身份的揭示以獲得寶玉這個世所罕見的“知己”的回應(yīng)與認(rèn)同的表現(xiàn)。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從《莊子》文本中會發(fā)現(xiàn)很多“畸人”形象是以殘缺人的形象出現(xiàn)的,這些人雖然極端畸形,令人厭懼,然而無一例外又都是內(nèi)心充實、安命自適、游心于道的仙人,莊子意圖用這種形體的極度殘缺來反襯內(nèi)心的充盈德性,表達(dá)其對生命中德性之美的強烈推崇和謳歌。而且莊子當(dāng)時所面對的是一個無道的社會,畸人與兀者的形象說明了刑罰的無處不在,生命的無可奈何。然而,社會的無道不僅僅能給人帶來形骸之外的摧殘與畸形,更多的則是對形骸之內(nèi)的壓迫與折磨,而《紅樓夢》所處的時代,那種僵化的制度與倫常已然根錮于人心,麻木不仁的規(guī)訓(xùn)禁錮著自由的天性,這樣的摧殘往往是對心靈的摧殘。更甚于制度之上的,是對人類生死無可逃避地追問與依戀,對世間萬物興敗枯榮的觸慟與悲憫,這種無可逃避的痛楚如“天刑之”般無可救藥,所以注定了悲劇的不可避免。在此基礎(chǔ)上,以形體的美好襯托出心靈的備受煎熬,不得已而歷經(jīng)“泥陷”的折磨,“荒唐”的癡夢,終而傷心一場,更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故而無論是畸形于形骸之內(nèi),還是形骸之外,其表達(dá)的思想是一致的。正因為是不同世界里的同一種人,因此妙玉才會把自己常用的杯子單單給了寶玉;眾人也推搡寶玉去找妙玉折梅,妙玉也欣然贈與;更有鄭重其事地“恭肅芳辰”之賀。這都說明了妙玉把寶玉當(dāng)成了“異世”知音,是另一個自己。而正因為這種思想上的同源性,使得寶玉成為她俗世間唯一的“知己”。這時,如果將他們的身份互換的話,妙玉就是“檻內(nèi)”的“畸人”,而寶玉便會成為“檻外”的“畸人”了。換言之,寶玉是“檻外”的妙玉,而妙玉正是“檻內(nèi)”的寶玉。兩人是一體的兩面,是一個時空下不同境遇的角色影像。
除此之外,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在金陵十二釵中,妙玉是唯一一個跟賈府沒有任何親眷血緣關(guān)系的“外人”。很多人都覺得是因為妙玉的高潔孤傲配入“十二釵”之列,我想若以性格而論,《紅樓夢》里配入的女子或許不止她一個,這樣的解釋恐難服人。入選的原因若是以為唯有妙玉才是寶玉在塵世中不可褻玩的“太虛幻境”的映像,或許更在情理之中。因此可以說,“金陵十二釵”中的妙玉乃是寶玉的映像,而寶釵和黛玉則分別代表這塊“頑石”來到俗世所要面對的兩段情緣:一段是俗世中必要強加給他的“金玉良緣”,一段是前世在三生石畔定下的“木石前盟”。帶著這些前世今生的“業(yè)緣”,他即使想要“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恐怕也是“云空未必空”。也因此當(dāng)他想回歸莊子的“逍遙”斯境時,連寶黛都齊來笑他:
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摈煊裼值溃骸澳隳琴誓┰?,‘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jù)我看,還未盡善。我再續(xù)兩句在后?!币蚰钤疲骸盁o立足境,是方干凈?!薄氘?,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頑話罷了。”(第二十二回)
這樣的話是真心話,當(dāng)然不能當(dāng)作是“頑話”。其實,無論是“金玉良緣”還是“木石前盟”,無論寶釵不嫁或者黛玉不死,都只會是一場悲劇。因為寶玉渴望的并不是自己能娶到誰,或是誰能成為他的妻子,他曾強調(diào)道:
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第五十九回)
所以他見不得女孩子出嫁。一旦女孩兒出嫁,寶玉便認(rèn)為那女孩兒就成了濁物。書中寫到香菱受欺,平兒受氣,迎春、探春出嫁,史湘云定親之類的情節(jié)時,都引發(fā)了寶玉無限的惆悵。他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和這些姐姐妹妹們一起永遠(yuǎn)待在大觀園里,而不受光陰的限制。他甚至希望所有的女孩兒都能留在他身邊,不要出嫁,以免受到世俗的染污與社會的摧殘。他認(rèn)為普天下的女兒們皆是“山川日月之精秀”鐘情而得,因而保持天性的自由與純真是她們最好的歸宿。然而當(dāng)他所不愿意看到而又必須發(fā)生的一件件“春殘花漸落”的婚姻接踵而至?xí)r,他內(nèi)心的痛苦焦慮又怎能輕易撫平?而他也并非想占為己有,因為他又何嘗不是“濁臭逼人”的“須眉濁物”呢?所以他跟大觀園里這么多的姐姐妹妹耳鬢廝磨膩在一起,幾乎所有人竟都只是“耽了虛名”。并非他不能,只是從未想措意于此事。他就是這么一位惜花賞花的人,他想讓每一朵花都得到百般呵護(hù),即使“操碎了心”也在所不惜。魯迅敏銳地指出:“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而已?!闭\哉斯言。
而妙玉亦是如此,曾幾何時的妙玉是蘇州高門大姓家的千金,曾經(jīng)的奢華只要一窺她那些常人罕見的“古玩奇珍”便知大概,爾后不見容于俗便立志常伴青燈古佛,而如今的妙玉又是將來遠(yuǎn)遁的寶玉,他們的身世相同,性情里又都服膺于莊子,皆被世人視作悖逆人倫、不耦于俗的代表。我相信最后即使寶玉如妙玉般出家,他也只能是“云空未必空”,因為自從他從無稽崖下許了這段塵世的孽緣,那這遭思凡便注定“終陷淖泥中”,而妙玉正是他將來的人生最好的注腳。因此,曹公的妙筆妙語(妙玉)正在于把寶玉的映像也幻化成形,寶玉亦是鐘靈毓秀的“金陵十二釵”。而與其他女兒不同的,僅在于他“又僧又俗、又男又女”罷了。
寶玉和妙玉之間的感情,歷來被紅評家津津樂道。尤其惹爭議的是第四十一回妙玉請寶黛釵三人喝茶,給釵黛二人的茶具皆是“古玩奇珍”,偏偏“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大家對“仍將前番”幾字很是疑惑,莫不是寶玉以前常常來櫳翠庵看望妙玉,而妙玉也次次將自己常用的茶杯奉與寶玉喝茶,之后也并不“擱在外頭”,自己還在用,可見二人之親密。由此王希廉即評道:“妙玉向?qū)氂裾f‘你獨來我不肯給你吃’,是假撇清語,轉(zhuǎn)覺欲蓋彌彰?!贬槍ξ迨貙氂衿蚣t梅一回又說:“寶玉一人去偏能折來,且又去第二次分送各人一枝??梢娒钣裥闹袗蹖氂袷馍?。前說不給茶吃是假撇清,此番分送紅梅亦是假掩飾?!鼻嗌较赊r(nóng)對妙玉不滿更甚,其評道:“妙玉外似孤高,內(nèi)實塵俗。……物必先腐也,而后蟲生之;人必自亂也,而后盜劫之。慢藏誨盜,冶容誨淫,古訓(xùn)有明征矣。若妙玉者,其亦自貽伊戚也夫。”更有批評妙玉最后蒙劫是“螞蟻不鉆無縫街”。這種認(rèn)識帶有一種先驗的“紅顏禍水”的偏見,仔細(xì)分析,便會發(fā)現(xiàn)失之公允。
首先,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紅評家往往是在后四十回的影響下得出了這些結(jié)論,續(xù)作者似乎對“情既相逢必主淫”這句話很是贊同,一方面讓寡欲守節(jié)的人都得以善終享貴,另一方面又讓癡情之人都染上因淫欲而不得善終的下場。如給妙玉便安上一個妄動風(fēng)月,被人輕薄,最終慘死的結(jié)局,并在最后一回借甄士隱之口說:
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纏綿的,那結(jié)果就不可問了。
這也就是說《紅樓夢》的悲劇女性皆因不守婦道而起,只有不起情欲之念,才能得以善終,得到真正的幸福。這樣的定性,便使得《紅樓夢》變成一部勸善懲惡、滅情息欲之書,由此主旨而下,妙玉的悲劇命運自然也就是自作自受了。這樣的續(xù)作注定是要受人詬病的,而對妙玉的評價也必須審慎對待。于此清代著名紅評家陳其泰所論便極為精辟:
作后四十回書者,其見解總未能免俗。故描摹寶玉、黛玉、妙玉諸人,不免沾涉情欲。寶玉豈以知心為虛情,以淫事為正經(jīng)者哉。……必欲坐實妙玉落劫,實失真事隱本旨?!浪字?,橫一團(tuán)私欲于胸中,便處處以男女相悅之心,揣摩書中所敘之事。如妙玉之于寶玉,亦以為跡涉狎昵,真隔塵障千百層,無從與之領(lǐng)略此書旨趣也。此種筆墨,作者難,識者亦不易。余少時讀此回,亦不能不疑于妙玉,彼時只因未識得寶玉耳。及反復(fù)尋繹,將寶玉之性情行事看透,方能處處領(lǐng)會作書者之旨趣。眼光稍一不到,不免冤枉殺妙玉,即是冤枉殺寶玉,且并黛玉亦冤枉殺也。
世人一看到妙玉判詞中有“風(fēng)塵骯臟”“遭泥陷”之語,便想到必定與煙花巷有關(guān),然而脂批就認(rèn)為甄士隱《好了歌解》中的煙花巷指的是巧姐,第二回“賈雨村風(fēng)塵懷閨秀”中“風(fēng)塵”二字只是指人困頓之時,所以“風(fēng)塵”并非一定要與煙花巷有關(guān)。續(xù)作者認(rèn)定妙玉必遭“輕薄”,然后倒果為因,虛構(gòu)出妙玉種種浪蕩行為,坐實其落劫結(jié)局,實在有些荒謬。在這種不合情實的敘述中得出的結(jié)論,也自然不可信。
其次,我們從文本分析,妙玉將自己的茶具遞與寶玉,正說明妙玉并不把寶玉當(dāng)作一般人來看,而確實是把他當(dāng)作“同道中人”的。如陳其泰在第四十一回眉批即曰:
村婦雖濁,女也。寶玉雖清,男也。劉姥姥飲過之杯,則欲棄之。自家常用之杯,則與寶玉共之。在世俗之見,必以為女悅男之確證矣。不知妙玉心中只辨清獨,何分男女。彼固不以男子視寶玉也。惟其如此,故與寶玉相契之深。污杯而棄杯,污地而洗地。妙玉之心,惟寶玉知之。是兩人猶一人也。蓋寶玉忘乎己之為男,亦忘乎妙玉之為女,只是性情相合,便爾臭味相投。此之謂神交。此之謂心知。非食人間煙火者,所能領(lǐng)略。若說兩人亦涉兒女私情,互相愛悅,則俗不可耐矣。
可見邢岫煙口中妙玉“放誕詭僻”之表現(xiàn)正是指妙玉“只辨清獨,何分男女”的脾性,也正因此才會有個“女不女,男不男”的評價?;蛟S在妙玉看來,男女之分本就是俗世人為設(shè)定的桎梏,是不值得理睬的,這點二玉實是殊途同歸。其實寶玉與妙玉的默合神契,黛玉最是洞若觀火,因為在紅樓三玉中,“妙玉與黛玉同品性,妙玉與寶玉為知己”,三人所重者在知心,而絕不在于情欲。因此當(dāng)眾人讓寶玉折梅時,黛玉不但不生醋意,還勸慰他吃杯熱酒再走,且深明妙玉為人,知道“有了人反不得了”,可見三人之交心。陳其泰還肯定“妙玉正是黛玉一流人。正如梅花與水仙,各是風(fēng)神,而其為潔凈則一也”。也正是這樣,三人才能做到惺惺相惜,而不摻雜幾許淫欲與嫉妒,所以以情欲來揣測寶玉與妙玉之間的感情,不免有以己度人之嫌。
寶玉和妙玉二人是如此地相似,他們同樣熱烈地向莊子靠近,而迫切地意圖與世俗保持距離。他們共同渴望真實地享受生命,懼怕人為地設(shè)定生存法則會破壞自然之道。他們窒息于這種強加的束縛,渴望“沖決網(wǎng)羅”以探求真正的內(nèi)在生命的深度,祛卻逐物之累,以達(dá)“與物同化”“與道同體”的“齊物”“逍遙”之境。他們?nèi)绱讼嗨频爻蔀樽咴谧杂芍飞系闹海⒊删土苏媾c假的相互映像,實與虛的互質(zhì)融合。世人皆說二人或有愛慕,殊不知此言不僅看低了寶玉、貶低了妙玉,更錯會了曹雪芹的匠心孤詣。
注釋:
① 按:這里必須要強調(diào)的是,《紅樓夢》反對壓抑人的教化,但這并不意味著《紅樓夢》反傳統(tǒng)。他只是反對利用傳統(tǒng)來控制個體靈魂自由的統(tǒng)治者及其制度,而并不是真正的反傳統(tǒng)。相反,他喜歡莊子,仰慕孔子,這些先賢并沒有限制或者拘束人們自由地追求幸福、追求人性自得圓滿的權(quán)利。堯舜之道是值得稱頌的,只是因為末流將堯舜孔孟之道束縛為“存理滅欲”“移孝作忠”等統(tǒng)治術(shù)才失于偏狹,正如書中借襲人之口將寶玉的憤懣抒發(fā)出來:“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第十九回,按:本文所引用《紅樓夢》章回及脂批,均出自《紅樓夢:脂匯本》,岳麓書社2011年版。后文僅列回目,不贅頁數(shù)。)連脂批也十分詫異道:“寶玉目中猶有‘明明德’三字,心中猶有圣人二字,又素日皆作如是等語,宜乎人人謂之瘋傻不肖?!边@就是寶玉的可敬可愛之處,唯對世俗之教越是痛加鞭撻、極力排斥,才越發(fā)凸顯了寶玉對圣人之教的留戀與向往。尤其因找尋不得而無出路,則只好將無限情思寄寓莊子放浪形骸的思想之中。
② 按:后文出現(xiàn)內(nèi)篇、外篇、雜篇等皆指《莊子》中篇目,故僅列篇名,恕不一一。
③ 按:參考張艷萍《“大旨談情”實“無情”——論莊子人生哲學(xué)對〈紅樓夢〉的影響》,《洛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3年第4期;李秀華《賈寶玉與〈莊子〉關(guān)系論析》,《五邑大學(xué)學(xué)報》2009年第3期;路凝山、趙建忠《試論莊子思想對賈寶玉“命”的觀念的影響》,《河南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9年第3期,等等。這些文章都或明或暗地點出了莊子對《紅樓夢》的人物創(chuàng)作及寫作主旨的深刻影響。
④ 參見戴文霞《論莊子思想對阮籍的影響》,《昭通師范高等??茖W(xué)校學(xué)報》2005年第4期。
⑤ 梁歸智《曹雪芹“寫人”的二綱八目與癡、常二諦、三象合一》,《晉陽學(xué)刊》2012年第3期。
⑥ 劉再復(fù)《〈紅樓夢〉與中國哲學(xué):論〈紅樓夢〉的哲學(xué)內(nèi)涵》,《渤海大學(xué)學(xué)報》2010年第2期。
⑦ 王國維《紅樓夢評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8頁。
⑧ [清]胡文英《莊子獨見》,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6頁。
⑨ 王博《莊子哲學(xu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73頁。
⑩ [清]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78-2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