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山
上海戲曲院團中京、昆、越、滬、淮五大劇種,從程式化表演格局、武打套路、鑼鼓曲牌等方面,京與淮都如出一轍,十分相同。揭開這兩個劇種的悠久歷史,可追溯到清乾隆年間,以皮黃戲“三慶班”大老板程長庚為首的四大徽班進京為乾隆皇帝慶賀八十大壽演出,之后,經(jīng)歷好幾代前輩藝術家不懈努力,艱苦磨煉,精益求精,演變成博大精深、絢麗多姿的中華民族文化瑰寶“國粹”京劇。相傳在清順治年間,有安慶劉四等古老徽班,逐漸開拓到江蘇鹽城、阜寧、兩淮(淮陰淮安)一帶。這對由當?shù)剜l(xiāng)村音樂、門嘆詞、香火戲形成的淮劇初級階段“三可子”來講,無疑是灌注了新鮮血液,許多“三可子”藝人紛紛拜在徽班師傅門下為弟子,使得他們從只會“六人三對面”簡單、粗糙的演唱形式,發(fā)展到師徒聯(lián)合演出皮黃戲《嘆白骨》《富貴圖》《武當山》《八卦圖》《兩狼山》《收關勝》《小五臺》等表演相當豐富的劇目。那時,皮黃與“三可子”融為一體,稱之為“皮夾可”。公元二十世紀初葉,蘇北發(fā)生了嚴重的自然災害,為了生存,一些家班創(chuàng)始人如“日升班”班主武旭東(馬麟童師傅),“長盛班”班主何明珍(何益山父親),伙同何孔德(何叫天父親)等七人,千里迢迢,離鄉(xiāng)背井,來到遠東最大都市——上海灘,捷足先登地成了上?;磩〉拈_山鼻祖。不久蘇北各地區(qū)“三可子”藝人聞風而動,陸續(xù)從水、陸兩路涌入申城,為弘揚淮劇事業(yè)作出卓越貢獻。
梅蘭芳,生于北京,祖籍江蘇泰州,他對淮劇在上海發(fā)展尤為關切。1947年4月1日,上海聞人王曉籟為女兒結婚,在泰興路麗都花園舉辦一個隆重而盛大的宴會,梅蘭芳應邀出席,正巧遇見當時擔任上?;磩⊥事?lián)誼會主席的駱宏彥(原藝名駱紅艷,淮劇早期男花旦),兩人交談中,梅大師對于淮劇改良提出了一些寶貴意見和方針。同年6月3日,上海淮劇界為慶祝上?;磩⊥事?lián)誼會成立一周年暨籌募施診給藥福利基金,在天蟾舞臺舉行了一次規(guī)模宏大的會串義演。這天下午,梅蘭芳興致勃勃蒞臨助陣,觀看了匯集著名淮劇表演藝術家馬麟童、何叫天、筱文艷、李玉花(淮劇早期著名坤角花旦之一)、何益山、陳為翰、武小鳳、楊占魁、華良玉、王九林、葉素娟等演出的《滿堂紅》《雙龍會》《梁祝哀史》《闖宮》《關公辭曹》《香蓮帕》。演出結束,梅大師走上舞臺,與主要演員親切握手,全場熱烈氣氛達到高潮,這是多么激動人心的時刻??!
1948年7月15日至17日,江淮旅滬同鄉(xiāng)會為籌募京江公所受災難民救濟經(jīng)費,集中淮劇精英,在電臺舉行勸募三天的演唱,這次活動的發(fā)起人就是梅蘭芳與上海大亨黃金榮、杜月笙、顧竹軒(號稱“江北皇帝”、天蟾舞臺老板)。
1950年10月12日(農歷九月二日),上海市江淮戲劇公會協(xié)助德本善堂時疫醫(yī)院勸募經(jīng)費,在天蟾舞臺組織了一場義演。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淮劇第一次在黨和國家關懷下的義演活動,集中了上海十三家淮劇團雄厚藝術力量,不僅1947年參加義演的馬麟童等十一位藝術家悉數(shù)領銜登場,還有著名淮劇王牌小生周小芳和當紅花旦蒯云霞、顏小琴、王鳳仙,著名小生筱云龍、張云良、程少楠以及淮劇元老武旭東、何孔標等也都加入進來,演出了《九世同居》《安壽保賣身》《龍鳳帕》《嘉興八美》等劇目。梅蘭芳、周信芳兩位大師與陳白塵、熊佛西、董天民、劉厚生等一起擔任這次盛大義演的演出顧問。
我平生唯一一次見到梅蘭芳,是在1951年8月1日上午重慶南路震旦大學禮堂,他應邀出席上海市第三屆戲曲研究班開幕典禮(我在京淮第三中隊第十四分隊)。作為特邀嘉賓,大師在會上發(fā)表簡短的祝賀詞。只見他身穿淡色中山裝,溫文爾雅,落落大方,講話輕聲慢語,名旦范十足,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我還有幸看過梅大師的一次演出,那是在1954年6月10日下午的人民大舞臺(我們精誠淮劇團為照顧主要演員看戲,特地將昌平大戲院的當天日場停演),先由華東實驗京劇團王金璐演《夜奔》,陳大護演《搜孤救孤》,壓軸戲就是梅大師代表作之一《宇宙鋒》演出。我清楚記得,上海劇協(xié)發(fā)給我的戲票是樓下前座第十排,看臺上感覺近在咫尺,我全神貫注地觀看了梅大師的演出,他把主人翁趙艷容故意裝瘋賣傻的復雜情緒,刻畫得絲絲入扣,活畫其形,真?zhèn)髌渖?,令我終生難忘!
周信芳原籍浙江慈溪,出生在江蘇淮安,對淮劇更是情有獨鐘。1946年馬麟童淮戲班在楊浦朝陽路17號朝陽大戲院演出《斬經(jīng)堂》,引起周大師關注。一天晚上,他坐著自備包車前來看戲,劇場右側不遠處有條數(shù)米寬的河浜,上面架起只走行人的小木橋,大師車子無法通過,只好停在河西岸。周大師信步過橋,進入場內,豈料被一位眼尖的觀眾認出直嚷:“京戲麒麟童來看江淮戲啦!”引起了一陣不小的轟動。1951年,上海舉辦春節(jié)戲曲競賽演唱會,上海三家淮劇團有影響的重點劇目都參加了,時任上海市文化局戲曲改進處處長的周信芳,親自擔任評委會第三組組長,負責淮劇評選工作。他不辭辛勞,先后去昌平大戲院看“麟童”演《岳飛》,去滬西大舞臺看“聯(lián)誼”演《美人計》,去滬北大戲院看“志成”演《東華林》(我在《東華林》中飾梁山好漢花榮)??赐陸?,大師分別與這三家淮劇團全體演出人員合影留念。
周大師對淮劇整舊劇目工作十分重視。1956年,他邀請京劇大師蓋叫天、海派京劇元老趙汝泉,在南昌路文化局禮堂觀看了由建新淮劇團陸少林、顧神童主演的淮劇《取桂陽》。1959年烽火淮劇團(原“日升”“建新”兩團合并而成)演出新編歷史劇《弄潮兒》,該劇是本市向國慶十周年十大獻禮優(yōu)秀劇目之一。周信芳在百忙中,親自到閘北區(qū)工人俱樂部觀看了演出。1961年9月9日,上海市人民淮劇團、志成淮劇團、烽火淮劇團、江蘇省淮劇團,聯(lián)合在人民大舞臺舉行南北淮劇會演。這天,周信芳身穿白色中山裝,神采奕奕地陪同市委宣傳部長石西民、市文化局長孟波一起觀看了由筱文艷、何叫天、周小芳、張云良、藏道純、華美琴、徐桂芳、馬秀英等演出的《金水橋》《排風觀燈》《白虎堂》《女審》,并與主要演員和四個淮劇團團長集體合影。
我小時候就非常崇拜自己的偶像周信芳,非常幸運地看過他風靡全國的“麒派”代表作《四進士》《斬經(jīng)堂》《烏龍院》《打漁殺家》《闖王進京》《十五貫》《海瑞》的精湛表演,也曾與他近距離面對面接觸。那是上海市第二屆戲曲研究班(周信芳為班務委員會主任)于1950年9月22日上午共舞臺舉行的結業(yè)典禮。我這個平時不喜張揚的青年,不知哪里來這樣大的勇氣,動作敏捷,第一個跳上主席臺,走到大師跟前:“周院長,請您簽個名。”大師面帶微笑地在我學員紀念冊上,端端正正寫上“周信芳”三個字?!爸x謝!”向他鞠了一躬后,我便縱身下臺,真是滿腹喜悅,異常開心!六十七年過去了,這本紀念冊我一直珍藏至今。1990年5月,我加入了周信芳藝術研究會,了卻我希望永遠成為大師忠實信徒的心愿。
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盛行“京夾淮”,淮戲班琴師日常都具備兩把胡琴,一把二胡為演唱淮戲伴奏,另一把是京胡,用于京劇演員前來打炮客串,以及應對淮戲藝人經(jīng)常在連臺本戲中插唱的【西皮】【二黃】。如我在十四五歲時,有次在戲中扮演一位將士,出場表演“趟馬”后即唱兩句【西皮搖板】:“帳中奉了元帥命,打探軍情走一程?!边@種舞臺演出格局是當時存在的普遍現(xiàn)象,不足為怪,也不受任何限制,就這樣逐步形成了所謂“京淮不分家”,或者說“一臺淮戲半臺京”。其中突出的,也是影響最大的,當屬許多著名京劇藝術家頻頻與淮戲班精誠團結,同臺獻藝,十分融洽,友誼如兄弟般濃厚。1932年,常州河京戲鄉(xiāng)班謝阿芥與有江北梅蘭芳之稱的男花旦謝長鈺(俗稱五蓮子)、老生陳為翰在閘北長安路鳳翔大戲院(前身鳳樂大戲院,建于1918年)搭檔演出。1933年,京劇著名花旦戴綺霞(云南省京劇團當家花旦關肅霜的師父),加盟位于長壽路967弄55號的滬西新舞臺(滬西大舞臺前身)淮戲著名男旦駱紅艷(后改駱宏彥)的淮戲班。1934年,京戲“萬盞燈”李明青攜女兒李素琴參加在鳳翔大戲院演出的武旭東領銜的“日升班”。1935年,京戲名武生金絲猴、彭福海、朿童關搭淮戲嵇佳芝衣箱班演于小木橋中華大戲院(朝陽大戲院前身)。1937年京劇花旦李慧芳十五六時唱老生(曾掛牌李淑堂、梁富英)。為避戰(zhàn)亂父女漂泊來上海,在民樂大戲院(永年路84號,又稱四十間,原杜神父路)借臺唱戲《失空斬》《烏盆記》,當時與其年齡相仿的著名表演藝術家筱文艷,為《賀后罵殿》《寶蓮燈》分別配演賀后和王桂英。1938年,著名京劇女武生蒯劍鵬、老生冷來寶加入高升大戲院(長壽路427號)吉根寶、倪少鵬等淮戲班。1939年,京劇武生宗師楊小樓,應淮戲衣箱班徐長山邀請,在虹口三角地菜場樓上戲園主演《西游記》。同年,周信芳在八仙橋黃金大戲院多年的演出搭檔,江南首席青衣王蕓芳,在有淮戲班的朝陽大戲院,友情客串一周。仍是這一年,梅蘭芳夫人內侄、著名京劇“余派”老生王少樓,一時班期脫節(jié),甚為尷尬,被有季興華參加的王雨亭淮戲衣箱班聘至義樂大戲院(浦東老三井馬橋浜路8號)主演《寶蓮燈》《捉放曹》(淮戲琴師張連操京胡為之伴奏)。1940年美國混血兒華達(荀派男花旦)與淮戲藝人駱月樓(駱宏彥三弟)、李素琴夫婦及淮戲名旦顏小琴同班于福建中路194號匯泉樓,演《御碑亭》《宇宙鋒》等(以后華達在大舞臺又與李少春同班)。馬麟童淮戲班自1939年起曾經(jīng)在滬西大舞臺演出長達七八年之久,與知名老生印九齡合作演出《怪俠歐陽德》。1946年8月,馬以每日四萬元包銀聘請名武生周云昆;1948年11月,又從南京請來包括四名幫角兒在內的名武生劉世英合演《血滴子》《飛龍轉》;江北老生孫伯齡來班做客時,其兩個女兒演《拾玉鐲》,大女兒飾小生傅朋、二女兒飾花旦孫玉姣,他特地將名丑蓋三省請來“滬西”扮演劉媒婆一角;到“滬西”馬班打炮的尚有京劇表演藝術家王桂卿父子、郭玉昆、小高雪樵、王富英及老生朱君培等(馬的入室弟子張玉昆曾與小王桂卿在“滬西”一起練功)。1946年著名京劇武旦張美娟從上海戲劇??茖W校畢業(yè)后,在其父親帶領下來到黃山大戲院(打浦橋路2號后改滬南大戲院)裴少華、施龍花(江蘇省淮劇團著名花旦)衣箱班,借臺鍛煉、實踐演出了《盜仙草》《搖錢樹》(她后來加入上海京劇院)。1947年,被譽為“活顏良”的著名京劇武生趙嵩樵,在共舞臺演出時,因受前臺老板壓榨,一時停鑼息鼓,淮戲徐長山衣箱班獲悉,請何叫天出面,一起登門相邀趙嵩樵與其弟趙馨聲、子小趙嵩樵(趙云鶴)及郭美娟、周素春在滬西大舞臺主演《金鏢黃天霸》《唐僧取經(jīng)》《火燒紅蓮寺》等劇,院方每日用小轎車接送,仍不失其京朝大角派頭。同年7月,“江南活包公”李如春,被姜文奎、林云霆請至滬西大舞臺客串亮相。以“活紂王”之稱聞名遐邇的董志揚也曾于1946年在滬北大戲院搭班日升劇團(武旭東領銜),1947年高升大戲院搭檔陶美君,1948年11月朝陽大戲院搭檔王九林、李神童,三次演出《封神榜》,并在其中扮演他最擅長的殷紂王一角。他把那驕橫不可一世、殘虐暴君形象塑造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著名淮戲兄弟八歲紅(韓傳儒)、五歲紅(韓剛)領導的韓劇團(前身“德勝班”后改兄弟淮劇團)當家花旦韓筱芬(原姓裴,后跟夫家姓)1947年在民樂大戲院演出時,著名京劇武生焦鵬云加盟演出了拿手戲《錘震四平山》《火燒博望坡》(焦云鵬錘和大刀的技藝非常出眾,后成為云南省京劇團當家武生)。
縱觀淮劇在上海一個多世紀歷史發(fā)展進程,數(shù)十年“京夾淮”聯(lián)袂演出,毫無疑問這是京劇對淮劇傳藝術、幫提高,為淮劇的發(fā)展推波助瀾,對淮劇事業(yè)的弘揚與發(fā)展起到了積極的作用。不少人放棄自己心愛的幼學京劇,投身淮劇行列,一老終身。陶美君就是一例。她是江蘇南京人,生于1917年,原名陶桂鳳,1928年在上海京劇??茟蛐A曀嚾?,1941年與京劇女武生荊劍鵬赴新加坡、緬甸、菲律賓演出。1942年她又參加皇后大戲院開幕首演,在童芷苓《紅娘》中飾崔鶯鶯,裘盛戎《探陰山》中飾柳金嬋,林樹森關公戲中飾二皇嫂,周信芳在《四進士》中飾田氏。有次陶美君在金城飯店(后改華僑飯店)與梅、尚、程、荀四大名旦及孟小冬一起參加京戲堂會,她演《打花鼓》。她曾于1938年在民樂大戲院掛頭牌,筱文艷在表演上就曾得到過她的幫助。其與馬麟童等多位名家同班演出,最后在1954年成為同盛淮劇團成員。她在《武則天》《虹霓關》《北漢王》的演出,扮相俏麗,姿態(tài)優(yōu)美,唱腔悠揚委婉,娓娓動聽。原上海聯(lián)誼淮劇團副團長林云霆(1919-1972)是南通人,來自通州河京徽班,六歲從京劇名家張海澄學戲,擅長武生、紅生。1935年至1940年先后參加梅蘭芳的“承華社”,周信芳的“移風社”。正巧筱文艷因生小孩不能登臺,上座率一落千丈,院方于是專程從馬力斯(上海京劇藝人住宅區(qū),位于人民廣場西南角)將林云霆請到民樂大戲院演關公戲。他演唱質樸雄厚,表演深沉大方,工架凝重穩(wěn)健,博得了觀眾一致好評,一時場內人頭攢動,滿座紅燈閃亮,使營業(yè)扭虧為盈。從此他與淮劇命運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上海同盛淮劇團的張小旺(又名張傻子),原是京劇老生(比李少春早兩屆的同科班生),曾搭李少春戲班在南京、奉化等地演出。他天生一副好嗓子,乃常人所不及,拿手戲是《逍遙津》《哭祖廟》《白虎堂》《斬黃袍》。早年在清宮廷中演《三盜九龍杯》,與梅蘭芳、金少山、李萬春、裘盛戎同過班。京劇“麒派”老生姜文奎生于1920年,江蘇江都人(他父親曾是周信芳的司鼓),1937年來滬同京劇名旦趙文艷演于虬江大戲院。1940年在高升大戲院加入顧艷琴、筱云龍、王亞仙等的淮戲班,主演《臨江驛》《坐樓殺惜》《打鸞駕》,做工衰派,頗具“麒派”藝術風范。1947年閘北大戲院搭班蒯云霞、何益山、楊占魁,1948年在馬麟童主演的《岳飛》中扮演牛皋一角,為全劇增添不少光彩;1951年離開上海,支援外地京劇。前浦光淮劇團(由原來“春光”“竟成”兩淮劇團合并組成,屬楊浦區(qū))當家武生楊春樓(又名鶴樓)生于1915年,江蘇蘇州吳縣人。1932年12歲師從京劇名武生張惠春,隨師演于杭、嘉、湖京劇鄉(xiāng)班,1938年進入上海淮戲班,1943年成為馬麟童戲班挑梁武生,主演《西游記》,曾向馬的弟弟馬九童傳授京戲《湯懷自刎》《周瑜歸天》。上海的淮劇演員中尚有不少來自京劇,如“志成”的花臉李永康、老生楊菊芬、花旦秦美娟,“竟成”的老生王俊甫,“浦光”的花臉劉洪奎,“烽火”技導張鴻堃,“春光”二花臉張月奎等……值得一提的是淮戲“同盛班”(后改同盛淮劇團)第三代傳人謝富鵬,可算淮劇界武生代表人物。他小名大鎖子,生于1927年,江蘇阜寧人,8歲私淑京戲李德義、彭福海,深造于山東“富連成”科班,跟上海熊志云學過《挑滑車》。他天賦獨厚,幼功扎實,造詣較深,叫得響的劇目如《長坂坡》《水簾洞》《金錢豹》。他演《殺四門》靴不束帶,衣不撩袖,七種不同槍花令人眼花繚亂,煞是精彩。18歲在高升大戲院與京劇董志揚合演《天霸拜山》。上海解放不久,他受聘于大新游樂場(屬中百一店前身大新公司)大京班任挑梁武生,演《挑滑車》《四杰村》《葭萌關》等戲一炮打響,使得京戲同行對這位江北武生刮目相看。他曾與花旦董芝蘭、老生孫鵬麟三頭牌領銜安慶市京劇團,與陳劍佩搭檔于蕪湖市京劇團。1952年初他以杭州市京劇團武生臺柱在無錫中東大戲院一個班期之后,葉落歸根重返淮劇,發(fā)揮自己一技之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上海淮戲班日常演出多以文戲為主,連臺本戲有時出現(xiàn)官兵征剿山寇,鏟除惡霸的武打場面,人手短缺,就請京班武行如袁振廷、韓云峰(名丑韓金奎兒子)、朱寶林、鮑玉春、許金福等救陣。他們往往剛從大舞臺演完開鑼戲《嘉興府》或《四杰村》就匆匆忙忙乘坐公交車或騎自行車趕到“朝陽”或“高升”戲院淮戲班,參加壓軸的武戲開打演出。這種形式當時稱之為“趕包”,可想而知,他們?yōu)檎衽d淮劇付出了不少辛勞。建國初為了提高淮劇整體藝術質量,京劇武戲演員周俊臣、邱九鵬、倪福榮、張奎芳、王家庚、謝寶林、包雪明、魏少亭等是最早支援上海市人民淮劇團建設的。南派武生泰斗蓋叫天大師《武松打店》《惡虎村》的主要配角,著名武旦閻少泉晚年發(fā)揮余熱,為培養(yǎng)上海戲校“淮三班”花費不少心血,“淮三班”畢業(yè)進入上?;磩F工作,他也隨之前往上?;磩F,繼續(xù)加以指導,悉心幫助青年演員成長。著名老生應寶蓮1951年與花旦馬綺蘭一起應上海市淮劇改進協(xié)會邀請,擔任第一屆淮劇藝術學習班的主教老師。他還于1954年擔任參加華東戲曲會演淮劇劇目《五臺山》的技術指導。上海京劇院郭仲英、霍鑫濤、華華、高建禮、張志強也為哺育上?;磩F新苗執(zhí)掌教鞭。曾與周信芳、林樹森、小三麻子合作多年的京劇新潮派老生呂君樵,1958年被任命為上?;磩F副團長兼總導演,也大大增加了該團的藝術力量。經(jīng)他執(zhí)導的《女審》《探寒窯》,成為久演不衰、享有盛譽的淮劇精品。著名武生李仲林,在“四人幫”垮臺后剛恢復傳統(tǒng)戲,就幫助上?;磩F青年金關虎、吳長生排演了《三岔口》,并執(zhí)導了該團上演的現(xiàn)代劇《五星紅旗下》。曾經(jīng)是上海京劇樣板戲領導之一的上海京劇院負責人陸漢文,在改革開放時,又為淮劇事業(yè)發(fā)展作出新貢獻取得新成績。經(jīng)歷漫長的“京夾淮”時期,我們幾代淮劇演員,不同程度都受到京劇藝術的熏陶。
我出生之日,正是父親起步京劇之時。據(jù)我母親說,我在二三歲時在京戲翔舞臺劇目開演前武場“打鬧臺”就會拿一把單刀片子隨著鑼鼓“急急風”跑過場。五六歲會唱京戲:“好一個聰明小韓信,他將古人打動我的心……”在《九更天》中客串雞毛報,人小沒服裝穿,只得光著身子僅裹一塊花旦用的繡花紅肚兜,在臺上連跳帶跑幾圈,然后一記“隆冬嗆”,往地上一倒,表演就算完結。八年抗戰(zhàn),除了讀了三年私塾,就一直跟隨父母輾轉于蘇北鄉(xiāng)村京淮草臺戲班敲大鑼、小鑼,有時在《三娘教子》《黑水國》中客串娃娃生。經(jīng)過幾年的實踐,我熟練掌握了打擊樂器。十二歲在蘇州東方大戲院演出時,突然司鼓無人上崗,我也做過一陣子打鼓佬(顧神童岳父操京胡)。1946年我在上海南市大戲院正式練功學戲,在武的方面,我得益于三位老師,第一位是李德元,生于1904年,河北熊縣人,師從趙月山。那時他是淮戲“日升班”武行頭。每天上午在他指導下我練習毯子功的虎跳、飛腳、地堂旋子、鷂子翻身等基本動作,把子功還教過我單刀槍、小快槍。他平時走路腿有點跛,但一到臺上演出開打武戲,便身手敏捷,干凈利落,根本看不出他腿有毛病,對打時,一般功底較差的人,很難跟得上他那移動異常迅速的步伐和節(jié)奏。他肚里武打“蕩子”多,“玩意”好,數(shù)年以后,就被調到上海市戲曲學校當武功教師。我第二位武功師傅是京劇著名武生蓋春來,原名徐劍豪。早在1933年9月,他就曾在大千世界乾坤大劇場主演《武文華》《伐子都》,是共和中舞臺、廣舞臺的當家武生,演《艷陽樓》《八大拿》。1946年起,他在黃金大戲院演《大花蝴蝶》《通天犀》,并為周信芳和著名表演藝術家高盛麟配戲。1947年我一家到新閘橋北堍大統(tǒng)路21弄1-2號閘北大戲院參加姜文奎、蒯云霞、楊占魁、王春來衣箱班演出。父親為了讓我基本功更加扎實,并有所提高,便通過京劇演員倪文虎轉請蓋春來老師每天上午到“閘北”來,把武生長靠、短打的“起壩”“趟馬”“走邊”表演藝術不厭其煩一一傳授給我。他要求我扮演武將,一定要表現(xiàn)出人物威武不屈的英勇氣概,手、眼、身、法、步融貫其中。他給我做的示范動作真是非?!斑吺健保瑑?yōu)美精純,使我望塵莫及。自己雖然學到的是有限本領,但在淮劇舞臺上,多少也起點作用了(蓋老師以后調進了上海歌劇舞劇院擔任形體教師)。我第三位武功老師是蓋蘭亭,1931年他與郭昆全同班于永安公司天韻樓大京班(以后為黃浦京劇團成員)。1948年5月,我家正在中興路1740號復興大戲院與淮劇名旦筱惠春合作演出,我父親便通過關系,請來蓋蘭亭老師。蓋蘭亭老師是唯一教我京劇武生戲的前輩。第一出是《葭萌關》又名《兩將軍》,我飾馬超,第二出是《神亭嶺》即孫策大戰(zhàn)太史慈,我扮演后者。記得使用的兵器與眾不同,我印象中蓋蘭亭身材魁梧,腰圓膀粗,嗓音洪亮渾厚,武打技巧嫻熟,猛勇而穩(wěn)健,可算京劇武生一位老戲骨。后來其他老師還教過我京戲《蘆花蕩》(即《周瑜歸天》)和老生戲《南陽關》,我分別飾周瑜和吳云昭。1950年起上海京淮兩個劇種分門立戶,各歸其位,不再摻和演出,可是我多年刻苦學習的京劇基本功并沒荒廢。1954年,由淮劇著名演員華良玉、華美琴父女領銜的合興淮劇團計劃在楊浦長陽路1261弄20號滬寧大戲院上演重點劇目上下集《哪吒鬧海》,一時缺少主角人選,該團特地派人到民樂大戲院我所在的精誠淮劇團,邀請我前去支援。幫助兄弟劇團義不容辭,我便把平生所學到的武戲本領都用到了塑造哪吒藝術形象上,演出受到觀眾青睞,使原來劇場低迷的上座率得以回升。演出圓滿結束,倪少鵬代表該團將一面錦旗送到“精誠”表示感謝(該劇以后移植到“精誠”演出)。后來,我的武戲基本功又在本團上演的《寶蓮燈》(飾沉香)及全本《羅成》(飾羅成)中發(fā)揮了作用。依靠小生花旦為核心,表演家庭劇、宮廷劇,他(她)們自然形成了劇團頂梁柱。1953年上海發(fā)展了總共有十三家淮劇團,小生演員是“稀罕之物”“搶手貨”。在這種情況下,我就成為了“精誠”的當家小生(1951年我曾擔任過“利民”挑梁小生,1957年“精誠”并入“志成”),演《游龜山》(飾田玉川)《人面桃花》(飾崔護)《柳毅傳書》(飾柳毅)《華麗緣》(飾皇甫少華)等劇目。1961年,志成淮劇團決定排演移植自紹劇的《三打白骨精》,請上影演員劇團石靈擔任導演,二叔何青山(又名何步樓,為淮劇早年著名武生)擔任技術指導,讓我來主演孫悟空。演猴子,這對我來講,“大姑娘坐花轎——頭一回”,演藝生涯中一次重大考驗!人生能有幾回搏,我下決心克服一切困難接受挑戰(zhàn)。于是不敢怠慢,馬不停蹄地行動起來,上午去西郊公園觀察猴子的動態(tài),晚上先后在中興路1577號中興劇場和共舞臺觀看了上海京劇二團陳正柱和新民京劇團由小三王桂卿、小王桂卿(分飾上下段)扮演的《三打白骨精》中的孫悟空。向京劇老大哥學習后,自己再悉心琢磨、研究,排練過程中,黃浦京劇團青年武生董少麟則在現(xiàn)場對我進行指點,首演那天,上海戲劇學院教師陳紹周替我勾了孫悟空臉譜。通過各方配合和自己竭盡全力,總算沒有辜負團領導對我的信任和群眾的期望,順利地完成了演出任務?;磩⊥小捌止狻蔽渖鷹畲簶恰ⅰ吧匣础蔽渖n剛及徐桂芳等也前來觀看了我《三打白骨精》的演出。五十六年過去了,回憶當年情景,若非我向京劇師傅學到這點“玩意”,志成淮劇團肯定不會掛出這檔節(jié)目,我這小生行當?shù)难輪T,一輩子跟猴子也沾不上邊。
“京夾淮”在數(shù)十年漫長歲月中,贏得了廣大觀眾的喜愛、擁戴,也為上?;磩“l(fā)展、繁榮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條件,最重要的是京劇老大哥長期以來,以兄弟般深厚情誼,無私援助、提攜、扶植,毫無保留地將表演藝術傳授給小弟淮劇,使得上?;磩∵@朵奇葩更加綻蕾吐艷,芳香四溢。白駒過隙數(shù)十年往事一去不復返,于今重溫當年“京夾淮”時代的朝朝暮暮,不覺令人浮想聯(lián)翩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