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清, 王洋洋
(1. 安徽大學 商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2. 江西財經大學 會計學院,江西 南昌 330013)
作為直接聯(lián)結歷史、祖先與族群的紐帶,姓氏是中國文化中最具有民族“文化認同”價值與意義的符號?!靶铡钡谋玖x是指源于同一女性始祖、具有共同血緣關系的族屬所共有的標志,“氏”作為姓的分支,是子孫繁衍后各個分支所特有的符號標記。姓氏在產生之初,標志了社會結構中的血緣關系。因而,擁有相同姓氏的人群具有同一個“血脈根源”,也就是人們口中的“同姓即同祖”。對共同姓源及始祖的文化認同無形之中拉近了同姓之人的心理距離,使他們心生親切感(郭站紅,2009)。正如《晉語》所云:“人之本心,自然有愛。愛之所及,先及近親。同姓是親之近者,其愛之美必深?!庇H近感和歸屬感促進了同姓聯(lián)結需求和同姓聯(lián)結行為。自先秦時代,民間開始出現(xiàn)“同姓通譜”,也即是,在同姓者或同姓宗族間通過合作編撰譜碟進行的認同共祖和連通世系的活動。顧炎武認為,“重同姓”的思想是通譜行為產生的重要前提。當今社會,大陸、臺灣、香港及海外華人中涌現(xiàn)出同姓組織的宗親會(“宗親會”是民俗稱呼,學術用語為“同姓團體”),并顯示了跨區(qū)域聯(lián)合的趨向。在這種新宗族關系中,人們本著對“血脈根源”的認同與追尋,互相保護、互相提攜、共同御外(錢杭,2011)。由此可見,姓氏作為具有歷史延續(xù)性的身份認同紐帶持續(xù)地發(fā)揮著作用,甚至成為區(qū)隔“自己人”與“外人”的一種重要標志,影響著個人的行為取向。俗語說:“同姓一家親,是親三分向”,便是這種同姓情結的體現(xiàn)。
財務報表審計是保障公司會計信息質量的重要機制,其決策過程看似理性,事實卻并非如此。審計師很可能會遵從內心感覺(gut feel)做出決策,而非理性思考(Humphrey和Moizer,1990)。作為非理性因素之一的情感,影響審計師的行為選擇。因此,審計師與高管之間的非業(yè)務關系①人際關系可分為三種:情感性關系、工具性關系和混合性關系。此外“審計師與高管之間的非業(yè)務關系”主要是指純情感或飽含情感的混合性關系。極易影響彼此的決策,而審計溝通的互動性則進一步放大了這種影響(Guan等,2016)。在中國這個關系色彩濃郁的社會里,“同姓”關系作為血緣關系泛化后所形成的擬親關系(鄧燕華,2006),是個人關系網絡中的重要一環(huán)(King,1991),甚至都成為人們拉關系的典型方法。CEO作為企業(yè)高管中最具影響力的成員(張信東和郝盼盼,2017),對財務報告信息的真實性承擔直接責任。假如CEO與簽字審計師擁有共同的姓氏,這種“同姓”關系是否會導致簽字審計師在審計結果上對客戶給予“優(yōu)待”?這是個頗具中國特色的待檢驗命題。鑒于此,我們以2004–2014年A股上市公司的數據為樣本,從審計意見和盈余管理的視角,就CEO與簽字審計師之間的“同姓”關系對審計質量的影響進行經驗分析。結果發(fā)現(xiàn),CEO與簽字審計師的“同姓”關系會提高公司獲得標準無保留意見的概率,并導致公司更傾向于采用真實盈余管理方式調節(jié)利潤,應計盈余管理方式相對減少。同時還發(fā)現(xiàn),CEO與審計項目負責人的“同姓”關系導致上述效應更為顯著,簽字審計師和CEO的性別是影響“同姓”效應的重要因素。
本文可能的貢獻在于:第一,大量文獻從簽字審計師的角度,研究個體的人口特征和執(zhí)業(yè)經驗等如何影響審計決策(吳偉榮等,2017;閆煥民,2015),但從姓氏文化的角度考察簽字審計師個體行為的研究相對偏少。本文立足于這一傳統(tǒng)文化背景,基于群體認同視角,關注簽字審計師個體的行為取向,因此豐富了個體審計決策影響因素領域的理論文獻。第二,現(xiàn)有文獻著眼于審計師的獨立性,討論并檢驗了高管與簽字審計師之間的“前同事”關系和“同窗”關系對審計質量的影響(Lennox,2005;Guan等,2016),這兩種關系作為業(yè)緣關系,產生并發(fā)展于個人此前的社會經歷,而本文關注的“同姓”關系,可被視為血緣關系泛化后形成的擬親關系,其與業(yè)緣關系的形成路徑截然不同,且折射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質。本文考察簽字審計師與CEO的“同姓”關系,為簽字審計師社會關系的研究提供學術增量文獻。
公司內部治理和外部治理作為監(jiān)督機制,其效用不可避免地受到監(jiān)督者與被監(jiān)督者之間社會聯(lián)系的影響。在內部治理方面,Hwang和Kim(2009)通過校友、老鄉(xiāng)、服軍役、專業(yè)和行業(yè)背景等方面刻畫董事和CEO之間的社會關系,發(fā)現(xiàn)其削弱了公司治理,具體表現(xiàn)在較高的CEO薪酬、較低的CEO薪酬業(yè)績敏感性及較低的CEO離職和業(yè)績間的敏感性。劉誠等(2012)發(fā)現(xiàn)與CEO有老鄉(xiāng)、校友、共同工作經歷這三方面的社會關系的人更可能被任命為獨立董事,而這種任命沒有增強董事會的建議功能。此外,與董事有社會關系的CEO實施了更多的價值損害型并購(Fracassi和Tate,2012),更傾向于進行高風險投資(陸瑤和胡江燕,2014)。
注冊會計師審計是重要的公司外部治理機制。審計師與客戶管理層之間的社會關系對監(jiān)督效用的影響同樣受到學界的關注。Menon和Williams(2004)以“旋轉門”現(xiàn)象為切入點,發(fā)現(xiàn)高管曾經在現(xiàn)任會計師事務所擔任合伙人的公司有更激進的盈余管理行為。Lennox(2005)的研究結果顯示有“旋轉門”現(xiàn)象的公司更容易收到清潔的審計意見。吳溪(2010)基于案例研究的結果支持了上述觀點。這些證據表明“旋轉門”所代表的社會關系削弱了審計質量。Guan等(2016)著眼于高管與審計師的校友關系,發(fā)現(xiàn)其削弱了審計師的獨立性,體現(xiàn)在更低的非標準審計意見的概率,更多的盈余管理和更高的財務重述的可能性。不同于上述文獻所勾畫的業(yè)緣或地緣關系,以宗姓為紐帶的原生性關系具有行動邏輯和作用方式上的異質性。近年來,有研究開始對此種關系互動的經濟后果進行分析。Tan等(2017)認為同姓的董事會成員具有較強的互依性,易于彼此妥協(xié),甚至共謀。其實證結果表明董事會成員較高的姓氏一致性影響了董事會效率,降低了公司價值,具體體現(xiàn)為超額的經理人薪酬,董事的否定意見的減少,關聯(lián)方交易的增加,而公司的創(chuàng)新活動亦受到抑制。Du(2017)發(fā)現(xiàn),若簽字審計師與CEO同姓,已審財務報表以后年度被重述的概率顯著增加。本研究在借鑒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實證探討簽字審計師與CEO的“同姓”關系對審計質量的影響。
1.CEO與簽字審計師同姓對審計意見的影響
姓氏是代表中國傳統(tǒng)宗族觀念的主要外在表現(xiàn)形式。幾千年來,中國人的姓氏起著“明血緣、別婚姻、分貴賤、辨親疏、團結同姓及鞏固宗法制大家族”的作用,承載著深厚的文化內涵。中國千古推崇的尊祖敬宗和宗族倫理思想在姓氏文化中得到集中呈現(xiàn)。正如宋代大儒張載在《經學理窟》中對姓氏文化的闡述:“管攝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風俗,使人不忘本?!苯涍^千年的傳承,姓氏文化已滲透到社會日常生活。在人際交往中,人們傾向于對周邊人進行姓氏區(qū)分。例如,與對方初次見面時,習慣于互問姓氏。如遇同姓之人,悄然心生親切感。周欣悅等(2006)通過實驗發(fā)現(xiàn),被試者偏好那些和自己的姓相似的對方。張孔明(2013)認為姓氏偏好效應是原生內隱自尊效應的一種。其實驗結果顯示,被試者偏好選擇與自身姓氏一致的合作伙伴?;诖?,其認為中國文化背景下存在姓氏偏好效應。
社會認同理論認為,共同的特質促使個體認識到他(她)屬于特定的社會群體,并意識到群體成員身份帶給其的情感和價值意義(Tajfel和Turner,1986)。該理論的基本假設是:社會是一個由諸多群體組成的異質性集合體,人們通過群體成員身份來獲得對于自我的概念。對特定群體的成員而言,社會群體有“內群”和“外群”之分,群體成員自然地形成“內群偏好”(in-group favoritism)及“外群歧視”(out-group derogation)?!皟热浩谩痹醋匀后w成員間的共屬感和認同感,這種共屬和認同引起個體對同群體內其他成員的信任、正面評價與合作。
“姓”作為種族的稱號而出現(xiàn),不可避免地帶有群體性(郭站紅,2009)。其反映了遺傳基因的相關性(Grilli和Allesina,2017),界定了宗族成員的資格標準,代表了“本同一根”的文化同源性。對同姓者而言,“近而同宗,遠而共祖。支派難分,本源則一”。一方面,中國人歷來奉行尋根歸宗,講究重生報本,甚于世界其他民族。對于遠祖,重其歷史名望,認同于普遍敬仰的祖先形象。因此,源于同根同宗的“文化認同”形成群體認同之核心。另一方面,宗族成員共享的互助協(xié)作和相親相向的價值理念與行為準則,為群體認同奠定了心理基礎與情感支持。在姓氏文化中,家譜、祠堂、家訓、家規(guī)、堂號、字輩譜等往往伴隨著宗族的集體儀式或活動,成為加強宗族成員間的責任意識或凝聚力的重要載體(Tsai,2004;郭云南和姚洋,2013)?!督蠈巼娇h館田李氏宗譜》云:“人有宗族然后長久,猶水木有本源,則親睦尚焉。后世澆薄成風,視若秦越,是不知子姓之眾,皆祖宗一脈所分也。顧一樹千枝,總是一樹一源,萬派總是一源。今日子孫當知本根之是,庇患相顧,有無相濟,綬急相通,盡其歡欣,愛恰不察乎?”類似地,《寧鄉(xiāng)歐陽氏?家規(guī)》謂:“以世代論則有親疏,以祖宗視則均屬一體。一本而視若途人,途人更居何等?地雖隔屬,亦宜歡若平生;人縱殊班,必當待之破格?!薄断嫣额伿?家規(guī)》云:“宗族之中,雖支分派別,自祖宗視之,猶一身也。一身肢體,斷無不相照應之理。所以有無相通,緩急相顧,乃是本分尋常事。”這種互助相濟的價值觀普見于不同宗族的倫理教化,成為同姓之群體共通的文化心理積淀與因循的行為規(guī)范。因此,在一個有同姓、異姓共同參與的情境中,個體會對同姓之人在內心產生積極的內群體趨同傾向,即對共同祖先的文化認同使其主觀上感知自己與他人共屬。這種身份認同最終表現(xiàn)為偏私行為。即傾向于正面評價同姓成員,給予對方有利的資源,愿意與其合作且不求完全對等的回報。故此,同姓成員之間容易根據利益需要而結成聯(lián)盟。
翟學偉(2014)認為,中國人的社會互動具有情境性,其行為選擇明顯依賴于具體情境。在CEO與自身同姓的情境下,簽字審計師能否秉持公正無偏之立場值得質疑。原因在于,審計師的判斷和決策建立在雙方溝通的基礎之上,在溝通過程中,審計師會對客戶產生無意識的偏向和無根據的信任。Nelson(2009)認為無意識的偏向和無根據的信任會直接影響審計師對客戶風險的判斷。因此,審計師可能會高估同姓CEO的可信度,低估客戶的重大錯報風險。同時,在同理心的作用下,審計師傾向于對客戶“網開一面”,滿足客戶對標準審計意見的強烈偏好。選擇性知覺理論認為,如果審計之初審計師傾向于認為錯報風險較低,則審計師很可能對支持該假定的證據較為關注,而忽略與假定相悖的信息,從而引致證實性偏差。依此,我們認為,這種獨立性的降低會導致同姓的簽字審計師在審計過程中降低審計標準,默許管理層更多的隨意性判斷,壓縮必要的審計程序來減少對說服性證據的搜集,以妥協(xié)于CEO對標準審計意見的強烈訴求。在此過程中,雙方較為積極的溝通意愿和較低的協(xié)調成本更是為這種偏私和變通行為提供了便利。基于此,我們提出假設1:
H1: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CEO與簽字審計師同姓更有可能使得公司獲得標準審計意見。
2.CEO與簽字審計師同姓對盈余管理的影響
通過盈余管理,管理層可實現(xiàn)提高薪酬、增加在職消費、獲得政治升遷等控制權私有收益;公司亦可迎合資本市場的監(jiān)管要求,避免因連續(xù)虧損而觸及退市政策臨界點,抑或達到配股、增發(fā)的盈利指標門檻進而取得再融資資格。在應計盈余管理方式下,管理層通過改變會計政策和會計估計來操縱會計信息。由于操縱程度的高低直接影響財務報表發(fā)生錯報的概率,因此審計師將應計盈余管理水平作為衡量審計風險高低的直接依據(宋衍蘅和殷德全,2005),而政府審計部門對應計盈余管理亦有監(jiān)督之效能。此外,機構投資者、證券分析師和新聞媒體作為重要的監(jiān)督力量,同樣能夠識別管理者的應計盈余管理行為(李春濤等,2016)??梢?,隱蔽性較差的應計盈余管理為市場各方所關注。在當前監(jiān)管趨嚴和投資人及分析師等市場主體分析判斷水平逐步提升的環(huán)境下,市場對應計盈余管理的敏感性和識別概率進一步得以提高(張多蕾和劉永澤,2016)。面對應計盈余管理的高風險,與CEO同姓的簽字審計師縱然有“成人之美”之心,但規(guī)避風險的天然偏好和“明哲保身”的現(xiàn)實考慮使其對此不敢造次。
此外,審計意見與應計盈余管理之間高度相關。審計師對財務報告的審計過程實際上就是對被審計單位應計盈余管理行為進行偵查和糾正的過程(陳小林和林昕,2011)。對于這種行為導致的財務報表錯報風險,審計師傾向于將出具非標準審計意見作為降低審計風險的途徑。諸多研究為可操控應計額與非標準審計意見概率之間的顯著正相關關系提供了證據(Bartov等,2000)。在日趨嚴格的市場監(jiān)管下,審計師的風險意識大幅提升。出于規(guī)避風險的謹慎考慮,與CEO同姓的簽字審計師在滿足客戶對標準審計意見之剛性需求的同時,不得不將應計盈余管理的抑制程度與標準審計意見相“吻合”,以躲避潛在的處罰威脅。據此,同姓的簽字審計師可能會有意識地遏制公司的應計盈余管理行為。
同姓的CEO和簽字審計師之間易于進行情緒分享。在同理心的作用下,審計師能夠設身處地以對方的立場去感知其需求,并在情感依附和心理偏向的影響下,表現(xiàn)出利他行為。針對上市公司盈余管理的天然動機,與CEO同姓的簽字審計師是否會尋求其他方式以滿足客戶的需求呢?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研究表明,當應計盈余管理的空間縮小時,公司傾向于將真實盈余管理作為應計盈余管理的替代方式(Cohen等,2008),通過構造真實但偏離正常經營情況的經營活動,例如削減酌量費用、過度生產存貨,改變資產處置時間等,來實現(xiàn)調節(jié)利潤的目的。在該方式下,經濟活動的實質被改變。管理層對改變后的經濟活動按照會計準則進行確認、計量及列報,因此不涉嫌會計處理的問題(蔡春等,2013),在形式上沒有違反會計準則的規(guī)定。真實盈余管理形式上的合規(guī)性和隱蔽性很好地“反偵探”了監(jiān)管部門的檢查,使其游離于監(jiān)管約束之外。因此,真實盈余管理的風險水平極低(Graham等,2005)。
隱性的盈余管理可讓審計師在降低自身風險的前提下,為公司出具標準審計意見(路軍偉等,2015)。因此,對同姓的審計師而言,在客戶的應計盈余管理受到制約時,保留并擴大隱蔽的真實盈余管理空間是一種“穩(wěn)妥”兼“理想”的彌補方式。這種“援助”能讓審計師在規(guī)避風險的同時,又“取悅”了客戶。由于同姓之間的信任大大降低了溝通成本與協(xié)調成本,審計師甚至可能與客戶就真實盈余管理的問題進行合謀,為客戶提供智力支持,以進一步降低雙方潛在的風險來共同逃避市場的監(jiān)管。由此可以合理預測,CEO與簽字審計師同姓的公司會出現(xiàn)較為激進的真實盈余管理行為?;诖?,我們提出假設2:
H2:在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CEO與簽字審計師同姓可能降低了公司的應計盈余管理,但卻提高了公司的真實盈余管理水平。
2004年始,國務院國資委采用公開招標的方式為其控股的部分公司聘請會計師事務所。這一招標選聘審計師的政策有效限制了央企管理層對審計師的影響(胡海燕和唐建新,2015)。但具體到本文研究主題,即使央企上市公司CEO與簽字審計師“同姓”,二者的密切程度可能也極為有限,因為他們并不是常言意義上的雙向自愿選擇的結果。鑒于此,本文在選取2004–2014年滬深A股上市公司為樣本的基礎上,剔除了206家央企上市公司以凈化樣本。此外,遵照慣例還剔除了金融、保險業(yè)上市公司及變量缺失的樣本。經過上述篩選之后,公司年度觀測值共計16781條。2004–2014年各年的觀測個數分別為1011、1087、1081、1179、1256、1346、1485、1812、2069、2210和2245。本文主要數據來源為CSMAR和RESSET數據庫,為減輕異常值的影響,所有連續(xù)變量在1%及99%的水平上作了縮尾處理。
為檢驗CEO與簽字審計師同姓對審計結果的影響,本文構建了三個模型:模型(1)以審計意見為檢驗變量,采用logistic二元選擇模型檢驗假設1。模型(2)和模型(3)均為OLS模型,分別以應計盈余管理指標和真實盈余管理指標作為因變量來檢驗假設2。具體模型如下:
模型(1)中,被解釋變量OP表示公司當年被出具的審計意見類型,如果公司被出具標準無保留意見,則取值為1,否則取值為0。AUDCEO是主要的解釋變量,表示公司CEO與簽字審計師是否同姓,若同姓則取值為1,否則為0。借鑒現(xiàn)有研究,我們控制了相關變量,詳細定義見表1。模型(2)中,被解釋變量DA為應計盈余管理指標,本文用業(yè)績調整的Jones模型計算出的操縱性應計額的絕對值表示。模型(3)中,被解釋變量RDA為真實盈余管理指標,我們參照Cohen等(2008),用異常經營活動現(xiàn)金流(R_CFO)、異常產品成本(R_PROD)和異常費用(R_DISX)三個分指標之和來計量,如式(4)所示。模型(2)和模型(3)中,主要解釋變量均為AUDCEO,具體含義與取值同前文。借鑒有關文獻,我們在模型(2)和模型(3)中加入了控制變量,各變量具體定義如表1所示。
表1 變量定義
①市場化指數數據取自樊綱、王小魯和朱恒鵬(2011)以及王小魯、樊綱和余靜文(2017)編制的中國市場化報告。
表2列示了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tǒng)計結果。審計意見(OP)的均值為0.937,表明公司被出具標準無保留意見的比例為93.7%,上年被出具標準無保留意見(LOP)的比例為93.8%,可見這一比例相對較為穩(wěn)定。應計盈余管理指標(DA)和真實盈余管理指標(RDA)的均值分別為0.059和–0.002,中位數分別為0.042和–0.003。CEO與簽字審計師是否同姓變量(AUDCEO)的均值為0.053,表明CEO與簽字審計師同姓的上市公司約占樣本的5.3%。此類上市公司的樣本個數為895個。各變量之間的相關性分析表明,“同姓”關系(AUDCEO)和審計意見(OP)及真實盈余管理(RDA)均顯著正相關,與應計盈余管理(DA)顯著負相關①因篇幅所限,未列示相關系數表。。
表2 描述性統(tǒng)計
表3報告了模型(1)、模型(2)及模型(3)的回歸分析結果。表3第(1)列揭示,審計意見與“同姓”關系在5%水平上顯著正相關,表明CEO與簽字審計師同姓提高了公司獲得標準無保留意見的概率,此與假設1一致,說明“同姓”關系顯著影響了簽字審計師的獨立性?;貧w結果還顯示,公司規(guī)模、資產負債率、資產收益率、是否虧損、會計師事務所規(guī)模及上年審計意見類型等變量的系數均在1%水平上顯著,說明當年的審計意見與上年的審計意見顯著正相關;公司規(guī)模越大、盈利能力越好,收到標準審計意見的概率越高;較高的資產負債率和較差的業(yè)績會降低公司收到標準審計意見的概率;而事務所規(guī)模同樣會影響這一概率。這些與以往文獻的發(fā)現(xiàn)基本一致。表3第(2)列和第(3)列顯示,“同姓”關系與應計盈余管理在1%水平上顯著負相關,與真實盈余管理在1%水平上顯著正相關。這些證據支持了假設2,說明與CEO同姓的簽字審計師在顯著抑制客戶的應計盈余管理行為的同時,助長了客戶對隱性化程度較高的真實盈余管理的運用。也正因如此,簽字審計師得以在規(guī)避自身風險的基礎上,滿足客戶對標準審計意見的需求。
表3 假設1和假設2的回歸結果
1.區(qū)分簽字審計師的角色
在“雙簽”制下,審計報告的簽字人通常有兩位(少數情況下有三位)。依據我國財政部2001年出臺的《關于注冊會計師在審計報告上簽名蓋章有關問題的通知》及其相關解釋文件,兩位簽字審計師分別為項目負責人和復核人。項目負責人主導整體審計活動,負責與客戶直接溝通,并對業(yè)務的總體質量承擔領導責任,因此項目負責人對公司審計具有重大影響(葉飛騰等,2014)。復核人負責對審計工作進行復核,一般不直接參與審計現(xiàn)場工作。閆煥民(2015)的研究表明,項目負責人的個人專長提高了審計質量,但復核人并不明顯。Wang等(2014)發(fā)現(xiàn),相比復核人,項目負責人過去發(fā)生審計失敗的比率與其當前年度所審財務報告被重述的概率之間的關聯(lián)度更為顯著。因此我們可以合理設想,較之復核人,項目負責人與CEO之間的緊密關系可能會對審計質量產生更為關鍵的作用。就“同姓”關系而言,CEO與項目負責人同姓是否會對審計質量產生更為顯著的影響?
為此,本文參照閆煥民(2015)的判別方法,進行了項目負責人和復核人的角色區(qū)分,并設計了兩個變量:AMCEO和ARCEO。若CEO與項目負責人同姓,則AMCEO賦值為1,否則為0;若CEO與復核人同姓,ARCEO賦值為1,否則為0。將AMCEO和ARCEO取代之前的主要解釋變量AUDCEO,代入模型(1)、模型(2)和模型(3)中進行回歸,觀察AMCEO和ARCEO的系數是否存在統(tǒng)計上的顯著差異。表4Panel A列示了區(qū)分簽字審計師角色的回歸結果。從中可以看出,模型(1)和模型(3)中,變量AMCEO和ARCEO的系數顯著性均存在差異。這說明,相比CEO與復核人的“同姓”關系,CEO與項目負責人的“同姓”關系顯著提高了公司獲得標準審計意見的概率和公司的真實盈余管理水平??梢姡鬋EO與項目負責人同姓,這將對審計質量產生更為直接的影響①公司CEO與兩名簽字審計師均同姓的公司年度觀測值為23個,將這部分樣本刪除后進行測試的結果與此結果基本一致。。
表4 進一步分析的回歸結果
續(xù)表4 進一步分析的回歸結果
2.“同姓”效應的性別差異
從當今的姓氏構成來看,除來自于圖騰和母系氏族地望的姓氏仍保留著原始社會的遺跡外,更多的姓氏則是父權形成過程中的產物(汪兵,2017)。就傳統(tǒng)社會而言,男性在宗族體系中的地位具有先賦性,女性則不同,其在宗族中的身份歸屬和實際地位呈現(xiàn)出不確定性。通常意義上,“宗親”以男性為本位。在漫長的宗姓文化的延續(xù)過程中,男性成為文化傳承的核心主體。在祖宗崇拜和宗族認同的觀念上,男性甚于女性(唐宗力,2017)。因此,我們試圖探討,若公司CEO與同姓的簽字審計師均為男性,“同姓”效應是否較為明顯?
為回答這一問題,我們在全樣本的基礎上,刪去CEO與兩位簽字審計師均同姓,且兩位簽字審計師性別不同的樣本,以考察“同姓”效應是否存在性別差異。具體地,根據同姓的簽字審計師與公司CEO的性別設置三個虛擬變量:MALE、FEMALE和MIX。如果CEO與同姓的簽字審計師均為男性,則MALE取值為1,否則為0;如果二者均為女性,則FEMALE取值為1,否則為0;如果二者性別不同,則MIX取值為1,否則為0。將MALE、FEMALE和MIX取代之前的主要解釋變量AUDCEO,同時代入模型(1)、模型(2)及模型(3)中進行回歸,觀察MALE、FEMALE和MIX的系數是否存在統(tǒng)計上的顯著差異?;貧w結果列示于表4Panel B。從該表可知,當公司CEO與同姓的簽字審計師均為男性時,公司獲得標準審計意見的概率明顯上升,應計盈余管理顯著減少,但真實盈余管理明顯增加。當二者均為女性或性別不同時,審計結果在整體上未呈現(xiàn)上述特征。這表明性別會影響“同姓”效應。
我們從公司和年度兩個維度對估計系數的標準誤(standard error)進行群(cluster)調整以控制潛在的異方差問題,結果與前文基本一致(限于篇幅,回歸結果未列示)。
前文中的應計盈余管理,采用修正的Jones模型計算出的經業(yè)績調整的操縱性應計額的絕對值表示,業(yè)績的衡量為資產收益率(ROA),其通過稅后凈利潤除以總資產計算得出。這里,我們改變其度量方法,重新檢驗假設2。一是使用未經業(yè)績調整的操縱性應計額的絕對值;二是用營業(yè)利潤替代稅后凈利潤度量資產收益率作業(yè)績調整,計算操縱性應計額的絕對值,結果與前文基本一致。此外,我們還改變真實盈余管理的度量方法。前文我們用不考慮利潤調節(jié)方向的異?,F(xiàn)金流、異常產品成本與異常費用之和度量真實盈余管理的程度,此處,借鑒蔡春等(2013),根據三個指標變化方向的含義,按照式(5)計量真實盈余管理指標RDA_NEW?;貧w結果與上文基本一致。
2007年我國實施了大面積修訂的企業(yè)會計準則,為避免會計準則的變化對上文研究結果的影響,我們選取2007年之后的數據重新回歸,并未改變主測試的結果。
前文中,為保證分析的有效性,我們剔除了央企上市公司樣本。此處,我們不剔除這部分樣本重新回歸,并未改變主測試的結果。
為了解決遺漏變量可能產生的內生性問題,本文采用傾向得分匹配分析(PSM)對樣本重新進行回歸。具體地,借鑒Guan等(2016),運用前文中的自變量,通過logit回歸計算出簽字審計師和CEO同姓的公司樣本(處理組)的PS值,再從簽字審計師和CEO不同姓的公司樣本(控制組)中找出與其PS值最為接近的樣本作為它的匹配對象,將所有匹配對象視作配對樣本。檢驗結果表明,采用PSM方法控制可能產生的內生性問題之后,本文的結論依然成立。
本文選取2004–2014年滬深A股上市公司為研究樣本,從審計意見和盈余管理的視角,我們考察了“同姓”關系對審計質量的影響。實證分析的結果顯示,CEO與簽字審計師同姓的公司更容易獲得標準審計意見,公司在應計盈余管理顯著降低的同時,真實盈余管理明顯增加。這說明與公司CEO同姓的簽字審計師會在權衡自身風險的基礎上,區(qū)分盈余管理的不同方式,并選擇性地加以抑制,進而滿足客戶對標準審計意見的需求。進一步研究發(fā)現(xiàn),CEO與審計項目負責人同姓時,上述影響更為明顯。此外,“同姓”效應存在性別差異。這些結果表明,CEO與簽字審計師的“同姓”關系能夠影響審計結果。該發(fā)現(xiàn)有助于我們深入了解中國這一新興證券市場中的審計師個體行為。其實踐啟示在于,基于質量控制的需要,會計師事務所對公司CEO與簽字審計師同姓的客戶,應加強對質量風險的把控;公司審計委員會在提議選聘外部審計師時,應關注同姓因素,以盡可能隔斷“同姓”關系對外部審計師獨立性的潛在不良影響,切實保障財務報告質量,對于公司已經聘用的與高管同姓的外部審計師,審計委員會應關注審計師作出的重要專業(yè)判斷,從而發(fā)揮對管理層的制衡作用。
本文為全面理解姓氏文化的經濟后果提供了新的認知,在肯定姓氏文化正面效應的同時,我們要正視其對個體行為決策可能產生的負面影響,這是我們認識姓氏文化的應有取向。本文作為對姓氏文化視角下“同姓”關系對審計質量之影響的初步研究,未能進一步考察簽字審計師和企業(yè)高管的地域分布對“同姓”效應的具體影響,這是本文的缺陷。事實上,我國幅員遼闊,不同地區(qū)對“同姓宗親”觀念的重視程度有明顯區(qū)別。因此這是我們未來研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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