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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叔的那一顆黡痣

      2018-10-10 02:53:00孫志誠
      飛天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女郎周家二叔

      孫志誠

      我們周家河臺人非常注重人身上的黡痣。他們每每從黡痣所在的位置判斷著人生的禍福吉兇。諸如,黡痣饜胸膛,頓頓喝清湯;黡痣饜腿,窮得賣鬼;黡痣饜脖子,騎馬趕騾子;黡痣黡下巴,一心為大家,等等。他們還特別舉出偉人毛澤東下巴上的黡痣,以驗證這種判斷的無比準(zhǔn)確性。

      而我二叔身上的一顆黡痣?yún)s超出了所有人的常識范疇。二叔的那顆黡痣在他的眉心梢上、發(fā)畔稍下一點的“夾巷”里,并且頂端旗桿似地豎起一根細(xì)細(xì)的長毛,如一粒豌豆生出了芽兒,使人感到有點滑稽的同時,又有種莫名的刺激撞擊著你的心。于是,本該回避的目光反而多溜瞅幾下。

      在那一個時期,周家河臺人的話題基本上是圍繞著二叔的這顆黡痣展開的。但二叔的這顆黡痣不在人們的常識所能界定的位置上,誰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而越是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就越是迫不及待地想說出個子丑寅卯,于是揣測、爭議,甚至宿命的判斷層出不窮。終于,某些心眼兒極稠的人探索出一點端倪:二叔這一顆黡痣與觀世音菩薩額畔上的那一點胭脂紅位置完全一樣。這個石破天驚的研究結(jié)果使周家河臺人七嘴八舌的議論曾一度歸于一致:二叔是觀世音菩薩的再世!本來二叔除了這一玷缺(現(xiàn)在不但不成玷缺,還成了榮耀),人長得再也標(biāo)致不過,心腸也好得不能再好……現(xiàn)在人們才看出了二叔的不同凡響之處,男人們都爭著和他交朋友,女人們尤其是姑娘們更是把他當(dāng)夢寐以求的如意郎君了。不久,二叔就跟村上最漂亮的姑娘金葉定了親。金葉是什么人???她的這個家族占了多半個周家河臺不說,金家人在省地縣政府部門都有供職的人,并且還有幾個晉升到高干的行列里。跟金家結(jié)親就等于是這一方天地的“皇親國戚”了。二叔在那一段時間陽光得晃人眼目,連我們?nèi)胰硕己苁钦戳斯狻迦艘娏嗣婀Ь吹貌皇且话?,好像個個都成了神靈,誰也不敢有絲毫的怠懈和輕慢。

      這種情形一直延續(xù)到二叔娶親的前一晚上。這前一晚上就是這年的臘月初七。這一個夜晚,我們周家河臺放了一場電影《真假美猴王》,二叔的命運(yùn)就驟然地急轉(zhuǎn)直下。因為村里有個叫“假聰明”的小伙子發(fā)了一番宏論,他由真假孫悟空推演出真假觀世音——二叔自然是假觀世音了。并且他由此進(jìn)一步推演出假孫悟空是妖,假觀世音自然也屬妖之列了。不知這個“假聰明”是隨意亂說過嘴癮,還是另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誰人也說不清,而周家河臺人是信以為真了。這對二叔可是非常的不利,這不利首先表現(xiàn)在金葉身上。金葉追二叔原本是沖著他饜痣里隱藏的觀世音而來的,現(xiàn)在這一點夢想突然像水泡一樣破了。這一破,二叔就連普通的人都不如了,就像許仙看到白素貞變成蛇一樣——二叔現(xiàn)在成了妖,她哪還再敢跟他?當(dāng)夜就讓家里派媒人退了這門親。

      此后,二叔還生活在周家河臺,但他像漂浮在水面上的一點污油,再也無法融入到“人”里面去了。人們見了他不是躲便是避,即使迎面過去,也我是我你是你,連話也不說一句,仿佛生怕沾惹上什么晦氣。眼看著二叔往“而立”那面過去了,連一個媳婦也說不上。其實,二叔除了那么一點瑕疵,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完全夠得上一個美男子了。

      二叔三十三歲的這一年秋天,父親死在煤礦上了。我年輕的母親苦守住我們弟兄倆不肯再挪窩。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先前說過二叔是假觀世音的那個“假聰明”,不知存了什么心——也許是懺悔心吧,他又出面在二叔和母親之間扯起紅線來。母親前后一想,倒覺得這還是一條比較理想的出路。二叔呢?他早已對自己娶妻生子絕了望,便情愿“嫁接”到我家這棵撅了尖的樹枝兒上,為我早逝的父親——他的亡兄完成未競的義務(wù)。因為那時我年輕的母親已做了絕育術(shù),永遠(yuǎn)地截斷了二叔獲取子嗣的路徑。

      于是,我們這個破碎了的家又枯木逢春,煥發(fā)出新的生機(jī)和活力。我們弟兄倆像不曾少過爹一樣把書一口氣念了出來。

      周家河臺人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到了弱冠之年,便要擇一塊水土肥美之地種植兩棵樹,為自己也為自己的婆娘準(zhǔn)備百年之后的事,也就是預(yù)備棺木。二叔年屆七七四十九的這一年,他在南河臺上栽的兩棵串根楊奇跡般地粗壯起來,恐怕做四副重底重蓋也綽綽有余。它們的子孫們高高低低地扎滿了那個潮潤松軟的河臺,最小的也是碗口粗的好椽了。這種史無前例的茂盛,使得村人對二叔殘酷至極的結(jié)論深感悔愧和惶悚。正是這一年,我考進(jìn)了蘭州大學(xué),而哥從蘭州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了。哥跑分配需要錢,我上學(xué)更需要錢。二叔為供我們弟兄倆上學(xué),把家里能變錢的東西都倒騰光了,現(xiàn)在就剩下那一河臺樹了,二叔心一橫就賣樹,二叔先挖的是小樹。因為當(dāng)時村上搞規(guī)模養(yǎng)殖,要蓋牛棚、羊棚,這能當(dāng)椽的小白楊逢著了“用武之地”。有一日,二叔“宰割”一棵小白楊時,一根樹梢兒正好刮到那顆黡痣上,破開了一道縫,血如泉涌。二叔抓了三把黃土才止住了血。可那地方腫起青青的一塊,并且灼燒灼燒地疼起來。不過并不礙什么事,二叔也不往心上去。二叔不往心上去,別人卻是往心上去了,見了面劈頭就問,你那個地方怎么啦?二叔除了這顆福禍莫測的黡痣外,其他所有部位可以說是絕對的高質(zhì)量。他幾乎不曾害過什么病,即使每年冬春兩季誰也難以逃脫的流行性感冒,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如此完美——其實不是完美,而是健康——的身體突然有了破綻,而且在他那敏感得要命的地方。人常說爛脊梁驢護(hù)得緊,二叔自然也脫不了這個俗,也就開始往心上去了。于是,二叔平生第一次去看病。

      二叔先尋村上的老中醫(yī)萬先生——周家河臺人至今還把醫(yī)生叫先生。萬先生一絲不茍地履行過中醫(yī)診病必須要經(jīng)過的幾個程序之后說,我對你這個病還沒個啥有效的方子。二叔說,你是吆鳴喝吼的大先生,看這點病肯定比我們在臉上揩一點泥巴還容易。二叔看了看萬先生作難的臉色又說,要不你干脆一刀削下來吧,我肯定能挨住疼,叫一聲的就不是人!萬先生搖著頭說,使不得,使不得,那是使不得的!二叔說,有啥使不得的?有把一根腿一條胳膊截了的也照樣活得仗仗義義,我這東西本來就是多余的累贅。萬先生仍舊搖頭卻是沒言語了。二叔總不肯相信“吆鳴喝吼”的萬先生會對這么一點根本算不上病的病束手無策,也不肯相信去掉人身上這么一點點畫蛇添足的東西會對人能怎么樣。二叔忽然醒悟道,萬先生,你是覺得治我這么一點小病是高射炮打蚊子——劃不來吧?萬先生立馬認(rèn)了一臉的真,我說了,我對你這病還沒個有效的方子!二叔想起自己因這顆黡痣所遭遇的一系列坎坷曲折,就又說,萬先生,你怕是嫌治我這病沾上晦氣吧?哪里,哪里!萬先生堅決地否認(rèn)道,中醫(yī)之道是按陰陽二氣把握生命的,根本不相信那些沒有根據(jù)的邪說!二叔多少松了口氣,又央求說,你沒有效的方子出個沒效的也行哇!萬先生沉吟再三,才給二叔出了個“沒效”的方子:將絲線用麝香薰泡了,然后將那黡痣齊根兒勒住,七天一換……

      二叔就覺得萬先生有意捉弄他,不給他實心看,便擰了股勁兒蹬上自行車到縣醫(yī)院去看西醫(yī)。他想西醫(yī)是動刀動剪的,割這點東西比揩蒼蠅屎還容易的。然而,西醫(yī)大夫個個看了都說沒啥,你去吧!二叔就有些沉不住氣了,怨恨道:沒啥沒啥,我也知道沒啥,肯定要不了命的??烧f沒啥,總歸有一點兒啥了,不然怎么會燒痛燒痛的,而更為“不然”的是人們見了沒完沒了的那個問啊,簡直能把人的心問爛。二叔這時陡然想到人們對縣醫(yī)院大夫的看法,便恨罵自己你干指頭能蘸上鹽嗎?于是,他把家里的土雞蛋裝了一小紙箱子,很有信心地走進(jìn)了醫(yī)院。他把雞蛋先放到門診部的長柜上,這才對著一個一身白大褂一頭白帽子一臉白口罩的先生說,你給我費(fèi)心看一看吧,我們鄉(xiāng)間人進(jìn)一趟城不容易?。∥蚁惹翱戳藥讉€先生都說沒啥。我也曉得沒啥,只是把個黡痣撞破了能有個啥呢?可現(xiàn)在總歸是有個啥了,起碼是礙著自己眼、更礙著旁人的眼了。這個一身白的先生還算認(rèn)真,量血壓、聽心臟、按脈搏、問病歷,末了,用捂在白口罩后面的一張嘴咕噥噥地說,同志,你這病不好看哇!據(jù)我看要么你就不要管了,由著它去或許沒啥;要么你就上蘭州去大醫(yī)院治療,縣醫(yī)院的保險系數(shù)不夠用!

      二叔不由收緊了心。但當(dāng)他走出醫(yī)院時,心底又坦然起來:就這么一點膚傷,沒虼蚤彈一蹄子的重,值得上蘭州的大醫(yī)院嗎?他認(rèn)為這位一身白的先生仍然是搪塞,不過他對他的態(tài)度倒是十分滿意的,一箱子雞蛋總算換來了城里先生的一點熱情。二叔正這么想著,那個一身白的先生追出來說你把東西忘了。他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有個年輕護(hù)士就把一個紙箱子戳到他懷里了。二叔抱著紙箱子很是尷尬了一陣,接著便靈醒過來:他是沒把這點雞蛋打到眼里呢,要是一箱子錢……莊稼人哪有那么多錢呢?再說為看這么點不算病的病值得花費(fèi)那么多嗎?這時,他聽到自己的肚子叫得鍋沸,方才記起為了看病他大半天沒沾過五谷了。他多少猶豫了一下,就到縣醫(yī)院斜對面的穆斯林餐館要了一大碗牛肉面和一個小餅子。在平息肚子動亂的過程中,二叔在腦海里完成了自己的一個重要選擇:還是用萬先生的方子。

      于是,他蹬上車子直奔縣藥材商店。

      站中藥柜臺的是一位年輕女郎,披肩長發(fā)直垂到被健美褲襯出原形的臀部上,一股入木三分的香氣刺得二叔被旱煙漚出銹斑的喉頭很厲害地咳了一聲。二叔對這位女郎頓生無以名之的厭惡,但他還是走近了柜臺。二叔皺著鼻子說取一兩麝香來。長發(fā)女郎殷勤地?fù)噶藫赣嬎銠C(jī),說到收銀臺上先交錢。二叔問多少,長發(fā)女郎說六千。二叔驚問六……啥?長發(fā)女郎說六千塊。二叔就愣住了。長發(fā)女郎問:老師傅你買這么多麝香做啥呢?二叔就期期艾艾地解釋著自己的用途。長發(fā)女郎說,那有一克就夠了。二叔忙問一克多少錢?長發(fā)女郎說一百二十塊。二叔又把臉黑了。他身上只有三塊二毛錢了。二叔不由叫窮說,我供學(xué)生供得力盡汗干了,哪有那么多錢哪!長發(fā)女郎很感興趣地問,你供的是什么學(xué)生呀?二叔說,一個大學(xué)剛出來,一個大學(xué)剛進(jìn)去。他說著就往外走。長發(fā)女郎說你站住。二叔驚問道我沒犯下啥吧?長發(fā)女郎說,老伯你把線拿來我給你薰一下用去吧!二叔愣旺了好一會才把早裝在衣兜里的一小股白線交給了她。長發(fā)女郎薰過線之后,又給他把那長得如珊瑚一樣的黡痣齊根兒勒了。二叔對長發(fā)女郎頓生好感,覺得他身上噴射的香氣也和麝香一般香了。他很感動,硬把一箱子雞蛋塞給了她。

      從此,二叔身上就蕩漾著沁人心脾的奇香。人們見了他就像狗們碰到了異族一樣“空空”地嗅著:你身上怎地這么香呀,是不是與城里女人……下面的話就被擠眉弄眼的笑代替了。二叔不禁渾身冒汗了,他生怕人們誤會了他。二叔與母親撮合到一塊兒之后,盡管不曾有過熱烈的愛戀,但二叔的誠心是不容置疑的。即使如此,說三道四、飛短流長的閑言碎語仍像這旱塬上的風(fēng)塵一樣到處飄飛。所以,二叔總是那么小心翼翼,生怕有個什么疏忽和不周,而給這個貌合神離的家庭種下令人頭疼的禍根。

      大概過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二叔的燒痛漸漸退去,腫脹也奇跡般地消散了,只是那一顆饜痣像珊瑚一樣越來越大,后來竟至于長成一串珠子,并且那根長毛也變粗變長,牛尾巴似地胡甩亂擺,很是干擾了他的視線。二叔就叫母親把它擦皮兒剪了。二叔原想這么一根沒有輕重厚薄的毛絲兒與自己的生命根本是毫不相干的,可當(dāng)真正喪失它之后,那顆居心叵測的黡痣,就像突然之間失去了無形的約束,便四面八方地擴(kuò)充起來,不久就如老式的眼鏡坨子那么大了,而根端卻被那條麝香線死捆著,始終掙脫不了膨脹的束縛。于是,它便酷似一扇開了苞的蘑菇,霸住了二叔左邊的半個臉。二叔即使躺著不動,也能感覺出它的搖搖欲墜,像是那里貼著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蟲子。有時他覺得那“蟲子”要掉下來了,便懷了一種驚喜交加的心情期待著,然而它只是要掉下來,并不真掉下來。二叔的期待就成了一種有始無終的苦熬。不過這肉體的煎熬倒使二叔不斷地增長著耐力和韌性,而人們幸災(zāi)樂禍的問候卻常使他無地自容。

      二叔就又不得不去看萬先生。二叔祈求說,我的好萬先生哩,你給我割了吧,我實在連一天也受不下去了!萬先生搖頭說,豈敢,豈敢哪!二叔叫苦道,我現(xiàn)在連臉也洗不成了,再一長怕連路也看不見走了。甭急,萬先生不緊不慢地說,瓜熟蒂落,瓜熟蒂落哪!

      二叔只好咬住牙硬熬。他熬過了秋燥囂囂的七月,又熬過了載黃載玄的八月,終于把莊稼人野外勞作的繁忙日子熬盡了。二叔就開始忙家里的活兒。不知是人們的問候少了,還是他真熬出了深厚的功夫,倒是沒了先前烈火燒身一般的狂躁。

      然而,有一件事情又使二叔重新火燒了眉毛,就是兩個侄兒子到年底都要回家來,并且都是成雙成對。這可把二叔慌死了。他想他的這顆黡痣在村人們眼里揉了幾十年,見了面都要往死里問,而兒媳婦頭一次見面——她們問得他難堪倒還是其次的事,而被這顆黡痣嚇跑……二叔這么想著,就覺得萬般火急。他想萬先生是再也不能看了,醫(yī)院也是絕對不能去了。他想來想去,猛然想到了鄰村的胡三。胡三既當(dāng)屠家,又當(dāng)騸匠,還是半個獸醫(yī),有時還給人看病。人都叫他胡日鬼,緊要三關(guān)卻都用他。

      二叔就托人把胡三請進(jìn)了門。

      胡三瞇著眼仔仔細(xì)細(xì)地瞧了瞧那蘑菇云一樣的怪物,哈哈大笑道:“呵,赫赫有名的萬先生就連這么一點病疾都治不了?你今日看我老胡的手藝!”胡三捉了把剃頭刀,看準(zhǔn)那被麝香線勒細(xì)了的部位平削過去,啪刺一下,霸在那地方的“蟲子”便鳴地飛走了。

      二叔看到那個尤物落到地上時,像個活物亂跑了一陣才顫顫動動地止住了。它止住時就有一股血細(xì)線那樣描射出一道虹來,待那道虹消褪時,那東西就平癱到地上,像算卦先生畫的一張?zhí)珮O圖。二叔的心不由地慢慢往下沉,并覺得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因素流質(zhì)一般從他的生命中一滴一滴地滲淌出來,在虛空中構(gòu)成虹的形狀。

      “你瞧,這不就好好兒的了嗎?”胡三提著剃頭刀大笑著。

      二叔也跟著大笑,但他的笑總像是包裹在僵硬的殼兒中,顯得苦澀而又做作。

      胡三正為他創(chuàng)造的奇跡開心時,二叔額頭射出的一支紅箭擊中他的臉,即刻把他涂抹得像個殺人犯。二叔便一手按住自己的那個部位,一手拉胡三去洗刷他臉上的血污。

      過了大概半月光景,二叔的刀口就愈合了,并且連侵?jǐn)_了他多半輩子的那顆黡痣也悄然隱去,毫無痕跡,仿佛不曾存在過。二叔便嘆道:人說百病百醫(yī)。誰曉得我害了多少年的這顆瞎顆顆在胡三手里就這么容易地去掉了呢?不過二叔反而痛苦了好多日子。他想如果幾十年前就把胡三請來診治,他就不會只為亡兄活一生了。二叔哭了,他痛悼自己不該失去而早已失去的那些歲月。

      二叔除掉了這個致命的玷缺,本該圓滿了他的人生,然而卻活得越來越沉重了:他仍然脫不開人們無休無止的糾纏和盤詰:你的那一顆黡痣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進(jìn)美容院了?聽說藥材商店的一個女的……二叔從人們不懷好意的眼神里讀出了更為可怕的內(nèi)容。他不覺有點慌亂,甚至恐懼,但究竟懼怕什么,又說不清。從此,他對所有的人都害怕、都懷疑,即使與自己相伴二十年的女人也不例外。有時貓把咸菜碟或辣椒碗弄翻了,女人罵句那東西礙著你了嗎?二叔就覺得是在轉(zhuǎn)彎抹角地攻擊自己,于是心里就難受好些天。漸漸的,二叔就覺得這人活在世上太難了,就像寫在紙上的一顆方塊字,多一撇兒礙眼,而少一撇兒更是礙眼了。

      不久,二叔就覺得兩頰稍后、兩耳之下的那個地方很是不舒服起來,接著就有些隱隱作痛,再接著便脹痛脹痛的了。這種痛似乎與不久前徹底根除的那點傷痛迥然不同,卻又有點難以說清的共鳴點。只是這種痛是無形無影的,根本無人問津,連母親也不肯相信那地方好端端地會生出疼來。然而,那地方的確是存在著痛,并且是愈來愈重、愈來愈重。他終于忍受不下去了,便又去了萬先生那里。萬先生驚問道:咦,那顆黡痣呢?二叔說被胡三用剃頭刀割了。萬先生大驚失色:你怎敢輕易把那東西割掉?二叔說,割了倒沒啥,你不看我這里利腳利手好了嗎?萬先生說,你感到有啥時也許倒沒啥,你感到?jīng)]啥時說不定就有啥了。二叔問那會有啥呢?萬先生并不直接回答他,只讓他到縣醫(yī)院詳查之后再說。

      二叔不由收緊了心,但隨之又很是釋然了。他想先前額頭上有那么個顯眼的東西都沒啥,現(xiàn)在那里啥也沒了能有個啥呢?然而那惱人的脹痛是愈來愈硌心了。他硬撐的意志漸漸崩潰下來,終于又去了縣醫(yī)院。這回二叔接受了上次的教訓(xùn),把家里糶了秋糧的錢,一個信封里裝了三百,一個信封里裝了兩百,把少的送給了藥材商店的那個長發(fā)女郎,把多的送給了上次退回雞蛋的那位先生。那位先生因為得了“紅包”,熱情倍增。二叔就確認(rèn)了他先前對縣醫(yī)院先生的判斷。二叔沒等他檢查完畢,就迫不及待地問,先生你說我害上啥病了?西醫(yī)大夫說,你是淋巴結(jié)發(fā)炎了。二叔問,是不是與割掉黡痣有關(guān)?那大夫根本記不得他曾有過黡痣的那段歷史,就埋下頭給他密密麻麻地開滿了一大張?zhí)幏健6鍐栭_的是什么藥?那位大夫不厭其詳?shù)匾灰唤庹f給他聽,但他只記住了“一眼井”(異煙肼),別的都從這面耳朵里進(jìn)去,又從那面耳朵里出去了。二叔到藥房取藥時,又遇到了新的麻煩。藥房劃的價是四百八,而他所帶的錢只有一百二十八。他就央求那大夫把最急用的取上,那大夫就把其余的一筆勾了,只剩下了“一眼井”。二叔就心里格擰格擰的滿是文章。周家河臺人把克夫的女人冠以幾眼井幾眼井的,比如克一個男人是一眼井,克兩個是兩眼井……父親死后,二叔就認(rèn)定母親起碼是“一眼井”了。如果不是他有那么一顆福禍莫測的黡痣,他能眼睜睜地邁進(jìn)男人的深淵中去嗎?不過二叔和母親倒是過得十分和諧如意。周家河臺人就說,這世上的事情怕是一物降一物,癩蛤蟆降的是屁爆蟲。二叔的那一顆黡痣說不定正是“×眼井”女人的最大克星?,F(xiàn)在那個曾一度使人們敬畏不已的法器不在了,二叔就敵不過“×眼井”了,疾病就接踵而至。二叔前后一想,競不寒而栗。然而他總不肯相信淋巴結(jié)發(fā)炎與削掉黡痣會有直接關(guān)系——他是不承認(rèn)這二者之間生理上的必然性,他只承認(rèn)超生理的必然性。

      二叔吃“一眼井”的最初結(jié)果是,那個部位的脹痛不曾減退絲毫,而飯量卻大大不如以前了。他想大概這藥物與五谷是不能互存并立的,他也深曉這個病與生命更是不能互存并立的。因此,他一點也不敢松懈每日至少與“一眼井”兩次“互存并立”的意志。

      不覺間“一眼井”把二叔陪伴到年底了。他也即將由七七四十九跨進(jìn)“一把”年紀(jì)里去。二叔在這個進(jìn)位上的跨度是太艱難、太折磨人,甚至太不尋常了。他踽踽獨(dú)行在“一眼井”和淋巴結(jié)昭示的幽幽小徑上,飽嘗著人生的孤獨(dú)和悲涼。在這之前,他曾跨過十、二十、三十、四十這四道關(guān)口,都不曾留下格外戳心的印記。只是在由二十九跨進(jìn)三十的這一年,他曾生出過我這一生怕是要一根光棍扛到頭了的悲觀。然而,這種念頭還沒顧上折磨人,父親就死去了,他像戰(zhàn)場上前赴后繼的戰(zhàn)士,就被我們這個殘破的家庭完全奪走了心志。那時二叔把父親的死和他為母親的“續(xù)弦”都看成是命。他曾懷疑自己額頭上這顆莫名其妙的黡痣或許是克兄的災(zāi)星,然而他卻不是唯“命”是從的人。他憑著自己強(qiáng)健如牛的體魄,曾不止一次地發(fā)誓要讓亡兄的兩個孩子成人成才,出人頭地?,F(xiàn)在眼看距離成功近在咫尺了,卻突然遇到這樣那樣的不順利——他總不肯承認(rèn)自己是真正有病了,但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使他下意識地覺得自己正走著二十年前亡兄所走的那條路。他知道每個人或遲或早都要走到那一步,但他無法擺脫掉這如牛負(fù)重般的責(zé)任感和刻骨銘心的遺憾。

      臘月將盡,二叔掙扎著做完了這一年所有的活兒之后,終于疲憊不堪地躺下了。他抽著自己永抽不厭的老旱煙,多少年未翻修的老屋里時?;\罩著一片淡藍(lán)色的煙云。

      這一日,剛剛參加工作的哥回來了,但他沒有帶未婚妻。他本來是想到過老歷年時把未婚妻帶上歡歡喜喜團(tuán)聚一回的,而他一聽二叔病了,就請假專程來看他。哥透過那片煙云,看到了那一張黃透了的臉。

      哥愣在地下了。

      二叔說了幾次大侄子快上炕來,哥都沒聽見,二叔不覺就來氣了。二叔說,看啥呢,你認(rèn)不得叔了嗎?你該不會認(rèn)不得叔吧?哥這才問道,叔,你咋地害了這么個病哇?二叔就忽地翻起身來,翻起身時眼前涌起一團(tuán)濃濃的黑暗。在甩不掉的黑暗中,二叔說著外強(qiáng)中干的話:叔有個啥病呢?叔只是淋巴結(jié)發(fā)了,這根本就不是個?。「绾苁瞧嗳?。二叔又一次外強(qiáng)中干地說,大侄子,快把行程放下歇緩一陣再說,叔能害個啥病呢?

      轉(zhuǎn)眼間,哥的假期就要滿了。哥對二叔說,叔,咱們到蘭州給你看病吧?二叔驚問道,到蘭州看啥去呀?哥說,就看你的淋巴結(jié)發(fā)炎哇!二叔說,這么一點小病值得到蘭州去看嗎?哥說,你的這病縣醫(yī)院是不能再看了。二叔不由得把心收緊了,他想起了第一次進(jìn)縣醫(yī)院時,那個西醫(yī)先生說的話。

      二叔說,去蘭州就去蘭州吧,現(xiàn)在我的那個東西被胡三去掉了,也不怕被你媳婦看見了。哥就只是搖頭嘆氣,不知該說些什么。

      二叔到蘭州時,面部的那兩處脹痛已經(jīng)升級為持續(xù)性的劇痛,并且逐漸向全身各部位擴(kuò)散。二叔就像被投進(jìn)了煉獄,無時不在備受痛苦的煎熬。哥后來告訴我說,饜痣本身就是一種病,醫(yī)學(xué)上叫色素瘤子,不過那是良性的,對人體不僅無害,而且還起著一種奇妙的平衡作用。二叔的黡痣被削掉之后,就改變了原有的性質(zhì),引起了癌變,猶如引狼入室。哥——還有未婚的嫂嫂——當(dāng)時想通過烤電來殲滅已經(jīng)包圍著二叔生命的敵人,然而其時蠶食著二叔生命的敵人,已經(jīng)用可惡的爪子扼住了他的咽喉,即使妙手回春的神醫(yī),也無可奈何了。

      二叔從蘭州回來時已消磨成一把干柴棍兒了,然而他仍不相信淋巴結(jié)發(fā)炎會把人怎么樣。他還不停地做這做那,不承認(rèn)自己是被重病拖垮了的人。直到有一日栽進(jìn)豬食槽,才覺出這淋巴結(jié)發(fā)炎不是沒啥,而是有個啥了。他讓母親叫來萬先生。我看這病還要你看哩!二叔說。萬先生說,我看不了,你還是到蘭州大醫(yī)院看吧!二叔說,大醫(yī)院都看過了,不中用。萬先生說,我就中用嗎?你就惜上點陰功吧!二叔說,你看我的兩個侄兒一個大學(xué)的板凳還沒坐熱,一個雖然端了公家的飯碗,可媳婦還沒拉扯上,正是要錢的時候哇!再呢,我家的這個女人難道命里注定讓我們弟兄輪換著撂她一回嗎?萬先生說,有命的不害無命的病,你就順其自然吧!

      二叔沉默不語了。他這才認(rèn)定自己在亡兄這條路上走得深了,想退也退不回來了。但他無論怎樣也無法使自己“順其自然”。他老是想,如果我當(dāng)初根本不在乎那顆黡痣,不在乎人說什么,不把那點膚傷當(dāng)病看,或許……他涌出滿腹的感慨和遺憾。

      清明這一日,二叔叫母親給哥和我打電話,讓我們弟兄倆火速回家,有要事相囑。母親知道二叔是留不住了,便寸步不離地守住他哭。母親嗚咽道,你為我們母子辛辛苦苦一輩子,我不能叫你白走,你看著那弟兄倆哪一個你不憎惡就指給你吧!二叔惱道,你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黃昏時分,我和哥哥趕回了家。母親紅著眼圈說,你叔有重要話等著說呢。我倆趴到二叔身邊哭道,叔有吩咐的什么就說吧,侄兒聽著哩!二叔使勁睜開深陷的眼睛看了一陣,便一手抓住我的右手,一手抓住哥的左手,哆嗦著干枯發(fā)青的嘴唇說:

      “好侄子,我真不該……”

      二叔生命的弦嘣地一下斷了,留下了一個猜不透的謎。

      責(zé)任編輯 子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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