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開枝：鄧小平給了我一把人生的“鑰匙”

韋星

9月12日上午，廣州市農(nóng)林上路。一位皮膚黝黑、身材高大，但背有點駝的老人從巷子里拐出后，朝廣東省老區(qū)建設(shè)促進會辦公樓走來。

沿著樓梯，扶著扶手，他步履沉重，但依舊可以緩慢拾級而上……歲月的無情，終擋不住這位老人一腔的熱血和滿懷的激情。

一個多小時訪談后，老人直奔機場，赴河北參加一個扶貧論壇。

老人是陳開枝，今年78歲。13年前，他從副部級領(lǐng)導干部任上退下后，延續(xù)著他的扶貧使命，持續(xù)奔走在扶貧一線。

以廣西百色為例，過去22年，他赴百色扶貧的次數(shù)超過100次。而過去60年，他回廣東云浮老家探親的次數(shù)，還不到50次。百色成了他第二故鄉(xiāng)。在百色，當?shù)厝艘卜Q他為“廣州親人”。

“廣州親人”的叫法，自1996年廣州對口幫扶百色時就叫開了。當時，陳開枝具體負責對口幫扶，為官的身份是廣州市委常委、常務(wù)副市長。

1998年，陳開枝升任廣州市政協(xié)主席；2005年，退休。但關(guān)注百色、關(guān)注中國扶貧事業(yè)，至今都還沒有退休。

很多人不清楚，陳開枝對扶貧事業(yè)何以持續(xù)保持滿腔熱血？陳開枝清楚：這源于26年前鄧小平南方談話時，他有幸在鄧小平身邊工作了11天。他參與全程的接待和保衛(wèi)工作，是鄧小平“南方之行”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重要親歷者之一。

“這11天，他給了我一把人生的鑰匙，”陳開枝說，“這幾乎是最大限度再造了我自己?！?/p>

這把“鑰匙”，陳開枝和《南風窗》記者的對話中，得到了展開。

扶貧使命

南風窗：我知道您一直關(guān)心百色的發(fā)展，前段時間，我約訪您時，您又一次去了百色。22年前，您剛?cè)グ偕珪r，百色的情況怎么樣？

陳開枝：記得1996年廣州對口幫扶百色時，百色12個縣中，10個是國家級貧困縣，2個是省級貧困縣。

當時百色的貧困程度可謂是觸目驚心，全百色地區(qū)（后改為百色市）3.6萬平方公里，其中山地占95.4%，大部分村民居住在高寒石山區(qū)，是全國18個連片貧困地區(qū)之一，各個縣都沒有柏油路。

當時百色357萬人中，近百萬人存在出行難，85.8萬人存在飲水難，63萬人不能解決溫飽問題……

百色地委書記劉咸岳當時介紹情況時說，要了解百色的貧困狀況，不用記那么多數(shù)字，只需記“三不上”和“八面來風”即可。

所謂“三不上”，就是：不上桌，因為沒什么東西吃；不上床，因為沒床睡覺；不上學，因為沒錢讀書。

“八面來風”是指居住多是干欄房，到處進風漏雨：一層是“畜牧局”，養(yǎng)牛、羊等牲畜；二層是“人事局”，住人；三層是“糧食局”，是個閣樓，放玉米棒子。

南風窗：實地走訪百色后，給您留下哪些深刻印象？

陳開枝：記得1998年正月初五，我到田東縣作登鄉(xiāng)梅林村家訪。當我走進班成連的茅草房時看到，他的兩個孩子正發(fā)高燒。揭開鍋，鍋內(nèi)光光的，玉米糊也沒有。班成連和我講，“沒糧過年，孩子也燒了好幾天?！蔽曳浅Ｐ耐矗D時淚流滿面。

你想想，百色是鄧小平領(lǐng)導百色起義的地方。百色人為中國的革命事業(yè)，作出過巨大犧牲。中越關(guān)系惡化時，那里又是對越南作戰(zhàn)的戰(zhàn)場之一，但新中國成立了近50年，那里的老百姓還是那么貧困。我心里難受，立即掏出身上所有錢，加上隨行同志的錢一起，給他湊了2700元，讓他拿去給孩子看病，給家里添糧。

南風窗：2018年，距廣州對口幫扶百色已22年。您常年奔走在百色扶貧一線。您認為，當初對口扶貧和當下精準扶貧，有什么區(qū)別？面臨的情況，有哪些差異？

陳開枝：20年前，百色貧困發(fā)生率80%左右，屬普遍貧困。現(xiàn)在，百色貧困率12%左右。深度貧困的家庭，屬個別和特殊的情況。

如今，中央加大扶貧力度，群眾又有了一定的發(fā)展基礎(chǔ)，所以現(xiàn)在干部的扶貧要比過去好做多了，至少還有路走，過去連走路都不方便。

南風窗：您既是省部級領(lǐng)導干部，又長年在一線扶貧，如何理解改革開放后黨中央、國務(wù)院對扶貧工作一以貫之的重視？背后有何深意？

陳開枝：扶貧工作是經(jīng)濟問題，更是政治問題，涉及到社會主義本質(zhì)的貫徹和落實。

鄧小平南方談話時提到：社會主義的本質(zhì)是解放和發(fā)展生產(chǎn)力，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

如何達到共同富裕？我國幅員遼闊，國情復雜，各地發(fā)展情況千差萬別，要同步實現(xiàn)共同富裕是不可能的。所以，改革初期就是讓有條件的地方、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這是個大局，全國都要服從這個大局。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后，先富幫后富，最終實現(xiàn)共同富裕，這也是一個大局，全國也要服從這個大局。

他還說，“基本路線要管一百年，動搖不得。只有堅持這條路線，人民才會相信你，擁護你。誰要改變?nèi)腥珪詠淼穆肪€、方針、政策，老百姓不會答應(yīng)，誰就會被打倒！”

黨中央、國務(wù)院一直重視扶貧工作，特別是當下的精準扶貧，力度更大，措施更強。解決貧困問題，是社會主義的本質(zhì)要求，推進扶貧工作也是踐行“共同富?！钡睦砟睿@不僅關(guān)系到人民福祉和全國小康實現(xiàn)，還事關(guān)我黨的執(zhí)政根基。

一把“鑰匙”

南風窗：您扶貧的熱情，除認識到扶貧工作的政治意義外，很大程度上，也是和鄧小平對您的影響有關(guān)？

陳開枝：沒錯。鄧小平1992年1月南方談話時，我有幸在他身邊工作了11天，這11天幾乎最大限度再造了我自己。我常和別人說，鄧小平給了我一把人生的“鑰匙”，拿著這把“鑰匙”，我以“不講大話，實干、苦干和拼命干”要求自己，盡最大努力為老百姓排憂解難，即便退休了，也要發(fā)揮余熱。

南風窗：當時您是如何與這件事對接上的？

陳開枝：當時，我是廣東省委副秘書長。1992年元旦，我在佛山南海調(diào)研時，突然接到省委書記謝非的電話，他說，“中央發(fā)來一份絕密電報，我們盼望已久的老人家要來了，請你趕快回來研究一下總體接待和安全警衛(wèi)工作?！?/p>

討論時，省里有同志認為，老人家主要來休息，主張按休息的思路來安排接待，因為“電報上都寫明了是來休息的，中央辦公廳也沒有派人來，也沒有記者來，就他一家人，怎么可能是戰(zhàn)略部署？”

但我堅持認為：絕不是“休息”那么簡單，而是和改革開放有關(guān)。

1992年1月3日，中央來了3個人組成的先遣組，主要強調(diào)“小平同志是來休息的，你們既要讓他看到廣東改革開放的新成就，又不能讓他過于勞累”。

他們提供的方案是：老人家看完深圳和珠海就走。我們爭取的方案是：除看看深圳和珠海，還要到佛山、廣州走走。先遣組后來同意我們的方案，但要確保老人家有充足的休息時間。

接待細節(jié)上，我們按照老人家平時的生活習慣進行，比如老人家喜歡睡硬床板，我們給他安排硬床板，比如他吐痰用的痰盂怎么擺等細節(jié)，我們都反復斟酌，力求做到最好，讓老人家在廣東生活工作都方便。

南風窗：我們注意到，老人家在廣東談了很多，車上談、船上談、工廠里談，其中，您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些內(nèi)容？

陳開枝：聆聽他的談話，我非常震撼和興奮，印象最深刻是他說到“要堅持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路線、方針、政策，關(guān)鍵要堅持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不堅持社會主義，不改革開放，不發(fā)展經(jīng)濟，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條”。他還說，“基本路線要管一百年，動搖不得。只有堅持這條路線，人民才會相信你，擁護你。誰要改變?nèi)腥珪詠淼穆肪€、方針、政策，老百姓不會答應(yīng)，誰就會被打倒！”說到激動處，他舉起手指，用手勢來強調(diào)語句。

南風窗：這次講話對中國改革和發(fā)展，有哪些重要影響？

陳開枝：南方談話之前的一段時間里，改革基本上是停滯的，一直攻不破，主要原因在于“左”的思想再次抬頭。

講話主要精神被1992年的中共十四大吸納了?？梢哉f，直到十四大，“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提法才拿到了“出生證”。過去，“姓資姓社”爭論不休，甚至以“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作為判斷社會制度的標準，改革舉步維艱。

改革開放是必由之路

南風窗：為什么說1992年的南方談話對中國改革進程起到扭轉(zhuǎn)乾坤的作用？

陳開枝：要知道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chǎn)黨從革命黨向執(zhí)政黨轉(zhuǎn)型，但在認識社會主義、如何建設(shè)社會主義等重大問題上，走了不少彎路，出現(xiàn)過重大教訓。

1978年11月8日至12月15日，中央工作會議召開了整整36天，最終把黨內(nèi)的思想統(tǒng)一起來，形成共識。

這為期36天的中央工作會議，為3天以后的十一屆三中全會（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的順利召開，奠定了很好的基礎(chǔ)，也成為我黨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重大轉(zhuǎn)折點，即結(jié)束以階級斗爭為綱，工作重點轉(zhuǎn)向“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即以經(jīng)濟建設(shè)為中心，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改革開放。

此后，為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探路的經(jīng)濟特區(qū)，就在鄧小平的倡導下成立，也很快取得不錯的效果。但20世紀80年代末，黨內(nèi)一些輿論開始轉(zhuǎn)向，認為“反和平演變也是中心工作”，“多中心”提法開始出現(xiàn)，甚至有人提出繼續(xù)“以階級斗爭為綱”，認為“多一家三資企業(yè)，就多一份資本主義”。

此時，鄧小平出于對國家、民族和人民負責的態(tài)度，提出要繼續(xù)堅持改革開放。

記得在伶仃洋的船上，他第一次喊出了“發(fā)展才是硬道理”，還談到了“三個有利于”的標準。

1991年，《解放日報》發(fā)出的那幾篇改革評論，是根據(jù)鄧小平的談話進行的。但很快，對《解放日報》的圍攻不斷，改革再度陷入僵持的狀態(tài)。

南風窗：所以才有他在第二年到廣東等地的講話？

陳開枝：對！1991年上海談話碰到那種情況之后，北京就更不好談了，只好到改革開放前沿陣地的廣東來談。1992年1月，他老人家就攜帶家人，以度假為名開啟了南方之旅，并發(fā)表一系列重要講話。

他的講話，沒有講話稿，但思路非常清晰。記得在伶仃洋的船上，他第一次喊出了“發(fā)展才是硬道理”，還談到了“三個有利于”的標準。

南風窗：正是鄧小平身上的這種責任和擔當，影響到您后來的工作，特別是扶貧工作？

陳開枝：鄧小平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是中國人民的兒子，我深深愛著我的祖國和人民”。他不僅這么說，而且這么做，他這種對人民的情感、對民族的擔當，以及在改革遇到艱難險阻時，他身上所表現(xiàn)出的堅毅品格和政治智慧，深深影響了我，也一直激勵著我。

南風窗：2012年12月8日，習近平總書記上任后，將廣東作為在地方考察的首站。您認為，現(xiàn)在的改革和以前的相比，有什么不同？

陳開枝：習總書記來到深圳蓮花山向鄧小平雕塑敬獻花籃時，我受邀參加。他實地考察的路線和鄧小平當年走的一樣，在現(xiàn)場，習總書記就表示，要堅定不移走改革開放的強國之路。

隨后召開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就作出了“全面深化改革”的決定，習總書記還親自擔任全面深化改革領(lǐng)導小組組長（十九大后為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主任），進一步向外界表明中國改革不停頓，開放不止步。改革開放春潮，持續(xù)滾滾向前。

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時，主要解決意識形態(tài)的問題，要沖破“左”的思想束縛，以達成改革開放的共識。

20多年后，中國改革已進入深水區(qū)，碰到的都是難啃的硬骨頭，因為形成了一些利益集團而且已經(jīng)固化，改革就是要從這些利益集團嘴里挖肉，難度更大，也更需要領(lǐng)導者的魄力和擔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