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然
麥光儲夢見父親對他說,書間冷,他要回到土里去。
父親的手像一根枯樹枝似的伸了出來,快戳到了他的臉。他一驚。
在老家干農(nóng)活的時候,他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一不小心,樹杈或莊稼就會掃到臉上。每當這時,他都慶幸自己戴了眼鏡,不然,可能會傷到眼睛。然而也正因為戴了眼鏡,他不免受到村里人的嘲笑。
父親的話也奇怪。什么叫回到土里去,難道父親是從土里長出來的么。不過土里的確是溫暖的,小時候,跟著父親去地里挖紅薯,把紅薯身上的土塊掰下,再放進谷籮里。剛從土里爬出來的紅薯,身子很暖和。
父親已經(jīng)在書架上待了十五年。父親蹲在那個角落里,像活著時一樣沉默寡言。十五年前,麥光儲帶著父親的骨灰盒,從鄱陽湖邊的縣城,來到了他讀過兩年師范的長江邊的一個地級市。他在師范專科學校進修了兩年音樂,并最終在這個城市待了下來。
父親在書叢中,應該是滿意的。父親沒別的愛好,不抽煙,不喝酒,只喜歡讀書。哪怕在那些年,父親也總是公開地跟他說,書是好東西,一讀書,人就神清氣爽,看吧,書會翻身的。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村里人聽了都暗暗發(fā)笑,仿佛為了拉開與父親的距離,他既抽煙也喝酒,只是書他也實在戒不掉。不讀書跟死人無異。所以他讀完一本書就好像吃了一包老鼠藥,走在日光下老擔心藥性發(fā)作。如果父親不讀書,或許他不會背井離鄉(xiāng),不過也沒什么不好。從很早開始,他渴望的就是背井離鄉(xiāng)。父親從書中來,現(xiàn)在又回到書中去,這叫死得其所。父親在書架上慢吞吞地移動著,先是在一眼可以望得見的地方,后來大概想安靜,不被人打擾,索性躲到書后面去了。有一次,一個剛調(diào)來的新同事來借書,抽出一本巴爾扎克的小說,看到了后面那個黑乎乎的東西,問,那是什么?
他說,是家父。
那是本比磚頭還厚的《幻滅》。只聽咚地一聲,書掉在地板上,真如同幻滅了一般。同事幾乎是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他不禁在心里哈哈大笑,說,爹,你是不是不想把書借給別人啊,沒想到你死了這么多年,還這么有威力。
以前,父親在村子里,不管什么時候都是不怒自威的。哪怕被踩在別人腳下,他們也不敢真正用力。
麥光儲在教書和彈琴吹簫之余,最大的樂趣就是整理書柜。每整理一遍,仿佛重新排了一下作家們的座次。不一定每本都要讀,也沒那么多時間去讀,但撫摸是很有必要的。他喜歡一遍遍地摸著書脊,或抽出來打開聞聞里面的香味。他的工作用書從來不上書架。那些教輔之類也配叫書么,只能叫作資料。還有,現(xiàn)在新書的味道也很不好聞,每買來新書,他要故意把它們?nèi)釉诓黄鹧鄣牡胤剑人鼈儼l(fā)黃變舊,看著舒服。就像某些水果,買來要放一段時間才會有果香。他把《幻滅》插回原處。他仿佛看到父親笑了一下。可能再沒有同事來向他借書了。他也不喜歡別人來借書。借其他的東西不要緊,但書被別人借去,就像老婆被人拐跑了,即使逃了回來也已經(jīng)衣衫不整。學校里沒幾個人是真正愛書的。
麥光儲失戀后,他的愛好里除了音樂就是文學。甚至,有一段時間,他不染指音樂,而全身心地投入文學。他有一個宏大的理想:把自己和父親的故事寫成一部長篇小說。
為此他大量地讀書,尤其是大部頭的文學名著。他最喜歡的作家是巴爾扎克,那個精力無比充沛的法國作家。哪怕是那些極為瑣細的描寫和議論,他也覺得像作家本人的獅子般的卷發(fā),讓他著迷。他抄下過這樣的句子:所謂閱讀,其實就是不斷地尋找自己。他在巴爾扎克和莫泊桑的世界里找到了自己,他是拉斯蒂涅、呂西安,也是下級軍官杜洛瓦,甚至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拉斯科爾尼科夫。
他經(jīng)常像拉斯科爾尼科夫那樣想干點什么,也像拉斯蒂涅那樣在心里朝著一個什么地方喊道:“現(xiàn)在咱們來拼一拼吧!”
這時他已經(jīng)從鄉(xiāng)下調(diào)進了縣城??康耐耆亲约旱谋臼?。他的書教得太好了,剛好那個時代也挺重視真才實學。但是他的戀愛卻頗遭波折。在鄉(xiāng)中心小學,他追求衛(wèi)生院的一名護士,遭到競爭對手的威脅并被打破了頭。到了縣城,談了幾次戀愛也都失敗了,不是嫌他的出身就是瞧不起他的身份。沒有人聽得懂他的琴聲聞得到他的書香。對了,他還寫得一手好毛筆字。他的字,不像是字,倒像是他飼養(yǎng)的萬千只小獸,在簇擁,在喧囂。父母還住在鄉(xiāng)下,兩年后,母親死了,他才把父親接到中學來一起住。母親去世的時候,他簡直有點如釋重負。人都是要死的,他想得開,沒什么好悲傷的。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父親不肯跟他進城,說,我不想增加你的負擔,你都快三十歲了,還沒成家,我要是跟著你,就更沒女孩子跟你了。麥光儲說,反正我也是一個人,你也是一個人,加起來還有兩個人。
父親就紅了眼圈。
其實,父親自從有了輕度中風的跡象后,眼圈就總好像是紅的。
但這一次,混濁的淚水,從父親的紅眼圈里爬了出來,混雜著眼屎或其他,滴淌在臉上的皺紋里,說得不好聽一點,有點討人嫌。是不是人老了就是這個樣子,不管他曾經(jīng)是多么的神采飛揚,或風格秀整。父親愛讀《世說新語》,麥光儲小時候也偷偷拿來讀,看到了“風格秀整”一詞,便一直記著。
關于父親那時候的印象,麥光儲其實早已模糊。他只記得父親站在那里,低著頭,脖子上吊著一塊土磚或巨大的木牌。父親本來不肯低頭,但隊長說,他要加一塊土磚,父親就把頭低下來了。父親說,一塊土磚七八斤重,識時務者為俊杰。若是脖子被吊斷了,那就要癱瘓或丟命。父親忽然像變了一個人,隊長的哨子一響,父親哪怕是正在上茅廁,也會把褲子拉起來往外跑。但父親居然還叫他多讀書,這使母親跟父親大吵大鬧。父親說,他除了教兒子讀書,實在不知道還能教他什么。好在母親覺悟不高,沒有去報告。村里有的人家,不是男的去舉報女的,就是女的舉報男的,不是兒子舉報父親,就是父親舉報兒子。而麥光儲除了偷偷讀書,也找不到別的樂趣。不知怎么回事,他從不跟其他孩子在一起玩。書好像把他完全孤立和隔絕起來了。
父親打了個噴嚏,說,是啊,早該走了。
走之前,父親甚至沒想到要去母親的墳上去看一眼。麥光儲獨自去燒了刀紙。他知道他不會再回村子里來了。哪怕從縣城到村里不過幾十里路。他鎖上門,把鑰匙扔上屋頂。他不想帶著它?;蛘哒f,他已經(jīng)用不上它了。父親咧著嘴,忽然在他前面撒開手腳跑了起來,好像跑慢了就會被抓住似的。父親的姿勢有些變形,麥光儲望著父親的背影不禁駭然。
他想,父親年輕時肯定是很帥氣的。父親身材高大,就是年紀大了,也還皮膚很白,看得見下面的藍色血管,它們蓬勃茂盛,看上去像是父親光彩照人的才華。當年,若不是母親的拖累,父親肯定早已跑得遠遠的。而自己,個子矮小,皮膚也黑,如果不是戴著一副近視眼鏡,可能誰也不會相信他是教書的先生。
父母的關系一直不好。哪怕是父親被批的時候,從外面披傷掛彩地回來,母親打來洗臉水,或給他泡上一杯茶,父親也始終面無表情。他們中間像是隔著一塊土磚,就像父親說的,它也有七八斤重,恐怕還不止。即使是冬天,父親和母親也是各睡各的,在一張老式的木板床上,一個朝里一個朝外。有一次,等父母都不在家,麥光儲偷偷掀開他們的被子,想把那塊土磚扔出去。當然他并沒有找到那塊想象中的土磚,但僵硬冰冷的被子像一坨鐵,比土磚還硬。
麥光儲猜想,父親的心應該是很硬的。母親病在床上等死時,他依然把下巴刮得干干凈凈的,戴著老花鏡躺在院子里的樹蔭下看書。煙癮上來了,他就把煙絲按進煙筒里,劃火點著。太陽好的時候,他甚至習慣于折一張黃裱紙作媒子,取下老花鏡當放大鏡。父親全神貫注的樣子不可侵犯。過了一會兒,媒子開始冒煙,父親拿到嘴邊吹了吹,它就完全燃燒起來了。母親在屋子里呻吟著,父親吸完一筒煙,才站起來,抖了一下身上可能落下的煙灰,進屋去察看一下。那天,他翻了翻屋里人的眼皮,出來,繼續(xù)看書。有人從院門口經(jīng)過,他也不作聲。后來看到麥光儲的一個堂兄,他才說,麻煩你去一趟縣里,把光儲叫回來,他媽死了。
母親的喪事是麥光儲一個人操辦的。父親坐在那里,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有時候麥光儲也很生氣,覺得父親太不近人情了。但見父親坐在那里神圣不可侵犯地讀書,他又沒了脾氣。
他憐憫父親。
或者說,他還是憐憫父親多些。
他把那本發(fā)黃的線裝書從父親手里抽出來,發(fā)現(xiàn)父親還保持著那個姿勢。
這時他才知道,中風的苗頭已經(jīng)在父親體內(nèi)發(fā)芽了。
在他一直在醞釀著的那部長篇小說里,他沒有安排母親的位置。他預想的情節(jié)是:母親在生下“我”后不久,就得病死了。他發(fā)現(xiàn),沒有母親,他的敘述會避開許多不必要的瑣細糾纏,而變得流暢。
這是母親的悲劇,也是父親和他的悲劇。
那么當初,父親究竟是被什么糾纏住了沒有離開這里?他始終諱莫如深,沒對任何人提及。據(jù)說,父親本來都已經(jīng)上船了。他知曉天文,懂地理,知道沿長江往下,過安慶、南京就是上海,到了上海,就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要是那樣,他的命運就完全得到了改寫,可以做很多對社會有益的事情當然也可能早早死于非命,但至少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一個滿腹經(jīng)綸的鄉(xiāng)村秀才,被一伙斗大的字不識一升的家伙牢牢控制了大半輩子,性急的人或許會氣得吐血或一夜白頭吧。村里人說起父親沒走的原因是漫畫化的,說他從船上下來,是因為忽然想起家里還有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雞。麥光儲小時候也信以為真,后來有一天他忽然明白過來,那只正在下蛋的母雞就是母親。父母雖然關系不好,但生了七八個孩子,除了麥光儲,一個都沒活下來。生了麥光儲,母親的生育也就戛然而止。他猜想父親在那些漆黑又年輕氣盛的夜晚,幾乎天天在搏斗,跟母親搏斗,跟命運搏斗。唯有搏斗才能消耗掉自己的力氣,讓自己馴服。
縣城中學的教師宿舍比鄉(xiāng)下好,有一個套間。父親住后面,麥光儲住前面。父親還像在鄉(xiāng)下一樣,不怎么出門。父親的一輩子是悄無聲息的,他除了睡覺,就是坐在那里看書。麥光儲把家里的線裝書都帶來了。大部分已經(jīng)被毀掉了,讓村里人刮了屁股或引了柴火。留下來的,也就是那么幾本,而且還是父親不愛讀的。有一本《解縉傳》,父親很不以為然,每次拿起,又不屑一顧似的丟開。子曰詩云和諸子百家都已風流云散,殘缺不全。所以麥光儲有理由懷疑父親讀書已經(jīng)是徒具形式而沒有實際內(nèi)容了。父親需要活在那個形式里,不然他不知道如何存放自己的身體。宿舍樓沒有衛(wèi)生間,要方便得穿過操場到對面的公共廁所去,他在后房里放了一只塑料桶給父親當便盆,叫他用完就蓋上。即使這樣,房間也彌漫著一股氨氣。
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麥光儲都是待在辦公室。
父親雖有了中風癥狀,但腦子并不糊涂。他把中間那扇門關得緊緊的,怕有人來找麥光儲。麥光儲說沒什么人來找,開門通通風更好。父親仍固執(zhí)地把門關上。
麥光儲談的時間最長的一次戀愛,是五年。對方是他的學生,一個窮人家的女兒,幾次面臨著退學,是麥光儲通過家訪又把她爭取了回來。麥光儲甚至給她墊了幾次學費。他像栽一棵樹那樣培養(yǎng)她,這個學生很崇拜他,他希望把她培養(yǎng)成生活的伴侶。對方自然也是十分愿意的,實際上,她在讀書時就給他寫過滾燙的信,但他只能讓她降溫,直到她考上鄰縣的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她分在郊區(qū)小學,兩人的戀愛關系便公開了。沒想到不久后女方的父親帶人找上門來,說他女兒是他們?nèi)业南M?,不能就這么無聲無息地嫁給一個老師,她應該有更好的前程,有更有社會地位的夫婿。麥光儲剛想說什么,對方瞪了瞪通紅的眼睛,還示威性地摸了摸懷里的什么——當然,被同來的人演雙簧似的拉住了。
這時他已經(jīng)調(diào)到縣城。他聽了一夜的古琴,最終選擇了放棄。他對那個女學生說,生命其實比愛情更重要,他不能冒這個險。女學生要跟他私奔。他說,逃到哪里去?逃走了,我就沒有工作了,你也沒有工作了。
那時還沒有打工和停薪留職這一說。若是現(xiàn)在,會怎么樣?他也不知道。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不會為了愛情而不顧一切。
他想,他其實是個實用主義者。他為什么那么喜歡巴爾扎克和莫泊桑,因為里面有很多在他看來很實用的東西。
甚至他的彈琴和吹簫,也是實用的一部分。
他書教得好,字寫得好,不然進不了縣城。當然光靠這些沒用,還要人際關系??梢粋€把巴爾扎克和莫泊桑讀得那么熟的人,處理這些關系還不是小菜一碟?他明白,一個人跟單位領導搞不好關系,就像一棵樹跟腳下的土地一樣沒搞好關系,你要么無法立足,要么被連根拔起。他在村子里吃過苦頭。
在師范里,麥光儲比其他同學要大幾歲。他多耽誤了幾年。為了能好好讀書,他選擇了很偏遠的一所中學。他不敢讓村里人知道他在外面讀書,而是說去學手藝。為此他還真的扛著一只木匠箱子,里面有刨子鑿子墨線和鋼鋸。到了學校,他把木匠家什藏在床底下,同學問起,他就說一個親戚的,在這邊做事。到了星期六,又扛著木匠家什回來,把課本藏在箱底下。父親拿本老書坐在院子里看,像是打掩護,他躲在屋里看書做作業(yè),窗子小,村里人看不到。只是光線暗,到了熱天,蚊子像趕集一樣飛了出來。
村里人忽然知道他拿到了師范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大吃一驚。幾天后,公安局的人找上門來,說有人舉報他是小偷。原來村子里有人想阻止他上學,便跑到公安局去誣告他。他們其實告錯了地方,若當時直接向教育局告狀,還真的麻煩了。公安局的人處理這樣的案子有經(jīng)驗。
那年春節(jié),他龍飛鳳舞在院門口貼出一副對聯(lián):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村里人看了表情復雜。
他想,他已經(jīng)不怕得罪他們了。
可村里人是那么好得罪的么?母親去世的時候,村里人刁難他,不肯出力。誰家不會死人呢,人死了,要村里人幫忙抬上山安葬。誰有那么大的力氣一個人背得動棺材?可村里人不干,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后來還是父親那招有效,父親從竹椅上站起來,沖著什么地方說道,要是沒人抬死人上山,他就把尸體停在院子里發(fā)臭。
麥光儲下定決心要帶父親離開村子,而且再不回來。
他當時沒想到,有一天父親也會死,死了之后也要埋??扇绻窕剜l(xiāng)下,他還得求村里人幫忙。
父親死得悄無聲息,跟他想象中的情景相去甚遠。他以為像父親這樣一輩子壯志未酬的人,死的時候一定很痛苦,身體扭曲著,垂死掙扎,死不瞑目?;蛟S,他還要像小說寫的那樣,有些悲壯地去把父親的眼皮合上。他想,人死了之后,身體是僵硬的,眼皮是否也是僵硬的呢?若是這樣,眼皮能合得上么?
事實是,他下了課回到房里,洗了洗手上的粉筆灰,推開門,見父親還在那里看書,便叫了一聲。父親沒答應,他也沒往別處想,又把門關上了。他想,他若不關門,父親肯定會起身來關的。父親關門時總是有點生氣的樣子,好像他不該把門打開。過了一會兒,他想該問問父親是否要方便一下,便過去拍了拍父親的肩膀,想把書從父親手里抽出來,結果抽不出來。他想父親哪里來的力氣把書抓得這么緊呢,把父親的身子搖了搖,才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僵硬了。就這樣,父親死了。
父親的眼皮已經(jīng)合上了。
他想了一夜,決定把父親火化。兩個堂叔聽說后趕過來反對,說村子里還沒有被火化的先例,他說,總要人做第一個吧。
這兩個堂叔,對父親很不好,比村里其他人還要過分。
他對父親說,爹,你是村子里第一個真正升入了天堂的人。
村里人聽說老倌死了,早就在等著出麥光儲的洋相,可這樣一來,他們的計劃就落空了。
野死鬼!他們只能這樣咒罵。
這是村子里最惡毒的咒語。
麥光儲把鄉(xiāng)下的房子賣掉了。屋前屋后的幾戶人家早就想把它據(jù)為己有,當年,到公安局誣告他的,就是其中的一個。麥光儲故意把房子賣給了一戶跟對方關系不好的人家。他不但要讓那人什么也得不到,還讓他肉中長了一根刺。
他選擇了一只紫檀木盒作為父親的新家,于是父親就是一只盒子了。他把父親放在書架上。他想,父親肯定會同意他的決定的。
父親死后不久,他也離開了縣城。和當初的決定相反,他現(xiàn)在想好好學習音樂。
他看到過一句話:音樂是最沉默的藝術。他渾身一震。
他報考了地區(qū)師專的音樂專業(yè)成教班。班上有個女同學,叫吳雪嵐,父親是市教育局的干部。麥光儲心想自己該做那個下級軍官杜洛瓦了。
他和吳雪嵐很快就上了床。用巴爾扎克和莫泊桑對付這些人還真是綽綽有余。吳雪嵐長相一般,但有一定氣質(zhì),不是處女。他始終沒問過吳雪嵐為什么不是處女,她也始終沒有主動交代,就這樣成了一筆糊涂賬。
畢業(yè)后,他就成了市立師范附屬小學的音樂老師。有時候,跟河西她們聊起,覺得簡直隔著一個光年的距離。
結婚時,他只向吳雪嵐提了一個要求,那就是,把父親帶來。
吳雪嵐說,你還有父親,怎么沒聽你說過?
他說,父親已經(jīng)死了。
他說,在師專讀書這兩年,他一直把父親丟在縣城,現(xiàn)在,他要帶過來了。
他說,父親一輩子很苦,他沒別的愛好,只喜歡書,就讓他待在我的書房里吧。
吳雪嵐的身子變得有點冷,不過她還是答應了。
父親就這樣跟著他離開了縣城,離開了故鄉(xiāng)。他想,這是否算得上背井離鄉(xiāng)?從鄱陽湖來到長江邊,這是百川歸海,還是舍本求末呢?究竟誰是根,誰是葉?現(xiàn)在,他的故鄉(xiāng)在哪里?或許,對于他來說,父親就是故鄉(xiāng)的象征吧,父親在哪里,故鄉(xiāng)就在哪里??筛赣H,肯定是不同意的,父親一輩子都后悔沒有逃出去,難道到頭來,反要他來作為故鄉(xiāng)的象征?這不是莫大的諷刺么?但是,父親又必須擔任這個角色,他和父親都別無選擇。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有了一套新房子。商品房。七十年產(chǎn)權。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完全在城里扎下根來了,而且是市里,鄱陽湖的水匯入長江的必經(jīng)之處。他已經(jīng)和地理意義上的故鄉(xiāng)真的是一刀兩斷了。在單位上,憑他的經(jīng)驗和智商,以及閱讀功底,處理各種人際關系是如魚得水的。只是吳雪嵐的肚子一直沒有鼓起來。吳雪嵐問他,你是不是有什么問題?他說,我哪知道。她說,反正我是沒問題的。
他聽了,冷笑一聲。
晚上,他看到了父親。父親還是那么白皙,皮膚下的靜脈血管帶著一種藍色光輝。父親像活著時一樣冷漠和高傲。他很喜歡父親這種既冷漠又高傲的樣子。父親完全配得上高傲這個詞。
可是這次,父親跟他說,書間冷,他要回到土里去。
他說,這么多書你都讀完了么?
父親昂著頭,說,讀完了。
他說,要不,我明天去書店再買點。的確,書架上已經(jīng)很久沒有新書插進去了。
父親忽然揮了揮手,有點不耐煩,說,他不想讀書了,他要入土為安。
他說,你決定了嗎?
父親說,是。
他說,可是,土呢?土在哪里?回縣里么?回故鄉(xiāng)?
父親破口說,去他媽的故鄉(xiāng)。
他有點驚訝,一向斯文的父親忽然說了句粗話。他記得父親上一次說粗話,是在很多年前的一次游斗中。父親發(fā)現(xiàn)胸前的牌子上寫錯了一個字,便向村人索要筆墨。村里人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顯能干啊!父親忽然把牌子取下來,重重地朝地上一摔,叫道:他媽的在我胸前掛個錯別字,扯淡!
他說,既然這樣,我明天就去給你找墓地。
父親終于抱著他十分喜歡的紫檀木還有幾本線裝書,在他和吳雪嵐的注視下緩緩沉入土中。紅土很快遮住了父親的臉。這土紅得有點陌生,村里的土是沒這么紅的。隨著這一切的進行,麥光儲覺得自己的鞋底和地面的聯(lián)系忽然緊密了起來。像是長出了根。他不禁用力握住了吳雪嵐的手。
他懂父親的意思。父親是要他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或者說,心中有故鄉(xiāng),處處是故鄉(xiāng)?
也可能是,他應該把故鄉(xiāng)完全放下來。
就好像他腳底會生根,父親也會在土里發(fā)芽。
吳雪嵐終于解懷了。他這樣一想,猛然意識到“解懷”這個詞正是村里人對女人生孩子的稱呼??磥砉枢l(xiāng)還會以詞語的形式在他的身體里盤踞很多年。吳雪嵐為他生了一個兒子(什么叫為他生,這種邏輯也是村里人的邏輯)。兒子好像見風就長,轉眼就會走路會跑了,有一天,他打量著一臉稚氣的兒子,猛然吃了一驚:他在兒子的眼睛里看到了父親。
責任編輯 楊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