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書
客居這座中部城市的多年
一些事物暗中起著變化
只有身邊的這條大河
幾乎一動不動,匍匐在
我們腳下,它時而豐滿
但不垂腴,瘦,也不露骨
偶爾高漲,也有失落的時候
總體上是個好脾氣的老先生
橫亙在它腰身上的一座大橋的橋頭
蹲著兩只貓,一白一黑
從貓眼望出去的,是一城變幻不定的
燈火和川流不息的人民
很多外地人來到這里
爬上這座橋,看看這對貓
順著貓眼的方向,看看江南
夜色中那座被不斷登臨
卻不再產(chǎn)生偉大詩篇的高閣
一切都在建筑,一切都在流逝
我曾站在十樓,捧著一杯茶
久久凝視這條大河和附著在
它身邊的景物,我感覺到平和
一種萬物皆空的恬淡,緩緩地
如一艘采沙船駛過江面
柚子樹
我被借用的省新聞出版廣電局隔壁
是新華社江西分社的院子
院子里,有幾顆柚子樹
這種樹多用于觀賞,并沒有太大
食用價值,其中一棵掛滿了果
后來,陸陸續(xù)續(xù)滾落在地
只有兩顆,從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
一直掛在枝頭,
有一天,我從四樓的洗手間
望去,只剩下一顆,
頂著一頭老人一般的雞皮
在風中孑然而立,好像已被天空遺忘
大地作用于它身上的力,也已失去
就這么心無掛礙地垂在那里
像系在自己的腰上
枯坐
當隔壁老人的琴聲響起
我在枯坐,從陽明路搬到三經(jīng)路的
一把椅子,一坐就是十年
十年,如一場假寐,并沒有觸及
睡眠的本質(zhì),連那粒清潤的鳥鳴
也帶著明顯的黃馬鄉(xiāng)口音
大風凜凜,吹動書稿上的漢字
大風盡頭,我枯坐,如一句偈語
夏暝
在紅谷中大道上走著走著不覺
春已深了,兩邊的樟樹也不知道何時
脫下風衣,換上了一件薄薄的春衫
再往前走幾步,就是夏至了吧
說好的武夷山訪茶呢?
計劃的買壺陽羨呢?
河邊的小船已備好,怕也已擱淺了吧
你坐下,在江畔,溫壺,投茶
看著窗外的一江春水頓成夏浪
心下惶然:說好的不辜負,不辜負
到頭來,終是一場夜來風涼
壺說
壺癡如我者,方圓幾十里地
估計是找不到第二個了
月滿的時候,我在賞壺
月殘時,一把壺讓我感覺月亮
仍然圓滿如愛你的那顆心,一把壺
比南昌更知冷知熱,比北京十號地鐵線
更讓人明白生活的要義
知我者,大概也就懂了一把壺
不知我者,自然也就不苛求了
一把壺,從一個點開始走
繞著無錫和上海走了一圈
又從沈陽抵達江西撫州
到了一個國家一級播音員手上
我穿上劉翔的跑鞋,還是沒跑出
中國的地方天圓,就像我放馬終南山
還是在一把叫宜興的紫砂壺面前踟躕不前
飲茶記
在內(nèi)陸省的一張床上醒來
我看見了我的余生
并不遼闊,相反
在精確標注的版圖上
我日漸縮小,縮成
一把紫砂泥摶作的壺
壺里一撮茶葉的肉身
一柱熱水,我便急遽醒來
帶著前世的風霜和雨露
一身宿命的綠
中午了
整個食堂都在咀嚼
那些牙口好的,牙口不好的
對著不銹鋼餐盤,都發(fā)出
咬牙切齒的聲音,和在戀人的牙床上
攪動不一樣,舌頭撤回自己的領(lǐng)地
攪拌機一樣,翻卷著機關(guān)單位一樣
井然有序的食物,理想遠大的文藝青年
每頓只要有魚就不吃其他肉類的科員
都緊緊團結(jié)在一塊紅燒肉的周圍
他們一定都擁有塵世的一副好心腸
以口腔的柔軟包容著一條帶魚
大海的脾氣,整個食堂一團和氣
對抗著砭人肌骨的冷空氣
一樣的無邊的虛漠
我安享這明凈的一日
早上醒來,孩子的呼吸是干凈的
節(jié)氣進入秋分,寒露還沒到
大街上的人們,陽光不再強烈
笑容是干凈的,我給孩子煮好了
她愛吃的西紅柿雞蛋面
湯濃汁亮,我坐在床邊彈琴
等她醒來,琴弦被磨得發(fā)亮
琴聲是干凈的,
走在通往單位的紅谷中大道上
迎面一個把共享單車騎得飛快的姑娘
風是干凈的,我穿了一件白襯衣
寫材料是干凈的,
中午在明亮的食堂里吃飯
辦公室黑色的沙發(fā)上小憩,醒來是干凈的
我安享這明凈的一日,浪費是干凈的
當夜色升起如滿月,我在客廳里喝酒
啤酒沫是干凈的,當我這么想時
坐在餐桌邊的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
也是干凈的
年少時
總覺得自己有無限可能性
可以去建筑土地上搬磚、和泥
去攝影器材城賣器材
在咖啡館的后臺,安靜地
在咖啡油脂上拉出一朵朵反季節(jié)的花
去做一個婚禮攝影師,
記錄下他們一個個
生動的瞬間,用鏡頭見證一對新人
在時光的消磨下變成舊人
愿他們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去當鐵路巡道工,
在漫長如末世的鐵軌上
一個人將一條路末世般走到無路可走
對了,我最想做的其實是夜班保安
作為一個職業(yè)守夜人,既
不讓夜的沙漏漏掉一粒沙子
也不教時間的胡馬輕易
度過王彥山,韶華流水啊
如今我每天上班,下班
遠山無寄,近水不可親昵
一具三十四年的臭皮囊
是我的棲息地,我們相互依存
又彼此嫌棄,我忍受它磨牙
咳嗽,午后的倦意,每天在地球表面
做著摩擦運動,偶爾,我會在黃昏
像一陣炊煙出離,又像一匹神馬
精騖八極,回到結(jié)結(jié)實實的大地
我的父親王傳亮
生于1951年,皮匠王玉祥的第二個兒子
少年時學藝于同村老木匠,惜學藝不精
會點家傳的皮匠手藝,但止于皮毛
青年時騎著大梁自行車驅(qū)行上百里地
到嘉祥縣,替我大爺相親
據(jù)說一口氣吃掉大娘家剛攤的煎餅十六個
至今傳為笑談,
不過大娘也就成了我的大娘
夏天雨后的黃昏,常常帶我和二姐
走遍全村,尋找黑亮的木耳,晚上
一碗浮著蔥花的木耳湯在燈泡下,
油花晃動
秋天的原野上,教我執(zhí)皮鞭,
怎么在耕地的時候
牽牛鼻子,夏天的打麥場上,揚場
我給你打下手,上锨,總是跟風慪氣
其實是沒用,易怒,耐心不足,
后來做生意
失利,很多年都沒緩過勁來,
而我和兩個姐姐
也就長大了,我南下求學,
在成為異鄉(xiāng)人的路上
越走越遠,偶爾回家,
坐下來一起喝幾杯
我們客氣地碰杯,然后再無話可說
父子多年,我電話一般都打給母親
有時要打給你時,也是潦草說幾句
就掛掉,記得我寫過詩給你,
還曾把出版的詩集
寄回家,你讀或者不讀,好像也不重要
就像我寫下這首詩,只近乎一種本能
生日,給母親
三十四年前的今天,你生下我
以后每年的今天,你都要
把我再生一次,這種陣痛一直延續(xù)
到今天,在早上擁擠的公交車上
再次提醒了我,這一天
泯滅于混沌不辨東西,挺好
做一束魯西南平原上被收割機
遺忘的麥穗,挺好,三十四歲
其實老大不小了,我沒有成為
你想象的鄉(xiāng)村知識分子的樣子
也沒有落草為寇,成為一個
叫囂乎南北的莽漢,在江東
我兢兢業(yè)業(yè)地活著,不混世
但不介意別人去混,不猥瑣
也沒有一點浩然氣,失敗
還不夠徹底,傷害過別人
常常不能原諒自己,會流淚
為塵世,也為自己,母親
這是我三十四歲成長報告
已自動生成,請您斧正
養(yǎng)育之情,不勝受恩感激
責任編輯 楊獻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