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滄州(今屬南皮)葉氏家族是當?shù)孛髑鍟r期的名門望族之一。葉氏子孫耕讀傳家,詩書繼業(yè),碩彥名儒,人才輩出,家族子弟中既有光耀門庭的官宦,又有著書立說傳于后世的文化賢達。至今葉氏后裔提起祖先的嘉言懿行仍會傲然于色,并更加沉浸在對卓姿超群之前賢的無限緬懷中。
葉氏始遷祖為葉日成。明初由于戰(zhàn)亂的影響,土地大量荒蕪,明成祖推行移民政策,葉日成自永樂二年(1404年)由安徽宣城遷于葉三撥。葉三撥今是南皮縣大浪淀鄉(xiāng)鄉(xiāng)政府駐地。
葉三撥原叫湯家東屯,葉氏始祖遷來此地后,勤儉持家的同時又對子嗣重詩書教化,不數(shù)年,“膏腴遍野,諸兒孫頭角嶄然”,遂成崛起之勢。村名湯家屯被改為葉三撥,蓋因葉氏始祖屬于外籍遷入當?shù)氐牡谌泼瘛?/p>
二
清代康熙以后,科舉考試再次開始走向新的局面。眾所周知,讀書舉業(yè)的成功關(guān)乎著一個家族的興衰,能給應(yīng)試舉人的家族帶來巨大的經(jīng)濟利益和政治效益。葉氏族人紛紛鼓勵子孫努力向?qū)W,進而能顯親揚名、光宗耀祖。為此,宗族中捐學田,請名師,建族學、義學,“設(shè)家塾,凡鄉(xiāng)族子弟從學者不取金,甚貧者給膏火”,不惜成本地培養(yǎng)家族鄉(xiāng)鄰子弟,而進學的后生也能做到奮發(fā)篤學。清代葉氏子弟先后涌現(xiàn)出來的杰出代表有葉治、葉汝蘭、葉汝芝等,道咸時期的葉氏“圭”字輩更是后來者居上,造就出葉圭書、葉圭綬、葉圭祥、葉圭萬、葉圭禮等五位通達之人,葉氏一族真可謂“一時門庭之盛,遐邇仰式”。
葉汝芝,字仲田,號草亭,乃葉圭綬叔祖,生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曾任山東茌平縣知縣、絳州直隸州知州兼署蒲州府知府、太原府知府、河東道員兼署三省鹽法道道臺、浙江按察使等職。他在地方主政時“為政嚴而不苛,仁而克恕,興學勸農(nóng)而俗厚風浮,養(yǎng)老恤孤而民安物阜,民愛猶父母”。道光二年(1822年)他奉旨回京,補授內(nèi)閣侍讀學士,晉封資政大夫。
葉汝芝的兄長葉汝蘭,字香浦,號退庵,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拔貢,官粵東糧道。葉汝蘭操守篤厚忠醇,慷慨而好義。平生嗜學詩書,手不釋卷,博覽群書,又工書法。善道性情,多有“吾筆抒吾心”的“情態(tài)任天然”之趣。任京官時,重資購買了位于今海柏胡同(明朝為海波寺街,清朝稱海北寺街)的朱彝尊“古藤書屋”舊居為宅居之所。后又為弟汝芝在自家園林內(nèi)仿照素有“江南不系舟”之稱的廬陵畫舫架構(gòu)一齋舍。其后京城名士公卿時常落座其中吟哦唱酬,葉氏兄弟也能駢馳翼驅(qū),先生之舉為一時之美談。
葉圭書,字蕓士,葉汝芝之孫,葉圭綬之兄長。道光十一年(1831年)舉人,選授山東鄒平知縣,又調(diào)任館陶、歷城等縣知縣。作為一方父母官,他每到一任便懲治貪腐,審察民情、體恤百姓,以德化為先,使之治下翕然,風俗為之一變。后歷官至山東按察使署布政使。
三
翻閱《葉氏家譜》,綜觀其中顯名于世的賢達,不難看出其中多是官宦之人,他們或位列朝堂,或身居地方要員,執(zhí)政一方。葉氏先賢中也有少數(shù)官名不顯,淡泊名利,醉心翰墨,鐘情圖書,卻青史留名,成為一方文化之巨擘者,譬如葉圭綬便是其中杰出代表。
葉圭綬,字子佩,號也云,晚年自號龜壽,葉汝芝之孫,葉伯儉第三子,葉圭書之弟。道光乙未(1835年)科舉人,山東候補知縣加同知銜。他賦性端凝,不喜囂雜,篤志勤學,淵雅好古。浙西(海鹽籍)名宿俞浩,在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為葉氏《續(xù)山東考古錄》所作的序言中對自己這位莫逆之交的少年讀書生活作了如下記述:“子佩幼不好弄,獨喜深沉之思,凡書之號難讀,他人經(jīng)月不能了者,一二過輒得其解。”從中亦可窺見葉圭綬之才思英異。葉圭綬于道光十五年(1835年)順天府鄉(xiāng)試中舉,大挑一等,但其后屢次參加會試不第,遂專意讀書,傾心治學,從此開啟了一番新天地。
葉圭綬博學多才,于詩文、書畫、金石、輿地、算術(shù)等諸方面皆有造詣,其傳世著作主要有《埏考古錄》《知非齋詩草》《吾廬存詩》《乾象易知錄》《續(xù)山東考古錄》《習察編》《萬國大地全圖》等,撰述之博與天津耆儒華長卿并稱,尤其《續(xù)山東考古錄》一書集山東歷史、地理演變之大成,成為歷代山東方志類史書中的扛鼎之作。鄉(xiāng)人、一代洋務(wù)干將張之洞曾在給滄郡賢達王國均寫的墓志銘(《廣雅堂散體文》卷二之《滄州王君侶樵墓志銘》)中提到葉圭綬,并稱其為道、咸以來津南地域最重要的學者,云:“滄州葉圭綬子佩,博精輿地之學,有所著述,喜收藏金石拓本,皆有考定?!?/p>
◇ 顧炎武《山東考古錄》
道光三十年(1850年),葉圭綬年逾不惑之時,成書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的《續(xù)山東考古錄》出版,“蕓士先生嘉孝廉用心之專,力之出俸錢刻之濟南”,共三十二卷,又卷首《圖考》及《總沿革》一卷,是山東地方文化遺產(chǎn)中的瑰寶,被后世奉為圭臬。光緒八年(1882年)山東書局重刊是書時,時任山東巡撫的任道在所作序中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洵齊乘一大羽翼可以孤行而俟于后?!鼻宕鷮W者胡玉縉亦曾評論此書:“后之欲修志書者,殆不能出其范圍?!边@部葉圭綬“苦心精詣、低徊太息”,“凡四易稿,三十八閱月而成”的傳世佳作能夠問世完全事出有因:“(《山東通志》)本朝(清朝)凡兩修(康熙年間張鳳儀、施天裔修輯之部和雍正時岳睿、法敏修、杜詔等纂之部)舂駁皆所不免,顧氏亭林作《山東考古錄》最為精核,惜未能舉通省沿革逐一考訂,此孝廉(葉圭綬)所以續(xù)作也?!保ā独m(xù)山東考古錄》濱州杜受田序)康熙初年,時任山東布政使的施天裔為修《山東通志》特聘正在山東游歷的儒林巨擘顧炎武主其事。后亭林先生“以同事好立異同,爭之不能得而去”,但在離開時借“是時郡邑之書頗備”的便利,“別為《山東考古錄》《肇域志》二書”以達正本求源。當然,《山東考古錄》雖以“考古”虛名傳之,但實則是一部探究、考察山東歷史、地理之專著。葉圭綬自少年便肆力于輿地之學,究心其中數(shù)十年。十七歲時,他偶獲亭林先生的《山東考古錄》并悉心研讀,用力揣摩,著實為之拍案驚奇,“輒嘆精核得未曾有”。如同白璧中有微瑕般,盡管此書為大家之作,但葉圭綬仍感美中不足:“全書僅數(shù)十頁,竊以(內(nèi)容)太略為恨”,于是他便有了續(xù)貂之想,此即為新書告竣后以《續(xù)山東考古錄》命名之由來。
《續(xù)山東考古錄》全書分為沿革考、雜考、水考,既遍敘山東歷代行政區(qū)劃之沿革,又多有山川地理風情之陳述,還有古跡辨誤之舉證,內(nèi)容上蔚為大觀;細覽之亦不難發(fā)現(xiàn)它體系完備精湛、考證嚴實確鑿,確為一套能流芳百世的上等佳作,但“是書在子佩虎之一毛耳”。毋庸置疑,葉圭綬著述繁豐,而且在學術(shù)中頗有精作,例如上文所提到的《埏考古錄》亦被當時人稱為“絕奇”之書,而葉圭綬繪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圖形精美獨特、尺幅巨大罕有、注釋全面新穎、經(jīng)緯交織縱橫的《萬國大地全圖》則是近代西學東漸下先進中國人開眼看世界的具體反映,代表了當時中國人在地圖繪制方面對世界地理認知與了解的最高水平。
◇ 葉圭綬《萬國大地全圖》
撇開“肆力于歷算輿地之學”的研究撰述,葉圭綬還身萃眾長,性嗜金石,精于賞鑒,詩文雅潔,書畫亦俱佳。有清以來金石學鼎盛,使向被視為雕蟲小技的微末之學轟然登堂入室成為大家追捧之雅好,眾多文人士大夫如群鳥歸林般投入其中且成就斐然,漸成一獨立科學,顧亭林之《金石文字記》實乃此濫觴也。隨后的乾嘉道咸四朝金石流風更是蔚然風靡,三代鼎彝、秦磚漢瓦、魏碑晉書等陡然身價倍增,皆成可貴之物與考據(jù)研學之依據(jù),并成士人交往之風雅由頭。潘祖蔭就曾在《攀古樓款識》的序言中嗟嘆:“今好此者益多,價益踴,故古器益不可得見?!比~圭綬作為飽學之士頗受士林之風浸染,同時又為亭林先生文脈傳人,況且金石之好“內(nèi)益身心,外裨學術(shù)”,有此高雅風尚自然在所難免。雖然初始他因?qū)W術(shù)而深入金石,但其后在探奇訪古摩挲鉆研里沉醉其中亦不能自拔,晚年更因癡迷于此竟取“龜壽”之號以類比壽如金石之意,真是其癖如此不可改也。
◇《漢鄭固碑》葉圭綬題跋
◇ 葉圭綬表兄王國均信札
葉圭綬傾心于金石碑帖,同天津樊彬(字文卿)、大興劉銓福(字子重)被圈內(nèi)譽為晚清直隸金石文字三大家。他收藏甚豐,篋中多名家圣手之作,鑒賞亦出類拔萃,傳世魏碑之翹楚、被康有為評為“如西湖之水,以秀美名寰中”的《刁遵墓志》就曾經(jīng)他手并作長跋,金石賞玩水平之深可略見一斑,因此經(jīng)他題簽、作跋而又現(xiàn)存于世的碑帖如《漢鄭固碑》等無不彌足珍貴。他的藏品來源主要有以下幾種方式:(1)收購。葉氏不喜置產(chǎn)營業(yè),手有余資則傾囊而出從古玩商、鄉(xiāng)人或同好等人手中力購古籍書畫或金石古玩。(2)同好饋贈或交流。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葉圭綬無論是在鄉(xiāng)居期間還是隨兄行山東時周圍都聚集了一批文化賢達,其中自然少不了金石知己,如王國均等,他們?nèi)粘;蚱疯b共賞金石鐘鼎彝器文字,或互通有無換取所需。(3)椎拓。他為獲得更多金石文字,大多時候都會親自手攜紙墨,于斷碑殘碣間搜求,“每見古刻必操 拓取”,日積月累間“所訪得歷代造像、金銘、石碣之屬”漸盈于篋笥。當然,其艱辛亦常人所難能也,他在寫給金石同好、姑表兄王國均的信中說:“訪碑歸矣,辛苦,辛苦!”(見王國均后人王翌所保存的王國均友朋來往之信札冊子《往賢遺墨》),字簡意深,大有“為伊消得人憔悴”之情殤。雖說如此,但“衣帶漸寬終不悔”,終究還是長此以往,也許這就是金石之趣的魅力所在。
作為滄州人,葉圭綬尤其鐘情于鄉(xiāng)邦文化的搜集和整理,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用同好實地踏訪所得的金石文字進行考辨驗證,在鑿鑿證據(jù)面前比堪異同,發(fā)前人之未發(fā),促使了一些歷史課題的研究,從而書寫了滄州歷史文化的新篇章。眾所周知,位于滄州舊州的鐵獅子是我國目前現(xiàn)存最大的單體古物鐵件藝術(shù)品,更是中國古代冶鑄技術(shù)絕倫的偉大見證,名列河北三寶之一,素有“滄州獅子、景州塔、正定府里大菩薩”之稱,明代沈德符著的《萬歷野獲編》里也有類似的記錄,“今北方諺語云:滄州獅子、景州塔、真定府里大菩薩,為畿南三壯觀”。如此重要的國寶卻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連鑄造于何時都無法厘清,咸豐朝之前所修的史志只好采用故老口傳,以周世宗鑄獅說為信史,結(jié)果卻致舛訛相傳,誤導至深,著實讓人無奈。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夏,葉圭綬因“朝廷有外官不準弟侄隨任之命”,遂由山東“遵功令旋里”。歸鄉(xiāng)后適值在家賦閑之際,他又受郡守沈如潮力邀和東友筠等人主持編纂《重修滄州志稿》,此書于咸豐五年(1855年)完成編寫,惜未能及時刊印,稿本傳承至今幾乎散佚殆盡(目前僅知人物志殘卷藏于天津市圖書館),不能不說是一大憾事。他在撰寫州志古物卷之鐵獅篇時并沒有拘泥于前人之說,而是秉承歐陽修在《集古錄序》中所論金石銘刻“可與史傳正其缺謬,以傳后學,庶益于多聞”的理念,講究用銘文來補史之闕、糾史之謬;另外當時學人治學,每有發(fā)現(xiàn),定奔走相告,友朋師生間互為切磋,凡遇疑難輒共研議、求索。因此,為求真務(wù)實,他委托同為金石大家的王國均前去舊州實地踏訪。王國均亦是一位“品端學粹”之人,治學十分嚴謹;他除遍訪故老問證外,又親近獅身摩挲探查,不僅拓下了“師子王”拓片,還發(fā)現(xiàn)了鐵獅子“大周廣順三年鑄”紀年銘文等信息;其后葉圭綬考校源流將這一重大發(fā)現(xiàn)據(jù)實載入所編的州志中,鐵獅子的具體建造時間經(jīng)過王、葉二人之努力方大白于天下。葉圭綬在給王國均的信札中也提到了這一前所未有之發(fā)現(xiàn):“獅王得兄一番賞鑒,據(jù)以入志,何幸如之!近在本治,而舊志從不載其文字,豈知造之年月、之人,鑿鑿鑄在獅身上耶!此番修志再一含混,獅子埋沒千古矣!”鐵獅子鑄造于周太祖廣順三年(953年)自此成為定論,后來的史志編纂者紛紛加以采用,王、葉二公對鐵獅子這一國寶的文化傳承而言是有大貢獻之人。
作為書香門第、官宦之家出身的葉圭綬,不僅能“見意于篇籍”,亦能“寄身于翰墨”。他精書畫,畫有逸趣,善隸書,厚重典雅,超邁時流,別具風骨,人得其片楮寸縑無不視若拱璧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