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四川飽經戰(zhàn)亂,人口銳減,田地荒蕪,方志和族譜中比比皆是“人煙稀少,田土盡荒”“千里無人煙,廬舍蕩若丘墟”“田壟荊莽叢生,虎狼白晝肆掠”的記載。清兵幾次入成都,因無人氣,無房舍設衙署,糧餉也無法解決而退回川北的保寧(今閬中),不少第一任州縣官在榛棘叢竹中尋覓官房,有的還親自砍樹伐竹搭棚棲身。
康熙皇帝見“四川有可耕之田,而無耕田之民”,于是幾次頒詔,“定各省貧民攜帶妻子入蜀開墾者,準其入籍”(《清圣祖實錄》卷三十六),并給予隨意占地開墾,十年免征賦稅的優(yōu)惠政策。這一政策,雍正、乾隆兩朝也連續(xù)執(zhí)行,長達八九十年,十余省數百萬移民來到四川。大量移民使四川恢復了人氣,社會經濟與文化也逐漸復蘇,從而開始“天府之國”新一輪的大發(fā)展。
湖北和湖南,元明時期為“湖廣省”,與四川相鄰,移民中人數最多,故稱“湖廣填四川”。
“湖廣填四川”是中國移民史上的大事件,是四川地方史研究的重要課題之一,也是四川民間社會尋根祭祖的美談。近二三十年來,這樁歷史事件是地方史學術討論會和民間修族譜家譜的熱門話題。這次大移民的具體史料,多見于民間譜牒中,民間修譜者受制于文化水平,錯訛之處常見。金石之文,可信度高,但清初至今三百余年,大多湮失。筆者于兩月前見四川中江縣劉家大院的劉漢卿之碑和《龍居里劉漢卿族譜》,覺得這是難得的珍貴史料,是“湖廣填四川”大移民運動中一份值得珍視的歷史記憶。
四川中江縣富興鎮(zhèn)劉氏祖屋(漢卿大院、劉家大院),位于中江縣城西北40余里,十分破敗,大門已無門,一眼望去,可見里面第二進正屋,有的屋頂瓦也掉落。走近大門前,左邊立有一塊高1米、寬0.6米的碑,上刻字四行:第一行,硬筆仿宋體,“中江縣文物保護單位”;第二、三行,軟筆隸體,“龍、鳳形院劉氏宅及漢卿字庫塔”;第四行,“中江縣人民政府2014年9月公布”。此碑制作粗糙,碑上被人用硬石和粉筆亂畫了不少的線條。由此可見,此遺跡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和保護。
◇ 劉家大院大門
大門至第二進正屋間的天井,長滿野草,有的高2尺余。正堂為七柱穿斗屋架,柱粗屋高,頗寬敞而有氣勢,第二進與第三進間的天井,也是野草青青,唯剩中間過道。在上第三進祖堂的三步石梯處,見一老人坐小凳上編竹籃,祖堂房屋結構與二進的正堂一樣,只不過略小,為五柱穿斗墻壁,祖屋后壁是神龕,神龕柜已十分陳舊,上祭祖宗,下祭土地,旁祭壇神,香爐、蠟臺也十分陳舊,一看便知為前朝之物。
神龕正中寫:天地君親師位?!疤臁弊峙杂覍憽芭怼?,左寫“城”。
右邊寫:劉氏歷代始高曾祖考妣神位,文昌夫子,關圣帝君;左邊寫:觀音大士,灶王府君。旁有一行小字,15個字模糊難辨。
神龕有楹聯,右:靜夜焚香告鄉(xiāng)議;左:清溪采藻得其潔;上橫額:黎閣增輝。
◇ 劉家祖屋后壁的神龕
我們進祖堂時與階下坐的老人打招呼,他一直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們看這看那,議論拍照。我們參觀完房間院落,回過來請教他,我們都稱贊這老屋大院好,該維修一下,好好保護。他問:“你們是縣上來的?該撥點錢來救一救,不然要垮完了?!蔽覀兓卮鹗浅啥紒淼模糜晤I頭人王行介紹說:“李老師是川大教授,搞歷史的,對“湖廣填四川”的事特別有興趣,所以今天來這里看看?!蔽覇栆恍﹩栴},他一一回答。他名叫劉復茂,今年84歲,出生在這老屋,一輩子在這里種地。老祖宗在清康熙年間從湖廣辰州麻陽入川,插占這一碗水田土,后來叫劉家溝,開初占地多,后來又發(fā)了,乾隆年間兒孫修祖墓和大屋。他邊說,我邊記,并不時反問。此時,他的老伴和幾個鄰居也圍攏來,他們知道同去的80歲大姐也姓劉,更是熱情。他說,年紀大了,有些記不牢,后面祖墳碑上和族譜上寫得清楚,于是帶我去屋后坡上看祖墳。
◇ 劉漢卿墓碑
屋后小坡上有幾座祖墳,最高處一座大墳,這就是劉氏入川始祖劉廷寄(漢卿)的墳塋,墳前立有一大碑高2米余,厚20厘米。碑中間鐫刻一行大字:清故祖考劉公字漢卿之墓。左邊一行字:乾隆六十年歲次乙卯冬十二月二十日立。碑右刻五行小字,述劉廷寄入川經歷,左邊三行小字,述劉廷寄兄弟及配偶生死喪葬情況,以及刻這些小字內容的用意,實為一文兩邊寫:
吾祖諱廷寄,字漢卿,祖妣王氏、唐氏,乃曾祖宗旭公、妣張氏第二子也,居湖廣辰州府麻陽縣鎖柱一都一甲。在楚出子四,長朝圭,字俊臣;次朝榮,字秀臣;三朝華,字國臣;四朝文,字賢臣??滴跞拍?,祖偕妣率子上川,立業(yè)中邑城北四十里一碗水劉家溝,構宅居焉。在川出子二:朝富,字帝臣;朝貴,字顯臣。共六子,皆唐妣出。祖生順治丙申年六月十四日戌時,沒雍正丁未年五月二十三日丑時,葬龍形宅后,亥山己向。唐妣,生康熙己酉年十月十七日子時,沒康熙庚寅年正月二十一日,葬羅漢場登坎,亥山己向。王妣葬宗祠后,壬山丙向。伯祖廷信,未娶,逝。叔祖廷仕,妣張氏,守楚祖墓。四祖廷朗,黃妣,康熙四十六年上川,沒,合葬兩河口龜形,甲山庚向。茲并刊石兼筆于譜,俾后子孫雖遠年湮可得,因枝尋本,由流溯源,庶乎其不差云……(碑文中“亥山己向”,應為“巳向”,羅盤中地盤內無“己”字,可能是刻字匠錯誤——作者)
此碑說明,劉廷寄生于清順治十三年(1656年),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由湖南辰州入川插占,時年44歲,死于雍正五年(1727年),享年71歲,入川開創(chuàng)基業(yè)27年。他四弟劉廷朗,晚他7年入川。
這通碑背面,陰刻劉廷寄下四代子孫世系名字。
劉廷寄墳下10米,有入川二世劉朝貴(字顯臣)的墓,此墓建于道光丁未年(1847年)十月十八日,2005年培修,重刻碑。
回到祖屋,我索看族譜,劉復茂老人吩咐老伴回屋去拿。一會兒他老伴出來說:“找不到了,幺爸那里有一本,帶李老師去那里看?!蔽覇栍卸噙h,老人說不遠,就在旁邊,同行的人在這里休息,我同劉復茂去他幺爸家。他幺爸見劉復茂十分熱情,見我則有些生疑,劉復茂向他解釋,他遲疑了,似乎要回答找不到了或別人借去了。我向他說明用意,有利于彰顯他們劉家列祖列宗懿德,有利于向世人宣傳劉氏家族,有利于大院的修復和旅游,他樂了,返身進屋捧出族譜。
劉氏族譜用A4紙打印而成,內容字體為4號宋體簡體字,封面紙深灰色,中貼黃色題箋,寫隸體字《龍居里劉漢卿族譜》。劉氏入川后,咸豐八年修譜,至1995年7月才續(xù)修,費三年八個月才殺青,故這本族譜成于1999年春。
◇《龍居里劉漢卿族譜》書影
族譜有七世孫劉世定的《續(xù)修族譜序》,八世孫劉復敏的《序言》,八世孫劉復理的《祝漢卿旌譜經修成功》,九世孫劉旭隆《續(xù)譜序》。另,有各房九世孫對續(xù)譜成功的祝賀詞,九世孫劉萬隆的《族譜頌》6首詩,其中有句:“六個世紀好時光,九公兄弟分布廣;彬儒后裔有膽識,贛湘麻陽蜀中江。”他以元朝時居江西南昌的劉彬儒為遠祖,后裔從江西遷湖南,再遷入川。他又寫道:“康熙三九季秋爽,漢卿攜妻和兒郎,劉家溝里定新居,勤勞耕讀建祠堂。”
族譜中,錄有清代老譜中的《家范約言》,文曰:
鄉(xiāng)各有俗,其善者,君子之遺也。家各有家風,直,美者,前人之澤也,前人啟其風,而后人不思有以承之,其澤將斬……凡今之人,類皆樸雅,而崇耕讀,醇實而識尊卑,平居無干紀犯倫之事,而祭享宴會,絕不謔浪叫囂之形,風斯美矣!……且數世以來,其間表表堪紹前徽,為子孫法者,代不乏人。綜而計之,或以節(jié)義稱,或以孝友聞,或以勤儉起家,或以寬仁利物,或以嘉言懿行堪師,或雅度德容之足式……家風之美,至今未替也……閱世而后,或不今若也,故亟為揚之,既揭其略于冊,復以譜端言之,以著為家范云。
族譜中載劉氏歷代字派、荊南宗派十四字:文甫秀必子天劉永祖宗廷朝大人;荊南續(xù)派二十八字:啟長家世復隆昌用肇聲明樹彥良煥國成章延萬代調元翊運炳匡襄。
保存家譜者名叫劉世邦,今年74歲,83歲的劉復茂卻喊他“幺爸”,因為“世”比“復”高一輩,“幺房出老輩”已是民間久傳俗語。
家譜《上川第一世》中,記載著劉廷寄上川插占落業(yè)興家的情況。上川前一年,劉廷寄先派16歲的長子劉朝,“入川相土,歷巴潼,無當意,至中之龍居里,始定居焉,因還復命,舉家遷此”。清康熙初年,該地區(qū)是“時人煙稀少,林密山深,鳥獸縱橫,鬼物恣寄。公與妣唐,乃以數口羽小,不憚離鄉(xiāng)別井,冒風日,逾巫蘿,跋涉數千里而來茲處焉”,由于人少地曠,劉廷寄安插承糧,遂有劉家溝、黎家溝、西溝數溝之業(yè)。占有如此寬廣田土山林,當時清政府政策是允許的,故民間流傳著“跑馬為界”“插竹(茅)為界”“削樹皮為界”等落籍占地的傳說。劉廷寄夫妻和六個兒子耕耘護守著這大片土地,劉廷寄雍正五年(1727年)去世后,由長子劉朝當家。
“湖廣填四川”,先入川者隨意占墾,后來者占地少,或無地可占可墾,即向占地多的人佃地而耕。劉朝將多余地出佃,他對待佃戶,“公治家有法,待佃戶尤有體。時有暇,省其禾麥。勤而善者,則減其租而擬獎之,惰而劣者,則升盒取盈而加責焉。佃以是爭力于農,田土益美”。劉氏家族由此發(fā)達成為一方大戶,地名也由原來的龍居里變?yōu)闈h卿村、劉家溝(今為富興鎮(zhèn)劉家溝)。此文中還言及,劉廷寄的大哥、三弟未入川,留湖南麻陽守祖墳和家業(yè);四弟劉廷朗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入川,“來依公,公引與同居”。劉廷寄有六子,劉廷朗有二子,劉廷寄將田土作八等分,給弟二份田土,耕作為生,“及乾隆年間立祠,族中與朗公之裔商同合作,弗允。落成訖,復勸令輸數十金入祠,又弗允。時蓋朗公之裔豐盛,惜乎未幾衰替”。
家譜后半部,只記各房世系祖與妣的生卒年及葬地,從劉廷寄入川至今已十一代,子孫萬余人。
在距漢卿大院西300余米的堰塘邊,有一座18米高的漢卿字庫塔,石料砌成,是清道光年間的建筑物。
“湖廣填四川”是清朝初年的一樁大事,《清實錄》中記載著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皇帝有關的詔諭。四川鄉(xiāng)間遺存著入川始祖的墳塋、碑碣、祖祠、會館,百姓家藏至今的族譜、家乘,記載著祖先遷川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和后裔子孫的發(fā)達。民間還流傳著種種訴說當年的故事,在乾隆年間的墓碑上,一并鐫刻著入川始祖遷移插占落業(yè)前后的事,碑上之文,與劉氏族譜之文相較相映,十分清晰,完整地揭示出清初“荒如大漠”的四川恢復人氣、恢復社會經濟的歷史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