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天羽

“中師”是中等師范學校的簡稱。大約從1981年開始，為了緩解農(nóng)村小學師資嚴重不足的壓力，國家實行了從初中畢業(yè)生中招收學生就讀中等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到城鄉(xiāng)小學任教的招生政策。

對現(xiàn)在的很多年輕人來說，“中師生”是一個陌生的名詞。然而在當時，“中師生”這個稱呼榮極一時，是一個令人向往的身份，多少人期盼成為其中的一員而不可得。我父親便是1983年的中師學生，那時候的中師生幾乎都是各個初中的翹楚。當年教過父親的老教師后來又成了我的班主任，每當我學習懈怠時，他便把我拉到一旁，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天羽，你父親當年也是我的學生。那時操場上放電影，全班幾乎都去看了，但你父親能夠坐在班級里繼續(xù)復習。他少看了幾場電影，卻走出了農(nóng)村。”爺爺是村子里為數(shù)不多能夠識文斷字的，父親更是他一生的驕傲，爺爺常和我說：“你爸初中讀書，就成績而言，旁人無出其右，他把第二名遠遠地甩在身后。”

“那為什么沒讀大學呢？”那時的我還小，自然無法理解，為什么優(yōu)秀的學生卻沒有去讀大學，爺爺把我拉在懷里，撫摸著我的腦袋，講起了那些年的故事。

“那時候，家里真的太窮了，窮得家里老人生病了沒錢醫(yī)治，雙雙過世；兩個兒子都在長身體，家里糧食供應不上。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你爸和你叔的成績都很優(yōu)異，但我們這樣的人家，無論如何也供不起兩個大學生的。你爸主動提出愿考師范，無論對于家庭還是個人，都是一條很好的出路。”

那時候的人，真的很單純。爺爺奶奶一輩子扎根農(nóng)村，窮怕了，也苦怕了，他們能夠看到孩子走出去，就已經(jīng)是莫大的幸福了。父親告訴我，他剛進師范時，內(nèi)心非常自卑，因為身邊大部分都是城里人，雖然衣著算不上多么光鮮，但起碼干凈整齊，而我爸來自偏僻的農(nóng)村，最好的衣裳也有幾個補丁；學生每個月可以回趟家，其他同學多多少少可以帶點葷菜，但我爸卻是雷打不動的咸菜蘿卜。每次用餐都是他最尷尬的時候，雖然學校每月都有補貼，但他始終小心盤算著為數(shù)不多的錢，一部分用來買書，一部分給弟弟改善生活，剩下的才是自己的伙食費。每次說到這里，父親都會流露出感激的神色，因為當他遠遠避開其他同學，坐在角落吃飯時，總有人主動坐到他旁邊，把自己帶的好菜與他分享。其實那年月大家都不富裕，同學們也都是趁著回家，才稍微改善下伙食。父親至今仍然感念那幫同學們，他對我說：“那一段生活很苦，但同學情誼是一盞燈，照亮了我，也溫暖了我?！?/p>

中師生活不僅給了父親溫暖的同學情誼，更助他練就了一身“武藝”。中師的老師都是一群身懷絕技、德學兼?zhèn)涞母呤?，父親的第一任語文老師是張佳茂先生，是吳文化專家，后來負責編寫《蘇州市志》的“方言卷”。老先生博覽群書，在課堂上引經(jīng)據(jù)典，不僅具有深厚的古文底蘊，說到當代文學時，對“新時期文學”“中國先鋒文學”“中國自由文學”以及“通俗流行文學”的作家及其代表作品也是如數(shù)家珍。并敢于對官方文學體制所培養(yǎng)出的大量庸俗腐朽、阿諛逢迎的體制內(nèi)作家大膽批判，這在當時頗為不易。他還寫得一手好書法，在黑板上用粉筆揮灑自如，轉眼便呈現(xiàn)出一幅精妙的藝術作品。正因為他的啟迪，我父親從未諳世事的農(nóng)村孩子，變成了文學愛好者、書法愛好者。及至后來，我們每次外出游覽，凡看到好詞佳句，父親便默默吟誦，左手作紙，右手為筆，慢慢描摹。他對我說，如果他的書法還有可取之處，那都是佳茂先生之功。

佳茂先生看我父親家道艱難，卻十分上進，成績在班里名列前茅，便多有接濟，父親堅辭不受。先生多次把他請到家中吃飯，還主動將自己的書房開放給他：“你可以從我這里借書，但歸還時，必須奉上一篇讀書心得?！本褪悄菚r，父親讀完了《公民的誕生》《教育的藝術》《給教師的一百條建議》《民本主義與教育》《學校與社會》等一系列教育專著，逐步加深了對教育的理解。先生每次讀完父親的心得，皆有眉批、旁批，一份份泛黃的紙片雖然已經(jīng)干裂，但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是父親的至寶。

父親常說，剛入師范，想到的是“工作包分配，食宿有補貼”；當走進中師之后，他更深刻地感受到了教育的力量，老師的關懷。他立志成為像佳茂先生一樣的教師，激發(fā)向?qū)W意愿，撫恤貧困學生。

三年學成，畢業(yè)以后，父親主動要求回到農(nóng)村。當時村里幾乎都是代課教師，校長看到這位中師畢業(yè)的年輕人，十分高興，因為來了一個中師畢業(yè)生就意味著學校又多了一名全科教師。上世紀80年代的農(nóng)村學校不像現(xiàn)在這么規(guī)范，沒有督導、考核，職稱晉級制度也尚未完善，因此很多老教師對于專業(yè)發(fā)展都是非常迷茫的，更別提剛畢業(yè)的年輕人了。一次偶然的機會，多校聯(lián)合活動，父親外出監(jiān)考，第一次接觸到了《江蘇教育》雜志，看到了新蘇師范的同學薛法根老師發(fā)表的文章，心竊慕之，便自費訂閱；同時訂閱的還有老牌的《江西教育》和《人民教育》，這在當時要花去將近兩個月的工資。在閱讀這些期刊的過程中，他學習優(yōu)秀教師的教學方法，同時尋找自己的研究方向，逐步從新手教師向“科研型”教師轉變，組織孩子們圖書漂流，循環(huán)日記，野外采風……在偏僻的小村子里不斷地進行著自己的教學嘗試，并形成文字反思。2005年，《師道》第一次發(fā)表了他的文章；有意思的是，十三年后的今天，他的兒子也收到了《師道》的用稿通知，冥冥之中，也是一種傳承。

1996年，也就是父親畢業(yè)的第十個年頭，因為科研能力出眾，他從村小調(diào)出，來到了工作至今的實驗小學。在教學中，他追求高效課堂，反對機械訓練，帶領學生通過廣泛閱讀和生活實踐尋求語文本身的趣味；他將家里的圖書全部捐出，擴充學校的圖書館；一個孩子的父母因為車禍遇難，跟著爺爺奶奶過活，父親便主動承擔他的全部學費，直至小學畢業(yè)……作為學校的教科室主任，他以身作則，努力營造學校的科研氛圍，幫助年輕人立項課題，推動微型課題的普及，勝浦實小成了地區(qū)科研的一面旗幟，父親也被授予了“教科研能手”的榮譽。

得到了區(qū)域領導的認可后，他工作更加賣力，廢寢忘食，夙興夜寐。凌晨的蘇州滿城漆黑，一盞孤燈照著忘了寒冷的父親，星星之火承載著他的教育之夢。和著第一遍雞鳴睡去，伴著第三遍雞鳴而起，書桌為床，棉衣為被，趴著就是一覺，醒來繼續(xù)整理材料，修改文章。這一干又是二十年。在這二十年里，他完成省市級課題十余項，發(fā)表文章逾百篇。五十歲時，因身體原因?qū)嵲陔y以為繼，他便申請退居二線，回歸到自己喜愛的教學工作中。雖然老將解甲，但這二十年里，實小涌現(xiàn)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科研人才，至今仍是區(qū)域科研的領頭羊。

我高中畢業(yè)那一年，填報志愿時，完全不同于當下“老師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讀師范”的現(xiàn)象，父親非常固執(zhí)地“建議”我選擇“漢語言文學系師范專業(yè)”，因為語文是他一生的摯愛，教書育人更是他畢生的追求。直到現(xiàn)在我和他開玩笑時，還對他說：“老爸，你讓我當老師真的有點‘自私啊，你喜歡教，就讓你兒子也干這行。”他輕呷一口淡茶，鄭重地說：“你的語文素養(yǎng)還不錯，我希望不要荒廢，如果能夠用來教書，那真是再好不過了，我相信你會樂在其中?！薄袄习?，你的眼光太毒了?！甭犃宋业脑挘蠣斪勇冻隽私器锏男θ?。面對父親當時的“建議”，起初我是有些懷疑的，但現(xiàn)在，我唯有感激，因為在人生迷茫的時刻里，他為我做出了最正確的決定。也許真的是緣分使然，若干年后，我在一個完全無關教育的場合里，與我的愛人一見鐘情，她是同區(qū)另一所學校的老師；更為巧合的是，她的父親也是一名“中師生”?，F(xiàn)在，每周的家庭聚會就變成了“業(yè)務考核”，兩位老爺子向我們詢問最近讀了什么教育類書籍，教育教學中有何收獲，有沒有不斷思考，記錄心得……而我們則像小學生一樣，一一匯報。母親和岳母看到這個場景，經(jīng)常嘲笑我們把教科室搬到家里來了。雖是玩笑，其實不假，兩位老人在教科室里加起來待了將近半個世紀，他們對我而言是無比珍貴的“礦藏”。每一次悉心指導，都讓我受益匪淺，使我的日常教學發(fā)生一些細微的改變，久而久之，我的教學水平真的提高了很多。

人們常說，老一輩的中師畢業(yè)生有著特殊的教育情懷，因為中師賦予了他們不一樣的格局，一個更廣闊的舞臺，一段更動人的人生，而他們也為教育傾盡了所有。這是一種相互的成全，在這種相互的成全中，成就了一代非凡的教育盛世。很多人說中師上世紀90年代后期已經(jīng)式微，是的，但那里曾經(jīng)走出了四百多萬的優(yōu)秀教師。在教育崗位上，他們默默地奉獻著自己的青春，駐守著我國的基礎教育事業(yè)。

（作者單位：江蘇蘇州工業(yè)園區(qū)星洋學校）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