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凡

摘要：曾大興的《論文學區(qū)》正式提出“文學區(qū)”的概念，是國內第一部對文學區(qū)的定義與特征、文學區(qū)的類型、文學區(qū)的劃分依據等問題進行討論的專題性研究成果?！墩撐膶W區(qū)》在借鑒“文化區(qū)”相關理論的同時，對它們也有豐富和發(fā)展。從“文化區(qū)”到“文學區(qū)”，雖然只是一字之差，中間體現的卻是一種明確的文學地理學意識。左鵬《理論建構的邊界與問題——〈論文學區(qū)〉商榷》對《論文學區(qū)》的全面否定是不可取的。

關鍵詞：《論文學區(qū)》；創(chuàng)新；超越；商榷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8）07-0054-04

曾大興的論文《論文學區(qū)》①，發(fā)表后得到許多文學地理學學者的關注和肯定，也有學者對此文提出商榷和批評。這種開放式的討論和爭鳴，無疑是有利于文學地理學的健康發(fā)展的，也是正常的學術生態(tài)應該包容甚至鼓勵的。但是，左鵬的《理論建構的邊界與問題——〈論文學區(qū)〉商榷》② （下文簡稱左文）一文，對《論文學區(qū)》持一種近乎全面否定甚至批判的態(tài)度，卻是很難讓筆者信服和接受的。為此，筆者覺得有必要對曾大興《論文學區(qū)》一文的價值和貢獻做出客觀、公允的評估，并就左文的某些論點提出一些個人的看法，供關心“文學區(qū)”的同行們討論。

一、誰提出了“文學區(qū)”概念

左文認為，“‘文學區(qū)是文學地理學中一個重要的概念，也是一個非常有意義且富有挑戰(zhàn)性的問題”?？墒?，“文學區(qū)”這個有意義且富有挑戰(zhàn)性的概念，并非自在的和固有的，而是由某些具有前瞻性的學者們準確凝練和恰當命名的。當我們追問是誰正式提出了“文學區(qū)”這一概念，并把它視為文學地理學研究的一項重要內容時，我們會發(fā)現，“文學區(qū)”這一稱謂，雖然有人先于曾大興使用過，比如黃山學院陳玲、安徽師范大學劉運好等人發(fā)表于2010至2011年間的3篇論文《淺論“本土”視野下的北朝關隴文學區(qū)》③、《淺談北朝山東文學區(qū)文風的嬗變》④、《論漠北文學區(qū)的“本土”文學》⑤，是現在可以查到最早明確在論文題目中使用“文學區(qū)”一詞的中文文獻。這三篇論文，都以北朝的特定文學區(qū)為研究對象，對“文學區(qū)”概念的內涵，并沒有加以解說，而是徑直和地域名稱組合，用來指稱具體的文學區(qū)。它們是文學區(qū)的個案研究，而不是“文學區(qū)”的基礎理論研究。直到曾大興《論文學區(qū)》的發(fā)表，國內才有學者把“文學區(qū)”作為文學地理學研究的重要概念提出來。這篇論文也是國內第一篇就文學區(qū)的定義與特征、文學區(qū)的類型、文學區(qū)的劃分依據等問題進行討論的專題性研究成果。筆者認為，《論文學區(qū)》對文學地理學學科理論最重要、最突出的貢獻恰恰就在這里。

左鵬說：“從文學的地域性研究到文學地理學研究，是否就真的沒有學者對‘文學區(qū)不置一辭呢？非也?！边@句話有些讓人費解。如果筆者沒有猜測錯的話，左鵬的意思是說，在曾大興提出“文學區(qū)”概念之前，已經有人討論過“文學區(qū)”。左鵬接著在文中列出了袁行霈的《中國文學概論》、陶禮天的《北“風”與南“騷”》、胡阿祥的《魏晉本土文學地理研究》，認為它們都是文學區(qū)研究的先驅。同時又說袁行霈先生《中國文學概論》的《中國文學家的地理分布》部分“論述了不同時代的文學發(fā)達地區(qū)和文學中心，其實是一種文學區(qū)研究，只不過這不是就某一時段文學分布的具體論述，而是重點展示不同時代文學最有特色的地區(qū)。而在陶禮天的著作中，就有‘地域的文學與文學的地域、‘文學地域等提法。與此不同的是，胡阿祥的《魏晉本土文學地理研究》，既是標準的文化地理學研究，又是實證性文學區(qū)研究”。事實上，這幾個例子，都不能說明“文學區(qū)”這一概念已經出現或成型。上述幾位學者的相關提法及研究實踐，的確對文學區(qū)概念的形成富有啟發(fā)。但是，如果我們從他們的著述中找不到與“文學區(qū)”一字不差的這個詞，我們就得承認，他們都還沒有明確提出過“文學區(qū)”的概念。

許多學科，當我們回溯其學術史時，的確很容易找到某些后來成熟或定型的思想的萌芽，但不能把這種事后的追認和指證等同于后來的學科實踐與理論。就像文學地理學學術史經常提到的季札觀樂、詩經十五國風的編排方式、魏征的《隋書·文學傳序》等等，都具備后來文學地理學的某些意識，我們也承認它們是中國文學地理學思想的源頭，但決不能僅憑這種淵源關系就說文學地理學在中國已經有了2000多年的歷史，這是兩碼事兒。同樣的道理，我們不能因為很早就有一些和“文學區(qū)”相關、相似的論述，就說“文學區(qū)”這一概念早已存在。

和文學地理學相似，“文學區(qū)”作為一個概念，也是學者們構建出來的。也就是說，“文學區(qū)”概念的形成，一方面是文學地理學研究積累和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另一方面也是那些富有敏銳學科理論意識的學者們發(fā)掘和催生的結果?！拔膶W區(qū)”概念的提出，只能是文學地理學學科理論建構自覺階段才會出現的事情。按照邏輯學的說法，“概念是反映對象特有屬性或本質屬性的思維形式?！雹?概念既非現象本身，也非對于這種現象的比較原始或粗淺的認識。雖然“文學區(qū)”的現象，早就存在，但是人們只有在對它的特有屬性或本質屬性有相當深刻的認識時才會形成“文學區(qū)”的概念，這是一種思維形式。回顧與文學分區(qū)有關的學術史，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正是曾大興的《論文學區(qū)》，對“文學區(qū)”這一概念的最終成型來了個“臨門一腳”，從此之后，各種與“文學區(qū)”有關的實踐與理論探討，才真正進入了理論自覺的階段。這是“文學區(qū)”研究從自發(fā)到自覺、從混沌到清晰的一次質的飛躍。

二、“文學區(qū)”對“文化區(qū)”的豐富和發(fā)展

曾大興的《論文學區(qū)》一文，對文化地理學中的“文化區(qū)”概念，當然有借鑒，更有豐富和發(fā)展。文學地理學本來就是文學研究和地理學研究相結合的產物，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向地理學尤其是文化地理學學習和借鑒，本來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事。

奇怪的是，左文只看到借鑒的一面，卻不談曾大興在文章中對“文化區(qū)”概念豐富和發(fā)展的一面。左鵬說《論文學區(qū)》的“作者從結構到內容基本上套用了周尚意等人的《文化地理學》這本教材中有關文化區(qū)的論述”，還列了兩個表格，不明就里的讀者或許會以為曾大興關于“文學區(qū)”的論述是在抄襲周尚意等人的《文化地理學》。事實果真如此嗎？

如左鵬所言，《論文學區(qū)》從結構到觀點，都在套用周尚意等人的《文化地理學》。那么，這篇文章應該是毫無新意，也是毫無學術價值的了。既然如此，關于文學區(qū)，我們只需要讀讀周尚意等人《文化地理學》中的“文化區(qū)”一章即可，因為《論文學區(qū)》的結構和觀點都是從《文化地理學》中“套”來的。

可是，筆者細讀周尚意等人的《文化地理學》“文化區(qū)”一章，發(fā)現它并沒有專門就文學區(qū)做片言只字的描述。這本教材對“文化區(qū)”的定義是：“文化區(qū)是以不同地區(qū)盛行的文化特征的差異而劃分的一種空間單位，即在同一區(qū)域內，某一種文化要素，甚至多種文化要素（語言、宗教、習俗、藝術形式、道德觀念、社會組織、經濟特色等）以及反映這些文化特征的景觀呈現一致性的特征?！雹?這種定義的表述方式，顯示了文化地理學的興趣點所在。它主要關注的是較為宏觀、更為普遍的“文化”，“文學”只是文化地理學可以關注到的一個很小的方面而已。

從文化地理學傳統(tǒng)的研究重心來看，相對成熟的分支包括語言地理學、宗教地理學、經濟地理學，以及對應的語言區(qū)、宗教區(qū)和經濟區(qū)研究等。而文學地理學以及文學區(qū)研究，并非文化地理學興趣最強烈的領域，也不是它的傳統(tǒng)強項。除了英國的邁克·克朗，我國的陳正祥、張偉然、唐曉峰等不多的學者外，許多人在談論文化地理學時幾乎不會具體涉及到文學。這一點可以從美國阿勒·格蒂斯等人所著的《地理學與生活》⑧、顧朝林主編的《人文地理學導論》⑨ 等書中看到。周尚意等人的《文化地理學》亦是如此。文學作為一種文化現象，自然有文化的一般特征，但是，作為一種以語言為工具和材料的藝術樣式，文學又有著不同于其他文化要素或組成部分的特性。關于文學的分區(qū)或者區(qū)域研究，文學地理學需要參照和借鑒文化區(qū)的相關研究，但是并沒有可以完全照搬的現成理論。原因很簡單，文化地理學那里對于文學區(qū)域特征及分區(qū)標準的討論實際上是付諸闕如的。

再來看曾大興的《論文學區(qū)》，其中提出劃分文學區(qū)的三個依據：地理依據、歷史依據、文學依據。筆者孤陋寡聞，不知道哪部文化地理學著作中曾經提到過這三個依據。如果有誰以為事情真是那么簡單輕松，《論文學區(qū)》僅僅憑借對“文化區(qū)”的“生搬硬套”，就可以套用出對“文學區(qū)”的相關論述，那么，請問需要套用哪個“文化區(qū)”的理論，才能得出這三條依據？更不必說，曾大興在文中詳細列舉的形式文學區(qū)、功能文學區(qū)、感覺文學區(qū)的各種例證，也大都是文學地理學的獨特研究對象，而非一般意義上的文化區(qū)的研究對象，當然在《文化地理學》一類教材中無從尋覓，更何談“套用”了。

再者，左文所列的兩個表格，一側是周尚意等人《文化地理學》第七章《文化區(qū)》的內容，另一側是《論文學區(qū)》的內容。左文認為曾大興關于“文學區(qū)的定義，只是文化區(qū)定義的套用，將‘文化改為‘文學，再適當調整語序、改換陳述的方式即可”，而曾大興總結出的文學區(qū)的6個特征，也全都是對《文化地理學》中提到的觀點的改寫、套用與整合，意在指證曾大興的《論文學區(qū)》是參考甚至全盤抄襲周尚意等人的《文化地理學》一書。

實際情況是，關于“文化區(qū)”，周尚意等人的《文化地理學》更多做的是一種綜述的工作，書中提到的許多觀點在地理學界并不新鮮，只是屬于常識性質。對于一本入門性質的文化地理學教科書來說，通過介紹使學生先了解各家的觀點，這樣做并沒有什么不合適的地方。如果我們肯找來幾種代表性的談論文化區(qū)或區(qū)域研究的地理書，就會發(fā)現，相似的觀點在這些書中都比較常見。這里以英國學者約翰斯頓主編的《人文地理學詞典》、阿勒·格蒂斯等人的《地理學與生活》以及我國學者唐曉峰的《文化地理學釋義》為例，看看它們是怎么描述文化區(qū)的。

比如，關于文化區(qū)的結構，《人文地理學詞典》認為可以分為“核心區(qū)”、“外圍區(qū)”、“邊緣區(qū)”三個相鄰的亞帶。⑩ 《文化地理學釋義》認為：“在文化區(qū)里面，又可以觀察出空間結構性特點，可以分出核心區(qū)、外圍區(qū)、過渡區(qū)等?！?/p>

再如，關于區(qū)域或文化區(qū)的分類，《地理學與生活》將區(qū)域分為“形態(tài)區(qū)”“功能區(qū)”“感知區(qū)、俚俗區(qū)或方言區(qū)”；《文化地理學釋義》的表述是：“關于文化區(qū)，文化地理學家們分辨出三種基本的不同類型的文化區(qū)：形式文化區(qū)、功能文化區(qū)、鄉(xiāng)土文化區(qū)?！?/p>

還有，關于形式文化區(qū)邊緣的模糊性，《地理學與生活》一書中說：“區(qū)域的邊界很少像圖13.2或本書和其他地理教科書所表示的那樣分明，更多的情況是，隨著所劃定區(qū)域的特征由區(qū)域核心向四周逐漸減弱，在一個獨特的核心區(qū)域和另一個區(qū)域之間必然存在著一條寬闊的過渡帶?！薄段幕乩韺W釋義》認為：“對于形式文化區(qū)的理解，要抓住核心區(qū)與模糊邊緣這兩個特點?！?/p>

通過上面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到，曾大興對文學區(qū)特征的歸納，的確借鑒和吸收了文化地理學中“文化區(qū)”的相關理論成果。但是，他的借鑒對象，都是已經成為共識的文化地理學基本理論，相似的論述在許多文化地理學書中都有。也就是說，真要套用這些理論的話，根本不需要把某一本《文化地理學》教材奉為圣經，亦步亦趨。既然如此，左鵬憑什么言之鑿鑿地說《論文學區(qū)》在套用周尚意等人的《文化地理學》？難道曾大興就不能參考點兒別的什么資料？

三、“文學區(qū)”研究需要更多建設性的意見

左文對曾大興的多處責難，看起來頗有氣勢，其實卻經不住推敲。這里姑且揀選幾例，并把它們歸為幾個類型。

第一類，自相矛盾型。這種指責本身就不能自圓其說。左文對曾大興提出的劃分文學區(qū)的三條依據逐一批駁。如果只是對這些依據表示不同意見，筆者以為無可非議。但是左文一方面說“本來文化（文學）區(qū)劃分的標準可以因人而異，隨人喜好，研究者自己覺得合理即可”，另一方面又認為這三條依據都站不住腳。那么，《論文學區(qū)》提出的三條依據，難道曾大興覺得是不合理的嗎？如果曾大興覺得合理，怎么就不行了呢？

第二類，以假說為前提型。這種指責的對象是左鵬自己設想的假說，而非曾大興論文中的觀點。例如左文質問“就文學區(qū)本身而言，古秦地（即上引秦國的范圍）是一個形式文學區(qū)還是一個功能文學區(qū)？抑或是一個感覺文學區(qū)？按照作者的標準，它的代表性的文學人物、作品或景觀有哪些？”筆者遍查《論文學區(qū)》，“古秦地”三字共出現4次，茲摘錄如下：“就秦文學而言，它是以古秦地為地理依托的，而不是以今天的陜西省為地理依托的?！虼宋膶W地理學所講的秦文學只能以古秦地為地理依據，不能以今天的陜西省為地理依據?！缟纤觯匚膶W是以古秦地為地理依托的。古秦地即戰(zhàn)國晚期以前的秦國，亦即秦惠王滅蜀（公元前316年）之前的秦國，它是在秦嶺以北的?！痹笈d一直在以秦文學為例講文學區(qū)劃分的依據，從來沒有說“古秦地”是文學區(qū)，既然文章中沒有講過，他如何回答古秦地到底是一個什么類型的文學區(qū)這一類莫名其妙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