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通過阮籍《詠懷》組詩之三十三、三十四的引評,試圖通過比較阮籍與嵇康、阮籍與陶潛,來確立阮籍不及嵇之放任雄豪、未達陶之隱逸淡泊,位處于夾縫,放而不任、退而不隱,進退維艱而又孤獨屈辱的過渡者形象。
關(guān)鍵詞:阮籍 過渡性格
阮籍與嵇康同為“竹林七賢”之首,雖然都以奇特的生活方式生存于世,都有著與眾不同的怪誕性格作風,但是,他們思想性格和處世態(tài)度的差異終導致了二人不同的結(jié)局,也給后世帶來了不同的評價:或?qū)⒍卟⒎Q而加以肯定,或褒嵇而貶阮,其中葉適之評價頗具代表性,他為“嵇阮”并稱而太息,認為阮籍“委身于司馬氏,獨非褌中乎?”(《石林詩話》)。阮籍在其《大人先生傳》中細細刻劃了猶虱處褌中的“君子”形象,這個形象是對當時自詡禮教君子者流的譏諷,但如葉所言,這又何嘗不是阮籍對自己的哀怒呢?由其《詠懷詩》可以臆想,阮籍的精神狀態(tài)也很有些同“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褌襠”的“虱”類似。然而,姑且不論阮籍“委身于司馬氏”的動機與原因,葉適以嵇康之剛直為準則來要求阮籍,卻也是有些強人所難了。
嵇康向來“傲睨群倫”,自稱“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與山巨源絕交書》)。他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不異于同司馬集團的絕交宣言,而阮籍作“勸進文”,則是在行動上完全屈從于司馬氏,這一書一文就決定了二人不同的命運。嵇康舍身成仁,阮籍則得以保身,茍活于世。然而他的“茍活”,付出的代價卻更為慘烈:不是暢痛而壯烈的一死和絕世的一曲《廣陵散》,而是終生的精神苦悶和“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極度痛苦。嵇康的任情任性和雄豪激越成就了他的“死亦何懼”,而阮籍卻只能在異常深沉的沖突痛苦中繼續(xù)地“生亦何歡”。
有一點現(xiàn)象很值得注意:據(jù)史料記載來看,嵇康死于公元262年,即景元三年,年40歲,此時阮籍53歲;而公元249年,阮籍40歲之時,卻也正是司馬氏發(fā)動“高平陵之變”,誅何晏及天下名士之際。“名士減半”、人人自危的“高平陵之變”,對于青年的嵇康和對于中年的阮籍而言,意義與影響肯定是有所不同的。阮嵇二人青年時代的雄心壯志俱為現(xiàn)實所扼滅,青年熱血的嵇康更多的是憤慨與不平,而阮籍則更多的是感同身受的憂懼與無奈。他“善作青白眼”,“口不臧否人物”,長期處于斗爭與迫害狀態(tài)下,不能夠真實地表達自我,長期以往,甚至失去了自我表達的能力:“母終,正與人圍棋,對者求止,籍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shù)升?!薄靶灾列ⅰ钡乃麑τ谕瞿傅某镣创驌簦共荒苋缯H四菢訉⒈粗橐缬谘员?,而只能借助下圍棋來緩沖其悲痛,這巨大的感情沖擊內(nèi)心,終至于“吐血數(shù)升”,“毀瘠骨立,殆至滅性”。對人他可以做“青白眼”,對事他可以借酒逃避,對己他可以痛哭路窮,而對于至親的死亡,他卻只能“不哭為哭”,雖無淚,卻更見其哀。
李澤厚在其《美的歷程》中說道:“無論是順應環(huán)境、保全性命,或是尋求山水,安息精神,其中由于總藏存這種人生的憂恐、驚懼,情感實際是處在一種異常矛盾復雜的狀態(tài)中。外表盡管裝飾得如何輕視世事,灑脫不凡,內(nèi)心卻更強烈地執(zhí)著人生,非常痛苦……阮籍便是這類的典型?!薄疤諠摵腿罴谖簳x時代分別創(chuàng)造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shù)境界,一超然事外,平淡沖和;一憂憤無端,慷慨任氣?!苯?jīng)過幾番仕隱與歷練,陶潛終于能夠達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隱逸淡泊。而阮籍雖由于詩的隱晦和悠遠被胡應麟評為“步兵虛無恬淡類莊、列”,卻終是退而不隱,囫圇混跡于仕途。
阮陶二人還有一個相同的愛好,那便是酒。魯迅先生從時代環(huán)境分析二人之不同,認為阮的飲酒“不獨由于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環(huán)境”。對于阮籍而言,他喝酒是酣飲、痛飲、狂飲,但求一醉,以逃世事,他的大醉三個月的行為無異于變相自殺。他的飲不拘場合,有酒必醉,這種飲酒是違背了自己內(nèi)心真實愿望的。他告誡其子:“爾不得復爾”,實際上就是對自己、對自己生活方式的基本否定。而至陶潛時代,風氣有變,佛教思想的安慰與麻醉作用、社會思想較為平靜。對于陶而言,生活、詩與飲酒是三位一體的,飲酒不是排解、不是麻醉,而是一種愛好、一種風味、一種標志,雖衣食存憂,而心靈卻最終實現(xiàn)了灑脫與安寧。
王國維說過:“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陶詩,尤其是其《飲酒》詩是“無我之境”的代表;而阮詩則是典型的“有我之境”,阮詩中多自然意象,花草鳥木、山川日月,這些意象都是在“以我觀物”行為下產(chǎn)生的,“寒風振山岡,玄云起重陰”(《詠懷詩》其九),“青云蔽前庭,素琴凄我心”(其四七),風寒、云陰、琴凄,皆是作者沉痛心境的再現(xiàn)。而組詩中眾多的鳥意象,則將此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愿為云間鳥,千里一哀鳴”(其二四),以己之不可鳴,來托鳥以千里之鳴;“荊棘被原野,群鳥飛翩翩”(其二六),以鳥之高飛喻己之不可飛;“迥風吹四壁,寒鳥相因依”(其八)更是以鳥之困頓無依喻己之彷徨悲哀。由于外力不可抗,而內(nèi)心又極度憂憤,阮籍筆下的自然完全“我”化,成為了個人心情的傳達工具,因此不僅不能如陶潛般從對自然的審美中得到超脫,反而更加深陷于這種情緒之中。
曾經(jīng)有人以“常人人格”喻之阮籍,認為他是處于英雄人格與理想人格之間的過渡。確實,在嵇、阮、陶三人之間,阮放而不達、退而不隱,處于一種中間性的過渡狀態(tài)。嵇康的剛直不阿、毫不折屈,是以生命為代價,因此長此以來作為英雄形象得以傳頌和贊嘆;陶潛則尋到了亂世文人的精神歸宿,是亂世文人思想發(fā)展的必然,是阮籍酒醒后的痛苦尋找,夢醒后的人生抉擇。阮籍正是處于這兩種精神狀態(tài)之間,但這于他卻是兩種無法交融的狀態(tài),無法抉擇因此愈加痛苦,這也就決定了他人生的悲劇命運。也正是因為如此,在阮籍身上形成了獨特的人格扭力,現(xiàn)實的他,理想的他,儒家的他,莊學的他,時時處于進退維艱、痛苦無據(jù)的矛盾與煎熬之中。他身上代表的這種生存的苦澀,是以后中國文人必須經(jīng)常面對和能夠作出同樣抉擇的,嵇陶之行固然令人佩嘆,阮籍卻更能激起人們心中的沉痛感和共鳴,李白都曾慨嘆:“何日竹林下,更與步兵鄰”(《對雪奉餞任城六父秩滿歸京》),則可見李白豪壯浪漫形象之后的矛盾與愁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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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虞華燕,女,文學碩士,湖北工程職業(yè)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單位:湖北工程職業(yè)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