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澤豐
立秋之后,天氣漸漸地涼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回老家看看,總覺得兒時還有許多東西擱置在那里,至今沒有來得及撿拾。我是從那個貧窮的地方掙脫出來的孩子,由于當時離開心切,離鄉(xiāng)的時候,我只知道赤裸裸地奔跑,沒顧得帶上陪我玩耍多年的土狗小黑,送我的那天,它獨自含情脈脈地停留在村口,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沒顧得去重樂嘴(地名)摘一把家鄉(xiāng)的棠梨,放在自己干癟的口袋里,留待以后思鄉(xiāng)的日子,嚼嚼故鄉(xiāng)的味道;我沒顧得再去掃一次屋后溝畔石磨上的灰塵,和海兵玩一把紙寶,我離開了,他會及時找到新的玩伴嗎……這一切都已過去四十多年了,如今回去撿拾,卻怎么也撿拾不起來。想到這些,內(nèi)心的傷感油然而生。我安慰自己說:“看什么呢?老屋全部夷為平地了?!?/p>
老屋基上的殘垣斷壁,在我上次回去的時候,就顯示出了一種令人感到凄涼的境況。雜草豐茂,人跡罕至。我在這里出生的地方,是誰最先選擇了背離?是走學業(yè)之路,學有所成后安家在城里,不肯回去的我嗎?是不顧長輩們的反對,毅然將房屋搬遷到十里開外的馬路邊的年輕一代嗎?是我一個個次第作古后,選擇安息于屋后山梁上的祖輩們嗎?我說不清,也許,我們都是。
我印象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我的村莊極為安詳,鄉(xiāng)親們?nèi)粘龆魅章涠?,隨伴著雞鳴犬吠,構(gòu)筑出一幅和諧的農(nóng)耕畫,一年四季,立在石家大屋的土地上。我忘不了每年秋天,這個農(nóng)村豐收的季節(jié),父輩們肩荷沉甸甸的收成,扁擔在肩上閃動著,發(fā)出吱呀吱呀的節(jié)奏聲,即使擔子再重,父親臉上也會流露出喜悅的笑容。也就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村前重樂嘴上那棵粗大的棠梨樹,葉子在發(fā)黃之后,漸漸脫落,剩下的是成熟的橘黃色的棠梨。我們爬上樹去,坐在樹丫上邊摘邊吃,直到暮色四合。常常是在玩得忘了回家的時候,我的三爺拄著拐杖,帶著嚴厲的目光出現(xiàn)在村口??吹饺隣?,我像一只敏捷的猴子,從樹上縱身一躍,跳到地面,停也不停地扭頭向那個人影喊一聲三爺,身影便于聲音落地之前消失了蹤跡。有時候,他也會先喊住我,我便像被韁繩勒住了一般生生地止住狂奔的腳步,然后乖乖地依在他的身邊。他叮囑著我:“豐娃,玩得要曉得回家呀,書總得要看看吧,別光顧著玩呢。”我點點頭,默認著三爺?shù)囊庖姟?/p>
秋風吹了一年又一年,棠梨成熟于一個秋季又一個秋季。就在我讀小學五年級的那個秋天,一個黃昏,三爺突然去世了,聽到這個噩耗的時候,我正坐在棠梨樹上摘棠梨吃。我躍下樹,直奔三爺?shù)姆块g,他躺在床上,像睡著了似的,無論我怎么喊他,他都不吭上一聲。我的淚水迷糊了雙眼。屋外,秋風陣陣,我一下子感到天氣寒冷了許多,與我一起感到寒冷的,仿佛還有我所居住的這個村莊。父親看我有些顫抖,便將一件衣服披在我的身上。而我的村莊呢?誰來給它披上一件寒衣?
從那以后,每年秋季,村莊樹葉飄零之時,我都會感到一股莫名的悲傷。時隔不到七年的時間,我的小爺因肺癌也離我們而去,記得當時不知是誰寫的兩副挽聯(lián):瞬間父游蓬島路,傷心兒哭桂花天;蝴蝶夢里家萬里,杜鵑枝上月三更;這極大地震撼著我的心靈。放眼整個村莊,它就像是被誰抽掉了一根肋骨,凄涼不止。同樣,也是在2008年的秋天,我的父親辭世了,生活中,這個足以讓我依靠的男人,這個每年秋季將暖和的稻草鋪在我床上供我取暖的男人,這個一生一世讓我喊不厭父親的男人,一時間抽掉了他讓我依靠的肩膀,抽掉了讓我溫暖的草衣,即使當時穿上了孝服,也遠不及父親為我披衣御寒。村莊,這個植根于我心靈深處的溫暖的名詞,開始有些發(fā)涼,涼意直抵骨髓。
我安家于城里,因為工作和瑣事纏身,每年回鄉(xiāng)的次數(shù)慢慢地少了,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年輕人從外面打工掙錢回來,將房子搬遷到了馬路邊,村莊像一個年邁的長者,阻止不了他們的行為,留下的是自己的孤寂,是沉默,是寒冷,年復一年遭受著秋風掃蕩。就在前不久,年輕人不顧長者的反對,決定把廢棄的村莊用推土機推平,毀掉昔日所有的溫存,使它成為一片平整的土地,成為我們這些游子永遠抹不去的傷疤。
村莊,你還寒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