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教師李光友：上課當教師，下課蓋教室

王娜

“鉛筆、小刀和橡皮擦都要帶著來。到時候外面來的監(jiān)考老師和我一樣，你們不要慌，慢慢地做?！?月4日下午1點，李光友站在教室前排沾滿黃泥的水泥地上來回走動，見有學生不專心，他伸手使勁敲了敲黑板，吸引學生的注意力，重復叮囑將在6日早上進行的期末考試注意事項。

53歲的李光友是云南昭通大關縣天星鎮(zhèn)中心村白家坪苗寨黃連小學唯一的老師，他所在的教學點也是天星鎮(zhèn)現(xiàn)今仍保留著的4所有代課教師存在的校區(qū)之一。9個孩子4女5男，就是這所學校的全部學生。

40多年前，7歲的李光友和講臺下的學生一樣，用一樣的課桌椅，看著同一塊黑板，聽著同一個上課鈴用手敲擊出的聲響。不同的是，40多年后，還是那個教室，但已經(jīng)從瓦房變成了水泥平房。而這房，是李光友自己出資親手建的。

“為了讓學生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場所”

在2017年9月1日之前，黃連小學學生的上課條件在外面的人看來，確實像黃連一樣苦。

地圖導航顯示，從天星鎮(zhèn)到黃連小學最近的路線有10多公里，車程只需半小時左右。但這是條狹窄崎嶇的山路，又值雨季，山體滑坡頻發(fā)，路上積水又多，車輪時常陷入泥坑，行駛時間多了3倍不止。

由于實在不便外出，自家坪苗寨留守在家的老年人和幼兒很少離開村莊。有人發(fā)現(xiàn)其中的商機，每隔幾天就開著面包車運來水果、零食和生活用品，把車往黃連小學前方的平地上一停，打開擴音喇叭，這里就成了一個臨時集市。

連接苗寨與黃連小學的這條公路是近兩年才修建好的。雖說是條公路，但其實并不好走。下雨天，路面上的稀泥多得能蓋過腳背。但正因為有了這條路，黃連小學也才有了今天的新教室。

53年時間，自己在這條路上往返了多少次？連李光友自己也說不清。他只知道在這條路上走“曾經(jīng)是為了求學，而現(xiàn)在是為了教學”，人也從當初的粉面孩童變成了今天的白發(fā)中年。以前是為了自己，現(xiàn)在是為了孩子。

2017年4月，考慮到小學一年級新生5個月后就要入學，期間還要迎接寒冷冬季的考驗，李光友賣掉了家里的3頭牛，取出80多歲老母親的養(yǎng)老錢和他此前外出務工4年攢下的積蓄，共5萬多元，“自作主張”在大關縣天星鎮(zhèn)中心村白家坪苗寨建了兩間教室。這兩間教室占地60平方米，水泥平房，目前容納了9個一年級學生和11個幼兒班學生。

“這個，是為了讓學生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場所，能好好上課?！崩罟庥颜f。

2017年明1日一一李光友牢記著這個新教室投入使用的日子。在這之前，黃連小學的校舍只是一處破舊的活動板房。在天星鎮(zhèn)中心學校張副校長的記憶中，最早，黃連小學是土木結構的瓦房，2012年9月7日彝良地震后，瓦房被鑒定為一級危房而拆除，后來由當?shù)亟逃譅款^，在原址搭建了活動板房作為黃連小學的臨時校舍。

說是“臨時”，但校舍一用就是4年多?；顒影宸克闹芙涌谔庨_裂、外翻，四面漏風，雨季漏水，學生在里面無法安心讀書。看著年幼的學生受苦，李光友心里很不好受。有人建議他先釘一釘板房的那些擋板。“將就著用用，等國家扶貧政策落地，苗寨易地搬遷的新房建好了，學生們就可以搬到條件更好的教學樓里上課了?！钡罟庥延X得等不了那么久。自那時起，“為學生建個新教室”就成了他的一樁心事。

到現(xiàn)在，新教室已經(jīng)用了近一年。2017年的冬天，當?shù)卣€為教室安裝了兩臺空調用于取暖。藍色活動板房廢棄了，但李光友沒舍得扔，他把它們拆成了小塊兒，搭在教室的頂上。

“那個時候一學期才2000元工資”

李光友是個“戀舊”的人。從1991年起，他就在苗寨擔任代課教師，土木結構的老校區(qū)拆除前，他把能夠再利用的窗框、門、桌椅、鐵質的手敲式鈴鐺、黑板全部搬回了家，去年建房時，他將這些能再利用的東西又原封不動地移了進去。李光友一直覺得，這些老物件是黃連小學的歷史見證。“每次看到這些課桌，我都能回想起小時候教過自己的老師，回想起我曾經(jīng)教過的學生?！?/p>

身在苗寨，李光友認為，自己作為老師，應該擔起傳承傳統(tǒng)文化的責任。2017年秋季，想起進城培訓時聽到的一句“自己民族的文化不能丟”，李光友決定在一年級新生的課表中單獨列出一節(jié)“苗文”課，每周四下午準時開課。教課時，他會先按書上的讀法教一遍漢語，再把漢語翻譯成苗語，讓苗族孩子看到漢字就能聯(lián)想到苗語中對應的事物。

實際上，在苗文課單獨列課之前，李光友一直都在蓖寨用苗、漢雙語教學。一方面，“雙語教學”可以幫助漢語說不好的苗族孩子學漢語，等他們小學三年級升入寄宿制教育的村完小時，就能迅速適應普通話教學?！耙郧霸诿缯?，很多人因為聽不懂也不會說漢話，到了醫(yī)院找醫(yī)生，連自己的病情都講不清楚。我教學生學普通話，起碼能讓這些家庭有個到了醫(yī)院能識字、能帶路的人?！绷硪环矫?，他也希望孩子們把苗語繼承下去，不要忘記。

由于苗寨語言環(huán)境特殊，難住了不少外來的授課教師。以前，黃連小學是一所完小，學生人數(shù)最多的時候曾有200多名。1995年，當?shù)亟逃譃樘岣唿S連小學的師資水平，從外面調來14名新教師；而李光友只有初中文憑，由于文化水平達不到要求，他當年7月離開了學校，外出務工。“當年離開崗位，我不難過。只要學生學得走，我就很開心。”

但是，當?shù)卦趯嶋H教學過程中發(fā)現(xiàn)，公辦老師由于語言不通，日常教學根本無法正常進行，只能請苗寨里的一些初中以上文化的青年來學校當助教。李光友在外打工4年回來之后，他發(fā)現(xiàn)調來的14名公辦教師已經(jīng)全部離開了黃連小學。

大山深處留不住年輕教師的心，低薪和艱苦的環(huán)境成了他們離開的理由。李光友的侄兒媳婦有高中文憑，也曾受聘于黃連小學，教過一段時間的書。但由于條件艱苦，工資低，正常生活開支都無法維持。2012年，臨產(chǎn)的她與李光友商量，讓他暫時接替自己的職位授課，李光友答應了。

“那個時候，代課老師教課一學期才有2000元工資，還不如外面打工一個月的收入高。而且這份工資還得等到教完半年的課程，才領得到。”相比在外務工、年收入數(shù)萬元的村民來說，李光友在校教書所得的8440元年收入還不及他們的一半。迫于生計，李光友也曾想過打退堂鼓，但思前想后，他還是覺得不能放棄?！拔易叩袅耍瑢W?？隙〞驗樯倭艘粋€老師而重新作教學調整?！彼幌虢o別人添麻煩。

“我想當老師、醫(yī)生，或者放牛”

2012年，隨著“撤校并點”政策的實施，黃連小學也在撤并名單之中。但考慮到一、二年級的孩子太小，且需要漢語、苗語結合的雙語教學，鎮(zhèn)中心校決定，把一、二年級暫時保留，黃連小學也因此而繼續(xù)存在著。

現(xiàn)在，在黃連小學就讀的9名學生中，7人是苗族。李光友不僅要承擔“雙語教學”的額外工作，教學中還時刻提醒學生們彼此要平等對待，要團結，要相互照顧。“我經(jīng)常和學生說，不管去到哪里，大家都要團結起來，不能打架。以后升學了，出去了，陌生的環(huán)境下大家也有個照應?！泵恐芪宓陌嗉壷軙?，李光友都會花時間給學生們講些人生的道理。

教學中，李光友還喜歡和學生們談論理想，希望孩子們從小就有目標，要為未來做打算?！瓣P鍵是要鼓勵他們好好讀書?！痹谒∠笾?，相比城里孩子提的“長大后要當科學家”“想當宇航員”之類的目標，黃連小學學生目標更“接地氣”一些一一

“我長大以后想當服務員?！?/p>

“我想當司機?！?/p>

“老師，你覺得當裁縫好不好？我長大了想做衣服賣?！?/p>

……

“不管你做什么，只要做好事就行。做有意義的事?！崩罟庥延X得，給予學生足夠的鼓勵很重要，他從不打罵學生，也很少給他們潑冷水。有學生提出，想造一個可以幫人刨地干農(nóng)活的機器，李光友告訴他，這種機器已經(jīng)被發(fā)明出來了，只要好好讀書，大山外面就能見到?！拔蚁嘈?，你以后造的機器人比只會干農(nóng)活的機器人更厲害?！?/p>

李光友年輕的時候也有理想，一是教書，二是學醫(yī)。有人問他為什么，他的回答是：其他什么工作都不喜歡，領導不想當，老板也不想當?！熬拖氘斃蠋煛⑨t(yī)生，或者放牛。在我們這個地方，不管是種地還是運東西，都要靠牛?？粗约旱呐Ｔ冢桶残牧?。”

如今，李光友已經(jīng)達成了“當老師教書”的目標。他還買了醫(yī)生手冊、本草類書籍，業(yè)余時間自學中醫(yī)知識。

李光友年輕的時候熱衷于爬山采藥，對草藥的藥性有一定了解。有時遇到學生感冒、發(fā)燒，他還會幫學生診治—下。說著，李光友抬起手，朝著學校周圍的大山比畫了一圈：“這山上，全都是藥材?！彼渤３W生說，大家生活的壩子就是一個天然的藥材庫?！凹热荒銈兩L、生活在這里，就要先熟悉、掌握好身邊的自然物，認清楚它們的特性。比如夏天來了，要少喝冷水，不喝生水。特別到了山上，記得要隨身帶大蒜，大蒜有消毒的作用，還可以驅蟲。”

有件事令他煩惱一一學生喜歡買辣條吃。李光友只要看見，都會提醒他們少吃這東西，“吃了容易得胃病”。

“在這里讀書的，都是我的孩子”

在苗寨教了十多年書，李光友堅持不放棄的理由很簡單：“為了培養(yǎng)人才。讓他們今后能夠盡自己的一份力，去幫更多的人解決困難?！?/p>

因為妻子身體的原因，李光友沒有自己的孩子。但是，他從沒為此抱怨過。他覺得妻子很好，在他的人生路上給了他很多支持。李光友一家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1993年建的磚瓦房，屋頂漏水，遇上雨天，“外頭下大雨，家里下小雨”是常有的事。但2017年他拿了家里的5萬多元去建新教室時，妻子和老母親都沒有反對他，反而很理解他的做法。

也正因為沒有自己的孩子，李光友把自己的學生視如己出?！胺彩窃谖疫@里讀書的，都是我的孩子。我愿意為他們付出?！?/p>

36歲的王玉梅是常來看望李光友的學生之一，雖然現(xiàn)居湖北，但每次回到昭通老家，她都會去李光友家陪這位老師聊會兒天。如今，王玉梅說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做了母親之后，她對李光友當年對學生的好體會更深。

“李老師很樸實，我很感激他對我的教導。雖然他當年只教我到三年級，但我把他看作親人_樣。小時候，我們苗寨里的孩子聽不懂漢語，要是沒有李老師，我可能連大山都走不出去?！蓖跤衩沸r候家里條件不好，有時候李光友見她中午沒有吃的，就把自己帶來的煮洋芋分給她。現(xiàn)在回想起這些事，王玉梅還會哽咽。2016年她回家過年時，特意給李光友帶了10斤白糖、3把面條和幾套自己做的床單。

不只是王玉梅，李光友對學生的付出，寨子里的人都看在眼里。2017年李光友建新教室時，為了節(jié)省人工費，決定自己建房，修建的過程中，他的眾多學生聞訊自發(fā)前來幫助，年紀大的幫他提水泥、石灰，年紀小的則回家動員家長一起來幫忙。一傳十、十傳百，村里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李光友在建教室，來幫忙的人也越來越多，就連已經(jīng)升學的學生周末回家一兩天，也會過來幫忙?！耙?，大家一起建?！?/p>

現(xiàn)在，新教室有了，條件改善了，距離秋季新學期開學的時間也近了。李光友眼下有個問題需要解決，他希望新學期開始時，花點錢購置一臺影碟機，開一節(jié)“新媒體”課，幫助學生學習。

“現(xiàn)在的新教材配了光盤，授課的老師是學生們沒見過的人，新面孔總是能吸引學生的注意力。而且人家那些老師教的知識更多，對學生學習有好處。”他很清楚，在自家坪苗寨這種“連手機信號都不怎么好”的高寒偏遠山區(qū)，孩子們接觸山外世界的途徑少之又少。能為孩子們多打開一扇了解外面的窗，就意味著孩子們的未來可能會多一條路，一條既不狹窄，也不崎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