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楚倩
摘要:金宇澄的長篇小說《繁花》還原了一幅上海地圖,展現(xiàn)了上海市民在六十年代至九十年代這一特殊時期的生活變遷和人情往來。用文學地理學的地理空間和地理意象兩個維度解讀文本,體驗作者對于滬上風情的展示和對人的生命的思考。
關鍵詞:《繁花》;文學地理學;地理空間
《繁花》是金宇澄小說寫作中的一部驚艷之作,是一部具有濃厚的地方性色彩、還原了上海的人情世故和生活地圖的長篇小說。金宇澄本人曾在采訪中提到:“《繁花》想恢復城市記憶,打破某種對于上海市民的流行曲解,讓大家看到內里。對我來說,上海人喜歡讀,我頂開心了。在語言上,盡量減少方言色彩,讓上海以外的讀者也能看得懂。理解多一點,隔閡就少一點,這樣很好?!保?)金宇澄是上海的老熟人,《繁花》中他親手繪制的上海地圖,以及小說中對于上海描寫的諸多細節(jié),無一不展現(xiàn)出他對上海的喜愛甚至沉迷?!斗被ā返膭?chuàng)作正是基于金宇澄對于上海這座城市的了解上展開的。在他的筆下,小說中的講述者也成了這個城市組成的一部分。本文主要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來解析長篇小說《繁花》,通過其對地理空間的塑造以及對地理意象的書寫來闡釋《繁花》對于滬上風情的描寫。
一、地理空間的塑造
鄒建軍教授在《文學地理學批評的十個關鍵詞》一文中談到“文學的地理空間與審美空間”這一要素:“在敘事性文學作品中,往往存在三重空間,即現(xiàn)實空間、想象空間和心理空間。其實,任何文學作品中所存在的空間都是想象性的,因為從本質上來講任何文學作品都是作家審美的直接產物,如果離開了作家審美的過程與情感投入,就不會有真正的文學作品的產生……作家在長篇文學作品中所構建的自然地理空間,往往存在三重性統(tǒng)一。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地理空間現(xiàn)象,說明文學作品的地理空間問題是復雜的、高度綜合的。”(2)
金宇澄的小說《繁花》以雙線線索描寫了1960年代一直到1990年代這數(shù)十年間上海日常生活變遷。文中的現(xiàn)實空間即上海,在作者細致入微的描寫下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一幅上海地圖,能夠喚起讀者對于現(xiàn)實地理空間上海的實體印象,如文中對于“兩萬戶”、老式弄堂、國泰電影院等的描寫。小說中的上海雖然在現(xiàn)實地理空間中有具體對照,金宇澄對于上海的熟悉程度也可以從文中各種細節(jié)部分體現(xiàn)出來,但是文中的上海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基于作家審美認識與藝術想象,是一種想象的產物。作品中的心理空間,如大自鳴鐘老弄堂一樓的理發(fā)店以及反復出現(xiàn)的蘇州河等地點,無一不是和小說講述人的心理和情感的一種直接體現(xiàn)。但是這三者并不是孤立分開的,而是三者合一,在小說中很難具體區(qū)分哪個區(qū)域是現(xiàn)實空間又或是想象空間。正如鄒建軍教授所言:“無論現(xiàn)實空間、想象空間與心理空間,其實都是審美空間,離開了審美,文學作品不存在,凡是文學作品中存在的空間形態(tài),都是作家藝術審美的實現(xiàn),都是種種藝術空間的集合。所謂的三重地理空間,只是程度上的差別而已,本質上都是審美的。審美的空間才讓地理空間的存在取得了意義,任何地理空間只有在成為審美的形態(tài)以后,才會進入人們的審美視野?!保?)
《繁花》構建了一幅“上海人的上海地圖”,而這幅上海地圖的勾勒,一是圍繞幾位主人公的搬家經歷,他們數(shù)次搬家的過程也代表著其命運的轉折;二是與主人公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以其居住地為中心,以其親戚朋友的交往為半徑的一個類似于“圓”一般的活動中心。根據主人公們的生活空間,可以將其分為三類: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其中公共空間又可細分為“上海內的活動空間”和“上海外活動空間”。(4)
(一)私人空間
《繁花》中主人公分別是滬生、阿寶和小毛,以這三個不同階級的人的生活為主要線索。以“過去上?!睘槔?,滬生出自革命家庭,父母是空軍干部。60年代時期滬生住在茂名路洋房,三年級后滬生家搬到了石門路拉德公寓,1971年后滬生父母因為受政治事件牽連,滬生搬到了武定路一件舊公房,“兩小間,合用衛(wèi)生,與原來英式公寓天地有別?!保?)阿寶的祖父是資產階級出身,但是阿寶的父親與家庭決裂當了革命青年,阿寶家與蓓蒂一家合租在皋蘭路附近的洋房,1966年后搬到了曹楊新村的“兩萬戶”;小毛出生在工人家庭,父母都是工廠的工人。小毛結婚前一直住在大自鳴鐘弄堂三層,一層是理發(fā)店,二層是銀鳳家和爺叔家,與春香結婚后小毛搬到了莫干山路。從這三位主人公所居住的空間以及周圍環(huán)境來看,《繁花》正是通過這三位不同階級主人公所居住的空間構成了整個上海復雜、多元的居住空間。不同的空間折射出復雜的人際關系,搬到“兩萬戶”的阿寶因家貧不得不與雪芝分開;滬生搬到武定路后立即被蘭蘭的母親嫌棄而勒令兩人分手;與他們幼年時期的居住環(huán)境有著天壤之別,居住空間的縮小也代表著他們社會地位的下降。小毛少年時在大自鳴鐘老弄堂擁擠的三層閣樓與婚后春香家兩室戶的殷實也有著鮮明的區(qū)別。
《繁花》對于私人空間的描寫,是以客廳為視角的?!翱蛷d,是《繁花》找到的合適的中間地帶。在以客廳為主導的視角里,退可以窺探臥室,進可以觀察街道,而又能與臥室和街道保持著適當?shù)木嚯x,成為一個合適的內外轉換器??蛷d還連著廚房,廚房里煙熏火燎的味道,也不時散發(fā)出來?!斗被ā穼Τ猿院群鹊臒嶂?,對臥室偶爾的張望,都有著客廳視角的典型特征?!保?)如描寫滬生上學時的情景,瑞金路女房東讓出自家客廳做上課的房間,房間內只有三個座位,樓頂還漏水,因此允許撐傘上課,而房間內光線不好也不舍得開燈??蛷d旁邊就是廚房,所以上課的時候經常飄來飯菜的油味,上課的張老師還經常課上到一半去廚房捏菜來吃,邊吃邊教。
(二)公共空間
1.上海內的活動空間
三位主人公的上海內的活動空間,主要以他們的居住地而展開,圍繞居住地的則是他們的親戚、鄰居與朋友。滬生整個小學期間游走于復興中路的統(tǒng)間、瑞金路石庫門課堂、茂名南路洋房客廳、長樂路廂房等地點,也是因為這些地點才能結識阿寶小毛這些不同階層的同學。阿寶父親雖然與祖父決裂,但祖父仍舊住在相鄰不遠的獨棟洋房。阿寶爬上自家屋頂可以看到半個盧灣區(qū),前面是香山路,東面是復興公園,西面后方是尼古拉斯東正教堂,遠處還能聽見黃浦江船鳴。小毛所居住的大自鳴鐘弄堂,小毛在小時候經常替弄堂里的鄰居如銀鳳、甫師太、理發(fā)店剪頭師父等人跑腿。整個弄堂熱鬧又緊密,每家每戶的動靜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三位主人公的活動范圍主要是集中在盧灣區(qū)這片區(qū)域,“文革”后則延伸到曹楊新村、滬西、蘇州河等地。
他們在公共區(qū)域的活動形式主要是壓馬路?,F(xiàn)代城市由房屋和道路組成,道路把獨立的房屋連接起來,人與人之間在道路上流動,才會有相互的交往。道路在《繁花》中的作用非常重要,它是人物相識的地方,如滬生與阿寶、小毛的認識,小說的開篇正是也寫了道路上滬生與陶陶的偶遇,由此推動了后續(xù)情節(jié)的發(fā)展;它也是人物分手的地方,如阿寶與雪芝的分手。文中的道路積極地參與到小說的空間敘事中來,為文中的故事提供空間。
如滬生在長樂中學門口與同學閑聊時,聽見淮海路方向有喧嘩聲,他們過去看,才知道是一群“破四舊”的隊伍?!耙蝗喝藦奶┥轿木叩攴较驌韥恚浫鸾鹇?,大方綢布店,朝西面移動?!巳航涍^高橋食品店,市電影局廣告牌附近,停了下來?!保?)他們抓住了一個“大波浪卷發(fā)”“包屁股褲子”的女人,對其進行批斗,人的尊嚴徹底喪失。再如停課鬧革命后,滬生和姝華經常出門亂走?!叭鸾鹇烽L樂路轉角,原有一所天主堂,名君王堂,拆平的當天,滬生與姝華在現(xiàn)場觀看。某一日,兩人再次經過,這個十字路口空地,忽然搭起一座四層樓高的大棚……兩人走進滿地狼藉的長樂中學,爬上四樓房頂,工棚里豎了一座八九米高德領袖造像……”(8)兩人往外走,看到一個中年男人撞車尋死,兩人目不斜視朝南走,卻在地上看到一只血淋淋的人眼睛?!皟扇舜诡^喪氣,朝東漫走,最后轉到思南路。沿路無數(shù)洋房,包括阿寶祖父的房子,已看不到紅旗飄飄,聽不到鑼鼓響聲?!保?)
2.上海外的活動空間
《繁花》中關于上海外的活動空間,主要是往南邊走。幼年時期,蓓蒂阿婆帶著蓓蒂和阿寶去紹興鄉(xiāng)下尋親掃墓;在“現(xiàn)在上?!鄙钪校L大了的主人公們經常跑到江浙一帶游玩,在這些地方放松或者談情或者談生意,文中先后寫到了主人公們去雙林古鎮(zhèn)、蘇州、昆山、常熟等地。在這些上海之外的活動空間里,他們的主要活動是“飯局”,在一場又一場的飯局中人情來往凸顯了出來。如宏慶的表舅邀請他們去鄉(xiāng)下踏青,于是汪小姐與宏慶、康總與梅瑞四人結伴來到了雙林古鎮(zhèn)。飯局中吃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誰一起又聊了些什么內容?!斗被ā肪褪窃诒姸嗟拈e聊中,推動了情節(jié)、人物的發(fā)展,小說中最精彩的正是這些對話。
除了江浙一帶的游玩這類上海外的活動空間,小說中還有一類上海外的活動空間。如文中在過去的上海中寫到阿寶的哥哥在香港,姝華去東北務農,大妹妹被安排到安徽上班;在現(xiàn)在的上海時期,白萍在國外定居,李李從深圳來到上海,林太從臺灣而來。通過這些不同人的不同經歷建造了一幅上海人心目中的全國地圖甚至是全球地圖。
二、地理意象的書寫
鄒建軍教授在《文學地理學研究的主要領域》一文中談到:“一部文學作品或者多部文學作品中對自然風景的描寫,往往能夠體現(xiàn)出作者本人的審美角度、審美情趣、審美態(tài)度,以此出發(fā),就可以把握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與審美個性,可以進一步解讀作品的思想價值和美學意義……解讀文學作品中的各不相同的自然山水存在及其符號性,在文學地理學研究中將是很有意義的一項工作?!保?0)以及在《文學地理學批評的十個關鍵詞》中提到:“文學作品中的自然地理要素存在的形態(tài)與發(fā)揮的作用,是作家與他所生存的自然山水環(huán)境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與深刻關系。”(11)這份作者的主觀之意與地理客觀之象的結合則成為地理意象,是地理基因的具體承載物,是地理敘事的主要敘述對象。
(一)“蘇州河”的意象
一條蘇州河,貫穿了整個滬西,它穿過了中山北路、曹楊路和武寧路。從從前看,阿寶滬生小毛在這塊地方上班、約會、上課、玩耍;從現(xiàn)在看,滬生送梅瑞回家要經過蘇州河,汪小姐和住在蘇州河附近的小毛假結婚,才使得小毛和滬生阿寶重新聯(lián)系起來,以及蘇州河拆遷事件。文中不止數(shù)十次提到蘇州河,不管是事件的發(fā)生地還是主人公口中閑談提到,蘇州河將他們環(huán)繞,默默承擔著故事的聆聽著和發(fā)生見證者,數(shù)十年如一日。作者對于《繁花》敘事節(jié)奏的穩(wěn)定控制,使得整個小說自始至終都處在一種舒緩自如的狀態(tài),正如蘇州河一般平靜穩(wěn)定,人的一生亦是如此,最終歸于平靜穩(wěn)定。
(二)“魚”的意象
魚的意象反復出現(xiàn)過三次。第一次是在1966年蓓蒂父母被舉報后,蓓蒂做夢夢見自己和阿婆都變成了金魚,在水里游來游去。蓓蒂父母回來以后,阿婆病倒了,蓓蒂卻說阿婆變成魚被黑貓叼走放進黃浦江里了。“文革”開始后,蓓蒂父母徹底被打成反派,家里也被抄封,蓓蒂和阿婆就在某天消失了。這一次是由姝華來講述的,她是最后見到蓓蒂和阿婆的人,她見到蓓蒂和阿婆變成魚躲在池塘的水草下。第三次是在尾聲,病入膏肓的小毛看到小姑娘模樣的蓓蒂變成魚后被貓叼到江邊。蓓蒂是個單純美好的小姑娘,在大家的心中是一個小公主,會彈琴,喜歡漂亮蝴蝶,當她的父母被帶走審問,房屋被占領,她和阿婆無處可歸,生活的希望破滅了,作者卻讓她化作一條魚游走了,還保留一絲美好,不讓這個單純的小姑娘受到太多迫害,讓她化作魚被貓救回江里,逃離這一切災難。蓓蒂的離去給眾人留下美好,但這美好的背后卻是無盡的悲哀。
注釋:
施晨露.金宇澄:小說界的“潛伏者”[N].解放日報,2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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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德海.城市小說的異數(shù)——關于《繁花》[J].上海文化,2013(1):4-8.
金宇澄.繁花[M].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112.
金宇澄.繁花[M].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147-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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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建軍.文學地理學研究的主要領域[J].世界文學評論,2009(1):4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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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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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黃德海.城市小說的異數(shù)——關于《繁花》[J].上海文化,2013(1).
[5]施晨露.金宇澄:小說界的“潛伏者”[N].解放日報,2013(1).
[6]曾軍.地方性的生產:《繁花》的上海敘述[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20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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