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開北窗,傍晚如果天氣好,暮云總是如期而至。時薄時厚,時淺時深,時舒緩時洶涌,時素顏時彩妝。我住十六樓,對面那幢房子已是頂層,歐式城堡造型的房頂,主人在曬臺上種瓜果種綠植,遠遠地看,像一個穿著復古高腰裙子的女子,腰間鑲有綠絲帶。只是,在云彩的盛大演出中,她永遠只能當伴舞。舞臺是在西北的方向。在漢語言最為通用的地理版圖上,我居住在東南方位,對世界的眺望、想象和誤解,幾乎都是向西向北,恰好與對這個舞臺的瞭望是一致的。有一次,天空是湛藍的,云是透心的白,從西北邊,一直往我跟前快速翻滾過來,波紋細碎,云路卻是井然的,轟隆地,翻滾之勢頓變成了風雷,眼見得碾了過來……
一個人看云,常常是看著看著就陷進去。
如果云僅僅是云,不看也罷。
如果這么推開北窗就可以看云,不看也罷。
其實,我的意念世界,這云,是必得爬上通天塔才能看到的。
我一直想爬通天塔,去看云。一路上,碰到人便問:看云嗎?
——云?哪里有云?
——彩云易散,沒用的,不去了。
——看云?哪有這工夫,趕路要緊。
……
自己走吧,路上終歸還會碰到人。
看云嗎?
——好。
相互是有驚喜的,結(jié)伴同行。暮色蒼茫中,歸巢的鳥雀在塔周焦躁地飛沖,人也跟著莫名焦慮,沙著嗓子轉(zhuǎn)身向同行者說話。
一開始是定睛看,接著是眉頭緊蹙、手腳跟著比畫……終于明白,竟然是聽不懂的。
這是《圣經(jīng)》的故事:大洪水劫后,人們來到平原定居,上帝是許過愿的,他以彩虹作為憑信,確保不再發(fā)大水。人類想必是安靜過一段時日的,日久卻生了恐懼,抑或野心,他們決定建一座城一座塔。那時,所有人講的是相同的語言相同的口音,眾志成城呀,城池很快建成,通天塔也修得越來越高。輪到上帝慌了,這群人好成一個人,他們法力無邊。上帝當然有法子,他使了一個壞,讓這群人說上各種各樣的語言,彼此聽不懂,通天塔終于建不成了。所謂的“巴別”,就是“混亂”。
夜讀漢娜·阿倫特,恍然明白了她對海德格爾的愛:在那人跡罕至的狹小棧道,他們相互聽得懂。
年輕時不懂事,會把他們往單純的情感關系那里推。這一來,為阿倫特不忍、憋屈。十八歲的女孩子,被她三十五歲的老師表白了,這個老師,在當時的哲學界已負盛名,他上的課有魔力。天下女孩最容易被點中的穴道,莫過于這么一句話:第一眼就愛上了你。從此,她飛蛾撲火整個身心投進去。那座詩意地棲居的小木屋,是海德格爾獨有的,既是現(xiàn)實的居所,又像是他為自己設定的一個暗喻。那是在托特瑙山黑森林中狹長的谷底,對面是或平緩或陡峭的山坡,農(nóng)舍像星辰一樣點綴著,遠處有草場和牧場,一直延伸到老林子里。高古的杉樹蔥蘢參天,時有雄鷹盤旋,舒緩而自在,在空中留下力量和激情,海德格爾腦海中的思想便伸開翅膀拍擊起來,遙相呼應。城里的家是空置的,他更愿意在小木屋居留,像當?shù)厝四菢犹羲?、砍柴,過簡樸生活。山的重量、巖石的硬度、冷杉緩慢而從容的生長、山泉在長夜的沖擊,這些東西,在許多人那里是外在的物化的,在藝術家那里是審美的藝術的,于他不是,它們進入、經(jīng)過、穿透他的身體和日常生活,是細胞是氣息,是帶著個人體味的汗腺。既然是日常生活,這意味著,他的一家子都在,他與妻子,還有兩個孩子。一個強大、成熟、家庭穩(wěn)固的男人,對花苞一樣年輕的情人,他能夠不是俯視、掌控和施予的姿態(tài)嗎?阿倫特年輕時,美,生命力煥發(fā)。當然,我們有理由相信,像海德格爾這樣的男人喜歡的女子,光有這些是不夠的,她還得擁有一雙仰視的眼睛。那時節(jié),手機是沒有的微信是沒有的,連通信都需要海德格爾的允許,每一場幽會,還要小木屋的燈光作為暗號。阿倫特穿著海德格爾喜歡的綠裙子,往林子里趕去,心中的波濤,載滿柔情、綺思,走到拐彎處,忐忑的心在一番更大的動蕩之后,終于溫柔歸位,小木屋的燈亮著,她被允許了繼續(xù)往前走,這一走可以走向天堂??墒?,萬一、萬一小木屋的燈不亮呢?每一次,天堂與地獄、與煉獄,只有一步之遙。
四年。不對稱的愛。
愛與愛是不一樣的,就如墻與墻不一樣。有的墻,就如海德格爾與妻子的關系,它是有現(xiàn)實功用的,必須構(gòu)成一個屋子。海德格爾的一壁面向世界,盡可展示非凡與瑰麗,妻子的那一壁,只要面向屋里就足夠了。而海德格爾與阿倫特的這一堵墻,兩個壁面都有各自的紋案,它只能是華麗麗的一堵聳立的墻,無用之墻。像古巖洞里的天書,我揣測過他們在這堵墻上各自的紋案。海德格爾需要的是年輕貌美的異性,身體和崇拜。年輕女子的肉身自帶芬芳和誘惑,在激情似火放縱之后,他回到一個饜足的哲學家狀態(tài),這時候,連哲學也帶著迷離和甜膩的氣息。他說的每一句話,猶如有重量的小石頭,投入阿倫特那平湖秋水般的瞳仁,濺起陣陣水珠,有時是共時性的,兩人對望之下,眼光可以對接打結(jié),有時是會滯后的,那是因為她遲疑思考了一下,回響卻更加激烈。偶爾地,阿倫特有輕微的挑戰(zhàn),但也到此止步了,不能再往前。實際上,即便阿倫特在歐洲聲名鵲起的多年之后,海德格爾也對她的著作反應淡漠,甚至緘默,不管其如何優(yōu)秀,他的思想屋都未曾為她敞開過一扇窗。悲劇的根系龐大而深刻,在地底四下伸張。而阿倫特當時,精神的幼獸剛剛睜開惺忪的雙眼,待哺的小口嚅動著,只要有給食,它就急迫地竄出來。更何況,那個深沉而冷酷的人,不止會講哲學,還會精心掂量分寸寫一些抒情放蕩的情書??倳羞@樣的時刻,身體的快感和精神的快感同時來襲,她在這場情感中精疲力竭,卻帶著外人無法覺察的一些驕傲。
愛情,原來是一個人的事情。每個人都在自己心目中幻想和描畫那個對象。想象力越豐盈,投入精力越彪悍,畫中人和地上人可能相差越遠,鏡像摔破之后越是難看。
大凡不對稱的愛,都呈現(xiàn)這樣一種關系:一個人驕傲地做著自己,另一個人做著這段愛的維護工。驕傲做自己的人,通常都是自我中心主義者,他也不是一無付出。太忙,這讓他不能給予太多;太高,這讓他能夠給予的愛常常是不及物的。就如海德格爾,他在這段時間完成了《存在與時間》。存在性就是第一性,就是延展性,我們恒常地把自己拋向未來。這段愛,遑論它是沒有未來的,即便身在其中,也是虛幻的,不確定的。有一次,阿倫特竟然拿著海德格爾的字樣,去向字相學者請教,這個人到底有沒有結(jié)過婚。在我眼里,字相學大概有類于我們古老的占卜,是占兇不占吉的。她沒有弄明白,這個把情書寫得流出巧克力的男子,他怎么又能夠與別的女人在一起。如果愛,且深愛。這是阿倫特第一層的痛。作為一個有思想的女子,關于愛的思慮是痛的另一個層次。這場愛,沒有見證者沒有共享者,現(xiàn)實與幻覺的邊界根本就是漫漶不清。兩個人的個性是怎么樣,身邊的人是如何分別與他們共存、共享,他們是如何走到這樣的地步,他們還能夠怎樣走……這一切,對于阿倫特來說,是吞噬性的。她在著魔似的愛著,卻在愛中倍感孤獨??梢韵胂蟮贸觯斏罡胍?,當孤獨從時光的裂隙里滲出的那些時刻,疼痛就像啤酒泡沫一樣,從身體里不聽話地往外冒,越冒越澎湃,可是,泡沫總有消散之時,那疼痛,卻越加深入,有時是錐子扎,有時是錘子打,有時是梅花針一把齊齊撒來,有時是獸牙撕開了拉出長長的皮瓣,血珠很快洇紅了口子。當然,麻醉劑會來的,止一陣痛一陣,止不住的可以放聲痛哭。
饒是這樣子,還是沒能維持。海德格爾決定應該結(jié)束。
在阿倫特所撰寫的拉赫爾傳記中,拉赫爾失戀之時,給伯爵未婚夫?qū)懙氖沁@樣的話:
“我跟你說,我正處于呻吟的垂死狀態(tài)……之所以能夠忍受這些痛苦,只是想再見到你一次。”
這病,看起來跟任何失戀女子的癥狀毫無二致。它絕對不僅僅屬于拉赫爾,更屬于阿倫特。如果說,藉由別人傳記來表達還是云遮霧罩,那么,看看她自己寫給海德格爾的信:
“你指給我的路,比預期的更加漫長、艱險。它要耗費整整一生,漫長的一生?!@是活著的唯一可能。”
“如果我失去了對你的愛,就失去了活著的權(quán)利?!?/p>
落款處不再是“你的漢娜”,而是這樣寫道:“上帝保佑,我死后更加愛你?!?/p>
那個在精神世界可以引為知己的男子,在情感世界,竟是全然聽不懂她的語言。我們早已習慣了阿倫特作為政治哲學家的身份,其理論貢獻中關于集權(quán)主義的起源、平庸之惡等觀點,甚至可以在公共領域普及。在公眾視野里,她就是一只高空翱翔的猛禽,可是在這里,我看到的是一只受傷的夜鶯。
夜鶯與猛禽之間,到底隔著怎樣的一個海洋。
這部書名奇長的傳記,正是通往海洋的透明入口:《拉赫爾·瓦倫哈根:一個德國猶太女人在浪漫主義時代的生活》。
拉赫爾生于十八世紀末,一百三十五年后阿倫特才出生。她不太富有,不漂亮也不高雅,其知名度緣于在世紀之交的十幾年間,她在柏林的獵人街頂樓創(chuàng)辦了一個浪漫主義沙龍,社會名流云集,包括當時大詩人歌德。而后她不斷地講述、重復自己的故事,出版有日記、書信、回憶書系。她把人生變成一件藝術品。
按理說,阿倫特與拉赫爾并不是同一思想頻道的女子,常態(tài)下不會在她身上聚焦多久。把她們連接起來的,多半是因為失戀。這種推演并非毫無根據(jù),拉赫爾所打造的獵人街沙龍詩意、唯美、主觀,獨立于世界之上,可是,這一切在未婚夫煊赫的家世面前不堪一擊,阿倫特在傳記中,用了大量篇幅描寫拉赫爾作為一個多情女子的愛情挫折。當然,僅僅有失戀是不夠的,重要還在失戀之后。心理學上有類似的費斯汀格法則,失戀發(fā)生時,它只占一成,而對此客觀事實的反應,占了九成。這才是戳中阿倫特內(nèi)心的尖喙,拉赫爾以感情的痛苦為檄書,竟至于在一個人的內(nèi)心戰(zhàn)爭中為自己擴大了存在疆界,她嘗試著把個人的孤獨與這個世界上更廣闊的孤獨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她們恰好都是猶太人,穿著同一款的民族外衣。
寫到這里,阿倫特郁結(jié)、苦悶的心已漸疏解。在拉赫爾歷經(jīng)內(nèi)心戰(zhàn)爭的那個戰(zhàn)場,阿倫特穿好戰(zhàn)袍,佩劍而來。劍鋒霍霍,她并沒有放過拉赫爾。拉赫爾的個人追求飄搖而缺乏定樁,或許她只在乎一種悖論。獵人街沙龍更像是一個出離社會的外部空間,只為迎合藝術家脫離世俗的憧憬。阿倫特更喜歡另一個拉赫爾,被叛逆和憂愁折磨著,追求無法企及的目標。而且,她終于有勇氣嚴厲批評自己的騙術:所謂的偉大愛情或許根本就是一個彌天大謊。關于這點,我會有稍微不同的闡釋。我發(fā)現(xiàn)在愛情的中心,很多人天生會煥發(fā)出一種表演性,由著心中的愛,連同可能衍生而來的疼痛、惆悵、傷悲等等情緒,不斷地推進,臻于極致,美麗動人。當然,每個人的表演天賦相差甚遠,這種能力是否能夠后天拾得并長進也相差很大。不管是阿倫特筆下的騙術,還是我所表述的表演,有一點必須承認的,拉赫爾因此而把自己與名字、與生命拉開了距離,她心中有一個幻覺,這個幻覺就在眼前、在身外,仿佛這生命不是她的經(jīng)歷。拉赫爾于我來說,本是陌生無比的一個人?,F(xiàn)如今,我目睹阿倫特借其軀殼,完成了一場體內(nèi)代謝,那傷人至深的生命悲劇終成代謝產(chǎn)物,往體外排泄。而阿倫特也藉由拉赫爾的人生體驗,確立自己的猶太人命運,并從生物學意義上掙脫出來,走向真正的自由和獨立。傷害、怨恨、疼痛、黑暗,在阿倫特對海德格爾的愛中,這些都是可能的,更為遼闊和深邃的可能是,她把這些全部當成中性詞,漚熟了養(yǎng)育出思想之花。
可是,這種分析法是否可以把一切消弭,我心內(nèi)還是質(zhì)疑。它只是擴大心智,發(fā)現(xiàn)自性,或者單純地看,并沒有刪除功能,病灶還在的。必須回到海德格爾身上。
離開海德格爾,像大多數(shù)情感走到盡頭一樣,它必須重新尋覓,阿倫特走進了婚姻。第一任丈夫也是一個海德格爾的擁躉,根本不可能帶她走出陰影,這注定了他們的失敗。直到三十歲那年,遇見了海因里?!げ紖涡獱?,四年后,他成為了她的第二任丈夫。
“我一直明白——還是小丫頭時就已明白——只有愛能讓我感到自己真正的存在?!F(xiàn)在,我還是不能完全相信,我既能享受‘博大的愛,又可以不喪失自己的身份。的確,我必須擁有其中的一樣,才能擁有另一樣。我終于認識到了什么是幸福。”
這女人,到底是夜鶯還是猛禽。她丈夫在信中這么說:“我擁有兩個你。作為一個人,你就像我欣賞的一樣獨立、自由;而作為一個女人,你又像我希望的一樣小鳥依人。”
原來,這才是那個能夠相互聽得懂語言的人,不管是精神世界還是情感世界。從不寫作的布呂歇爾寫下的每一句都是經(jīng)典:
“我們彼此為對方確保孤獨,我們都喜歡的面對世界的孤獨——這兩種孤獨都建立在我們心照不宣的‘二人存在的基礎之上。”
走到這里,我確信阿倫特的世界春草離離,芳菲圍擁。
這世上有沒有一個布呂歇爾,能不能遇見布呂歇爾,這都是命定的。在命定之外,阿倫特還能有何作為?那個病灶一樣存在的海德格爾,她如何解決。
事實上,在她既愛著又孤獨著的那些時光,她與海德格爾的精神分野已露端倪。阿倫特所難以忍受的孤獨,正是海德格爾的意向所在。他把與常人的共在稱之為沉淪,其開放性僅僅是朝向大自然,朝向杉樹、水泉和巖石。阿倫特對海德格爾的精神成癮,有點類似母語的作用,她是在牙牙學語之時遇見的海德格爾,他的語言幾乎就是她的母語。沿襲也好反對也罷,她都得從此處跨過去。這是她的宿命??墒?,阿倫特在這種氛圍中越來越抓不住周圍世界,也越來越抓不住自己。破除海德格爾強大的精神魔障,于她年輕的生命和思想來說,絕非易事。與其說是緣于現(xiàn)實的處境,不如說是她對于自己心中法則的堅執(zhí)維護。即便在自己尚且弱小之時,她也不愿被巨人羽翼所覆蓋。決意承擔起做一個猶太人的重負之后,在精神上,她已然脫離了海德格爾的林中空地。
大時代之中的人,渺如沙粒,風暴中跌宕、歷險,毀滅或者成長,去往應該或者不應該的地方。阿倫特走的路顛簸崎嶇,她遠離故國,流亡他鄉(xiāng)以逃避屠殺,曾旅居巴黎,最終去到美國。而海德格爾走了一條有負天下人的路,他成為希特勒的狂熱崇拜者,為納粹效命。后人談及海德格爾這段經(jīng)歷,多從其哲學思想與納粹信條的某些契合來看。其實更重要的是,海德格爾當時幾乎是一個妄想癥患者,深信自己的思想可以成為納粹主義的靈魂,自己就是希特勒身后的哲學王。任職期間,他舉報打壓一大批人,連恩師胡塞爾也沒有放過。在其反常人格被全人類唾棄之時,載譽歐洲的阿倫特像仙女一樣來到他的身邊,那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后。時間在他們這段愛中扮演了一個古怪的角色。她為海德格爾多方開脫,還在美國捍衛(wèi)、宣傳他的思想,抵制對他的攻擊。她的筆記以及寫給丈夫的書信,是用“狐貍”“騙子”來稱呼海德格爾,對于這個人,她早就看透了的,可是,這份精神之愛,遷延了一生。她在同海德格爾談《人的條件》一書時寫道:“這本書沒有題詞,我該怎樣在上面為你題詞,我如此親近的朋友,我終該為誰忠,亦抑不忠,既然我從未停止對你的愛?!碑斎?,她也從未停止對狐貍設下的陷阱的質(zhì)疑。她的遼闊而深邃的胸懷和思想,竟是與此病灶相伴終生。
小時候我在父親身邊學過針灸,有一種特殊療法叫作穴位埋線。在穴位的皮下埋一段羊腸線,任由它慢慢地刺激經(jīng)絡、平衡陰陽、調(diào)和氣血,對于慢性病、疼痛病患者,常有奇效。我懷疑,精神上的某些暗疾,同樣需要埋線治療。
有一天傍晚,我拉開北窗看暮云。一群烏云聲勢浩大地聚集,嘭地在城堡上空幻化出猙獰的妖異,眼看著就撲打過來,我本能地閉上眼睛,神便定了。對付妖異,倒不是太難的事。
這一閉眼,卻胡思亂想起來。海德格爾有一句廣為傳頌的名言:“故鄉(xiāng)處于大地的中央?!痹谡軐W家當中,海德格爾是將其對地方的愛融化在思想里的,而康德等人并不強調(diào)地域的這種影響。我忽然覺得,他對納粹的效忠,在某一方面講,也是對于故鄉(xiāng)的效忠,對一種偏狹和局限的效忠。就如我,一直覺得,在漢語言最為通用的地理版圖上,我居住在東南方位,我的眼光一直向著暮云的方向,向西向北,可是,如果打破語言的疆界,我們使用的是一個更大的地理版圖呢?是不是應該——每個人處于大地的中央。
每個人處于大地的中央。
此后,不止北窗有云,我的四周到處都是。
林淵液,作家,現(xiàn)居廣東汕頭。主要著作有《穿過小黑屋的那條韓江》《倒懸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