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差

張波

有 些話，從某些官員嘴里說出來，千萬別 以為他是謙虛，實際上，是他官場語匯的一種套路。

譬如這句：“這方面，我可是外行??！先拋磚引玉，簡單說幾句吧?！甭犓@么說，你還真得小心謹慎前前后后地伺候好這位爺，別把他的話不當話，不然，他會要你好看。

“我這個人吧，不太喜歡發(fā)表什么高見，專業(yè)的事，放心讓專業(yè)的人去做嘛，我們只要做好服務(wù)……”說出這類話的官員，貌似謙恭豁達，其實，他心里比誰都計較，矯情著呢。

不說不知道，這一說，身邊還真有這么一位林姓局長。文化局班子里分管小城文化館和藝術(shù)院團的副局長。樓上下住著，進進出出，林局長刻意把自己捯飭得很藝術(shù)，生怕人家看不出自己是個文化人。

要說跟文化沾一點邊兒的經(jīng)歷，也就是插隊當知青那會兒，林局長吹過幾年竹笛。那純粹是為了解悶兒，打發(fā)時間。他覺著，總比別的知青落寞無聊時，吹吹口琴要來得專業(yè)得多。至少竹笛也能算得上一類民族器樂。

“知青”那些年，林局長的竹笛和大多數(shù)音樂愛好者們一樣，幾乎都是無師自通，不論什么樂器上手，第一支練習曲，必定是那首《東方紅》。再往深一步，便是那首《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林局長想奮力吹到《牧民新歌》水準時，再也吹不上去了。

林局長顯然常常被下屬夸贊，有一定的藝術(shù)氣質(zhì)。出門前，他首先會很講究地把自己的小頭捯飭得跟冼星海似的板扎，光溜。腳上那雙皮鞋，不擦得能照見自己的尊容和鼻毛，絕不邁出家門一步。

林局長的衣著更別說有多講究了，夏天襯衣和T恤的牌子不低于雅格斯丹、金利來。秋冬天的西裝、大衣，怎么也得是意大利品牌的。他說，自己能穿得起這些牌子，是享女兒、女婿的福，他們生意做得興旺發(fā)達，到了我的身上，才能容光煥發(fā)。

當年，林局長緣何選擇了竹笛作為他的音樂愛好，有沒有高人指點過不得而知。癟嘴，有些許地包天，據(jù)說是學竹笛天生的口型優(yōu)勢和條件，說是能兜得住，不漏風。這些，林局長都具備了。

官場上，因為有著一段竹笛演奏經(jīng)歷的林局長，陰差陽錯，一腳踏上藝術(shù)管理者的臺階，再有上上下下跟隨著添油加醋的吹捧，林局長不專業(yè)也專業(yè)，不精通也精通了，于是，他在官場上榮獲了一個非典型性官員的雅號：專家型干部。

很多人、很多時候的文化自信，不是來源于自身，而是來源于周圍的“捧場”和“口碑”。林局長正是屬于這類人。早先，剛當上局長的那些年，林局長還真不自信，也真不習慣人們前呼后擁著他，把他盡往文化圈、藝術(shù)院團支楞。官場和民間，都把他捧得很高，塑造得也很標致，幾乎把他與高雅藝術(shù)畫上了等號。

抬轎子，扇扇子，添柴火的人多了，很難讓人不懶、不飄、不躁的。

大會小會，走訪視察，劇目研討，新戲?qū)彶?，對外文化交流，林局長都被推向臺前，壓軸發(fā)表他的藝術(shù)高論，沒有他的出場，拍不了板，定不了乾坤。

林局長也漸漸適應(yīng)，習慣成自然了。無形中，他把自己也放在了一個“居高不下”的地位上，愈發(fā)傲視群雄，語出驚人，高深莫測了。

每場論壇、交流會上，所有人都發(fā)言完畢，主持人會隆重請出林局長做指示。意思很明確，這必然是“最高指示”。

只要有林局長出席、出場的活動，他的指示，每一位與會者回去要討論、吃透、理解、貫徹、執(zhí)行。

林局長指示中的論調(diào)，就是高論，是定論、定調(diào)。一部作品、一臺戲，他說好就好，哪怕再沒水準，你也得跟著說它有看頭、有味道、有意思。他只要說個“不”字，你再費九牛二虎之力，也算白搭，一巴掌就把你拍那兒了。

小城上下大大小小的主題活動、慶典活動、演出盛事，主辦方和主辦者，往往都會以能不能請到林局長為排場，為陣仗。只要林局長能到場的文化藝術(shù)活動，那級別和檔次就會很不一樣。

不管什么地方的重要活動、首場演出什么的，都會等特邀領(lǐng)導和嘉賓到齊了，等他們從貴賓休息室隆重魚貫而出時，才算正式開始。

林局長和所有領(lǐng)導一樣，享受慣了這等尊貴的待遇，享受極了在眾目睽睽之下，按照級別官位排列，從貴賓室走出，走向嘉賓席位的那一刻。當然，他更享受由他率先引領(lǐng)著的一支領(lǐng)導隊列出現(xiàn)在觀眾視線中的那一瞬間。類似影視劇里“男神一號”與粉絲們見面的熱辣、超凡的禮遇，可惜的是，腳下就差一條“紅地毯”了。

每部劇、每場重要首演，劇院會將劇場的第七或第八排預留給重要領(lǐng)導嘉賓。這兩排，已經(jīng)無形中成為正規(guī)劇場座席中至高無上的席位。距離、視線、角度、光線適中，又有眾星捧月之等級和尊貴。

極其不爽的是，林局長還沒到點兒，就退居二線，給了個不尷不尬的巡視員的職級。官場和職場一樣，比什么都來得現(xiàn)實、直白。雖說主辦方還照樣會請林局長出席一些活動，審查一些新劇目首演，走出貴賓接待室的排列順序跟著就起了變化，林區(qū)長的身影漸漸落在了最后。

正式辦理退休后，請林局長的機會越來越少，演出前也不請他坐進貴賓室了。他只有帶著老伴兒，悄無聲息地來，悄默聲地去。座席倒是安排得靠前了，坐在了第五排或者第三排上。

一旦當自己早早落坐在觀眾席上，眼睜睜看著開場前一分鐘，一列領(lǐng)導、嘉賓隊伍從嘉賓室走出，林局長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思來想去，就兩個字重重地在捶打著自己：失落。

人啊人！有時就這么的脆弱和不堪一擊。

就拿這位林局長來說吧，他就此發(fā)誓說，再也不會出席這樣的活動，出現(xiàn)在這樣的場合了。人們后來才知道，從心理上，那個說不出的失落和落差坎兒，林局長很難再跨過去了。

最近，鄰里們又有新的發(fā)現(xiàn)：林局長的家里，倒是每天都會響起陣陣飄逸的竹笛聲。常吹的那首，懂行的人一聽就能說出它的曲名叫《姑蘇行》。院子里喜歡扎堆納涼的老人們常常議論的話題便是：老林這笛子的水平，起碼有十級以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