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淑貞

“快看，牛棚里的燈又亮了！”女人蓬著頭發(fā)，趴在窗戶邊從掀起的窗簾的一角向外望著，她的身子抖了一下，對躺在被窩里的男人說，聲音里充滿了恐懼。

“這到底是啥東西在作怪呢？”男人爬起身擠在老婆身邊向院子?xùn)|邊的牛棚看了一眼，之后小心翼翼地放下窗簾，一屁股坐在堆在炕角的被子上，在他老婆耳邊低聲說，好像稍大聲點(diǎn)那作怪的東西就會把他從炕上拽下去一樣。

“你問我，我問誰去？看你，還不如一個婆娘！”女人似乎對男人過分的膽小很是生氣，她推了男人一下，說話聲不禁提高了那么幾個分貝。

“哞……”一陣帶著幾分痛苦的牛叫聲從牛棚里傳出，在寂靜的夜里聽了，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恐怖。

“媽呀！”女人怪叫著一頭扎進(jìn)了男人懷里，身子抖得像篩糠一樣。

男人的額頭上立刻出現(xiàn)了亮亮的東西，他想說點(diǎn)什么，確切地說他想說點(diǎn)什么給老婆壯壯膽，但喉嚨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給掐住了，努力了幾次也沒能從嗓子眼中發(fā)出一點(diǎn)起碼能讓老婆穩(wěn)定一下情緒的聲音。折磨啊，這是從哪里來的貓鬼神，這幾天把家給攪成了一團(tuán)糟，讓人接連幾個晚上都沒睡個囫圇覺，這樣下去，沒心臟病也會嚇出心臟病來的。男人沒完全被嚇傻，他的意識還停留在那陰森可怕的牛棚里。

牛叫聲終于停了。按前幾晚上的慣例，牛棚里會逐漸恢復(fù)到正常狀態(tài)，除了偶爾聽到那頭產(chǎn)奶量只夠他們一家人吃的黃牛反芻的聲音外，再剩下的就是萬籟俱寂了。說實(shí)話，如果沒有此前的驚駭，男人很有可能會被那種靜謐所陶醉，要知道他在上中學(xué)時也曾經(jīng)寫過幾首風(fēng)花雪月的詩，只不過后來那幾首詩的結(jié)局是可悲的，它們都無一例外地進(jìn)了茅房。

“結(jié)束了？”女人從男人懷里抬起汗津津的腦袋，心有余悸地問，整個人猶如虛脫了一般。

“得想個辦法了?！蹦腥送崎_懷里的女人，伸了伸因抱女人而有些僵直的手臂答非所問地說。

“我前天就跟你說了，你還罵我話太多了，現(xiàn)在你看……”

男人打斷女人的嘮叨，看著眼珠開始活泛起來的女人說，“明天我去趟華石山?！?/p>

華石山村有個方圓幾十里聞名的神娘娘，據(jù)說神娘娘算起卦來靈驗(yàn)無比。有一次，男人莊子上一個村民家的一匹騾子丟了，村民四處尋找，可找了幾天都沒找到，有人建議到神娘娘家算個卦。村民跑到神娘娘跟前，說明了情況。只見神娘娘掐指一算，對村民說不要著急，騾子就在村子西北方的一個地方，過兩天有人會把騾子送回來的。村民聽了不以為然，心想那么多人找了幾天都沒找到，哪有送來的，這不是等天上掉餡兒餅嗎？可事已至此，也只能回家等了，于是他奉上卦金后，回家靜候佳音去了。還別說，天上掉餡兒餅的事真讓那村民給遇到了，而且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他的頭上。沒過兩天，騾子真的被人給送來了。送騾子來的是村民的一個親戚，親戚說他到山里去放牧?xí)r看見騾子的，然后就送了過來，而那座山正好在村民莊子的西北方。村民大喜過望，便四處宣揚(yáng)，這事一傳十十傳百，把神娘娘給傳得神乎其神，名聲大振。此后，附近的村民甚至連外鄉(xiāng)人凡有啥疑難事，都到神娘娘跟前，求她給指點(diǎn)迷津。

第二天早上，兩個眼圈黑得像大熊貓一樣的男人向女人要了點(diǎn)錢后，直奔華石山村。

走了不到一個小時，神娘娘的家就在眼前了。男人向一個背著背篼拾糞的老漢打聽神娘娘在不在家，老漢熱情地對男人說你的運(yùn)氣真是好，她昨天剛回來，是被一輛小車送回來的，聽說被請到城里的一個有錢人家禳解去了。男人聽了欣喜萬分，心想這趟路總算沒有白跑。

男人走進(jìn)神娘娘家時，神娘娘坐在炕上正給一個中年婦女算卦，只見她左手拿著一個柄上系了兩條紅布條的銅鏡，右手飛快地掐算著，動作快得讓男人眼花繚亂，之后她舉高銅鏡，煞有其事地看了幾分鐘，最后放下銅鏡，像練完功的人吐氣一樣，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對中年婦女說：“你甭再煩了，我看出來了，你尕娃的婚姻已經(jīng)動了，年這邊的事情，你準(zhǔn)備好辦事情的錢就成了?！?/p>

“娘娘，麻煩你了呀，我們辦事情的時候我來請你，你可一定來呀！”中年婦女高興得快哭了，她用袖口擦了一下水汪汪的眼睛，隨后從兜里掏出一張50元的票子，畢恭畢敬地呈給神娘娘后，便告辭而去。

神娘娘看也不看地把錢塞進(jìn)口袋里，斜了男人一眼。男人趕緊走到炕跟前，屁股斜跨在炕沿上別別扭扭地坐下，干咳了一聲說：“娘娘，這幾天家里出了個怪事，我們嚇得晚上連覺都不敢睡了，麻煩你給看一看到底是啥東西在作怪?！?/p>

神娘娘大概一天到晚凈遇怪事，所以男人的話似乎一點(diǎn)都沒提起她的興趣。她只是不動聲色地從炕桌上拿起煙盒，從中抽出兩支煙，一支自己叼在嘴上，把另一支遞給男人。男人慌忙站起身，飛快地從口袋里摸出打火機(jī)，雙手給神娘娘點(diǎn)上煙，自己也想點(diǎn)上，但無意間瞅了一眼煙盒，看見是他從來沒抽過的好煙，便松了下大拇指，打火機(jī)一下子熄滅了，煙被男人夾在了耳朵后面。

神娘娘深深地吸了口煙，微閉著眼舒服地把煙在嘴里噙了一會兒才慢慢吐了出來，那失去了束縛的煙霧很快在神娘娘和男人之間蔓延開來，縹縹緲緲的。隔著煙霧，男人感覺到神娘娘越發(fā)神秘莫測了。

“詳細(xì)說說?！鄙衲锬锍橹鵁熣f。

男人又斜坐在炕沿上，說：“事情是這樣的，前幾天，嗯，大概是五天前的一個晚上吧。我看完電視劇，剛朦朦朧朧地睡著，突然被牛叫聲驚醒了。娘娘，你不知道，我家的那頭牛一直沒有晚上叫的習(xí)慣，而且那叫聲高亢而急促，好像正遭受鞭打一樣。我馬上起身從窗戶向牛棚方向望去，我的媽喲，我看見牛棚里燈火通明，這太奇怪了，我睡覺前去上廁所，還特意到牛棚看了看小牛犢拴牢了沒有，以前曾出現(xiàn)過因小牛犢沒拴牢而使我們第二天沒牛奶喝的事，所以我?guī)缀趺刻焱砩吓R睡前都去看看。那天晚上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看完后把燈熄滅了，確實(shí)是這樣?！?/p>

“那可能是你媳婦像你一樣看了后忘了熄燈吧！”

神娘娘深為眼前這男人的神經(jīng)兮兮而感到可笑，半夜時分，牛棚的燈亮著，牛叫幾聲，這在莊稼人家也是正常的嘛，有啥值得大驚小怪的！如果從牛棚里傳出狼叫聲，那才是奇怪而可怕的，所以神娘娘對男人的話很是不屑。

“我當(dāng)時也那樣想，但我心里清楚我媳婦不會干那事的，因?yàn)樗龔膩聿还苄∨俚氖?，不過我還是叫醒她，問她是不是忘了關(guān)牛棚里的燈。我媳婦堅(jiān)決否認(rèn)，她說她連牛棚的邊上都沒去，還說可能我忘了關(guān)燈。我一聽也糊涂了，心想也許是自己記錯了，便去關(guān)燈。我到牛棚時，牛叫聲已經(jīng)停了，我看見牛靜靜地臥著，看看四周并沒有什么異常，便暗罵自己健忘，就關(guān)了燈回去繼續(xù)睡覺了……”

“不就是這么簡單的一件事嗎？那你還來找我干什么？”神娘娘把煙屁股往煙灰缸里一摁，有點(diǎn)不耐煩地問。

“娘娘，那樣的話我怎么會來麻煩你老人家呢？事情根本就沒完，那才是開始！”男人緊張得嘴里發(fā)干，他慌忙辯白道。

“沒完？”

“是，沒完。直到昨天晚上還在持續(xù)，跟第一天晚上一模一樣?！蹦腥四抗庥悬c(diǎn)呆滯，他求救似的望著神娘娘。

“唔，聽起來這的確是件奇怪的事，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鄙衲锬锶粲兴肌?/p>

“娘娘，是真的，這絕對千真萬確！現(xiàn)在麻煩你老人家給看看?！蹦腥艘恢庇终玖似饋怼?/p>

神娘娘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男人坐下，接著一手拿起銅鏡，一手飛快地掐算起來。男人半張著嘴緊張地盯著神娘娘的手。神娘娘掐算完，用系在鏡柄上的紅布反復(fù)把銅鏡擦拭了幾遍，隨后舉起鏡子仔細(xì)端詳起來。

“唔，原來是這個東西在作怪！”神娘娘邊看邊喃喃自語。

“娘娘，是啥？”男人似乎要再次站起來，但他看見神情篤定的神娘娘，抬起的屁股又落到了炕沿上。

“你們附近有沒有兇死的女人？比如車撞的、上吊的、水淹的或月間走的?！?/p>

男人滿臉茫然，他搔著頭皮苦思冥想。突然，男人拍了下額頭，就像哲學(xué)家悟出了一個深奧的哲學(xué)問題一樣激動不已：“娘娘，你看我這腦子，八月里我們隊(duì)劉福的媳婦被洪水給沖走了，她被沖走兩天后才在離你們村不遠(yuǎn)處找到的，那天我也去了。唉，找到時人早就泡得變形了……”男人絮絮叨叨地說著。

“她個子不是很高，頭發(fā)還挺長的，你看。”神娘娘說著把銅鏡往男人眼前移了移，臉上浮出像抓住別人什么把柄的嗤笑，“屁股大大的，人干散得很呢！”

男人聽得后脊梁冷颼颼的，頭上直冒虛汗，他覺得他的軟肋被神娘娘一言擊中了?？吹浇谘矍暗你~鏡，他趕緊把眼光移到了別處，盡管他知道他不可能在銅鏡中看見任何東西。

“她在向你們要東西呢，你們是不是欠了她什么？”

“我的老天爺啊，原來是她在糾纏！這個可惡的婆娘，活著的時候就是個潑婦，死了也不讓人安生?！蹦腥伺瓪鉀_沖，咬牙切齒，他恨不得從銅鏡中把那潑婦揪出來狠揍一頓。我們能欠她什么呢？沒有，絕對沒有！“娘娘，麻煩你給禳解一下，不把她趕走我們可真是沒法過正常的日子了?！蹦腥藫Q了懇求的語氣說。

“嗯?！鄙衲锬锎饝?yīng)著，“去，去，快滾！你是哪兒的鬼就滾到哪兒去，不要再纏人家了，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神娘娘放下銅鏡，嘴里嘟嘟嚷嚷地罵著，接著朝窗戶“呸呸呸”地唾了三下，“好了，你回家用白紙剪些衣服、鞋、電視、小車、房子，再買一刀燒紙，天擦黑時到十字路口燒掉，再禱祝禱祝就成了?！?/p>

“好，好！娘娘，真是麻煩你了，我今晚就辦！”男人千恩萬謝地把50元錢塞在神娘娘手里，又說了十幾聲“麻煩了”才走出神娘娘家的門。

男人邊走邊擦著冒出一層又一層的汗，走到僻靜處，他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嘴巴。真是羞死先人了！他抽完嘴巴滿臉羞慚地自言自語。此前神娘娘說到大屁股時，男人的心差點(diǎn)從嗓子眼里跳出來，他怕神娘娘說出他對那死鬼婆娘所干的事，在男人看來，神娘娘簡直就是無所不知的神仙。真是后悔呦，那天早上怎么就偏偏碰見那婆娘呢？男人記得那是去年澆地的時候，男人早早地到自家的麥田里去澆水，地快澆完時，水突然變小了，男人估計(jì)水被別人堵了，便扛著鐵锨往上游走去。走了沒多遠(yuǎn)，他看見一個女人撅著屁股在地邊用鐵锨挖著。男人看了看地，知道那地是劉福家的，劉福外出打工了，因此地里所有的活都由他媳婦打理。男人干咳了一聲，朝劉福媳婦喊道：“我說水咋小了，原來是你給堵了。”

劉福媳婦聽到聲音直起身看男人一眼說：“水又不是你家的，我堵不得嗎？”

男人走到劉福媳婦身邊，劉福媳婦也不理他，只管起勁地干活，她渾圓的屁股一撅一撅地在男人眼前晃動著。男人不由想起“豐臀”這個詞來，他突然覺得這詞好像專門為這婆娘造的。男人緊盯著劉福媳婦晃動的屁股，神思有些恍惚。他的思維當(dāng)中突然闖進(jìn)了張老二騎的那匹走馬，那可真是一匹好走馬，渾身的毛像綢緞一樣光亮潤澤，健壯的四肢勻稱而有力，特別是肥碩渾圓的屁股總給人穩(wěn)健的感覺。每次男人見到那匹走馬總要在它屁股上拍幾下，之后在張老二跟前夸幾句，張老二總是聽得眉開眼笑。

男人看著看著，心里突然有些燥熱和莫名的沖動，他的手竟鬼使神差地在劉福媳婦晃動的屁股上拍了幾下。劉福媳婦像被引燃了的炸藥桶一樣立馬炸了，她一大步跨過水溝，甩起鐵锨把水溝里黃湯似的水直往男人身上潑，邊潑邊罵：“畜牲，流氓。”當(dāng)男人被水澆成個落湯雞時似乎清醒了過來，他才急急地往遠(yuǎn)處躲。男人摸了一把從頭發(fā)流到臉上的泥水，有點(diǎn)氣急敗壞，他張口想罵，可一想到這事是自己找下的，萬一倆人干起仗來讓別人聽到了，下不了臺的還是自己，這個啞巴虧只好悄悄地吃了并且盡快消化掉。真是犯賤啊！男人又氣又悔，最后也顧不得沒澆完的地，只好扛著鐵锨灰溜溜地回家換衣服去了。令男人至今也想不明白的是，那天他想拍的是劉福媳婦的屁股還是馬屁股。

因果因果，就因?yàn)橛辛四谴蔚囊?，才得到今天的果，這果實(shí)在令人難以消受得起，鐵的教訓(xùn)啊！男人坐在背風(fēng)的土坎上，從耳朵后面取下神娘娘給的那支煙，抖抖索索點(diǎn)了半天才點(diǎn)著，他吸了一口，嘴里除了辣之外再沒什么別的感覺。男人覺得這樣糟蹋了一支好煙實(shí)在是一種罪過，又小心地把煙掐滅后重新夾在了耳后。他望著初冬的田野，一片蕭瑟充滿蒼涼，一群烏鴉落在離他不遠(yuǎn)的樹上“哇哇”地叫著，男人煩躁地?fù)炱鹨粋€小石子朝樹上扔去，烏鴉對突如其來的襲擊報以更大聲的抗議，之后紛紛向遠(yuǎn)處逃去。男人看著逐漸消失在視野中的烏鴉，嘆了口氣。如今之計(jì)只有按神娘娘的話去做，才能保得家庭的安寧，男人想著就急急地向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男人給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女人匯報了算卦的結(jié)果。女人呆了半晌，嘆了口氣說：“真是怕啥來啥，她死了都還記得她的那點(diǎn)大豆角?！?/p>

“大豆角？”

“是這樣的，就在她死的前幾天，我到地里摘大豆角，經(jīng)過她家的大豆地時，看到豆角結(jié)了很多，瞅瞅四周沒人，就鉆進(jìn)地里摘起來，剛摘了沒有兩把，那婆娘像突然從地里冒出來一樣站在我身邊，對著我罵了起來，當(dāng)時我差點(diǎn)被嚇?biāo)?。唉！那天我真是又羞又嚇，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敢說就跑回了家。現(xiàn)在想想就在那時那婆娘就有了鬼氣。神娘娘真是神啊，連這個都算了出來！”女人滿臉的驚懼。

男人突然覺得心里豁亮了一下，心情繼而輕松起來。他拍拍屁股上的土，鞋也不脫就上到炕上盤腿坐下，又從耳后拿下那多半支煙點(diǎn)著吸了一口，馬上就嘗出了這煙味就是與他平常抽的煙不一樣，好煙就是好煙！男人很享受地吸了兩三口之后才慢條斯理地說：“你這個婆娘心眼怎么就那么小呢，你看你看，為幾個豆角弄成這樣，你說劃得來嗎？”

“誰知道會這樣，要是知道的話就是那兒放著一座金山我也不會去動的?！迸宋毓緡伒馈?/p>

“好了，好了，再說啥也沒用了。你還不快去買燒紙和白紙，買回來后該剪的剪上，該粘的粘上，今晚就把事情給行了，要不然又得擔(dān)驚受怕了?！蹦腥苏f完，掐著煙屁股意猶未盡地吸了一小口，直到感覺手指頭燙了才依依不舍地把煙頭扔到地下，倒頭打起盹兒來。

女人買回紙，照男人說的又剪又粘，弄完一切還剩了點(diǎn)紙，女人想，你不是念念不忘你那點(diǎn)大豆角嗎，那就一起拿走吧，于是女人又剪了好些豆角。天還沒黑透，兩口子把那些紙貨包在一塊布里，到離家較遠(yuǎn)的十字路口，倆人跪在地上（盡管他們心里很不情愿），男人剛把紙貨點(diǎn)著，還沒顧上禱祝，只見一股旋風(fēng)像個幽靈似的靠近他倆，等他倆意識到的時候，那風(fēng)早把燒得正旺的紙貨裹住，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圈后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女人嚇得癱在地上，話都說不出來了。虧得男人在身旁，連拖帶拉地把女人弄回了家。盡管兩個人被嚇得眼睛都有些發(fā)直，但心里總算輕松了不少，俗話說得好：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現(xiàn)在他倆親眼看見東西被收了，相信今晚不會再有什么動靜了?？偹憧梢运瘋€安穩(wěn)覺了，這即將到來的幸福禁不住讓兩口子熱淚盈眶。

“哞……”的牛叫聲把正在做夢的男人和女人驚醒了，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一切照舊時，不禁心驚膽顫。真沒想到那死鬼的胃口竟那么大，她還想要什么呢？兩口子感到焦頭爛額，精神幾欲崩潰。

“怎么辦呢？再這么折騰幾個晚上，沒準(zhǔn)我倆也會跟她搭伴在牛棚里鬧騰起來的?！蹦腥说恼Z氣中透著窮途末路的頹廢感。

女人喘了口粗氣翻了下身，表明她沒睡著，她在聽男人說話。當(dāng)牛叫聲消失在冰冷漆黑的夜里時，女人像怕被別人聽到一樣，嘴巴附在男人的耳朵上，堅(jiān)決地說：“還能有什么辦法，抓！”女人反倒沒以前害怕了，這讓男人出乎意料。

“抓？抓誰？”男人明顯語無倫次。

“你以為抓誰？肯定不是你、我和牛了?！迸讼崎_被子翻身坐起，行動和語氣完全是一種被逼急了的發(fā)狠，“明天你把生福請來，聽說他到月桂家招女婿之前跟一個老師傅學(xué)過法術(shù)，我還看見過他做法用的東西，裝在袋子里架在他們家草房的梁上。哼！不給她點(diǎn)顏色，她還蹬鼻子上臉了?！?/p>

“他能行嗎？”男人滿臉懷疑。

“那你是不是還有別的辦法？”女人說完，氣呼呼地拉起被子，沒頭沒臉地把自己蒙起來后又躺倒了。

“只能是死馬當(dāng)做活馬醫(yī)了！”男人無奈地說。

月桂的女婿，那個叫生福的瘦小男人坐在院里編背斗時，男人萎靡不振地走了進(jìn)來。生福停下手里的活，站起身熱情地說：“五哥來了，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

男人看了看瘦瘦的生福，心里完全沒底了。就他能抓鬼？鬼不把他撕碎吃了算好的。男人很想大哭一場。

“五哥你怎么了？臉上不對呀，怪怪的?！鄙６⒅腥说哪槪苁求@訝。

“唉！還不是那鬼給整的?！?/p>

“昨晚上你們不是禳解去了嗎？沒起作用？”

“起個屁作用，外甥打燈籠——照舊（舅）呀！”

“老天爺，她怎么那么厲害？”生?？s縮脖子吐下舌頭，“那再怎么辦呢？”

“我這不是請你來了？”

“請我？請我干啥？”生福吃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抓鬼呀！你以前不是抓過嗎？聽我媳婦說你做法的家什都放著?！?/p>

生福這才醒悟過來，他搔了搔頭皮嘿嘿地笑著，說：“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來這兒后再沒干過，你看我都忘了！”

“那不是因?yàn)槟銇淼倪@幾年里我們這兒沒鬧過鬼嗎？現(xiàn)在鬧起來了，你就得抓了，這叫‘重操舊業(yè)。”男人極力游說。

生福不知道什么“重操舊業(yè)”，可他明白男人說的意思，他囁囁嚅嚅地說：“我好幾年都沒做了，現(xiàn)在都忘了程序了?！?/p>

“你管什么程序？你只要使法力抓住鬼不就成了？”

“你推辭啥呀，五哥跟我們也是親戚，這忙說啥我們也得幫。你說是不，五哥！”月桂在屋里早把他倆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她想村里人一直把生福當(dāng)外姓人，總有排斥的傾向，如果這次抓鬼成功，生福在村里的地位不是一下子提高了嗎？因此她急忙從屋里跑出來極力攛掇。

生福見月桂一個勁地給他使眼色，哼哧了半天也就答應(yīng)下來，說他試試。

男人打了個哈欠，說他先回家去睡一會兒，養(yǎng)養(yǎng)精神，以便晚上協(xié)助生福行動，并鄭重承諾等生福抓完鬼后一定不會虧待他。

天還沒黑，生福帶著做法的家什和本村的兩個精壯小伙子來到男人家。男人從柜子里拿出一瓶因舍不得喝而藏了很久的酒，恭恭敬敬地敬了生福和兩個小伙子各六杯，懇求他們等會兒一定盡盡力，今晚務(wù)必抓鬼成功，等家里太平了，改天在家里擺上一桌，請他們仨喝上一天。他們仨也不推辭，喝完六杯后，男人把剩下的酒分別倒在四個大杯子里，四個人邊聊邊喝，直到平時不善言辭的生福紅眉漲眼地大吹起他以往抓鬼的經(jīng)歷時，男人意識到再喝下去女鬼沒抓著，生福倒成醉鬼了，便勸說等完事后再接著喝。仨人盡管還想喝，但想到還有正事要做，只好放下杯子布置起來。

生福從一個爛蛇皮口袋里一件一件地掏出他做法的家什：一把生了銹的破劍、一個有蓋的小罐子和一件滿是塵土的黑布衫。生福穿上長衫后跑進(jìn)男人家的廚房，不到兩分鐘出來時已面目全非，他用鍋灰把臉涂得漆黑漆黑的，跟社火上扮的啞巴一個樣，要不是從衣服上認(rèn)出來，還真把人給嚇一大跳。生福呲著白白的牙齒，解釋說因?yàn)楣砼聬喝?，所以他把自己扮惡了。要在平常，男人和兩個小伙子肯定會狂笑一通，可想到接下來要干的事，他們硬是把已跑到嘴邊的笑給咽了回去。

這晚是個陰天，天空中黑黝黝的，不見一顆星星，初冬的風(fēng)已是又冷又硬，把果樹上的幾枚枯葉吹得嗚嗚直叫。幾個人仗著喝了點(diǎn)酒，總算克制住了洶涌而來的懼怕，兩個小伙子蹲在沒有門扇的牛棚門框兩邊，生福一手拿劍一手拿罐子站在門口，他讓男人站在他身邊，說等抓到鬼后幫著揭罐蓋、蓋罐蓋。

他們等了很長時間，可牛棚里除了牛反芻的聲音外別無異常。幾個人又冷又怕，特別是站在男人身邊的生福，他渾身發(fā)抖，都能聽到他牙齒打架的聲音和罐子罐蓋的撞擊聲。男人是又冷又怕又急又氣，心想假如那鬼再不出現(xiàn)的話，這事會就此徹底泡湯，這可惡的鬼，不讓你來，你每晚都差不多準(zhǔn)時報到，現(xiàn)在等你來，你卻偏偏遲遲不出場，天吶！是不是鬼看見有人來抓它才不顯身了呢？男人想到這里，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隨著“咔噠”一聲響，牛棚里的燈突然亮了，這一切來得毫無征兆，使幾個人連害怕都忘了，只是像個傻瓜一樣定定地看著。黃牛安詳?shù)佤鈩又彀统T口側(cè)臥在槽邊，幾小時前擠過奶的乳房軟軟地耷拉著；一只肥碩的大老鼠跑到黃牛身邊，輕車熟路地趴在黃牛乳房上吸吮起來；電燈開關(guān)繩在門框左側(cè)像條掛在房梁上的長蛇一樣左右搖晃著，那老鼠顯然是沿著開關(guān)繩下來的。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簡直讓人不可思議，不是親眼看見是難以置信的，幾個人目瞪口呆?！斑琛秉S牛帶有痛苦的叫聲像被人在頭上敲了一錘，把幾個人完全敲醒了。他們你擁我擠地跑到黃牛跟前，老鼠早已失去了蹤影。黃牛已經(jīng)站了起來，它甩著尾巴又叫了幾聲，眼里滿是淚水。男人彎腰查看黃牛的乳房，只見乳頭上布著幾個紅紅的齒痕。

生福是最后一個進(jìn)來的，他黑著一張臉，手里依然攥著劍和罐子。他站在幾個人身后伸長脖子半張著嘴好奇地看著。男人和兩個小伙子一轉(zhuǎn)身看到他那樣子，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那毫無拘束的笑聲沖出牛棚，在山村上空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