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峰
五十自話
丙申猴年十一月,就是我的五十歲生月了,屬馬的人遇了猴年,給我的自省是:衰老對我而言已經(jīng)不再是猴年馬月,而是已經(jīng)迫在眉睫的事情了。中國古語說人生不滿百,五十歲,已經(jīng)是從熱辣辣的太陽下漸入夕陽晚風的林蔭道了,是到了人生知天命時候了。唯其至此,方才真正體悟到了什么是韶華易逝,什么是人生苦短,什么叫白駒過隙,才明白了生命不過是上天的驚鴻一瞥。
老對誰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既然老了,那就坦然地承享生命之秋的豐厚賜予吧。
本來我就訥言,人少而熟的時候,偶爾可口吐蓮花,但人一多,就亂了方寸,憋在肚子里的話就亂成了一鍋粥,拔不出一根像樣的絲來,遇上發(fā)言就像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劫難,面紅耳赤憋不出一句能堂而皇之的囫圇話來。很慶幸自己從一而就的是一個人少錢寡的文化單位,也慶幸自己的人微言輕,從沒有人隔三差五邀請你去主席臺上妙語連珠,也沒有人為難你去萬眾矚目的地方慷慨陳詞。全單位學習,也只有三人,都是你一言我一語的閑扯,沒有受過周武鄭王的作難。如今老了,一老便絮叨,更沒有人愛聽你的馬腿拉到驢胯上,可以放心地明哲保嘴,少說為佳了。老而少語,一是清凈了別人的耳朵,二是也少了自己說話的為難。
一介滿嘴鄉(xiāng)語的人來到人聲喧喧的城市,三十多年,自己就像一個挑了兩筐雞蛋的人走在了人潮里,滿心憂慮自己怕撞到了別人,不是怕撞碎了自己的雞蛋,而是擔心臟了別人的衣服。三十多年了,辦公室的電話響了,從來不敢等鈴聲響過三聲再接,怕是怠慢了領(lǐng)導。見了機關(guān)下來的人,不稱領(lǐng)導不說話,怕是慢待了未來的領(lǐng)導。領(lǐng)導說了個笑話,沒有聽清也要跟著笑,聽過了一百遍也要像頭一次聽說,要不就有反應遲鈍之嫌了。前怕狼后怕虎謹小慎微了幾十年,生怕一根麥秸砸傷了自己,如今老了,不再考慮位子晉升,不再焦慮社會地位的進退,能談得來的就多聚聚,談不來的就淡然避之,名利場上前涌后搡,誰會去計較一個已經(jīng)閃在路邊的老人呢?老,讓人超然,歲月既然給了我這么一個超然的機會,那就趁腿搓繩,從臺上退下做一個悠然的看客,不再勞心費神地去聽鑼聽音,不再苦心孤詣地推敲比禪還難琢磨的名利潛規(guī)則,愛圓遂圓,樂方成方,活成一段真正的自己。
人說三十年的媳婦熬成婆,剛?cè)肷鐣臅r候,每逢酒宴,最邊角的位子就是自己的,給人提茶倒水的眼色活兒是自己的,別人勸酒,自己不敢絲毫推辭,生怕一杯水酒得罪了誰,誤了自己露水大的一點前程,想喝要喝,不想喝也得硬著脖子喝。記不清自己醉了多少回,但只記得穩(wěn)坐上位的貴人沒見喝醉的。很多的時候,醉得多難受也不能醉在酒場上,擔心的是酒后失態(tài),擔心的是酒后失言,但一到家里就成了一堆爛泥了。家人煩我嗜酒,但我不是領(lǐng)導,又不是貴人,小鬼不醉誰醉呢?如今年長了,酒宴的座位逐年在提升,基本不再是敬陪末座了,但我清楚,能近上席,不是因為自己職位的上升,也不是因為社會地位的提高,而是因為自己的年長,因此我從不敢在酒桌上趾高氣揚,也不敢因為坐了上席而得意忘形,我只是時時在提醒自己,別人敬你,只是在敬你的年長,只是在敬你隨年長而來的血壓高血脂高血糖高,除此三高,我還有什么可以引以為自豪的?如今五十歲了,雖然從酒桌末席熬到了上位,但自己不能因戀高而貪位啊,不該赴的席堅決不赴,必喝不可的要盡量少喝,喝酒的快樂是大家的,而身體的健康是自己的,自己對自己是更要且行且珍惜啊。
自幼出身貧寒,吃飽穿暖是自己最宏偉的人生目標,因此我從未追蹤時尚,也不講究穿戴,人說人靠衣裳馬靠鞍,但心是一顆鄉(xiāng)下老農(nóng)的心,什么考究的衣服也難穿出一個氣派來。衣服,我只講究干凈舒適;臉面,我只追求衛(wèi)生自然。沒有因為自己的貌不出眾和衣不光鮮而和道貌岸然的人物站在一起自卑過,也從沒有因為要見什么大人物,或因要出席什么重要的宴會而涂脂抹粉過,我不自我粉飾內(nèi)心,也從不粉飾自己的外表,大地的自然是對季節(jié)的尊重,人的自然是對生我養(yǎng)我父母的尊重,因此我向來不推崇為美而整容,讓自己挨刀受痛,而去取悅別人的眼睛,我認為那是對遺傳的背叛,是對基因的褻瀆,是傻瓜才做的事情。我天生頭發(fā)軟黃,但我至今沒有去燙染過、拉絲過,韭菜再拉長拔高,它還是韭菜,它只是蔬菜,它不會變成主糧小麥來。我曾為許多人企圖用色素掩蓋白發(fā)而暗自好笑,上邊的剛剛?cè)竞?,一夜之間,發(fā)根的白色又冒了出來,歲月和年齡豈能是藏得住的?葉老自黃,人老自蒼,沒有皺紋是可以抹得平的。我不藏老,就像半生心不藏奸,臉面該皺就由它皺去,頭發(fā)該白就由它白去,只是衣服要潔凈,沒有飯漬,胡須要常刮,免得蓬頭垢面,影響了社會的文明。其實形象老了沒什么不好,詩人說“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老將是我的通行證啊,外出乘車,不再擔心自己沒有及時給老人讓座而忐忑不安,和漂亮女性接觸,不害怕別人揣測自己有不齒的企圖,發(fā)表了文章自我欣慰,也不再有人忿然指責你為名為利,不小心擋了別人的路,人們也會釋然地說:他老了嘛。
寫了半輩子文章,最怕的是別人見我就問:最近有什么大作?平常的人問,那是對我的客套,就像是見了老師就問快放假了吧,但若是領(lǐng)導問,就不同了,那是問你是否懶惰了,他若說是拜讀,我就更惶恐了,因為他是要檢查你的作業(yè)啊。最煩的是鄰居和親戚,他們認定你寫文章就是碼錢,見了就問,又寫文章了吧,掙了多少錢?其實這個社會,寫文章就像搞攝影的,是勞神又燒錢,因此有人出了書贈我,我會同病相憐地體貼他說“又花了不少的錢吧?”我沒有為自己發(fā)表了文章而不可一世過,也沒有為自己的一篇文章得了某某評論家的青睞而自鳴得意過,我最得意的作品有兩部,一部是自己的女兒,一部是自己的兒子。我沒有上過大學,只是高中畢業(yè),而女兒卻讀了博士,且是學的理工,是可以用所學為國家為社會做點貢獻的。兒子尚幼,不是天才,但成長茁壯,并且心地善良,自養(yǎng)自足是自不必慮的。五十回首,猶可滿意自己的,不是自己熬夜枯坐的半生涂鴉,而是自己的一雙子女,我的文章是速朽的,傳我世的,是我的語燕和李晉啊。因此老了,要和書房少待,更多的時光要和兒女共享,天倫之樂是給我的最大回報。
我的父母是一介農(nóng)民,如今年屆八旬仍在農(nóng)田勞作不息,在他們看來,人生沒有退休的時候。父母尚耕,作兒女的安敢言退?因此,年過半百雖然牙松眼花,雖然腰酸背痛,但也遠不到我說罷稱休的時候,那就只有小車不倒只管推了,就像老家里的那只松花母雞,即便被放在了糧谷堆里,也還要自己用爪扒著吃,不能一天下一個蛋來,就三天兩天憋出一個蛋來,產(chǎn)蛋多少無所謂了,我唯求自己不下軟蛋。
都說人老絮叨,剛剛五十我就絮叨到如此,慶幸自己的生日是在農(nóng)歷的十一月十五,早上四天,就是雙十一了,比“川”字還多一豎,不知要東拉西扯得多遼闊了。好在是自話,要不早就讓人喝倒彩了。還是馬上打住,陽光這么的好,還是獨臥南窗下,靜靜地打我舒坦的盹兒去。
是為五十歲自記。
曬太陽
冬天回到村莊的時候你一定要曬一曬太陽。
或是在避風向陽的墻角一隅,或是在田野里的一處坡坎下,也或是在彌漫著縷縷陳年麥香的稻場麥秸垛下。村莊的話就像是周而復始的季節(jié),總是絮絮叨叨說不完的,飯桌上的三言兩語是說不透的,如果你有閑的話,你就搬一把椅子坐到灑滿陽光的墻角去,你剛蹲下,家人就圍來了,父親袖著手,母親端著一盆未洗完的衣裳,或者是一籃未擇完的菜,左鄰右舍的嬸子大爺們,他們不過兩袋煙的功夫,都會不緊不慢地過來。還有那些總是圍著人群轉(zhuǎn)的村莊的狗們,它們先是繞著人們的褲腳嗅過來又嗅過去,三五圈就倦了,懶懶地歪在人們的腿腳旁,聳下了老是豎著的耳朵,暖暖的太陽在它們的眼睛里一氤氳,它們的眼神就頃刻迷離了,腦袋枕在誰的棉鞋上就入定般地睡著了。那些不甘被冷落的貓們也來了,它們躬著身子,仿佛要把毛絨間的寒氣抖擻掉,然后擰身一跳,就躍到了誰的懷里去,嬰兒般地披滿金黃的太陽似睡非睡地睡著了。最具紳士風度的往往是村莊里那些散養(yǎng)的雞們,它們?nèi)齼蓛刹患辈痪彽仵膺^來,來來回回不急不忙地圍著曬太陽的人群用爪拔著泥粒叨蟲子。只是一盞茶的工夫,似乎一個村莊都圍過來了。他們說村莊的人,村莊的五谷,說種種收收,說菜園的菜,也說一年的風雨,甚至會說起世界來,你一言,我一語的。當然,他們絮叨最多的還是村莊的事,誰的兒子結(jié)婚成家了,誰家的牛一胎就添下兩個小牛崽來,村里的某一個老人,前些天還在田里干活呢,不想一夜的功夫便走了。一會兒為哪一家慶幸苦日子熬到了頭,一會兒又為哪一家的災難唏噓不已。陽光暖暖的,有細微的鼾聲從角落里傳來,那是誰在暖陽下睡著了,人們也不去打攪他,或許,他正在夢里忙著他田里的莊稼呢。也有人坐在角落里出神,或許,他正思謀著自己的事情呢。你如果很長時間沒有回去,一個上午或下午的太陽曬過來,村莊一年的脈絡你就清晰了,村莊一年的時光你就明了了,莊稼的收成,雨水的逆順,生活的甜澀,村莊的氣場一下子就賦予了你歲月的醇厚和生活的澄明,心魂一下子就被曬暖了。
你如果有雅興,還可以踩著殘雪斑斑的小路去稻場上。那是村莊最適宜曬太陽的場地。三五個人默坐在避風向陽的麥秸垛下,沒有屋子和樹木遮擋陽光。遠處,是一望無際的麥田,陽光像漫過田野的一簇一簇燙金色漣漪,從淺淺的蒼翠麥田里一波一波地涌過來,灑在你的周身上。稻場上一個又一個圓廳似的金色麥秸垛,就像村莊收割了一年的陽光垛,你一偎緊它,四季攢積的暖意瞬間就把你給暖透了,濃濃的麥秸氣味醇醇地籠罩了你。這個時候你不須說話,那些偎著麥秸垛曬太陽的人他們往往也不怎么說話,他們只是若無其事地瞅你一眼,翻了一個身,便又很快沉沉地睡去。他們是村莊最懂得曬太陽的人,勞作了三個季節(jié)了,他們一直是田野里忙碌不停的主角,現(xiàn)在他們終于閑下來了,但他們貪婪泥土那些芬芳腥甜的氣息,他們一刻也不舍那些過往莊稼的風味。他們窩在自己的麥秸垛下曬太陽,夢著的是自己種種收收的稼穡,安寧著他們呼吸的,是從四野吹拂過來的泥土氤氳的縷縷乳白泥香,呢喃的是那些他們熟稔的麻雀、喜鵲,那些寒冷的鳥們,就在稻場上邊覓食遺落的谷粒,邊無聲地跳來跳去陪他們曬太陽。當然,在稻場上曬太陽最愜意的還是村莊里的那些牲畜們,它們散落在陽光暖洋洋的禾垛周圍,不緊不慢地咀嚼著麥秸或豆秧,村莊歲月的靜美仿佛一下子就被它們拉長了。
但最酣暢的還是在田野里的某處坡坎下,找一角洼處,三兩個村莊里投聲投氣的朋友,從壟邊摟來一堆干枯的枝枝葉葉,順手再撿一堆人們遺落在田野的紅薯、土豆,甚至是幾個樹上的霜柿,燃上一堆嗶嗶剝剝的野火,將那些紅薯、土豆埋進火灰里慢慢地焐燒,然后幾個人就背靠著地氣暖暖的坡坎,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邊瞇著眼睛閑適地曬太陽。有人胸脯曬熱了,便轉(zhuǎn)過身來,曬曬腰和脊背,腿和腳舒坦地伸在熱烘烘的火堆旁,一盞茶的工夫,周身就暖融融的,仿佛陽光像一簇簇癢癢的針芒細密地逗惹著皮膚,霧一樣的熱汗一會兒就迷蒙滿了額頭和手掌。在這里曬太陽,你可以瞇著眼仰看天上的云舒云卷,你可以蹲著身遙看遠處錯錯落落的村莊和那些阡陌縱橫的田野,你可以舒坦地閉上眼去,聽村莊里隱約傳來的雞鳴犬吠,也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思謀,只是靜若處子般靜靜諦聽鳥的清脆寒鳴,或者是風從坦蕩如砥的原野上拂過,或者是從枯草尖上滑過的細微的聲韻。慵懶的暖陽柔柔地籠罩著你,田野里被暖陽烘得縷縷直騰白霧的水汽糾糾纏纏地繚繞著你,而火堆里,那些被焐熟的紅薯和土豆的濃郁氣息醇醉著你,你不知不覺地融入了自然,而生活離你也是如此地貼近。半天的太陽曬過去,人生的喧囂一下子仿佛就被濾凈了。
在冬天,你如果回鄉(xiāng)下,回到你的故鄉(xiāng)去,你一定要去老家的墻角、稻場或者坡坎下曬一曬鄉(xiāng)村的太陽,你的衣服里會藏滿村莊暖暖的陽光,你的靈魂里會蓄上一捧故鄉(xiāng)歲月的暖意,你的血液中,會涌動起一縷不散的故鄉(xiāng)暖暖情愫的。外邊的風再大,塵世的寒意有多么的深,你總有一縷自己的陽光,揣在你的心魂里和歲月里。
在冬天,你一定要曬一曬故鄉(xiāng)的太陽。
登霄山記
戊戌年春月,一幫城里閑散之人,張羅著去登霄山。
素來對登山?jīng)]有什么熱情,生于深山農(nóng)家,年少時翻山越嶺是為生計謀,披荊斬棘爬巖穿澗已經(jīng)厭倦,但聞聽是爬霄山,卻一口答應下來。一則是近30年縮居小城,日月恍惚,一閃就年逾半百,不知自己體力如何,欲看自身是否還是當年那個身手敏捷的農(nóng)家少年,驗證一回自己的體力。二來是蝸居霄山之北縣城數(shù)十年,每日推窗南望,瞭眼便能遠眺霄山,聽史書云曰,霄山春秋之際為楚祭祀圣山,又道霄山雪霽是古內(nèi)鄉(xiāng)八景,民間流傳霄山戴帽可預測西峽晴雨等等,自己于霄山腳下生活數(shù)十載,卻未能身臨其頂一次,著實心生慚愧,于是就隨眾欣然登往。
霄山不高,亦不險峻,平日推窗南眺,印象如雍容瀛洲富士,我在自家陽臺驗證自己眼力,近年多以能否隱約看到霄山之巔的電力塔為標桿,能看到則暗自欣喜,自感眼光不老;累得眼疼而目不能及,就知道自己近日用眼太多,趕緊遠離電腦、手機微信,休養(yǎng)眼目。霄山,可以說是我的眼醫(yī)啊。但身至霄山之下,穿梭荊莾其中,仰觀崇嶺險崖,路險之處,自覺弓背俯身,喘息不已,方知自己往往自大,小看了霄山,高山不語,不語之山,才讓自己現(xiàn)了原形:原來我是渺小之人啊。
攀爬霄山林間,同行者紛紛指點路旁草木,此樹何名,此草何姓。初時,我自詡是深山出身,遍悉各種草木,但僅僅識出20余種,其他眾多草木,卻認不出名道不出姓,才恍然覺悟自己的孤陋寡聞。生在草木之間,又是草木之人,仰仗草木生活,于熙熙攘攘的草木之中卻僅能辨識寥寥幾種草木姓名,啊,原來我是如此淺薄啊。
行至半山,歇腳處,發(fā)現(xiàn)路旁樹身隱隱刻有字跡。立身細看,刻著某某某愛某某某,某某要和某某天長地久云云,不覺啞然失笑。細想刻字之人,當時是何等信誓旦旦,把自己的灼灼情思下筆如刀交給了一棵大樹銘記。而今,或許如愿牽手共度人生歲月,也或許早就天涯海角相忘于江湖了??套种?,或許早已忘掉了自己當年的那一份情愫,但一棵大樹卻替他深深記憶著,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他的悲哀呢?人的情思或許只是山巔的一縷縷云靄,一縷風或許就把它們吹得蹤影全無了,但一棵風雨之樹卻可以替他久久銘記,心靈的記憶遠沒有年輪的記憶長久,誰能記得數(shù)十年前的一場風雨,但一棵樹的年輪卻不會忘記。信任一棵樹,應該遠遠超過信任我們自己啊。
野林多蘭。友人驚喜不已,在霄山挖了一叢迢迢帶回,以期蘭香雅室。我是不會移植的,多年之前,我也移過野蘭盡管悉心悉神澆灌,盡管又是用原山林之間的腐殖質(zhì)土培育,但僅次年開一徑幽花,第三年就再無花事了,成了無花之草。草木有草木的神魂,草木有草木的氣場。山澗的流嵐使它們情不自禁有了開花的愿望,山野的風月使它們有了或長或淺的花語。于是在山林或是在幽谷,它們像是詩人在自己的書房,像是畫家在他們的畫室,或引嘯長歌,或筆底生花。你愛野蘭的高潔,你崇野蘭的清幽,但你把它囚禁于你的陽臺,盡管你悉心不已,盡管你期望不已,但遺失了自己的土壤,它就不會給你開出自己的花朵來。草木有菁華,草木是有骨氣的,漠然了草木的氣節(jié),你就失去了它們的芬芳。我不提倡把原本野性的草木據(jù)為已有,如果你喜歡梅潔,你可以去踏雪訪梅,如果你喜愛野蘭的清幽,你可以去幽谷賞蘭,這是多么詩意的事情啊,人的據(jù)為已有,使詩心沾滿了庸俗,因此我從不應邀去誰家看蘭賞梅,那像是在觀看囚徒。我是一介草木野人,我追崇的是野林訪花,我喜愛的是臨淵觀魚。人有率性,方有詩性,人有野性,才有詩心啊。
在中國,喝酒是有很多稱謂的。古代的人說“吃酒”,寫詩的雅客稱“飲酒”,民間的俗語說“灌酒”,酒鬼喝酒把自己老婆喝得不勝其煩的,他的老婆就把他的喝酒稱作為“灌了貓尿”、“喝了幾杯黃湯子”。中國人酒醉也是有階層的,草民百姓喝醉了,人們就說“喝二糊了”,一般的工薪階層喝醉了,人們就說“喝多了”,如果是領(lǐng)導喝醉了,人們就很雅氣地說“喝高了”。我從開始喝酒至今,向來只聽別人稱呼我喝醉了是“二糊了”、“喝多了”,從來沒有人稱我醉酒是“喝高了”。在霄山之頂,一幫閑散之人,放浪形骸,大塊吃肉,傾瓶飲酒,嘯之,蹈之,我不知不覺二糊了,同游眾友相互都說“喝高了,喝高了”,高山之巔喝酒,豈能不高?我們也自雅了這么一回。霄山,讓我們終于有了一次自我崇高,讓我們過了一次雅隱,做了一次雅客啊。
下山時,山雨忽來,春雨淅瀝。眾行者無遮無攔,被斜風細雨飄忽得慌不擇路,沿嶺而下,至半嶺,摒棄上山來路,只撿荊莾稀疏處狂奔,原想不過一條細嶺左右而已,慌慌至山腳農(nóng)家,方知距登山處相差十余公里,真正體味了古人所說的“差之毫厘,謬之千里”?;艁y入一農(nóng)家避雨,主人推門一見,恍惚半刻,相互醒悟說“怎么是你?”原來三年前在醫(yī)院生病住院,我和他同房,不同的是,我血糖高,他血糖低。他早我兩天出院,臨別時,我送他一把糖果。住院期間,雖彼此未探問姓名,但同病相憐,還是殷殷相別,不期今又相遇,真感慨曰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糖友忽見霄山中”?。?/p>
登霄山,方知山高。
登霄山,方悟已小也。
是日同游者:兄長向陽、陳默、金偉、新芳、俊超、書國,吾弟建軍、成華、延通等。
是以為記。
我的喝茶
《紅樓夢》里說,女人都是水做的,難道男人不是嗎?仔細想想,男人是比女人更水貨的東西。古代的書上說起男人飲水,常用的一個詞叫“牛飲”,牛飲是什么概念呢?就是像牛喝水一樣。我們山里人粗野,不會文縐縐把牛喝水細聲細氣地稱為“牛飲水”,而是簡單地稱為“飲?!保芭o嫛焙汀帮嬇!?,名詞前后一個翻個氣勢就迥然不同了?!芭o嫛笔且活^牛低著頭啜汲一條浩渺的大河,而“飲牛”是河流在前,牛居其后,仿佛不管多么恢弘的大江大河,只要牛一伸頸,就千里大河一壺收,全被汲進牛肚子了。用牛喝水的氣勢來形容男人的喝水,一下子就白描出了水對男人的要命,也彰顯了《紅樓夢》里的偏頗,其實男人更是水做的。《水滸傳》里的梁山好漢喝水是牛飲式的,現(xiàn)在的男人們又何嘗不是呢?在辦公室里看,用小巧水杯喝水的都是女人,而那些茶杯幾乎和茶壺一爭大小的茶具基本都是男人的。走在街上,女性都是差不多把自己的茶杯隱藏在自己的小包里的,而一個男人,似乎茶杯不夠大就不是爺們兒,他們總是把自己碩大的茶杯放在顯眼的位置,用茶杯渲染著自己大老爺們兒的氣派,也同時泄密了水對他們的要命。
茶水對中國人來說,是生命也是禮儀。家里再家徒四壁,來了客人,也是要殷勤端上一杯熱茶的。家境好的,加上一把茶葉,家境差的,一碗白開水也表達了主人熱情的虔誠。古人驅(qū)不悅之客,不用言語,傲然將茶水潑地,就婉然逐人于交往之外了,茶水是我們古人處事的一種態(tài)度。而現(xiàn)在,茶水也是一種社會階層的劃分和一個人的身份。依舊在大河里沽水而飲的,是褲腿上濺滿泥腥的鄉(xiāng)下人,靠自來水生活的,是雞棚式集居在商品樓上的市民,而身價不菲的商人和社會名流們,已經(jīng)是喝的純凈水了。到一個居民區(qū)里去,看到那些每天要用純凈水的人家,那都是管了一個小部門或者發(fā)了財?shù)?。到了一個單位去,那些茶杯刷得纖塵不染的,那都是領(lǐng)導的或者是被領(lǐng)導寵幸的,而茶杯黑魆魆并且愣大粗的,都是那些落寞的職員用的。曾聽幾個景區(qū)小販交流經(jīng)驗說,看到那些拿又大又黑塑料茶杯的,喊價就往實價上說,他們是一般人,虛價會把他們嚇跑的。遇到那些衣冠楚楚,手握擦得澄亮的玻璃杯,走路不緊不慢的,不是領(lǐng)導就是大款,就大著膽喊高價,小錢他們反倒看不上。
但我們這些依水而生的人,誰關(guān)注過那些哺育我們生命、而且主我們須臾不能離開的水呢?人的生命是在母親的羊水中誕生的,又都是在一條條河流邊逐水生活的,當你可以離開水的時候,也是生命干涸的終點了。
因此,關(guān)注一條江、一條河、一口井、一口泉,一杯茶,是我們每個人息息相關(guān)的事情。當今世界,常??匆娔衬车胤皆诼晞莺拼蟮嘏e行“關(guān)注母親河”的活動,其實喊得最厲害的地方,往往也是河流被污染得最糟糕的地方。我生長在伏牛深山的一個叫米坪的小鎮(zhèn)上,生活從沒有被水困住過,離河近的人家,沒水了,拿起鉤擔挑起水桶,到幾十米外的鸛河里擔兩桶就是。那水澄亮得近乎無色,且自蘊有山川草木的清甜。一缸河水,放在家里十天半月從不會變色發(fā)腐。尤其是鎮(zhèn)南頭的兩眼井,井孔闊大,井面用一塊十余平方的褐黃色巨石板鋪就,左右各鑿一口圓孔,兩根石柱置上一摟粗的一根橫木做為轆軸支架,相對裝上兩個搖軸,同時可供兩個桶入井汲水,打水的人各自你搖我擺地邊家長里短說話邊悠悠然打水。井上長年放一木桶,外地的走路人口渴了,隨時可以輕松汲一桶沁涼的井水,彎下腰咕咕滋滋痛飲一番。井上用四根木柱擎起一近二十余平米的黑瓦井坊,三面通風,又加上不停從井里翻卷升騰出的絲絲冷氣,是我們小鎮(zhèn)酷暑的最佳納涼去處。冒著酷熱下地侍弄莊稼的漢子們扛著鋤頭回到鎮(zhèn)上,不忙著回家,都是徑直奔井臺來,打上一桶冒著絲絲冷氣的井水,伸長脖頸喉結(jié)咕咕嚕嚕一陣亂跳,兩瓢涼水就灌下肚去,一身的熱汗立馬就止了。我們米坪人把這水稱為“井拔涼水”,酷暑的時候,一瓢井拔涼水,是我們米坪人最甘美的享受。喝了多少代的河水、井水了,而我們并沒有因為喝這樣的生水而生病過。鄉(xiāng)野之人,常常是以水代茶了。
來縣城生活后,單位是人少錢寡的小機關(guān),又藏身在偏僻的里街陋巷,不通自來水,只好掘井自飲了。那水也是相當?shù)某纬?,一串上下?lián)u壓,一股清泉就從井頭汨汨而出了,洗衣、淘洗、做飯,起初和在深山老家無異。但是近些年,隨著縣城的樓房越建越高,地下水位是越來越低了,二十多年前砸個坑都能冒出一泓清水的地方,如今要想出水必須要端端深打十余米了,而且水質(zhì)是越來越糟糕了,泥沙多了,水味澀硬,燒水的鋁壺往往不久就結(jié)出厚厚的乳白茶垢來,洗衣淘菜勉強可用,但做飯、泡茶就明顯差多了。尤其是泡茶,任是什么再上品的茶葉,也泡不出原本的珠露清風韻味來,于是仔細生活的人便陸續(xù)用上壺裝的山泉水了。山泉泡飲,一是器具使主人顯得高雅,二是茶香濃郁純正了許多。我們單位人微言輕,事事都是抓了時尚的尾巴,喝純凈水也只是近四五年的事情,買上三五十張水票,一用就夠年兒半載,我們一直用的是“潤之泉”的,據(jù)說泉在老界嶺的荊莾野林深處,人跡罕至,水味十分甘美。三三兩兩的朋友到我辦公室品茶,水美茶香,往往讓他們訝嘆。我是一介懶人,害怕刷茶杯的麻煩,用過透明的玻璃茶杯,但三五天就糊得沒有了玻璃的原色,害怕別人譏笑我混得不好,就偷巧改用了一個紫砂壺的,杯闊而大,就似我本人形體,黢黑粗獷,其上特刻“雪峰”二字,真是人如其杯,杯若其人了。喝這樣的山泉之水,又用的是紫砂的茶杯,既是省去了我三天兩頭刷茶杯的麻煩,又遮掩了自己混得不好的端倪,真是一舉兩得啊。
但喝茶對我是有些許名利收獲的,寫過兩篇蠅頭小文,一篇其名《浮生若茶》,一篇其名《茶壺與茶杯》,都是自己喝茶受到的小感悟,發(fā)表以后屢屢被報刊書籍選來選去,甚至被選入了學生的課本,讓我浪得了些許虛名,也隔三差五意外收入到一筆稿費去買茶去淺酌,老婆怪我又去買茶喝酒,但靠喝茶獲取靈感賺來的小費,買茶喝酒不正是左手賺來右手送出嗎,不正可謂是花得其所嘛。
一副喝茶的對聯(lián)說得好啊,上聯(lián)是:為名忙,為利忙,忙里偷閑喝杯茶去,下聯(lián)是:勞心苦,勞力苦,苦中作樂拿壺酒來。在電腦上鼓搗半天自說自話說喝茶,口早渴了,還是沏滿茶杯,獨對南窗,品一杯茶去。
有茶人生不孤寂,從來佳茗似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