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欽欽
摘要:《浮生六記》寫了沈復與陳蕓相遇、相許、共同生活到生離死別的全過程,其藝術價值、思想價值得到了眾多學者高評。林語堂對它大加贊賞,除了是因為沈復之趣、文筆之真,還因一個女性形象一一陳蕓。這一層欣賞里,多有把她作為一個理想妻子模范的因素,他贊蕓娘為“最可愛的女人”。這也是對一種理想夫妻模式的崇尚。因此,本文致力于探察和展現(xiàn)出沈復與陳蕓之間的夫妻模式,并把它放在一個大的、清代與我們現(xiàn)代所不同的文化背景里來考察,以得到更清晰的理解,展現(xiàn)古今人同羨的夫妻模式。
關鍵詞:夫妻;相處模式;女性
一、清代大環(huán)境下的夫妻模式
自古以來,在中國“五倫八德”的傳統(tǒng)里,父子有親、長幼有序、夫婦有別、君臣有義、朋友有信;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是對人基本的道德要求。從對女性的要求來看,最理想的女性形象就是孝女、順媳、賢妻、良母,女人的角色都應該是柔順溫和的,對父母、公婆、丈夫和子女都應該恭良和順。從《列女傳》到《女兒經》,對女子的思想和行為要求也是如此。在《浮生六記》中我們也能隱約看見這種文化傳統(tǒng)下的夫妻模式:沈復的父母親。沈父以“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覓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兒輩果能仰體親意,當于家鄉(xiāng)覓一人來,庶語音相合?!睘橛桑硭斎坏丶{妾,且此語一出下面就有眾多人熱心替其籌辦。沈父長期不在家,且不論其對家庭是否盡職地履行了身為丈夫、身為一家之長的責任,長期分居后其妻子角色可以不容商議地由其他“起居服役之人”代替。沈復母親知道后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把怒氣撒在辦事人陳蕓身上。陳蕓一開始也完全是這套價值教育下的產物,未出嫁前是娘家里的懂事孝女,“嫻女紅,三口仰其十指供給”,以一己之力奉養(yǎng)孤寡母親和年幼的弟弟,“見其繡制精巧,詢?yōu)榧鹤?,始知其慧心不僅在筆墨也”,這一點達到了對女性四德要求中的“女工”。嫁入沈家后,她努力做好順媳、賢妻良母,“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井然未嘗有失。每見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倍敵跎蚰甘且颉耙鄲燮淙岷?,即脫金約指締姻焉”,他人對她的期望和要求是如此,這種環(huán)境下她對自己的要求當然也在此范圍了。
且看清代另一有名女子袁機的事例。袁機,袁枚之妹,在《清代閨閣詩人征略》中有載,世稱“袁家三妹”之一。其堂弟袁樹作《哭素文三姊》評其“靜好淵雅,有不櫛進士之目。歸如皋高氏,遇人不淑,抑郁終身。合族齊悲,眾口同嘆?!痹端鳌杜芩匚膫鳌酚浧淙?,“晰而長,端麗為女兄弟冠。幼好讀書,既長,益習于誦”?!杜芩匚膫鳌防镙^詳細的記錄了袁機悲劇命運的全過程:
乾隆七年,高八執(zhí)訊來日:“某子病,不可以婚,愿以前言為戲。”先君猶豫。妹侍側,持金鎖而泣,不食。先君亦泣,亦不食。以其意復高氏。高氏族人驚灌,傳高氏得貞婦。高八歿,其兄子繼祖來日:“婿非疾也,有禽獸行,叔杖死而蘇,恐以怨報德,故佯言辭婚,賢女無自苦?!泵寐勅绮宦?,競適高氏。
高渺小,僂而斜視,躁戾佻險,非人所為。見書卷,怒,妹自此不作詩;見女工,又怒,妹自此不持針黹;索奩具為狎邪(嫖妓之類)費,不得,則手掐、足、燒灼之毒畢具。姑(婆婆)救之,毆姑折齒。輸博者錢,將負妹而鬻。妹見耳目是非,告先君。先君大怒,訟之官而絕之。
袁機明知所嫁非人,為了貞名還要嫁;夫婿暴戾作為卻仍然恪守順從女道而任其妄為,一退再退,直到毀滅的深淵,娘家救其出火坑后仍對高家心心念念,郁郁而死。作為一個有才名、為人憐惜的女詩人卻同沈母一樣,只是陳舊女德觀下的犧牲品。袁枚所說“愛聽古人節(jié)義事;一旦長成,遽躬蹈之。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不無道理。
從上可看出,當時社會雖已有女性自主意識的覺醒,而大范圍仍是有濃重的道德要求和束縛,才會讓蕓活潑以后想男扮女裝出游卻又猶豫不決,“及晚餐后,裝束既畢,效男子拱手闊步者良久,忽變卦日:“妾不去矣,為人識出既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痹谶@樣的背景下,如沈復父母那樣的夫妻模式便是常態(tài)了。
二、新的女性文化氛圍下夫妻模式
在歷史長河中,不缺乏夫妻唱和的佳話,如司馬相如與卓文君,趙明誠與李清照和趙孟煩與管道升等等。清代夫妻唱和風習也曾興盛。這一時期,文人集體擴大,知識教育的范圍也擴大了,更多人受到教育,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順利進入仕途。所以,獨善其身,自娛自樂,追求自己的藝術化生活現(xiàn)象多起來。對于女性的教育要求也有所變化了。其中江浙地區(qū)尤甚。據(jù)統(tǒng)計,“《清代閨閣詩人征略》收女詩人1262人,其中江浙女子就有989人。陳蕓所生活的時期,“蕉園七子”結社于杭州;蘇州女詩人中,“吳中十子”聲名尤著;“袁氏三妹”以南京隨園為中心,接受性靈派主將一一長兄袁枚的指點,創(chuàng)作詩歌,而袁枚四十余名女弟子中,也以蘇、杭二州人數(shù)最多。”其時,袁枚的性靈說比沈德潛的“格調說”和溫方綱的“肌理說”更輕巧空靈,尚性情,易于實操,受到閨閣歡迎,留下了《隨園女弟子湖游清業(yè)圖》、《隨園女弟子詩選》等歷史資料。在社會思潮影響下,閨閣女子意識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放。
這是陳蕓所在時期、地區(qū)的具體文化環(huán)境,是沈復和她都一定會接觸到的侵染。沈氏夫婦的詩文唱和符合當時文人的理想,即使到民國、現(xiàn)在,它仍符合夫妻相處模式的理想。著名學者陳寅恪先生評《浮生六記》曰:“我國文學,自來以禮法顧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間關系,而于正式男女關系如夫婦者,尤少涉及。蓋閨房燕昵之情景,家庭米鹽之瑣屑,大抵不列載于篇章,惟以籠統(tǒng)之詞,概括言之而己。此后來沈三白《浮生六記》之閨房記樂,所以為例外創(chuàng)作,然其時代己距今較近矣?!比缜八?,清中期女性詩人文化較盛,夫妻唱和風習也盛,但留在生靈活現(xiàn)的文學作品中的仍是少數(shù),而沈復在《浮生六記》用精妙真誠的語言將他們夫妻間的恩愛坎坷記錄了下來。
“家庭”環(huán)境又有所不同。就蕓娘來說,存在著有翁姑妯娌長輩下人的大家庭和與沈復恩愛的小家庭。這兩個家庭給她的侵染就已經大相徑庭,社會與大家庭里對她的評價和標準又有所差異,種種差異必將導致沖突。蕓娘引起弟婦的嫉妒而不覺,與妓女憨園真情結交而不知這可能會被認為有辱門楣,而沈復沒有足夠力量提供必要的護佑,陳蕓又沒有足夠的情商與眾斡旋,以至于最終身敗名裂,窮困潦倒而死。
沈氏夫婦生活于父母的陰影下是很明顯的,如“蕓雖時有書來,必兩問一答,中多勉勵詞,余皆浮套語,心殊怏怏?!逼拮与m寫書信卻也只能多浮套語而不能一抒思戀之情。去滄浪亭消夏,必須“稟命吾母”,即使這樣蕓娘也會擔心,“恐堂上不許”。又有“蕓若腐儒,迂拘多禮。偶為披衣整袖,必連聲道“得罪”,或遞巾授扇,必起身來接。余始厭之,曰:卿欲以禮縛我耶?語日,禮多必詐……”蕓娘最開始是恪守禮儀的,但接受了丈夫的“教化”,后“實則同行并坐,初尤避人,久則不以為意?!笔苷煞虻那秩径?,“蕓初緘默,喜聽余議論。余調其言,蟋蟀之用纖草,漸能發(fā)議”。二人因為這種磨合相處更舒適,但把妻也變得像自己那樣“落拓不羈”,家庭、社會大環(huán)境是否會寬容接待?況蕓之處境本就比沈復的更加嚴苛。所以細致的蕓后來多處“犯錯”,如當公公對其產生誤會時,蕓為不失歡于姑競什么措施也不采取,任其誤會。后又因為公公籌辦納妾的事失歡于姑,為弟擔保借貸而攬禍上身。大家庭下環(huán)境復雜,蕓情商不夠還和丈夫一樣漸漸落拓不羈,最終迎來惡果:“汝婦背夫借債,讒謗小叔,且稱姑日令堂,翁日老人,悖謬之甚!我已專人持札回蘇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當知過!”
世俗、家庭的眼光并不和他們浪漫文人一致。受丈夫和書籍影響下蕓娘認為丈夫納有才有貌的妓女為妾是樁雅事,卻不知沈父把此事看得相當嚴重,認為有辱門楣,是“不守閨訓,結盟娼妓”,蕓再次失歡于翁。她的社會關系、家庭關系也因此日益惡化,“不數(shù)年而逋負日增,物議日起,老親又以盟妓一端,憎惡日甚”、“上下厭之”,最終被逐出家門。
三、沈復陳蕓的夫妻模式
(一)相互磨合
蕓的形象其實是有一個轉變的過程,從開始能誦背《琵琶行》,其詩句只是“有僅一聯(lián),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到寫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等好句;從“若腐儒,迂拘多禮”到稱姑日令堂,翁日老人;從最開始的“事上以敬,處下以和,井井然未嘗有失。”到后來失歡于翁,又失歡于姑,除了誤會等因素,還在于蕓娘知識文化和性情的轉變,這一過程與沈復脫不了干系。蕓娘“每見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是因為她知道自己作為那個時候的大家庭下的媳婦、妻子角色應該怎樣行為來達到為她所定的標準。這個時候她也能影響到丈夫“余雖戀其臥而德其正,因亦隨之早起。”夫妻一定是一對會相互影響的關系,沈復和蕓娘都認同互相的影響并樂于接受,無論是詩文唱和方面還是生活禮儀方面,雙方都接受“改造”和磨合,所以才會如此琴瑟和諧?!把b束既畢,效男子拱手闊步者良久”女扮男裝出游的蕓娘雖心有畏懼,但跟隨著丈夫卻又大膽、活潑,夫唱婦隨可以突破社會上的“男女之防”,這也是夫妻間的雅趣?!笆|攬鏡自照,狂笑不已。余強挽之,悄然徑去,遍游廟中,無識出為女子者。或問何人,以表弟對,拱手而已。最后至一處,有少婦幼女坐于所設寶座后,乃楊姓司事者之眷屬也。蕓忽趨彼通款曲,身一側,而不覺一按少婦之肩,旁有婢媼怒而起日:“何物狂生,不法乃爾!”余試為措詞掩飾,蕓見勢惡,即脫帽翹足示之日:“我亦女子耳?!毕嗯c愕然,轉怒為歡,留茶點,喚肩輿送歸?!庇腥ぶ翗O!
(二)同等的精神追求
俞平伯有評價:“中國大多數(shù)的家庭的機能:只是穿衣,吃飯,生小孩子,以外便是你我相傾軋,明的為爭奪,暗的為嫉妒。不肯做家庭奴隸的未必即是天才,但如天才是絕不甘心做家庭奴隸的?!陡∩洝芳词潜憩F(xiàn)無數(shù)驚濤駭浪相沖擊中的一個微波的銀痕而己,但即算是最輕婉的微波之痕,已足使我們的心靈震蕩而不怡?!?。從《浮生六記》中不難看出大家庭內部的互相傾軋、嫉妒和爭奪,情商不高的蕓娘又不愿意與人爭奪。他們要在衣食住行生活之外,有相互的詩文唱和,有相互作為情感藝術交流的對象?!督鹌棵贰分校胰似捩褪且蚓窒拊诩彝バ…h(huán)境里,思想貧瘠境界狹小從而欲望強盛,除了性欲,還有各種嫉妒欲,攀比欲,爭奪欲,以致家庭似成戰(zhàn)場,互相傾軋,甚至男性也不免在其中犧牲。在《浮生六記》中,蕓娘對丈夫的照顧和陪伴不在只是柴米油鹽生活瑣事,還有“詩書應和”、“終日伴余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而已”“余與蕓聯(lián)句以遣悶懷”,同論李杜“與其學杜之森嚴,不如學李之活潑”。以至于沈復會感覺“比同密友重逢”。妻子是離自己最近,陪自己時間最長的一個人,若妻能同密友,這大概是自古以來文人的不倦向往吧,所以才會有那么多引精通詩文的妓女為知己的失意文人。
(三)保持戀愛狀態(tài)
沈復與陳蕓的婚姻不同于那些婚前不識、甚至從未見面的夫妻。他們從相見相知到相戀,最后走入婚姻?;橐霾⒉皇菓賽鄣慕Y束,而是更加熾熱,“自此耳鬢相磨,親同形影,愛戀之情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離則“居三月,如十年之隔”,分則“恍同林鳥失群,天地異色”。恩愛濃密,甚至相約來世,“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
婚后兩人一起幻想、構建私密自由的二人世界,愛情使一瓜一菜都值得欣喜,“蕓喜曰:‘他年當與君卜筑于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游計也。余深然之?!倍送耐?,向往自由適意的生活,不必為利分離,也不必與上下復雜的大家庭關系斡旋。他們都愿意為對方打算,長相廝守。此種心情在大難臨頭時表現(xiàn)得更加真切。當兒女離散,困頓慘傷之時,夫妻共力擔當,互相扶攜。作為丈夫的沈復生活在父親的力量下,母親的轄管下,當他們的壓力涌來時,他幾乎沒有力量為妻子,甚至兒女提供足夠的庇佑。但蕓依然無怨,“親怒如此,皆我罪孽”、“君或體有不安,妾罪更重”,沈復亦感激蕓娘不抱怨,雙方都承擔起了自己的那份責任,而非互相埋怨、大難臨頭各自飛。蕓逝世后,“因得??抻谑|娘之墓,形單影只,備極凄涼?!鄙x死別,妻離子散,此生體驗了愛之切,也體驗了人生之極苦。鋪設宛然,舊衣存香,而妻子音容已杳然不可尋。
至此,可以看見沈復陳蕓的夫妻模式體現(xiàn)出的理想狀態(tài)是互相磨合,在影響對方時也接受對方好的影響,有良好的溝通了解和同等的精神追求,保持亦師亦友的狀態(tài)也就是夫妻間理想的情感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