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玨方
1蘇醒過來,腦袋里空蕩無物。眼前,黑濃稠,冰冷,潮濕,嚴絲合縫包裹住我。有呼哧聲響著,短促,微弱。
我在殘喘。
以前,我常在黑夜中蘇醒。那時,撲進眼睛的黑,被電器指示燈暈染,帶紅沾綠,并不純粹。我做外貿(mào)生意,手機常被地球時差撥響,鈴聲則把睡夢打斷。有客戶來電,也有公司員工來電。這時來電,都是要事,不能拒絕。后半夜醒來,口干舌燥,嗓子干澀。一面通著話,一面赤腳下床喝水。酒喝得太多。中餐加晚餐,之后歌廳,均無酒不歡,還有畫龍點睛的宵夜,幾乎每天沾四頓酒。白酒、紅酒、啤酒、洋酒,有時還為客人上地產(chǎn)黃酒、米酒,各種喝。咕咚咕咚下喉入肚,血液、神經(jīng)與言語,都被酒精燒滾煮開。豪爽啊。情誼啊。借酒放肆鬧騰啊。酒的銷量與人脈成正比關(guān)系,只能喝。下床時,手伸向床頭燈,按下按鈕。手和按鈕,已形成默契,彼此迎合對方。一伸手,手指就落在按鈕上。啪,輕脆一響,乳白色燈光亮起。但這次醒來,習慣性將手伸向固定方位,發(fā)覺手不能動彈。而且,沒有手的反饋。手麻木了,仿佛已脫離身體。總是要懵上一陣,才從恍惚中慢慢清醒,漸漸明白,自己正身處井底。明白過來,一根叫悲哀的荊棘條,劈頭蓋臉就抽來。自然是悲哀,悲得登峰造極,遠勝竇娥,堪比我父親。
我正倒栽在自家廢井里。身體在微微抽搐。這是預(yù)告,油枯,燈將滅了。漸漸地,我完整記起,自己為何落進這井。方白薇騙了我。這是命,她是我命中劫數(shù)。
方白薇是我母親,一個即將入土的人。
她中風過兩次。第一次中風,一條腿和胳膊不能擺動,右手耷拉在胸口,瑟瑟地抖。那只手,偶爾還會劇烈跳動著抖,像被摁住的小動物在掙扎。第二次中風,她腦袋上下不停點動,與右手呼應(yīng)。嘴角明顯下斜,左高右低,成條斜杠,唾液黏乎乎地,掛在嘴角晃蕩。這種狀態(tài),竟能置我于死地,誰能相信。
明白過來,就有嗡嗡聲在耳朵里響。起初輕微,隨即雄渾。兩個耳洞里,各有群被惹怒的野蜂在飛。這聲音,讓我想到給父親超度時,十二個和尚的誦經(jīng)聲。誦的是《地藏經(jīng)》。父親死后整三十年,我去白云寺給他超度。從時間上說,已晚了些。父親活得窩囊,死得凄慘。按迷信說法,自尋短見的,在陰曹地府要受折磨。若是,父親受十五年活罪,接著又遭三十年死罪,甚是可憐。為父親超度,另個原因是愧疚。最近,想到父親,心就疼。少時淺薄,不懂?;钪钪?,就把父親活懂了。疙疙瘩瘩解開,就滿腔愧疚。父親愛我,我卻沒愛他。在這點上,我與方白薇沒甚區(qū)別。
我曾想,倘若以前對父親好些,能成為他的寄托,他就不會絕望,發(fā)現(xiàn)雖萬路絕徑,但兒子那條路暢通。
少不更事,我斷了父親的路。
我讀四年級時,父親在農(nóng)村接受改造。每月回來一趟。路途,地圖上看不遠,但來回需幾番折騰。翻過一座山到縣道,坐汽車到縣城,從縣城坐火車到省城?;厝t顛倒一次,交通工具從火車、汽車到腳。他匆匆來去。回城,不等于回家,要到棉紡廠匯報思想。每次父親回城,我都覺得他又有新改變。是又,一而再的那種。父親的新變化,清晰暴露著,白紙黑字般,誰都看得見。每次回來,遇到街坊,父親臉上的笑,越來越濃。那是討好獻媚,卑躬屈膝。我為之難為情。而且,我看得出,父親刻意這樣,怕別人看不到他的變化。父親原本皮膚白皙,人看起來干凈。后來變了,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膚,手臂、脖子、臉、大腿處的,均紅中泛黑。他的膚色看起來粗糙,骯臟,我不想觸碰。每次父親要摸我的頭,我會竭力避開。父親自找臺階下,說,哎,我的小兒都活成了泥鰍。
現(xiàn)在,我還記得父親進家門的樣子。頭帶黃草帽,肩搭灰毛巾,拎著印有上海字樣與外灘圖案的皮革包。一進門,他的身子和行李,散發(fā)一股味道出來。一家人皺眉。父親笑著臉,解釋說,是莊稼地氣息。每次回來,都這樣解釋。味道可疑,是我躲避他撫摸的原因。他的手干過什么,我知道。聽父親講過,他剛下農(nóng)村,第一次蹲露天茅坑,遇到一中年社員。那時,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大糞坑,直徑十米左右。里面有動物糞便,豬、牛、羊、狗的——撿狗糞可以秤斤折算工分,自然還有人的。生產(chǎn)隊規(guī)定,男社員都要去蹲隊里糞坑,女社員才可以回家解手。那村人大便完,撿起干硬的土疙瘩,刮屁股。刮一下,放下,又拿起另外一塊。父親在邊上看呆了,難以置信。村人邊系褲子,邊問父親,你城里來的?父親點頭。那人說,你最好用土疙瘩,省紙不說,還省工,將填土與施肥的事一道做了。見父親不解,那人又說,這土疙瘩肥,運到地里去,敲碎,不消幾日,無論是麥子還是稻子,都烏青油亮。父親不懂裝懂,點頭,卻極不情愿。村人提醒,也用下嘛,古人用竹片,現(xiàn)在用土疙瘩,都有天理。父親吃不準此人來路,怕遇上村領(lǐng)導(dǎo)、大隊領(lǐng)導(dǎo),留下壞印象,便爽快地說,成,我也用用。村人指點,先拿曬干的用。父親低頭看腳跟前,十幾塊土疙瘩,靠坑沿一字擺放。上面,無一例外均有淡黃色痕跡。父親覺得惡心,還是伸出兩指,夾起塊土疙瘩,摸索著在屁股上刮。沒有經(jīng)驗,用了五塊土疙瘩。村人笑了,說,別哆哆嗦嗦,收工后洗把手就行。父親無法,又拿起土疙瘩。這故事讓一家人惡心。父親卻說,用土疙瘩代替草紙,一開始不習慣,但時間久了,真心實意喜歡。那些土疙瘩,被太陽曬得滾燙,用起來有暢快感。此后,父親喜歡正午時分,去蹲糞坑。我看著父親,瞪大眼睛。我半信半疑。父親以前愛干凈,甚至被母親帶出點小潔癖。真的。父親卻說,下次你也試試,找不到土疙瘩,就用滾燙的碎瓦片。說罷,父親伸出手,示范怎樣使用。
后來,我從事外貿(mào)生意,結(jié)識改制后的棉紡廠老板。酒桌上,喝出友誼后,我對老板提了句,我父親以前是你們廠的,叫沈太良,能否把他的舊材料找出來。這么說,只是想父親死后,那些材料已沒人關(guān)心,可能還存在某個角落。想不到三個月后,我得到了父親寫的交代材料。棉紡廠原址要建住宅區(qū),一屋子材料,被搬出來。那些材料,都是幾十年積累起來,現(xiàn)在成為廢紙。老板給面子,讓人清理時,把我父親的材料找了出來,送給了我。父親藍鋼筆墨水字跡,在印著棉紡廠革委會的信紙上,被光陰與塵埃侵蝕,已經(jīng)變淡。讀到土疙瘩這段,我內(nèi)心五味雜陳。那事果然是真的。父親也果真喜歡。隔幾十年,讀父親那些文字,我可以想象得出,父親寫交代材料的樣子。樣子肯定認真。越認真,越可憐。到了丟命前夕,他還相信,方白薇愛他,會救他,應(yīng)該繼續(xù)為她作出犧牲。為此,在父親筆下,字里行間的方白薇,總是對的好的。
讀父親每個字、每句話的感觸,最后沉淀成悲傷,淤積在我心里。不再蔑視,也無法厭惡??吹贸?,父親被布頭蒙住雙眼,被豬油堵塞心竅。不是父親愚蠢,而是方白薇厲害。換了視角,有了對比,有了新的想法。當年,我奪得兩門功課的全省高考狀元,算是聰明人。即便如此,也非方白薇對手。如此,父親更加不是。以前,沒體諒父親苦楚。在從孩童、少年、青年的轉(zhuǎn)變中,對父親的厭惡始終在,只不過內(nèi)容在更迭變化。即使在我栽進井底前,還一直覺得,父親結(jié)局悲慘,是咎由自取。父親當初要是聽勸,就沒日后麻煩事。呵呵。我想笑,即使我現(xiàn)在這模樣,還想笑。我笑自己自大。
方白薇是無法阻擋的。
她就是潘多拉的盒子。外表用金漆描龍畫鳳,華麗悅目,卻是禍端。不折不扣的禍端。父親經(jīng)不起誘惑,打開盒子,引火燒身。
2談對象的經(jīng)過,父親在交代材料中,曾先后寫過五遍。在他筆下,那場戀愛春光燦爛。后來,聽方白薇講起經(jīng)過,我感嘆,父親經(jīng)歷的不是戀愛,而是一場謀殺。
和我一樣,父親是方白薇的獵物。
栽在井里的前幾天——井口已被方白薇封上,我一直處在黑暗中,加之時常昏迷過去,已不能確定具體時間,或許已有數(shù)日,或許還沒到一天——想到這事,恨不得將手指戳進歷史,阻擋住父親。
可我沒法擋住他。
父親與方白薇談對象時,方白薇的漂亮程度,在棉紡廠三千多號女工中,排前三位。的確漂亮,有江南女孩韻味。她五官精致,雙眼皮,杏眼,眼睫毛長。身材也高挑,兩腿修長。隔著工作服,兩只渾圓的乳房依稀可見。她喜歡在廠浴室門口,對著門廳里的鏡子,將兩根辮子散開,慢慢重新編扎。這讓身后多少男人挪不動腳步。父親沒想到能夠娶到她。父親身材中等,一張家族遺傳的扁臉,五官平庸。他是棉紡廠機修工,人普通,家境也普通。我爺爺是鐵匠鋪里的鐵匠,解放后成為工具廠工人。鐵匠與工人,身份發(fā)生變化,勞動內(nèi)容還是一樣,把鐵塊放進爐內(nèi)燒紅,掄起榔頭叮叮當當敲打出火鉗、鏟刀、錘子。奶奶在煤球店工作。每日運煤、鏟煤,腿和手臂粗。爺奶倒是般配。兩人手勁都大,所以很少打架。打起來,誰也占不到便宜。解決問題靠嘴巴。奶奶每天與近百人打交道,活多,嘴唇薄,嘴巴利索。爺爺工作時較少言語,長期下來,講話磕磕巴巴,不利索。爺爺說理不行,但腿快,扔下交戰(zhàn)對象就出門。澡堂、飯館都是去處。出去就花錢、花票,故意讓奶奶心疼。兩人互相拿捏纏繞,平衡了,家里有了祥和平靜。
父親相信方白薇。自己是機修工,有一門技術(shù),她能看中這點,說明她是要求上進的好紡織女工。
爺爺奶奶已在生活浮沉中,悟出門道。但他們沒能擋住父親。父親要奶奶托人去提親,奶奶開始還喜滋滋,到棉紡廠一打聽,就覺得這門親事不妥?;氐郊揖驼f,這女的娶不得。怎么了?沒少胳膊多腿,怎么就娶不得?父親吃驚。不般配啊,太良你睜大眼睛看看,我們家門小,容不下她這尊菩薩,奶奶說。父親一意孤行,道,她愿意跟我,我愿意娶她。牛都拉不住,聽不到命運深處,那把捅他心窩的刀,正在磨刀石上,發(fā)著刺啦刺啦聲響。父親為此付出了代價。我覺得,十幾年后,奶奶心里懂、嘴巴說不完全的道理,父親躺在鐵軌上,等待火車從他身上碾過時,可能才懂。為時已晚。父親沒寫遺書。所有語言都枯萎凋零,他對世界已無話可說。我想,倘若硬要父親留一句話,才能去死,他會重復(fù)我奶奶那句,這女的娶不得。
父親第一次近距離直視方白薇,是二十三歲那年暮春。我想,父親臥軌時,可能對見面那日,恨之入骨,一如現(xiàn)在的自己。因為,我對聽方白薇講過往的那天,正深惡痛絕。她悲悲戚戚,根本不是在講歷史,是在為實施謀殺作準備。父子同悲。父親恨自己的理由,我可以揣摩出來。他會覺得,早一腳或者晚一腳下班,就見不到方白薇。事情哪有這么簡單。方白薇出現(xiàn),絕非偶然。父親遇上她,也是命中劫數(shù)。他早一個時辰或者晚一個時辰出廠門,都無法避開,身后注定要響起那個親切悅耳的聲音。
小沈,回家呀?
方白薇在我父親身后,說。
父親回頭,赫然見方白薇看著自己。她穿件藍色春秋衫,兩根辮子一前一后,眼睛微瞇,帶著笑意。
父親臉一熱,手足無措起來。
為什么會如此,日后,父親在材料里說,他做賊心虛。前一晚,他想著方白薇,用手做了那種事。她笑著出現(xiàn)在身后,父親的心咯噔一下,甚是難堪。雖覺得不可能,內(nèi)心還是犯疑,以為她感受到了猥瑣之事,此刻是要恥笑一番。以往,棉紡廠男工沒人能跟方白薇搭上話。她獨來獨往,拎著布袋低頭走,腳步很快,很快就走到復(fù)興路公交車站臺,將身影隱藏在候車的人群中。
以前可遠觀而不可近看的方白薇,突然在身后主動招呼,父親又怕又喜。
見父親窘迫,方白薇就笑起來。唇紅,齒白,眼亮。有股花露水的香味,一波一波過來,撩搭父親。父親滿臉通紅,汗水從額頭滲出。方白薇笑道,看你這頭汗,哈哈。稍停又說,小沈,你蠻特別,與別人不一樣,挺要求上進的。聽她如此評價,父親張口,卻不知道怎么接話。腹中語言膽小如鼠,在嗓子口猶豫、退縮。他不知道方白薇說的上進、特別、與別人不一樣,是指什么。他覺得自己就是普通人。方白薇打趣,你不會是啞巴吧。父親的聲音,終于從喉嚨口沖出,道,不不……不是啞巴。她道,原來不是啞巴,會說話。方白薇如此親切,父親還是害怕說話,怕一開口,讓她看到自己淺薄無知,跟廠里男工沒甚區(qū)別。但不開口不行,會怠慢她。父親咧嘴,不好意思地笑,道,還沒想好要說什么。方白薇道,說什么都成,你是機修工,是我的老師,我還希望做你徒弟?,F(xiàn)在你隨便說說,我都要領(lǐng)悟好幾天。父親嘿嘿地笑。方白薇伸手往耳朵邊撩了下耷拉在臉部的一縷頭發(fā),然后道,今天你沒準備,就不難為你,咱就扯扯閑話,講講這河。
棉紡廠門口,有條內(nèi)城河。老地圖上叫溪河。原本寬有三十米。后來隨著汽車代替船只,棉紡廠運輸都由卡車完成,這條水路與廠碼頭一起,逐漸荒廢。河岸一點點塌陷,慢慢變窄,雜草野樹叢生。現(xiàn)在,這條河已名存實亡,城里多了條叫溪河路的街道。棉紡廠也經(jīng)歷改制、關(guān)閉,變成小區(qū)。方白薇要我父親講河時,那條溪河正真實地活著。我見過這條河活著的樣子。河水帶著菜葉、枯樹枝等雜物,緩緩?fù)锪魈?。機板船泄露的柴油,在水面上蕩漾。陽光照在上面,繽紛成一團彩虹。
圍繞溪河,他們邊走邊聊。父親平靜下來。從河道往復(fù)興路拐時,兩人各奔西東。方白薇道,小沈,你那里有什么修機器的書,借我看看。父親趕緊點頭,有的有的,明天上班帶給你。
我知道,父親在交代材料中,刻意美化了方白薇。在方白薇的敘說里,她借的是一本小說,而非修機器的書。我判斷,方白薇的講法,才是真實的。
方白薇借書,出乎父親意料。此后,父親坐立不安,失魂落魄,異??簥^,兩種狀態(tài)交替附身。一個多月揣摩,很辛苦,直到親了方白薇的嘴,他才如釋重負。這事發(fā)生在夜里。在工人文化宮看完電影,父親送她回廠。那夜月色明亮。銀色月光擠過茂密的法國梧桐樹葉,碎碎落在街道上。滿街道都是月光之斑。隨著樹葉晃動,那些光斑忽明忽暗。她踩著月光斑點走,顯得調(diào)皮。走了一段,她拉起父親的手,跑進一巷子,藏身巷口門牌樓后的陰影里。父親緊張得腦中空白。無法,她主動抱住父親。已是夏天,兩人穿著的確良短袖衫。父親清晰地感到她兩只乳房貼在自己胸口。她整個身軀在抖動。父親也開始顫動,兩手摟緊她腰肢。后來,她把嘴巴貼向父親。兩只柔軟的嘴巴,貼在了一起。父親腦袋砰的一聲炸了,變得無限大,無限空。
須臾,她將嘴巴移開,對我父親羞澀地說,我已經(jīng)是你的人了。
父親酥了陣,懵了陣,然后欣喜起來。
你可要對我好啊。方白薇擔心地說。
我保證,我發(fā)誓,會對你好,父親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稍后,又覺得自保證得太輕微,不真誠,又加一句,從今朝起,我的命是你的。
可要當真。她說。
當真當真,父親忙不迭地說。父親想當場把心掏出來給她看,他是多么愛她。
過年時,父親把她從棉紡廠女工宿舍迎娶回來。喜酒辦得簡單。她的娘家人沒來。廠里人都知道,她是孤兒,家人全部死在日軍屠城時。
在父親交代材料里,我讀到一段文字。能把隱私全盤托出,我并不驚訝。當時,要父親一遍一遍寫交代材料的,不是別人,正是方白薇。父親可能也知道。他寫的材料,人家當他的面封裝進檔案袋,拿走。那些文字,說明父親憨厚,過于單純。他落在方白薇手掌中,已喪神失智。
喜酒辦完,父親開始了難眠之夜。方白薇愿意給他的,依然是那張好看的嘴巴。她允許父親把嘴巴貼上來,親一番。過一會兒,便推開說,行了,早點睡。父親紅著臉,張不開口。雖不熟悉夫妻房事,但多少有了解,暗想都沒碰她下身,怎么就行了呢。父親以為方白薇不懂,過了陣,拉扯她的身體,難為情地說,結(jié)婚可不是這個樣子。她在父親耳邊咯咯地笑,很低聲,然后問,那你說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父親道,要……脫光了衣服。
交代材料上,父親在這句話里,戳了六個點。我知道,父親對那刻的猶豫,鼓足勇氣開口,是難以忘懷的。
方白薇瞬間眼睛睜大,一臉詫異。父親尷尬起來。她道,你都瞎說些什么呀。父親心里想,她是孤兒,什么都不懂。方白薇又親下父親,柔聲道,睡吧,今天太累了。
父親看著她熄燈。屋外正下著雪。白白的雪光,從窗戶外映照進來,方白薇的臉部蒙著層淡淡的光。父親不加掩飾地嘆了口氣。方白薇沒回應(yīng)。父親醒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慢慢將熾熱的火焰熄滅。
婚后很長一時間里,父親沒與她做房事。父親站在她的立場上,對欲望進行扼殺。
當時,一人在家,讀父親這些材料,我心痛。后來,從方白薇嘴里,我聽到新婚之夜的另外一個版本。剎那就悲憤。父親可憐到無以復(fù)加,被她盡情玩弄、欺騙,到死都不認識同床共枕人?,F(xiàn)在,我早知道,她一身都是秘密與陰謀,數(shù)量之多,心里已擱不下,要動用每根發(fā)絲去藏。比如,與父親結(jié)婚時,她熟知男女身體器官。裸露在體外的,耳朵、鼻子、嘴巴以及生殖器,她知道。隱藏在體內(nèi)的,心肺、肝脾、子宮,她也知道。她娘家開中西醫(yī)院,人體器官標本,被泡在藥水里,擱置在架子上。她都看得熟視無睹了。房事怎么做,清楚得很。再比如她的名字。沒人知道,她真名叫方白薇。她以洪孝瑛的名字,躺在父親身邊。在工廠與社會,人們都叫她洪孝瑛。父親只知道,與他談對象的是洪孝瑛,娶回家的是洪孝瑛。其實都不是。真正的洪孝瑛在四歲時,給日本人一槍打死,倒斃在方家門口。后來,街頭好幾群野狗來了。那些狗又驚恐又饑餓,膽小又兇猛地吞噬掉洪孝瑛身軀。
方白薇是躲藏在別人名字中的女人。
3我有過結(jié)論,方白薇是世上最可怕的母親。
栽到井底前,我每天都去看她。她獨住在許烏巷。帶院子的兩間平房,是我爺爺奶奶、父親叔叔活過的地方。我與沈挺立早已搬出來。沈挺立是我哥哥。我叫沈從容。出門讀大學那年,我逃離了老家。只是在方白薇兩次中風后,我才每天到許烏巷老家看看。醫(yī)生已說,方白薇存活時間不多,隨時可能離世。每天去,不留宿,不吃飯,也不喝一口水,這是我的習慣。我害怕方白薇。懼意深入骨髓。她每次將眼光投來,我都有陰氣撲面的感覺。我暗自期望,死亡能夠快點帶走她。但她搖搖晃晃地活著。那絕不是茍延殘喘。即使她到了這種時刻,我仍不敢輕視??墒聦嵶C明,我的防備,已被她攻破。
我一心逃離,想盡早拋棄掉自己的身份。做她兒子,我不想做,也不敢。
年歲在十字頭上時,我對她的印象,是兇惡。那時,在許烏巷,有十多個同歲男孩。被母親責罵,甚至遭母親毒打,對我們這些孩童來說,時而有之。開始,我也只是認為,自己與哥哥遭母親打罵,是因為頑劣,她要管束。但總有些異樣感覺。別的母親,會打一棒給把棗。比如那些男孩上午遭母親打罵,下午他們就坐在母親的自行車前杠上,快快樂樂地出許烏巷,往工人文化宮、電影院、商場那種地方去。別的母親,與孩子沒有隔夜仇。方白薇不會這樣。責罵毒打我時,眼睛里除了有憤怒,還有鄙視。過許久,甚至隔天,眼神還那樣銳利,刀子般扎心。
她恨我。在她親自承認前,我已經(jīng)有這種看法。
父親與她結(jié)婚第二年,哥哥出生。后來,在那個該死的夏天早晨,她不加掩飾地對我說,在我哥還是她肚子里的一塊肉時,她不能容忍,暗自用過多種辦法,要讓這塊骯臟的肉,從肚子里掉下來。但這塊肉像螞蟥,緊緊吸在肚子里,一天天長大,有了人形,來到世上。父親滿心歡喜,她卻不能直視。她覺得,從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丑陋不堪。父親抱著哥哥給她看時,她的心就像是被人按在火上烤,冒著青煙,吱吱作響。那時,她笑著對父親說,好可愛。說完,假裝虛弱,閉上眼睛,不再瞧一眼。那時,她聽到內(nèi)心那只野獸嘲笑,奇丑無比,奇丑無比,你的孩子不應(yīng)這樣。她心揪起來疼。這個孩子怎么會是她想要的。她的孩子應(yīng)該有額頭寬闊,皮膚像雪,頭發(fā)微卷,大眼睛雙眼皮,臉上帶著自信。她心中尖叫,那個世上可愛的孩子,被沈太良殺死了。
那么,我呢?我出生時你怎么想?我問。
更加失望,覺得自己跌進深淵。她回答道。
果然是。
那天,她當著我的面,敘說以往經(jīng)歷。毫無保留,也沒掩蓋,把所有藏著的東西傾吐出來。講述沒有讓她舒展。瘦小的身軀,越縮越緊,像一堆破舊僵硬的物體,堆在藤椅上。她口里吐出的字句,讓我忍不住打戰(zhàn)。時不時,渾身一抖,身體底下,凳子發(fā)出吱呀聲響。好在她沒注意,眼光正散散地落在院角那顆樹上。我怔怔地看著桌子對面。那張臉,在我人生中已存在四十多年,既熟悉又陌生。我悲涼地想,命與生活,都是在痛苦火焰上的舞蹈。外表看起來像回事,實則底里就是灼痛。
得不到母親喜歡,是人生遺憾。比起得到詛咒,還是要算幸運。我清楚,她在年近五十時,把對我的厭惡,轉(zhuǎn)變成憎恨。現(xiàn)在已然明白為什么。她軀體里有只野獸,委實恐怖。那是只集膽小、敏感、狡猾、兇殘、無情于一身的野獸。那只野獸,以所有人為敵,包括方白薇自己。
我記得,她四十六歲時,發(fā)生了巨變,開始喝酒、抽煙。后來變成一個酗酒、煙癮大、不講理的潑婦。穿著開始邋遢,頭發(fā)也不再每天梳理。有時候頂著頭亂發(fā)上街,丟棄了以往衣著整潔的模樣。模樣如此,也不嚇人,嚇人的是她神態(tài)。那陰冷仇視的眼神,讓周圍鄰居開始怕。他們覺得,這個女人對他們下毒手,不是說笑,不是猜測,遲早會成為事實。在沒能力搬離前,他們在方白薇面前小心翼翼。不當著她面說笑,見到她先熱情打招呼。夫妻走進許烏巷后,會一前一后分散著從沈家門口走過。在許烏巷,沒人敢惹她。吵架時她放得開,癱到最低處,什么難聽話都吐得出口?,F(xiàn)在,自家的鄰居全部搬離,留個空宅在那,原因就是她在隔壁住著。連外地來租居的人,都避讓三尺,寧可選貴點的地方,也要遠離。
她被別人稱為潑婦毒婦。她卻覺得,我正在傷害她。
她能將目光長久落在我和哥哥身上時,我們都已經(jīng)讀高中。我考試總在年級排前一二名。若不是老師來家訪,她不知道我是學校重點生。她以前不關(guān)心。一方面,是因為不喜歡我。另一方面,是認為我是沈太良的種,怎么可能成績好。聽到老師夸獎,她臉上浮現(xiàn)出笑,看起來為我高興。老師走后,她立在我面前,似笑非笑夸獎了我。她說,你算是繼承了我的聰明,沒像你死去的爹。你爹的愚笨,倒被你哥繼承去了。那時,哥的學習成績差,讀的是一所普通中學,有一半課程考不及格,考及格的一半課程里,分數(shù)停留在六七十分上。
我站在那里,靜靜看著她。我很緊張,眼神帶著警惕與恐懼。那時,我不懂得掩飾。我的表情讓她吃驚。
后來,她把當時想法,全盤托出。她當時想,這個人果真聰明。她用這個人,指代我名字和身份。我本來處在她親人行列邊緣,若隱若現(xiàn)。那一天,她把我從親人隊伍里踢走。面對老師,她臉上掛著幸福、滿足的微笑,如同天下母親,為兒子高興。內(nèi)心卻不是這樣,陰謀在里面翻滾。最終,她拿定主意,來吧,應(yīng)該讓這個人嘗嘗絕望、驚嚇、痛失的滋味。
她差各種事讓我做。她說,你哥要準備高考,成績又不好,從今天起,家里事全部由你做。
我沒拒絕,是不敢。
后來,哥沒通過預(yù)考,對復(fù)讀沒興趣,說寧可殺頭也不再進教室。不行不行。她跳著腳喊。沒用。我哥雖叫挺立,但已名不副實,癱到底了,成癩皮狗了,任憑她毒打,還是那句殺頭也不進教室。她在床上躺了兩天。不吃飯。但發(fā)現(xiàn)大兒子根本沒來床前看看,而且對她不在面前聒噪高興。她只好自己爬起來。我哥子承父業(yè),到棉紡廠做工人。后來,又干出讓方白薇惱怒之事。他自作主張娶了個外地女人。那個女人,腰身粗壯,說話語速快,要聽懂得連蒙帶猜。她不能忍受。命運在諷刺她。她的兒子,把沈太良的故事重演一遍。再說,這女子太粗鄙了,與靈秀挨不上邊,這女的哪里配得上挺立。但哥哥不知哪來的勇氣,與這個女子到民政局領(lǐng)證結(jié)婚。悲憤當中,她與我哥斷絕往來。兩年后,她才到大兒子家中去。登門,明擺著為找茬。但那邊情況,看起來不算糟。外地兒媳,聽丈夫的話。我哥逍遙快樂,可以在床上躺一整天。我嫂子白天在眼鏡廠累死累活,腰都直不起,回家后還是做好飯菜,順眉順眼端到床頭,給我哥吃。一塊饅頭搭一塊糕,看起來恩愛極了。但每次見大兒媳,她都暴跳如雷,橫加指責。骯臟的語言,如瀑布般傾瀉。她不僅憎恨這種女子將大兒子拐去,還憎恨這對夫妻的恩愛秀。婆婆面目猙獰,說話難聽,嫂子只當沒長眼睛耳朵,咧著嘴笑呵呵的。我覺得,哥哥再懶再貪,在娶妻上倒是做得正確。
我哥讓她失望。失望至極,也就放下。沈太良的種,能好到哪里。
放過我哥,就專心打擊我。
一日三餐,買米買面,買煤買菜,洗衣洗被,交水費電費,家中瑣事全由我做。成績果然下降。老師來訪,急著跟她找原因。那時,我是學校重點栽培考北大、清華的重點學生,也是沖刺全省狀元的種子選手。一所學校教學質(zhì)量高不高,家長認同不認同,需要用高考成績來判斷。要在本校比,在本市比,在全省比。比考取北大、清華人數(shù),比考取重點大學人數(shù),比本科錄取率。還要比本市、全省文理狀元,其中又分總分狀元、單科狀元。我被老師寄予厚望。成績卻直線下降。班主任急,說憑沈從容現(xiàn)在成績,考本二都成問題。方白薇一臉歉意,道,孩子不要好,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我做家長的有責任。
我知道,她嘴上如此,心里得意。
高考結(jié)束,我讓她驚出冷汗。她騙術(shù)再高超,我還是成功騙了她。數(shù)學、物理兩門課,我考了全省第一,總分超過往年北大、清華分數(shù)錢。她震驚我工于偽裝,水準不比她差,便后悔得以頭搶地。若不是上了我當,她原本有機會在我高考那日,往我早飯里下藥。她準備了藥。那天看到我蔫蔫的模樣,放棄了計劃。她冷笑,畢竟是沈太良的種。她只要一點瀉藥,就可讓我前功盡棄。
她很少犯錯。不能容忍犯錯。在我身上,她罕見地錯了一次,只能看著我離開,無法阻止。
我讀了四年大學。畢業(yè)后,分到省城一家國營單位上班。過了三年,托政策的福,辭職開辦了外貿(mào)公司。
她從我哥嘴里,一點點探聽我的消息。在內(nèi)心那只野獸的挑唆下,她時常暴怒,站在老家院子里,詛咒我。因為她陷在深淵里,無法動彈。而我自由自在,還能夠把她拋棄掉。此后,我做什么都不合她意。給她找?guī)蛡?,給她鈔票,給她買這買那,在她看來,都是在羞辱她。
她越活越悲哀,越悲哀越惡毒。為打擊我,她全力以赴。兩次中風后,在生死邊緣徘徊,始終不肯向命運舉手投降。拖著殘軀,在八十三歲上,快要咽氣前,把我騙進枯井。
4栽進廢井這天,陽光很好。天,晴朗朗的,很久沒這樣通透了。早晨,陽光暖暖照在街道兩側(cè)嫩綠的梧桐樹葉上。駕車往老家去,仿佛行駛在一杯清明新茶里。四十分鐘后,到許烏巷口。這條巷子的歷史,我小時就聽得滾瓜爛熟。巷子,建在明朝時期。它像條飄帶,系在福元路上。從巷口往福元路西頭走,在毗盧寺右轉(zhuǎn),百多米開外,就是原來的皇宮后門。那時,許烏巷里的住戶,大都與宮廷內(nèi)務(wù)府有關(guān)聯(lián)。有些是商人,往宮里提供珍貴的胭脂花粉、錦衣綢緞,從宮里得些物品在民間賣。有些則是在內(nèi)務(wù)府營生的人。這些人,沒多大實權(quán),但能在上司面前陪著笑臉說上一句話,屬于吃不到肉能喝一小口湯的主。他們從與宮廷生意往來的商人那里得點實惠。有經(jīng)濟利益支撐,許烏巷顯得熱鬧、闊綽。來往其中的,都是肉食者,衣著光鮮,面色紅潤,帶有福相。這巷子,雖盛極一時,現(xiàn)在來看,它窄,兩米寬不到,汽車開不進。也破。一踏進巷子,被遺忘感撲面而來,毫無遮掩。巷子已老,不再在乎什么,如同老婦,可以在酷熱夏夜脫掉上衣,露出干癟乳房,無所顧忌。巷子路面上,青石板已殘破,大多數(shù)已裂開,鮮有完整。兩側(cè)墻面,一處處磚頭在時光里掉落。兩側(cè)門洞里,木板門已腐朽,灰黑著。墻頭雜草滋生,其間還立著棵桑樹。三根電線桿戳在巷子里,拉扯著電線、電話線、有線電視線。巷子已鮮有孩童與年輕人出現(xiàn),與我小時生活情境完全不同。那時,滿巷子小孩在瘋,推著鐵圈,扔著彈子,在晾曬的衣物下,在煤爐、自行車、桌椅板凳之間跑著叫著。大人忙碌,趕著生火做飯,讓聲音躥出去找自家孩子。他們扯著嗓子,吩咐孩子趕緊去商店、回家吃飯、趕緊寫作業(yè)。趕緊的,遲一腳有你好看。許烏巷的大人只要有了孩子,就會說這巷子流行語。天氣好,巷子里的女人——婦女和女孩,一個傳染一個,在家門口洗頭。臉盆擱在骨牌凳上,女人彎腰低頭,露著雪白脖頸。頭發(fā)濕漉漉貼合在一起,凝固著,從腦袋前垂下,遮住面孔。她們不時讓自家丈夫或孩子幫著換水。洗完,母親或姐姐會拉住頑皮、泥鰍一樣的男孩,將男孩的頭摁在臉盆里。常有臉盆落地,水灑一地,女人呵斥聲、惋惜聲便在巷子里響起。俱往矣?,F(xiàn)在,巷子冷清。住著的,是上年紀的和外地人。年輕人已住到小區(qū)住宅樓。
萬事萬物,與人一樣,都有命。但命這東西,注定忽東忽西。
如同往常,我將車歇在福元路停車場,步行往巷子里走。在車上,我給沈挺立打過電話。話筒那頭,傳來嘟嘟長音。信號暢通著。他沒接電話。這在意料之中。反過來,倘若電話一響,就接通,他就不是沈挺立,那身肥大皮囊,可能正被妖怪附著體。我始終覺得,哥有妖的氣質(zhì)。妖,不同于人,想問題奇特。我相信我的哥哥,腦組織全部顛倒著,與常人不一。
事不涉及方白薇,我不會打電話給他。我惹不起,躲得起。但現(xiàn)在事關(guān)方白薇。我出錢,他出力,我倆商量過。好處他占了,力氣卻沒出,只是嘴上答應(yīng),還是隔三差五過來瞄一眼就走。說起來很忙,忙得不可開交,經(jīng)常過家門而不入。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忙。忙睡覺?不就是忙著把覺困得夜夢顛倒。我實在想不通,他憑什么理直氣壯把我當傻子看待。不給他臉面,就問他忙什么。被戳到痛處,打了臉,他會跳起來,揮著兩只手叫,平頭百姓的忙你懂?刨土覓食你懂?你自己吃飽喝足,有錢有房有車,哪管家人死活。誰害我成這樣?誰害我的?是你,不是你還有誰。他叫喊,表情竟然是真實的。叫嚷中,眉毛還緊鎖,鼻翼在翕動,眼光怒得像把刀,朝我一刀刀捅。呵呵,仿佛真有那么回事。我笑笑,歇事。跟他講理,較真,是弱智行為。
我收起手機,快步往巷子里走。
巷口,有座教堂,殘破,已廢棄。屋頂十字架還在。一點一點的,從十字形變成T字形,后來變成了豎著的一字形。有只黑鳥,喜歡歇在上面,看著巷子,不時大聲聒噪。每每見到這只鳥,我就不舒服。那鳥叫聲,好像有什么意思在里面。一只鳥對世人發(fā)表意見,有點嚇人。原因其實不是鳥,而是教堂。我懼怕這座教堂。那種懼怕深邃,就像小時候害怕地震,以為地震會讓地面塌陷,城市落進沸水,人被活活煮死。小時候,夜里經(jīng)過黑漆漆的教堂門前,我都是飛跑。讀初中時,我對這教堂有過疑惑,它竟能寫進歷史。清光緒年間,法國傳教士在這里開辦了育嬰堂,后被發(fā)現(xiàn)虐殺嬰兒,屋后埋了許多孩童尸骨。民眾將教堂付之一炬。這是反洋教中的一個典型事件。教堂重建、衰敗過幾回。我不能將教堂模樣,與歷史風云統(tǒng)一起來。這教堂看起來如此之小,不起眼。后來才明白,屋子只是人活動的工具,是思想的固態(tài)痕跡。
我正快步走過教堂,一人轉(zhuǎn)身對我說,這位道友,請留步。我早已看到那人站在那里,以為是在打量教堂的游客,沒注意是位道士。道士身穿褪色青布袍,一張臉清瘦。城市里,從茅山那邊過來的道士多,真假都有。但道士站在教堂門口,這情景讓我覺得荒誕,認定多半是假道士,就說,我不信道,什么都不信。態(tài)度明擺著了。道士愣下,然后說,其實,我們有道緣,不然我們不會在這時刻這地方相遇。這話講得玄妙,暗指命中注定。呵呵。我笑一聲,不加理睬,快步走去。
院門虛掩。推開,我看到方白薇坐在藤椅上。側(cè)旁骨牌凳上,立著收音機,喇叭聲有些大。響著的是地方戲。小生在咿咿呀呀唱,尾音婉轉(zhuǎn)悠長。我看出,她與平時有不同之處。細看,是眼神不正常。以往眼里裝的是渾濁,像淘過米洗過衣的水?,F(xiàn)在那眼神染了些明亮與透徹。我想,也許她真的要死了。便問張阿姨在哪。張阿姨是我為她請的保姆,一個五十多歲寡婦,話不多,但一旦開口便停不下來,總絮叨些老公活著時的闊綽時光。聽我問張阿姨,她搖頭。她搖頭的方式,是不斷點著頭搖頭,矛盾又統(tǒng)一。她左手緩慢離開藤椅扶手,抬起,伸出手指,指指院外。
她將手落回藤椅。須臾,那只手握住扶手,一點點將瘦小身軀撐離椅子。我以為她要進屋。卻沒有,她往屋旁挪動。那身影僵硬,緩慢,像世界上一滴快要凝固的膠水。我跟在后面,有過短暫猶豫,考慮是否要去攙扶她。這種念頭,我以前想都不敢想??梢?,我在那個夏天早晨,中了她的毒。好在那猶豫沒力道,我還沒做出決定時,就識趣地主動消失掉。我還是不想接觸她的身體。其實是不想被她觸碰到。
她挪到屋旁老井前,停步,垂首向井底看。老井已經(jīng)干枯,死了。我小時候,這井在生活中占據(jù)要位。后來,接通自來水,再后來,城市地下水位降低,井慢慢廢棄。過程很長,但結(jié)果還顯突兀,讓人覺得突然。井口,原來有道井圈。井圈上面,一道道繩印很深。作為古董,井圈已被我哥拆除,拿去賣了。我奇怪,她為什么對廢井感興趣。走過去往井底看。看不清楚,井底一團模糊。我對她大聲說,并沒什么。她耳朵不好,跟她講話已要大聲。她慢慢將身軀挺直,看著我,一面點著頭搖頭。她又彎下身軀,左手指著井底,含糊說著,看,看。
我曾有過疑心,又覺得她不能拿我怎樣。這是后來我不能原諒自己的原因。為看清井底狀況,我蹲下身,低頭查看。井底似乎清晰了些,但依然看不到要緊物件。
她對我說,電話,電話,給老大。語音模糊,卻帶著不耐煩和失望。我只好再次迷眼盯著井底看,確定看不到什么,才說,我打過挺立電話了,他沒接。她不滿,口氣倔,打,打。我蹲在井口,只好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撥沈挺立電話。電話通著,仍然沒接。我抬頭對她道,不接電話。她左手伸過來,手掌慢慢展開。我知道,她要親自聽聽,猶豫片刻,將手機遞過去。她接過手機,舉起放在耳邊。我注視著她顫巍巍點著頭搖頭。我哥肯接電話才怪。她拿著手機,又問我,你……沒看見?我又探下身,腦袋鉆進井口,仍沒能看到下面有什么。便大聲說,沒,黑咕隆咚的,什么也沒有。我的聲音,在井里產(chǎn)生悶悶的回聲。背后她哦了聲。接著,感到她把左手搭在了我背上。這種接觸,讓我很不舒服。我判斷,她這樣做,是為了俯下身,指點我。那只手很快從我背上離開。隨后,事情忽然發(fā)生。有什么東西頂?shù)轿彝尾?。我身體失去平衡,兩手匆忙去抓井沿。什么都沒抓牢。我?guī)е谛┰S泥塊,朝井底那團黑里墜去。耳邊的風聲,撲鼻的腐朽氣息,告訴我大事不妙。雙手依舊想在井壁上抓住些什么,一塊突出的磚,一道縫,可什么也沒抓到。感覺快要撞上井底,慌亂用手去抵抗。晚了,井身狹小,容不得我抱住頭。腦袋重重撞在井底。
沒感覺到疼,仿佛井底那團黑無邊無垠,我一頭撞進去。那團黑,毫無遲疑吞沒掉我。
5方白薇給我七天時間,自生自滅。
我已失去時間概念。井底,沒計時工具,也沒判斷參照,如太陽在天空位置,如人們的生活規(guī)律。歐米茄表沒了嚓嚓的走動聲。它毀在墜落時,與井壁劇烈的碰撞中。手機在方白薇那里。我覺得醒著,是有感覺。我能看到黑,聽到死寂,感到疼痛。但不能判斷,為何如此之黑??赡苁巧钜咕椎淖匀缓冢部赡苁且暰W(wǎng)膜脫落后的生理黑。眨動眼睛,面前,黑沒一絲變化,像有層黑漆,涂抹在我眼球上。
在這種黑中醒來,每次我都忘記自己的處境,想不出在哪里,怎么不能動彈。后來,記憶復(fù)位才想起為什么。
痛楚緊緊捉住了我。若我是小雞,痛則是老鷹。沒法反抗。那痛,精神和肉體上皆有。一旦醒來,疼痛迅速蔓延。天哪,那么鋒利,那么粗暴,在剝皮抽筋、剔骨挖肉。身體像馬達那樣震動,牙齒咔咔亂碰。冷汗直冒,流淌到面部、頭發(fā),最后滲進井底腐土。難以忍受,便昏死過去,沉到另一層黑里。這是兩種黑,像張紙,兩面是不同的黑。我慢慢陷進黑紙,從一面黑中塌落到另一面黑。這就是死去活來。
害怕蘇醒,又怕不能醒來。
我不知道能否活到第七天。
一醒過來,羞愧就嚴嚴實實包裹住我。自己太自大了呀,才忽視了這場謀害中的細節(jié),栽在方白薇手里。是的,從栽進井里,我對生養(yǎng)自己的女人就直呼其名了。再喊她母親,是剝自己臉皮。不要指望她是無心撞到我。她沒有無心的時候。我可以想象得出,她如何老謀深算。七點多鐘,她起床。她在床上時,把要做的事推演了一遍。細枝末節(jié)琢磨得嚴密周全?;ò雮€小時吃罷張阿姨做的早飯。吃罷早飯,她讓阿姨把藤椅搬到院子里。那張?zhí)僖?,還是我一年前買給她的。待她坐到藤椅上,就把張阿姨支出門。張阿姨出門時,肯定會一臉不快。那張臉好像是電腦顯示屏,有什么想法,全在上面顯示。因為,方白薇要讓她去辦好多事。這些事繁瑣,是方白薇專門選定,作為陰謀的一部分。待張阿姨發(fā)著牢騷出門,方白薇慢慢立起身,挪到西墻邊的井口,往下張望一眼。那時,她就依稀看到我倒栽下去的樣子。她慢慢挪回,坐在藤椅上,等待我上門。這次上門,也就是自投羅網(wǎng)。如她所愿,我來了。她沒有留出一點時間猶豫,直接把我領(lǐng)向目的地。她指著井底含糊不清地說著。含糊不清本是她的病癥,現(xiàn)在成了她謀害我的工具。她成功地引誘我蹲下身子,往井底看。到了這時,她已經(jīng)達到一半目的,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我推下井去。她很有耐心,讓我給沈挺立打電話,騙取了手機。她把事情中的瑕疵一一處理掉,然后伸手推我后背。事情進展到那時出了差錯。我應(yīng)該當即掉落下去。她發(fā)現(xiàn)自己力氣太小,推不動我。她沒有慌亂,把手從我背上拿開,慢慢伸出腳,在我臀部微微頂一下。她找準了支點,如她所愿,我倒栽進枯井。
在這整個過程中,我有機會發(fā)現(xiàn)這個陰謀。但我愚蠢透頂。我羞愧,覺得以前恨不得把手指戳進歷史,去改變父親的命運,太自大自狂。
疼痛讓軀體一次次裂開。從未有過的疼感,讓我面部扭曲。另一方面,我自己竭力去扭曲臉。那樣,的確好受些。但疼如海嘯,一波勝一波。覺得已經(jīng)遭受最大痛楚,可下一波的痛,才是真痛。永遠有下一波襲來,沒有盡頭。波與波的時間距離,在一分鐘之內(nèi)。疼痛消退,我驚呼救命,因為下一波實在經(jīng)受不起。一波勝一波,我無計可施,往痛苦巔峰蕩漾而去。身體里,每一個細胞都在痛哭、尖叫。然后,我昏迷過去。
我在輪回著蘇醒與昏迷。在兩層黑中沉浮,我更多的是沉在昏死的黑寂里。蘇醒時間短暫,因為痛楚難以忍受。因為難忍,那短暫又顯得漫長。疼痛不堪,我希望自己快點昏迷。
更要命的是,倒栽井底,我被自己身軀重量壓迫著。下巴抵著前胸,脖子彎曲。我沒法呼救。井底狹窄,容不得翻轉(zhuǎn)身軀。我曾多次用雙手摸索著,扣住井壁上的磚縫,收縮雙肩,期望能翻轉(zhuǎn)身體。但都是無用之舉。這口上百年的老井,其直徑像是為我量身打造。
這處境如此可怕,我無應(yīng)對經(jīng)驗,腦袋在巨大的疼痛中,嗡嗡作響。有時,在巨大驚悸中,人的腦袋會空白。我此時腦袋空白,有另外一層意思。即使我恢復(fù)神智,腦袋仍是一片空白。因為無法可想。天降大任,必先苦吾心志,勞吾筋骨,餓吾體膚,空乏吾身。為有點念想,我好幾次這么念叨。去吾父,失吾母,絕吾路,無計使,行拂亂吾所為。意志難以聚攏。宿命般,冥冥中,我把身軀吃得滾圓,好像就是為填進這口井。身體與井壁,雖沒嚴絲合縫,但只有一二厘米空隙。我期盼快速消瘦,成皮包骨頭,能將身軀翻轉(zhuǎn)過來。但又知道,活不到那時。
井的存在,與我的存在,潛在的因果,在這刻相遇。
曾短暫地見到一縷光線,從上方撒下。光線微弱。再微弱,對我來說,顯得足夠亮。我看清了周遭。額頭壓著自己的頭發(fā)。井底有一層枯葉枯草。一截暗紅色布條,像我讀小學時戴的紅領(lǐng)巾。井壁底端,有深青色苔蘚。后來,我想去摘苔蘚充饑,但手不能動彈。那縷光線,讓我知道了一個事實。我知道眼睛沒壞。眼前總是漆黑,是方白薇將井口密封起來,透不進光線,透不出聲音。她還會在覆蓋物上,放置各式雜物。那些雜物讓張阿姨心煩,視而不見。以往,張阿姨不到井這邊來。除非額外加錢,才嘟囔著,過來粗粗收拾下。我不能確定,忽然出現(xiàn)的光有何用意。希望張阿姨覺出異常,或者是公司有人來找。又覺得希望不大。他們都非方白薇對手。我咬著嘴唇,屏住呼吸,等待上面動靜。久久沒有聲響。立即失望、懼怕。我感到,方白薇正探身看著我。我不敢吱聲,更不敢求饒,假裝已死在井底。但方白薇過分聰明、惡毒,將一塊堅硬物體從井口擲下。像是半截磚頭,正砸在我張開的兩腿間。我慘叫一聲。
然后,我聽到了方白薇陰森森的聲音,沉向井底。她說,你以為了解我,怨恨我惡毒,貪生怕死?,F(xiàn)在,你在下面自己嘗嘗生死都不能的滋味。七天時間,你還活著就上來,死了就怪自己狂妄。
那縷光線,從此消失掉。
倘若我的雙手能動,我想扇自己一萬個嘴巴。在那個夏天早晨,在方白薇面前,我簡單又愚蠢,像個年幼無知的小孩。
6方白薇早瘋掉了。
她氣瘋了。在七十歲上,第一次中風前,跑到公安部門自首。
在派出所接警窗口,她說,我真名叫方白薇,是漢奸方再佗的女兒,一直隱藏到現(xiàn)在,政府必須要處理。如此自我介紹,讓派出所民警怔了片刻??粗@個老人,認定她不是在開玩笑,民警道,歷史已經(jīng)是歷史,你現(xiàn)在只要沒犯案,就沒事。她不服,道,怎么沒事,你們應(yīng)該把我抓起來,銬起來,五花大綁。民警解釋,你沒危害社會和他人嘛,怎么抓你。方白薇道,我其實已經(jīng)害了許多人。民警道,具體講。她說,我以前,參與殺了個連長。民警問,解放軍的?她不吱聲。又問,哪一年的事?她只好答,47年的。民警說,那么是國民黨軍官嘍,你這可算厲害了,為解放戰(zhàn)爭立過功。但要功勞,必須去民政部門。她失望,明白全盤托出,無甚用處。不甘心,做人家工作,道,同志,我的事是大事,漢奸、反革命,是大事啊,以前要命,現(xiàn)在怎么就比芝麻粒還小呢?不能看我老成這樣,就無動于衷,你們不能這樣。她揮動拐杖,發(fā)脾氣。派出所給我打電話,讓我立刻去接人。我還想推辭,讓沈挺立去,或者讓派出所把她收押起來。稍一遲疑,電話那頭口氣不好起來,說,看好自家老人呀,多陪陪,談?wù)勑?,是你的責任。被教?xùn),我笑了。被氣笑。那笑一下就浮現(xiàn)在嘴角。聽口氣,電話里的民警,攤上了良母,不知道方白薇深淺。知道了,或許就不會這么講。那些事漫長、復(fù)雜,一言難盡,只好說,成,馬上來接。
到了派出所,在協(xié)警幫助下,把方白薇抬上車。車子一開動,劇烈掙扎的方白薇沒了聲響。我從后視鏡看,她面色鐵青,倚靠后座,一動不動,死了一般。過掉兩個紅綠燈,她才活過來,忽然對我道,其實呢,我真名叫方白薇。我嗯了聲。我知道她在等我追問。但我眼睛看著車前,嘴里沒說一個字。
這時,我早已知道,她真名叫方白薇。洪孝瑛,曾讓她活命的名字,現(xiàn)在成為繩索,將她嚴嚴實實捆綁、禁錮起來。
她做不回方白薇。
公開邋遢蠻橫前,她曾到馬來西亞檳城,找我舅舅方白前。舅舅是她做回自己的通道。找到了,沒結(jié)果。發(fā)生的事,絕妙諷刺,對應(yīng)以往。俗稱之為報應(yīng)。面對妹妹,舅舅說得冷酷,我姓方,你姓洪,我不是你哥。她眼淚早就準備好了,將手絹掏出來,痛哭,哀求。沒用。舅舅有他的做人原則。舅舅說,洪孝瑛,你真的認錯人了。諷刺絕妙,拋棄冰冷。她繼續(xù)掩面哭泣,道,哥,你保證過,永遠對我好。她把舅舅遙遠的承諾搬出來。舅舅沉默,面色漸漸鐵青。那次見面,舅舅坐在椅子上,沒起身為她泡茶,也沒邀她吃飯。她繼續(xù)爭辯,我的確做錯許多事,可是沒有辦法的呀。舅舅說,記著,我是井水,你是河水。說著,按下桌上電鈴。前臺人員進來,將她請出。分別,這對兄妹沒有擁抱。她重回方家,這輩子已無可能?;貋砗螅念^發(fā)花白得厲害,一夜白似一夜。眼神也不好使,老花難聚焦,身軀松垮起來。
在妹妹面前,舅舅逃離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不是貓,沒九條命,不敢做她兄長。
得知馬來西亞有個舅舅,是在去讀大學時。方白薇暴怒時,露了口風。讀過父親的交代材料后,我才到檳城去找他。姓方,開中醫(yī)館,憑這兩點信息,很快打聽到診所。
舅舅沒為難外甥,我們有話可講。
方白薇隱藏的東西,暴露出來。
四歲時,方白薇長得像個洋娃娃,漂亮,天資聰慧,什么都一學就會、一點就通。三歲能邊跳邊唱洋歌。金鉤擺,金鉤擺,金鉤擺個尾。唱得神氣十足。她的父親,我外公,叫方再佗,開一家診所,被街坊稱作方醫(yī)生。說是診所,其實是家小醫(yī)院。診所前身是方家中醫(yī)館,叫仁慈堂,在城市里有名望。方家祖上靠中醫(yī)謀生,從清朝開始,代代都出好中醫(yī),一直將名醫(yī)頭銜保持了近百年。外地都有人趕到來,取了號牌,住在小旅館里,等方家名醫(yī)就診。來人中,有達官貴人,也有鄉(xiāng)野農(nóng)夫。仁慈堂中醫(yī)不出診,要看病得上門,這是祖?zhèn)饕?guī)矩,雷打不動。這規(guī)矩在別家醫(yī)館行不通,但仁慈堂就能如此。達官貴人與平頭百姓,均坐在醫(yī)館木椅上,一起等,沒有怨言。大家信任方家醫(yī)術(shù),拿什么方子,吃什么藥,都以方家所說為準。有一段時間,城市里有人生重病,別人安慰會說,別急,方家還沒說沒得治呢。到我曾外祖父坐診仁慈堂時,西醫(yī)隨著洋人來到城市。生病,看中醫(yī)還是西醫(yī),在上流社會中有了爭議。曾外祖父暗自到西醫(yī)處去看。測量溫度、聽筒聽聲、血管注射、顯微鏡看血、吃白色藥丸,老爺子覺得新鮮,認定西醫(yī)有可取之處,回來便對我外公說,西醫(yī)中醫(yī)之論,喋喋不休,不能斷了。暫且不論孰輸孰贏,不如中醫(yī)加西醫(yī),一并運用,保方家醫(yī)術(shù)長傳。外公便去留洋學醫(yī)。五年過后,回來接管了仁慈堂,將中醫(yī)館改成診所。中醫(yī)設(shè)在一樓,西醫(yī)設(shè)在二樓??粗嗅t(yī)還是西醫(yī),病人自行選擇。
白薇、白前,兄妹倆名字,都是藥名。兩味好藥。白前,瀉肺降氣,下痰止嗽。白薇,清熱涼血,解毒療瘡。方家有女孩子寵著養(yǎng)、男孩子苦著養(yǎng)的傳統(tǒng)。加之舅舅是方家診所的接班人,外公對舅舅不拘言笑,處處嚴格。對方白薇親切、隨和,視之為公主。自小方白薇有很多新衣服。中式的、西式的,各種面料的。報紙上曾刊登方白薇三歲時穿洋服的照片。照片中,方白薇穿西裝,打領(lǐng)帶,下面是一條短裙,腳上穿著搭扣小牛皮鞋。方白薇身后,是仁慈堂診所的大門,中西醫(yī)結(jié)合的招牌清晰可見。報紙刊登這樣一張照片,并非無緣無故。在五四新文化運動背景下,報社總編刻意安排拍攝了這張照片。那時,胡適、劉半農(nóng)等白話文派,與黃侃、章士釗等舊文體派,開展的爭論還沒停歇。報紙只是暗喻,應(yīng)該像方家中西醫(yī)都接納那樣,海納百川,方是平息爭論之良藥,文化發(fā)展之佳徑。照片一經(jīng)在副刊刊登,引來社會熱議。方白薇不懂自己照片刊登在報紙上的用意,但高興自己能成為城市里時髦的小明星。她的那身打扮,太太圈中的小女孩紛紛效仿。
日本人占領(lǐng)申城,沿長江攻打過來時,曾外祖父知道時局兇險,提出將診所遷往香港。外公沒答應(yīng),覺得該賭一把,趁戰(zhàn)亂將診所做大。況且唐將軍都已說,國都不會容易失掉,五個軍團兵力正在集結(jié),要打第二個淞滬戰(zhàn)役。再說,有幾家使館在,關(guān)系好,有后路走。但戰(zhàn)爭超出想象,十天時間唐將軍就逃到了江北。日軍攻進城時,使館竟然已撤離,方家要轉(zhuǎn)移已沒機會。日本兵開始在城市里屠殺、搶劫、放火。城市陷入災(zāi)難,尸體充斥大街小巷。外公關(guān)閉診所,藏身家中。那場戰(zhàn)爭中,沒有一戶人家能夠安全藏身。城市淪陷第二日,一隊日本兵來到了方家。舉止很有禮貌,將外公帶上了汽車。他被日本人請去,醫(yī)治傷員。其中有一個日軍旅長,叫田中貴二,胸部中彈。擺在外公的路有兩條,醫(yī)治好日軍,全家不死;不醫(yī)治,全家槍決。
外公醫(yī)治好了田中。此后越陷越深。在次啟崎松拍攝的掩蓋大屠殺罪行的紀錄片中,有外公醫(yī)治田中的鏡頭。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田中受到審判。刑滿出獄,已是五十多歲的人。創(chuàng)辦了一家企業(yè),起始資金是藏在家中的金銀珠寶,還有一幅中國宋代畫家沈士雷的畫。后來,田中公司越做越大,在半導(dǎo)體領(lǐng)域占有一席之地,中方有企業(yè)想與之技術(shù)合作。晚年,田中曾尋訪過方家后人。那時他病重纏身,訪遍世界名醫(yī),不見成效,想重新讓方家治病續(xù)命。舅舅在馬來西亞檳城開診所,繼承著祖輩事業(yè)。面對田中,舅舅冷面以對,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田中回到日本不久,死在家中榻榻米上。死時八十一歲。
外公讓田中活到八十一歲,自己在三十七上壽終。沒得好死。日本人投降那年,方家門口來了隊國民黨憲兵,將外公請上汽車。半年之后,八月的一天,報紙登載了一篇報道,大意是為虎作倀罪無可逭,警備司令部明日槍決大批漢奸。其中,外公被點名,是影響惡劣的漢奸。第二日,方家兄妹被母親帶著,往白云寺趕。人山人海,三人立在人群里,看不到外公身影。只見到一排被反綁著雙手的漢奸,后插高牌接受宣判。兩刻鐘后,漢奸被押往刑場。押送漢奸的是黃包車,沿街一溜排。街道兩邊,罵聲不絕于耳。有人擠上去,伸手扇漢奸耳光。石頭、爛菜從人群中飛出。行刑隊走了。三人在人群中追趕。婦孺之輩,哪里趕得上。越走越乏力,心悸。等他們跌跌撞撞趕到刑場,行刑早已經(jīng)結(jié)束。山坡上,十幾具漢奸的尸體臉朝下趴在草地上。三人只敢裝作看客,隱藏在還沒散去的人群中。等市民散去,有家屬開始上去收尸。暮色很快四合,山坡沉浸在傍晚的陰暗里。山林上空,鳥黑色的身影在盤旋,發(fā)出嘎嘎叫聲。外婆腳步踉蹌,趟著野草,走在前邊。舅舅拉著方白薇跟隨。都失魂落魄,都懼意與羞愧纏身。外婆看尸體身上插著的牌子?;璋?,光線不好。她要俯身翻看那些牌子。看了七八個后,她彎著的腰一動不動,身體定住。兄妹倆走過去,站在母親身后。舅舅伸手將方白薇抱住,探頭去看。外公被槍決后的那張臉,血肉模糊。也許是有過掙扎,一槍打偏,腦袋被轟出豁口。
見到那張臉,兄妹的視線都被那張可怕的臉黏住,掙脫不掉。魂魄一層層脫離身體。身軀成為一張空皮囊。舅舅感到,一個黑影撲進眼簾,跳進心里。這感覺,又虛幻,又真實。這時,方白薇昏死過去。
方白薇把血淋淋的故事,藏得嚴嚴實實。如果不是舅舅講述,我絕對不會知道。
7從派出所接方白薇那次,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絕望之色。她疲倦而絕望,不加掩飾了,就那么晾著。我可以想見,她心如何失落和悲憤。她是方白薇還是洪孝瑛,派出所根本不管。自首這種最蹩腳的辦法,都無法讓她做回方白薇,那么其它辦法早已沒用。世上的人們,包括她的親弟弟,她的親兒子,不在乎她是誰。方白薇這個名字,連同她這個人、經(jīng)歷的事,成張廢紙。
她第一次對我開口,承認真實身份時,我只是嗯了一聲,沒有下文。她的故事,是殘忍的。我不想再聽??珊髞磉€是聽了。
每一個故事都帶血。
外婆,是被她吞噬掉的第一人。
外公死時,方家財產(chǎn)已被憲兵隊抄走。銀元紙幣,金器珠寶,玉石古董,花梨木、檀香木家具,都被抄走。家里徒剩數(shù)只凳子,以及幫傭吃飯的榆木桌。整個屋子空蕩。幫傭走后,外婆接手家務(wù)。生活,得有鈔票去買米面。為了孩子能有口飯吃,她穿上幫傭留下的舊衣服,到外面尋工覓食。沒有經(jīng)驗,沒有體力,開始一段時間一無所獲。外婆以往為人不囂張,不用的衣物,常給點街坊鄰居,現(xiàn)在落難,得到別人提醒,就在街角擺個針線攤,給人家縫縫補補。她手巧,針腳縫得平整、整齊,且有過見識,拿出手的活質(zhì)量上等,漸漸在街上有了名聲。這招來別的縫補女人嫉恨。三個女人敞著嗓門,前來掀攤。外婆縮在墻角,不敢反抗。兩個女人將外婆捉住,另外一個婦人抓起外婆長長短短的縫衣針,一根根插進她手臂。方白薇目睹了自己的母親咬牙忍淚,從胳膊上拔針的樣子。她身體顫抖,緊貼在外婆身上。
隔年四月,解放軍占領(lǐng)長春,籠罩在方家人四周冰冷又堅硬的東西,出現(xiàn)松動。城市里,對漢奸的議論與口誅筆討漸漸平靜,國共內(nèi)戰(zhàn)成了熱門話題。戰(zhàn)爭還在北方冰天雪地里進行,離長江南岸有不少距離,城市只是稍微有點緊張氣氛。后來國都從重慶遷回,城市又呈現(xiàn)安然無事的樣子。在那個春天,一個國民黨軍官登門拜訪。外婆不認識那個連長。連長姓許,國字臉,鼻孔與嘴唇都很寬大。許連長自報家門,說是為來感謝方醫(yī)生的救命之恩。擱在以前,這樣一個兵營之人,身帶血氣,外婆不會顯身相見。但已非從前,頂在前面的外公已死。能帶著好心上門的客人,十分罕見。外婆識趣,早不去太太圈。那群太太如今又開始了打麻將、逛商場、做頭發(fā)等等以前的生活。誰也不會再讓司機將車停下,下車裊裊婷婷朝方家大門走來。許連長登門,算貴客了。
有過頭次,許連長登門次數(shù)頻繁起來。他會帶吃食來。各式小點心,麻糕、小籠包、蒸餃、五香牛肉等。這些東西,方家哪有錢買。方白薇覺得許連長人其實蠻好,有情有義。外婆對許連長也有了絲笑意,說,愿意就留下來,吃頓飯。家境窘迫,其實沒什么好吃的。但許連長愿意留下來喝稀粥。吃罷,方白薇讓哥哥陪著,到樓上睡覺,留母親與許連長在廚房里聊天。
那時,方白薇十二歲,但有了小心思。她希望漂亮的母親把做闊太太時的氣質(zhì)、模樣擺出來,勾住許連長的魂。她看出母親對許連長客氣、克制,害怕母親這種表現(xiàn),讓許連長望而卻步。母親與許連長講話,她盯著看許連長臉上表情,生怕那張臉生出厭惡、不耐煩的情緒。有時在許連長臉上看到些蛛絲馬跡,會用孩童般的天真,過去討好,彌補母親的錯誤。她將許連長與自家的關(guān)系捆住,不斷開。吃罷晚飯,方白薇之所以讓我舅舅帶她上樓,是為許連長行方便。男人在外勾三搭四,她在太太圈里聽得多。她明白,許連長上門,是看在母親漂亮的份上,要報答救命之恩是說辭。雖不懂男女勾搭的好處,她知道那種好處存在。不然,張生不會跳墻,潘金蓮不會毒翻武大郎。她希望許連長能成功,也指望自己的母親放開一點,讓許連長嘗些好處。上樓前,她跟許叔叔吻別,然后跟自己母親道晚安。母親吻她額頭,輕輕拍打她后背道,那么……你們上去睡吧。她聽出,母親有猶豫。她朝母親歡快地笑下,道,姆媽,沒事的,我們都長大了,懂事的。許連長聽了,看著她們呵呵笑。方白薇拉著我舅的手,輕快地跑上樓梯。到樓上,關(guān)房門前,她放慢腳步,側(cè)耳聽著樓下動靜。
某個深夜,她被樓下發(fā)出的尖叫驚醒。那接二連三、帶著克制的叫聲,從木樓板的縫隙里,一聲一聲往上捅。她想下床,身體卻定住。她以為此刻許連長正在做好事。細聽,樓下傳來我舅的咆哮,慌忙赤腳跳下床,跑下樓梯。她看到,我舅站在廚房里,穿著短褲,胸口在起伏。哥有多蠢,壞了好事,她對我舅生出氣來。她走進廚房,見我外婆捂著臉,坐在凳子上哭。接著,她看到桌子底下,有兩只腿在緩慢爬動。許連長在干什么?她彎腰,看到餐桌下,許連長裸著下身的身軀??辞辶?。眼睛睜大了。兩腿開始抖了。她看到,許連長背上,插著一把刀子。刀插得深,仿佛將許連長身軀釘在了地板上。許連長的臉死灰,嘴張著,沒聲音出來,手腳爬動,只是徒勞,身軀還滯留在原地。身體下急速涌出黑色的水。黑水在地板上積聚、流淌。那其實是血。
許連長要死了。
她腦袋嗡地一響,頭皮發(fā)麻。她對死亡恐懼,敏感。她忽然聽到身軀里面的野獸嚎叫一聲。咚的一聲,她昏迷過去。
方白薇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我舅舅的背上。風里,有零星小雨飄落。
哥,姆媽呢?
姆媽不能出來了。
姆媽為什么不能出來?
因為姆媽不能出來。
她將雙手箍著我舅脖子,側(cè)臉貼在我舅后背上。她多么聰明,知道自己的母親被糟糕的事纏住了。
哥。
嗯。
我們到哪里去?
到外公家去。
嗯。
方白薇開始想到外公家后的情景。
哥。
嗯。
外公還會對我好嗎?
也許會。
不是肯定會?
說不清。哥哥嘆氣。
哥。
嗯。
你會一直對我好?
會。
嗯。
要保證。
保證。
兄妹倆流落街道時,他們的母親,我未見過的外婆,穿一套有蕾絲裙邊的絳色天鵝絨裙自盡。她站在骨牌凳上,頭伸進繩套,踩翻凳子。她肯定沒敢讓自己多想,怕自己反悔,遭日后大罪。
命吶!舅舅對我感嘆。
8舅與方白薇一起生活的最后日子,是在他們的外公家。
他們的外公住東城門外歇馬莊。
那時,從城里到歇馬莊,要坐船。從船上下來,爬上五十多級石臺階,歇馬莊就橫亙在眼前。有氣勢的村莊。大村落,有大巷、二巷、后巷三條道。巷子鋪著兩米寬的青石板,青石板兩段被馬車、獨輪車壓出深深的轍。與許烏巷一樣,歇馬莊也興起于明朝。村里許多人家祖輩,不是與朝廷做生意,就是與朝廷官員聯(lián)絡(luò)靠打點通融,獲得財富。許烏巷與歇馬莊,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歇馬莊離城只有三里多地。從這里,商賈進城方便,可以坐船,可以騎馬。這似城非城的獨特位置,讓歇馬莊在短時間興旺起來。村莊輝煌史很短,朝廷北遷之后,歇馬莊失去了在權(quán)力財富場上的地理優(yōu)勢。但余威仍在。村莊蹲在田野里,太陽普照,整齊高大的房舍,依舊大氣。外公家在村莊前面,白墻青瓦格外清晰。房舍很大。大門進去是前院,院兩側(cè)是長工住處。往內(nèi)院要跨過一道垂花門。水磨石墻面,正中一塊刻著福字。內(nèi)院,東西都是廂房,與正房連通。正房后面,有個帶水池的小園。水是活水,由暗溝連著外面河道。
方白薇與哥哥到外公家時,外公一家人剛從四川返回。他們的舅舅正請了人收拾房子。房子住過日本兵,占了兵氣、血氣,請茅山道士作了法事。
到外公家后,方白薇很少出門。
她住正屋樓上,她母親以前的房間。方白前與表哥住。外公、舅舅帶著哥哥進城操辦母親喪事,她不曾跟去。后來聽哥哥說,家被人燒成灰燼。她抿著嘴,不作聲。
她的外公已六十開外,不拘言笑,看她時目光平淡。她失望,認為外公應(yīng)該安慰她。外婆常進房間看她,說到過往,動情了兩手不斷抹眼淚??吹酵馄派袂槁淠?,她將嘴巴貼在外婆耳邊,悄聲說,外婆,我媽其實是被哥害死的。她相信哥哥沒對外公外婆坦白這事。那時,哥哥與表哥一道,跟著舅舅忙里忙外。外婆聽她如此言語,連忙囑咐道,這是麻煩事,你不要跟別人提,再說,白前這孩子其實很傷心的。
她點頭。
外公家日子粗糙,不是以往母親帶她來作客的樣子。在這里生活,穿只求干凈,不求漂亮。她穿上了粗布衣。棉衣褲發(fā)硬,穿起來肢體僵直。吃的是粗茶淡飯。沒水果、點心,只能飽肚。有時將蘿卜、山芋、荸薺當水果用。說起來好聽,水靈,有營養(yǎng),不比奇珍異果差。她不以為然。水果吃的是情調(diào)與氣質(zhì)。這是她從太太生活圈里學來的。什么是情調(diào),什么是氣質(zhì),知道。概念不抽象,活生生的。像城里女人,喜歡將頭發(fā)卷起來,但這樣未必好看,甚至適得其反。只有那些太太,穿裘皮衣,臉撲薄粉,唇染胭脂,耳垂珍珠,那頭卷發(fā)才真真迷人。再比如一碗蓮子羹,盛在精美的薄骨瓷盅里,配把銀湯匙,由幫傭放在朱漆托盤中送進屋,才顯出情調(diào)與質(zhì)感。這些,自然放在肚子里不說。
也有她滿意的地方。安全,不用揪心吃飯。
一日,我舅上樓問她,住外公家害怕不?她搖頭。我舅神秘一笑,指指后院道,你往后面看。她走到后窗戶往下看。后院子里一池水,幾株樹,沒什么奇怪。我舅說道,你沒瞧出古怪?村上人都說這后院鬧鬼。鬧鬼?她不滿地說,你也跟父親學過醫(yī),還相信鬧鬼?我舅搖頭,道,村上人如此傳言,外公他們對后院也很忌諱,我才有了好奇。昨天深夜,我偷偷到回廊轉(zhuǎn)角,從墻壁上的那扇八角小窗往后院看。月亮光被房屋遮住,院子里模模糊糊,看不清東西。但奇怪,總覺得那團沒有黑成烏漆的模糊,像江上的漩渦那樣在轉(zhuǎn)動。里面有什么東西是活著的。聽我舅這么講,她打了個顫。她的腦中,立刻浮現(xiàn)自己父親被槍斃的情景。鳥在昏暗天空里盤旋,叫聲暗啞。我舅放開她,急匆匆去攙扶要昏倒的外婆。頭頂傳來一聲鳥叫,一只大鳥低低飛來,翅膀撲閃帶動的風,把她額頭的劉海吹動。她低下頭,越過母親那團卷曲的頭發(fā),視線落在那張死人的臉上,被黏住,掙脫不掉。天地在那刻飛轉(zhuǎn)起來。
那團神秘旋轉(zhuǎn)的東西,又來到了身邊。她懼怕,叫道,哥,干嘛要嚇唬我。但沒能讓我舅閉嘴。我舅講了一則更可怕故事。舅壓低聲說,聽人講,這里死過很多人。好多人,有國民黨、共產(chǎn)黨的,有游擊隊員、軍團軍官,他們被日本人從前門被押進來,帶到樓下客廳,對就是我們腳底下,日本人坐在椅子上,身邊站著一個漢……翻譯。人進來,日本人就問。也就是三四個問題,然后日本人手一揮,日本兵就將人往后院押。到了后院,讓人在池子邊站住,日本兵在后面朝人的心窩子開槍。砰的一聲,像是放了個鞭炮。被打死的人一頭栽進池子里。槍窟窿里流出的血,將池子里水染紅,這些血水通過暗渠,流到外面的水溝里。日本人在的時候,后院每天都響起槍聲。不一會兒,村里的人就看到一溝血水。到了夜里,日本兵將尸體運走。那些人死在這里,魂魄不散,常常在夜里出來游蕩。有一個村上人,深夜為了趕近路,硬著頭皮從后院外的小路走。走過時,聽到院子里發(fā)出了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又像是嘆氣,又像是哭聲。那個村上人,嚇得飛奔,兩只鞋甩脫,都沒膽撿。
她用雙手將耳朵堵住,不想聽我舅講。但字字不落,鉆進心里。
那天下午,她的身體起了溫度,整個人頭重腳輕。上了床后,迷迷糊糊睡。她外婆喊都沒下樓吃夜飯。睡得很淺,時常醒來。到了樓下、院外沒有人聲時,她醒來,恐怖至極。眼睛不能自控地看后窗。后窗被一塊窗簾遮著,看不到外面。又在床上躺了會,她下床,踮著腳尖,朝后窗戶走去。內(nèi)心十分駭然。她根本不想去做可怕的事,但身體不由自主,往后窗一步一步移動。她想發(fā)出喊聲,叫哥哥、外婆他們,卻張不開嘴。想閉上眼睛,但眼睛反而睜得更大。在那個夜里,她發(fā)現(xiàn),自己沒法控制身體。她被無形東西捏著,一步一步向窗戶逼近。
她恐懼到極點,以為被鬼附體。忽然覺得世上的人全部死了。外公、哥哥他們,都張大嘴巴,兩眼直瞪瞪、空落落地看著天空,七竅流血死在地板上。
她顫動著身子,在窗前站定。莫名其妙。我怎么這樣,我不能這樣。她掙脫,她咆哮,她哭泣,她哀求。什么都沒做成,只是坐著瑟瑟抖動。一只手伸向窗簾。她看出了這只手的意圖。它將撩開窗簾,讓她看外面的深夜,下面的院子。她哀求,尖叫。沒用。她看到自己的手,慢慢撩開窗簾。窗外的夜一點點擴大,擴大。壓迫感撲面而來。窗外的世界,完全進入她雙眼。天吶,果然如哥哥所言,屋后的黑在流淌,像江水那樣流淌,打著漩渦。有許多死人面孔,在漩渦里浮沉。這些臉上的眼睛,都在看著窗戶里邊的她,嘴巴在無聲張合。忽然有一絲微亮火光出現(xiàn),將一張人臉勾勒出來。那張臉,有碩大的嘴巴,黑黑的鼻子連著黑黑的眼洞。一瞬間,從張臉上,有只野獸竄出,朝后窗撲來。她腦袋里白了一下,白得耀眼,像電影院銀幕上忽然出現(xiàn)的白,起先是菲林燒焦的一個小白點,那白點迅速蔓延開來,將整個畫面吞沒掉。
她清晰感到,被什么東西一口吞沒掉了。渾身發(fā)癢。每一寸肌膚上,都有螞蟻在爬動。
那一晚,她圓睜雙眼,緊咬牙關(guān),臉色鐵青,腦中空空蕩蕩,在窗前站到天明。清晨鳥鳴、雞叫,才一點點蘇醒,垂下手臂。手臂已沒知覺。
早晨,她的外婆看到她眼眶泛青,兩眼布滿紅絲,伸手搭在她額頭上。外婆道,你怕是要生病了。她點頭,覺得自己要大病一場。如同見到父親死后慘狀,一病三月。那不是普通的病,她不想吃不想睡,又想吃又想睡。這一次,大約也是如此,她想。但始終沒有病倒。胃口反而好了些,下樓出門次數(shù)增多起來,與村莊同齡女孩有了交往,立刻像變了個人。
她顯示出過人之處。一個月時間,學會了紡棉花。左手拿捏棉花團,跟、揚、拉幾個動作顯得老練,右手搖紡車,不急不緩,搖出的棉線勻稱、結(jié)實。學會紡棉花,她便不再碰紡車,轉(zhuǎn)身學做針線活。扎鞋底是村莊婦女的必學技能,平日縫縫補補不說,每到春分、冬至兩個時節(jié),為家里大大小小做雙單鞋、棉鞋是必須的。針線活也是耐心活,與搖棉花一樣,但又比搖棉花多了份決斷的勇氣。食指帶著頂箍,將長長的鋼針一針針穿透厚實鞋底料。用頂箍頂針是技術(shù)活,用力不正,頂偏便折針,扎一手血。她分寸把握得很好。學會扎鞋底,又學給鞋底、鞋面放樣,用漿糊將一層層布刷在一起,照著鞋樣剪裁。過年時,她腳上穿上了自己做的鞋子。面料是花格子棉布。鄉(xiāng)村粗樸的棉鞋式樣,但有了些城市里的時髦感。外公外婆夸了她。之后,她學繡花。刺繡、亂針繡、沈繡,她準備一一學會。
為了讓自己忙碌起來,她主動學了許多東西。在后窗站了一宿,外婆說她要病倒。結(jié)果沒病,她反而擔心。她不懂自己了,更害怕自己了。因為,她清晰感到,那只野獸在身軀里咆哮。
一年后,她外公讓她表哥與哥哥一道,到南洋去讀書。
她沒注意世事變化,直到某個早晨才發(fā)現(xiàn)端倪。她問外婆,舅舅怎么不來吃飯。外婆說,他們到南洋去了,照顧一陣子你的兩個哥哥。她生出一些小失望。吃罷早飯,回樓上刺繡。忽聽村莊里一群小孩發(fā)出歡叫聲。轉(zhuǎn)到前廊往外看,見一群小孩往碼頭跑。像是有大事。她下樓,走出大巷,還沒在田野里走幾步,就看到碼頭那邊,有一隊背槍的士兵。她立刻停住腳。這時,有小孩見她停住,叫道,趕緊去看,來抓反革命、特務(wù)呢。她嚇得一哆嗦。
返回家,見外公外婆在堂屋里坐著,她道,外面在抓反革命。外公抬起頭道,抓就抓。得到這句話,她更加不安。也許外公是說,抓反革命,應(yīng)該的,有什么大驚小怪。也許外公是說,現(xiàn)在沒退路,要被抓去,也沒辦法。她要問明白,便挑明道,你們會不會被抓去?外婆道,別瞎緊張,抓我們干嘛。她嗯了聲。心里不踏實,有種要出大事的感覺。舅舅舅媽為什么去南洋,且早不去晚不去,說不定是聞風逃跑。生了這個念頭,安穩(wěn)不下來。這時,河岸那邊傳來槍聲。外公、外婆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面面相覷。她心里一涼。
一下午,她都心神不寧,呆呆坐著,望著繡框里繃緊的繡布走神。終于熬到晚上。一早就睡。睡得迷糊,又夢到后院里,死人的面孔在旋轉(zhuǎn)。終于揪心地聽到了黎明時分的各種聲響。她盯著床頂,怔怔地想,活人其實與死人一樣可怕。
吃過早飯,該來的很快到來。
進來的是三個新政府的人,門口站著兩個解放軍戰(zhàn)士。外公迎上去,往屋里請。外公道,長官,請進請進。走在前頭的是中年人,精瘦,兩眼有神。那人道,現(xiàn)在是人民政府,人民當家作主,哪里還有國民黨時的長官。外公連連點頭稱是。旁邊有人介紹道,這是區(qū)大隊袁隊長。外公說,袁隊長同志說得對。袁隊長笑道,我們之間,能否稱得上同志,還要看你表現(xiàn)。外公點頭。袁隊長舉目打量房子,嘆道,你這房子呀,可曾是助紂為虐,多少愛國人士犧牲在這里。外公點頭道,是,沒想到日本鬼子在這里干出喪天害理之事。袁隊長說,你也知道那些是喪天害理之事。你女婿就是個臭名昭著的漢奸吧?外公點頭,低聲道,慚愧,慚愧,識人不周、嫁女不慎。袁隊長道,別立刻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近墨者黑這話還是有道理的。外公點頭稱是,要反省。袁隊長道,現(xiàn)在,說說你的問題。你兩年前還是土豪劣紳,現(xiàn)在怎就成破落戶?外公低頭,看著腳尖道,兒子沒教育好,在城里吃喝嫖賭,把百來畝地輸光。袁隊長道,我們了解的情況可不是這樣。坊間傳言說,你暗地里將田畝低價賤賣。外公跳起來,連連擺手,長官……隊長同志,可不是這樣,我可不敢這樣。袁隊長笑道,敢與不敢,可不是只聽嘴上說。現(xiàn)在政府給你將功贖罪機會。主動,記功。查出,算罪。
她低頭站在邊上,認真聽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她聽出了外公背地里干的事,更聽出袁隊長話里的利害關(guān)系?,F(xiàn)在牽扯到命,她期望外公能聽隊長同志的話。但她失望地聽到外公說,外面都是謠言,我家這破落樣,哪里還有錢財。小兒賭債沒清,躲到外地去了。剩下我們,老老小小,混日子。
經(jīng)常有人不見棺材不落淚。袁隊長說。
她抬起頭,緊張地看著外公。外公垂首,沒言語。她心跳加劇。袁隊長這架勢登門,不會輕易離開。外公,你老看在外婆和我的命上,要講實話。世上最要緊的,是命。
外公沉默。她看到袁隊長手揚起,馬上要揮下去,下令查找。心立刻跳到嗓子眼。在屋子、地面即將旋轉(zhuǎn)前,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屋子里響起。隊長同志,我知道在哪。
這是一個女聲。誰呢,誰在說話。她四處看,見外婆驚訝且慌張地看著她。再看外公,外公一臉驚愕,兩眼睜得滾圓看她。她才知道,這句話是從自己嘴巴里吐出來的。這個時刻,自己怎會講這句話?外公藏的東西,她壓根不知道。這時,袁隊長將揚起的手落下,看著她點頭道,你現(xiàn)在帶我們?nèi)ァ?/p>
她腦袋里轟隆一響。這聲炸雷,把她腦袋劈成兩半。不知道該怎么辦。但她的身軀開始移動,走向后院。她被自己的身軀帶著向前。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軀想干什么。無名無形的東西,讓她恐懼。她看到自己的手打開了后院門,腳邁進后院,踏在鋪滿枯葉的泥地上,走到池塘邊停住,她的一只手抬起、伸出,用食指指著池塘,嘴巴吐出一句話,同志,在這里,在這池子里。這聲音,洪亮,有力,一點也不像她的。外公被這聲音嚇住,半張著嘴巴,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她。她知道外公在想什么。她想大聲悲哭,告訴外公,這都不是我干的,你是我的親人,我怎么會出賣你。
士兵來到外公的身后。外公眼光仍舊直著看她。他身體前傾時,眼光還是直著,凝固著,仿佛是兩根透明冰柱插在眼眶里。外公直挺挺倒進池子里。咚的一聲,濺起一池水花。
池底藏寶被揭發(fā),反動劣紳旋即驚恐而死。這是報紙上刊登的一則報道。這消息,說的就是方白薇的外公。
七十多年后,方白薇對我講這段往事,渾濁的眼淚流淌出來,在眼角、面頰上的皺紋里漫延。那些皺紋,溝壑交錯般。
9方白薇那場眼淚,欺騙了我,讓我要死不能、要活不得。
在井底,我能動彈的是手指、腳,還有眼珠。嘴已經(jīng)難開啟。有時,我用手撐著井底,減輕軀體重壓。下巴正頂在自己胸口上,呼吸困難。一個姿勢凝固久了,會氣短。用雙手撐地,將身體往上提,脖子能短暫伸直。這是冒險的體力活。在井外,我體重有兩百斤。倒撐起身體,不能每次都成功。我虛弱不堪,手只要一晃悠,下壓的重量就會折斷脖子。
這么做,又加速機能衰弱。
除了能喝點自己的尿液,已很久沒吃東西。井底的青苔,近在眼前,卻遙不可及,沒法拿來充饑。身體機能下降。耳朵里有嗡嗡的聲音。肚子發(fā)出咕嚕聲。只有漢代戚夫人知道我的感受。她被呂雉砍斷了腿腳、挖掉了眼珠、熏聾了耳朵、毒啞了喉嚨,成為茅廁里的人彘,心思還好好地轉(zhuǎn)動著。這存在,多么恐怖。無知無覺死掉也就算了。
我可憐地蘇醒著。井外的世界,已顯得恍惚,像場夢。
井外,誰正在惦記我?
方白薇是一個,但只惦記著我死了沒有。
沈挺立不會想著我。
我讀大學那年,方白薇收了我的錄取通知書,沒有聲張,藏起來。學校告訴我喜訊,已被大學錄取。我回家找、要通知書,方白薇都說一句,沒,哪里有,你拿給我看看。好在知道被哪個學校哪個系錄取,在學校幫助下,開學時直接趕到大學。在新生報到處,我見到了肥胖的沈挺立。他正坐在廊檐下的臺階上喘氣,汗衫濕透。其實是沈挺立先見到我,喊我的名字。我覺得意外,問你怎么來了?但立刻明白了,他為何要出現(xiàn)在這里。絕不是給我送行李。果然,他說,媽不是說,讓你用我的名去上補習班,再考一次嘛。我被氣笑,道,你們可真會異想天開,那可能嗎?結(jié)果他回家,我讀了大學。方白薇大怒,讓沈挺立寫信過來,詛咒我的自私與冷漠。每周一封。同學收到家書,欣欣然讀。唯我,見到家里來信,根本不敢拆開看。怕里面的詛咒,會成真??尚Φ氖?,這種齷齪之事,沈挺立說忘就忘了。后來怎么提醒,都是想不起來的樣子。還倒?jié)娕K水,說我誣陷。誣陷的目的和原因,一目了然。人一闊就變臉,他對我說,你要斷絕兄弟關(guān)系,就明著說,我也不想巴結(jié)你,看你臉色。
讀大學那次出了門,我便與家告別,沒再回去住。讀大學期間,方白薇沒有給我一分錢。大學四年很艱難。做家教,斷斷續(xù)續(xù)跟高中時班主任、同學借,一個月一個月地熬。也享受過一些方白薇的好處。她給沈挺立準備的讀大學的行李很好,被褥、席條、蚊帳,木箱、水瓶、毛巾,都被我拿到。當我跟沈挺立說要自己讀大學時,他很氣憤,滿臉不痛快,將行李物品扔在地上,紅著臉喊,你怎能這樣對我。我驚呆,覺得他話中之意,自己剛做了件十惡不赦之事,讓他飽受莫大侮辱。他氣呼呼回家了,我得到了那些行李,還有木箱中的錄取通知書。從他的叫喊中,我徹底看透了哥哥。他的氣憤,有一大半是佯裝出來的。那時他已被方白薇豢養(yǎng)得像只豬,熱衷幻想,懼怕現(xiàn)實。也許,他跑到大學時已經(jīng)后悔,知道讀大學不比睡在床上,不然他不會愁苦著臉,坐在報到處臺階上,看到我出現(xiàn),兩眼放出光,喊我的名字。那聲音響亮,帶著些驚喜。
倘若要給我哥找一個字作標簽,毫無疑問是懶字。父親曾給我們講過一則故事。說一個父親養(yǎng)了個懶兒。他要出遠門,知道兒懶,就做了一張足夠大的餅,套在懶兒脖子上。出門回來,還是發(fā)現(xiàn)懶兒餓死在家。套在懶兒脖子上的餅,只在靠近懶兒嘴巴的地方被啃掉一些些。這個懶兒,該有多懶。那時,父親的故事把我們逗得狂笑。沒想到,哥哥的人生軌跡,往故事中的懶兒急速靠近。
也許,他已經(jīng)坐在我辦公室里,像占有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那樣。方白薇會騙他說,老二賺厭了錢,出去過逍遙日子,把公司留給你了。我可以想象他聽到這話的表情。絕對會厭煩,眼睛瞇縫,眉頭緊鎖。因為他吃得好、睡得好,還能從我這里搞到錢。在他看來,這挺好的,干嘛要去勞累、找麻煩。甚至還會惡毒地罵,拿了他點小錢,就要報復(fù)。方白薇會說這樣一句話:老二公司有許多錢,敞開來盡你用、盡你花,你趕緊去,別讓老二反悔。對我哥來講,這些話很受用。如果是這種狀況,我可以預(yù)料,憑我哥的能力,我的公司撐不過半年。業(yè)務(wù)會被手下人帶走,最后公司關(guān)閉。我哥不會為公司倒閉不倒閉操心,只要賬戶上有錢就行。這樣的哥哥,不可能在惦記我。
侄兒也不會想我。
侄兒眉目,有我父親的模樣。想到父親的遭遇,以及對父親的愧疚,我真心希望侄兒能快樂。侄兒的成績,像他父親一樣糟糕。我出錢請了家教,語文、數(shù)學、英語三門課各請一個。家教老師看在錢以及我與學校領(lǐng)導(dǎo)的交情上,按住性子,坐在侄兒面前,忍受難熬時光。他們無法將知識放進侄兒的腦子。
侄兒對我友好,眼神真誠,不躲不閃,亮晶晶地,帶著些小調(diào)皮和小特意。有一次,侄兒問我有多少錢。我說,這個問題難回答。侄兒追問,能有很多嗎?我笑著答,大概能有些。侄兒說,那我以后就很有錢了。我問為什么。侄兒說,奶奶和爸爸都說了,你死了后,你的錢就都歸我。這孩子,說這種話,帶著高傲,幸虧還有感激在里面。我笑著說,大概……是這樣。
侄兒為何這么說,原因我知道。我已年過四十,還沒妻兒。曾嘗試過談戀愛,但很快終止。對生活中妻子這個角色,感到懼怕。方白薇影響了我。我想,等方白薇死掉,就娶妻生子。方白薇活不長這個消息,讓我興奮。醫(yī)生說到方白薇病情,還安慰我,讓我想開點。我藏著內(nèi)心驚喜,感謝醫(yī)生勸慰。一心等方白薇死。只有她死掉,生活才能豁然開朗。為此,在我哥看來,我有絕后的傾向。只要我不結(jié)婚、不生子,我的財產(chǎn)就是侄兒的。
侄兒年幼,不可能從我消失中嗅到危險。也許會抱怨,出去玩,怎么不帶上我。
奧黛麗會不會想著我?
奧黛麗不是真名,是藝名,與她黃色卷發(fā)很配,顯得洋氣。奧黛麗是個小姐,與費雯麗、瑪麗蓮等幾個女孩,像群蟑螂一樣,藏身在商務(wù)酒店。過了晚上九點半,這群不知給客人踩死過幾回的蟑螂,在酒店滿血復(fù)活。洗澡、化妝、換衣、灑香水,這一套程序已熟練。然后用手機撥打房間號。開工時,客人正經(jīng),她們便正經(jīng),捏腳、按摩??腿瞬徽?jīng),她們便放肆,脫衣速度奇快,好像行業(yè)規(guī)矩是這樣,看到她們的乳房了,就要按相應(yīng)級別付錢。她們動作迅速,輕易就把客人的猶豫、忸怩、羞澀腐蝕掉,客人褲衩脫下來,露出私處,這單就成了。
我遇到的不是費雯麗,不是瑪麗蓮,是奧黛麗。奧黛麗比我小十多歲。她差不多在下午三點的時候,會打我手機。總是那一套,她說,哥,想你啦。我開她玩笑,說,哥不姓錢。她嗤嗤笑,你不來找我,我可去陪別人了。陪別人,就是找別的男人上床。
有一晚,我與客戶吃飯。酒喝多了,多到自己都不知道怎樣進了賓館。睡到半夜醒來,才知道自己睡在地毯上,沒注意有個女人睡在床上。那個女人就是奧黛麗。那時,我還不知她叫奧黛麗。她看到我站起,從床上坐起來道,哥,你要喝水不?我嚇了一跳。我看到了她上半身裸著。再一看自己,也裸著。我知道了,她是只雞,不知哪個熱心客戶給我安排的。我捂住私處,對她道,快走快走。這口氣不好。我對主動的有想法的女人,口氣都不怎么樣。方白薇影響到了我,讓我潛意識里對這種女人有厭惡感。她聽出我的惡感,叫道,啊呀,這么快就不認人了?才多長工夫,翻臉比翻書快。我問,給過錢了?她說,給了呀。我說,既然拿了錢,你可以走了。她說,大半夜,外面冰天雪地,我可不走。說著,鉆進被窩。房間里雖打著空調(diào),我還是覺得冷,暫不與她口舌,到衛(wèi)生間開了熱水沖澡。她貓一樣走進來,我連忙叫道,出去出去。她一屁股坐在馬桶蓋上,不說話。我說,你想多拿點錢?她搖頭道,一個人挺無聊,回去干嘛。奧黛麗那句話中,有某個地方讓我心軟起來?;蛟S是一個人,或許是無聊,或許是不想回去。往日回到空蕩蕩的房中,我常有這三種想法。心一軟,就被她纏住。與她交往一陣后,我產(chǎn)生了隱秘想法,覺得自己就該娶她為妻。她人漂亮,不算貪心,臉皮厚,不在乎廉恥。只有她這樣的,才能去對抗方白薇。我覺得,可以先不娶她,等她為我生個孩子再說。有了孩子后,結(jié)不結(jié)婚看情況定。為此,有一段時間我把她全包下來,在床上不戴套子。她沒反對,說,想清楚,到時就黏住你了。我半真半假地說,黏吧,歡迎著呢。我失蹤的那天下午,她應(yīng)該撥打過我的手機。她以為我故意沒接,會每隔十五分鐘打一個,到后來實施短信轟炸。她無聊,又感到不痛快,發(fā)短信是她排泄無聊與不痛快的手段。她習慣坐在馬桶上,給人發(fā)短信、發(fā)微信、聊QQ。她的兩個手指,像是手機上長出來的。按虛擬鍵盤,那個速度讓我咋舌。這是她的職業(yè)病。她找不到我,并不會急,包養(yǎng)期還沒有結(jié)束,而我已把尾款全部付清??丛阱X的份上,她不會罵我死王八蛋。
10困在井底,我徹底懂得了父親。在方白薇面前,他臥軌自殺,遲早會發(fā)生??雌饋硎亲詺?,其實事情本質(zhì)是,他被方白薇捆上手腳,放在鐵路上。
因為,他愛方白薇,而方白薇恨他。
父親是強行占有方白薇的。這與父親聽到一種說法有關(guān)。那種說法隱秘,卻在棉紡廠流傳得很廣。大意是方白薇真正喜歡的男人,是廠政治部盧主任,父親只是方白薇干某種事的護身符。從后來事實看,這個說法,并不正確。后知后覺的父親,差不多是廠里最后知道那種說法的人。那種說法難聽,其合理之處在于,合理解釋了父親為什么能吃上天鵝肉。父親暴怒,但遷怒的不是方白薇,是棉紡廠嚼舌頭的工人。
夜里,父親捉住方白薇雙手。她立刻意識到父親要干什么了,極力掙扎,連聲叫,弄疼我了。父親用動作代替語言。他騎在她身上,將她雙手緊緊摁住。她拼命滑動身體,想將父親抖落下去。父親身軀左搖右擺,用臀部死死壓著她腰肢。她掙扎一陣,漸漸乏力。父親抓起她雙手,合在一處,單手抓住,另一只手空閑出來。見狀,她知道大勢已去,低聲哀求,不可以,不可以,我會死的。她眼神絕望,臉色慘白,雙唇在抖。父親的腳尖,像一把銳利的犁地鍬,將她兩腿分離開來。之后,父親緊緊箍住她腰肢,像條螞蝗叮在她身軀上。她在床上翻滾,也不能將父親滾落。她的兩手暴風驟雨般落在我父親臉上。無果,抓起床頭柜上的鬧鐘,將父親砸得頭破血流。
父親冷靜下來,看到滿身血污的方白薇死了一般。待父親下來,她撐起身體,目無表情,坐起。歇陣,她傻笑了。手抬起,要去空氣中抓什么東西,又跌落到床上,喃喃道,命,命。她的上半身向后傾,又挺住,只是數(shù)秒鐘,還是直直傾倒,后背砰的一聲撞在床框上,繼而腦袋咚地撞在墻上。人斜倒下去。父親跳起身,去扶她。她雙目緊閉,嘴唇緊抿,已昏死過去。父親搖動她肩膀,大聲呼喊她名字。她毫無反應(yīng)。父親傻了,跳下床,開門向父母求助。老人披衣起來,見兒子一身血污,大急,動刀了?沒,沒。父親答。這一身血哪里來的?奶奶問。這個問題破費口舌,父親指著自己房間道,她、她不行了。爺爺奶奶趕過去。見方白薇那副樣子,爺爺?shù)皖^退出,從自己房間里拿了件衣服,站在房門口將衣服扔給我父親遮掩下身。奶奶將方白薇平躺好,掐她人中。過了陣,方白薇醒來,眼神卻呆滯,直勾勾地看著婆婆。奶奶站起身,對兒子道,沒事,注意點就行。說罷,退出。
父親小心翼翼靠近,抓起方白薇的手。那手冰涼。他將那雙手捂在自己胸口,心疼地看著方白薇的臉。那張臉已經(jīng)蒼白,額頭還有細小汗珠浮現(xiàn),在電燈光下亮閃著。父親暗自責怪自己魯莽,心急。
那時,他不知自己犯的錯,有多大。
方白薇眼睛直勾勾看著屋頂,好長一段時間后慢慢轉(zhuǎn)向父親。眼神依舊是直勾,里面東西都給掏空。她內(nèi)心那只野獸,開始興風作浪。那只野獸,面目血肉模糊。她見過它,從她父親臉上。皮開肉綻的模樣,猙獰,可怕。腦袋右側(cè)上有很深的豁口,露著白色頭骨、新鮮殷紅的肉,掛著凝滯的烏黑的血。耳朵被炸裂,只剩一點殘體。右眼框已經(jīng)不在。圓溜溜的白色眼珠還在,被幾根血筋拉住,落在嘴唇邊。嘴長得很大,門牙缺了兩顆。這只野獸,當初在一瞬間闖進她眼簾。她仿佛被一道閃電從頭頂處擊中,七魂六魄尖叫出來,身體生出焦感。護城河邊的薄薄秋霧中,響起她尖細的聲音。她沒有能夠很快昏死過去,視線死死黏在那團血污上,挪不走。天空忽地變暗,她的瞳孔放大,野獸跳了起來,鉆進她的瞳孔,往她軀體里鉆。她無法抗拒,昏死過去。
勾引我父親,她就知道這一天會來臨。這次失去,即使事前知道,她也難以接受。她憤懣的是,連我父親這樣的人都能欺凌她,而她毫無辦法。
從十多歲走到現(xiàn)在,她每走一步都踏在得與失上。
那年,她把自己的外公嚇死后,跟外婆進城,投靠外婆娘家。兩人無語。天飄著蒙蒙細雨,外婆打著油紙傘,挽著包裹在前面走。方白薇跟隨。
那所房子已被充公,里面住進三家農(nóng)戶。這些農(nóng)戶,是城市被日軍燒殺搶掠之后,從外地舉家遷移來的,沒祖?zhèn)鞲?zhàn)爭過后,與日軍交鋒激烈的長江岸邊數(shù)座城市,城市人口大量流失。人口真空,吸引了眾多外地移民。這些移民帶來異地的文化風俗,與城市里的文化進行了復(fù)雜交媾。后來,這座院落連同歇馬莊所有房舍全被夷為平地,房地產(chǎn)商在原址蓋了一百套高檔別墅。歇馬莊地理優(yōu)勢在商業(yè)上再一次顯露出來。
在那個下著蒙蒙細雨的秋天,兩人離開歇馬莊后,再沒回去。
那時,寄人籬下,她活得不舒暢。沒有獨立房間,睡覺跟外婆擠一張閣樓上的小床。她的外婆都要看娘家媳婦臉色,何況她。她就是一個外人。她們是侵入那個家庭肌體內(nèi)的異物。那家大大小小十幾口人,沒人愿意她們到來。她看得出,人們嘴里不說,一些話在眼神里擺著,明晃晃。她要逃離,再住下去會郁悶而死。
她躲進了孤兒院。那里,生活著日軍屠城后的孤兒。并開始用洪孝瑛的名字。小時作鄰居,她知道洪孝瑛的家事。父母叫什么,做什么工作,在孤兒院盤問時,能大概說到眉目上。她感謝上天早做好準備,讓洪孝瑛成為童年玩伴。
三年后,她參加工作,住進棉紡廠宿舍。廠宿舍很擠,十人一間。但有張獨睡的床。
她的聰明,展現(xiàn)出來。跟著師傅做了一個月學徒,就勝任了工作。再過三個月,她的織布機前就掛上優(yōu)秀生產(chǎn)者的三角紅旗。那時,同批學徒還在挨師傅訓(xùn)斥。進廠后,她只去看過外婆一次。她借外出的時候,帶點外婆還能還吃得動的副食品,去看望。在閣樓上,兩人面對面坐著。兩人都不說話。對以往,她們都有一肚子想法,但始終沒有進行過交流。當初同睡一張床,話就在嘴邊,兩人都沒有說,萬言千語濃縮為沉默,風干成堅硬的隔閡。最后,她留下些錢,下樓走了。此后再沒去。多年后,她睡在宿舍的木床上,才想起,外婆也許已經(jīng)離開世界。
工廠的日子雖苦,但平靜。她迫切需要的平靜,在棉紡廠擁有了。平靜卻短暫。一天,車間主任拿著一疊紙進來分發(fā)。她朝紙上看了一眼,頓覺天昏地暗。那張紙片,是一張棉紡廠工人政治審查表。名字、家庭出生、出生年月日、家庭住址、配偶情況、父親名字及成分、母親名字及成分、其他家庭成員,這七項需要填寫的欄目。車間主任發(fā)完表格,高聲道,表格明天要交政治部審查,家庭成分都在另一張紙上列著,共有99種,大家對照準了再填寫,不要將工人填成地主富農(nóng)。有些女工發(fā)出了笑聲。她笑不出來,腦袋亂了,魂魄不在身上,也不知怎么熬到下班。沒有去食堂吃晚飯,就回到宿舍坐在床頭。她拿出紙頭看。她想為方白薇從99種家庭成分里找條生路。白紙黑字,來來回回看數(shù)遍,沒能找到。即使能夠沾邊、能夠含糊的身份,也沒有。她不敢想象填寫出的表格,多么觸目驚心。父親,漢奸。母親,漢奸之妻。哥哥,殺人犯,畏罪潛逃。外公,反動地主。外婆,反動地主婆。這樣一張表格,會狼吞虎咽地將方白薇消滅掉。她為自己變作洪孝瑛而慶幸。洪孝瑛是個真實存在過的人,在日軍屠城前住在方家的隔壁。當初,方家站在窗戶前,看著隔壁洪家驚叫著,被日本人趕到街頭,亂槍打死。大家呆若木雞。那些尸體里,還有洪孝瑛外公一家。他們進城躲避戰(zhàn)爭,選錯了地方。日本兵處決完洪家,往方家走來,帶走她的父親??催^殺雞儆猴后,她的父親沒有拒絕。要么一家死在街頭,要么順從合作。日本人用洪家十幾口人的尸體,警告她的父親做好選擇。
當初她不愛搭理的女孩,現(xiàn)在成了避難所。洪孝瑛的審查表好填。親人全亡,孤兒,家庭成分工人。這份表格,已死無對證。但她如坐針氈。被政治審查嚇到了。恐懼、不安,懷疑自己會不會露出馬腳,或遭人舉報。政治這東西可怕,它眼光銳利,思維清晰,精力旺盛。當初玲瓏八面的父親,還是被它槍決掉。她覺得,不要說審查,單是政治部的人拿眼睛看著自己,時間一長,身上骨頭都能給看穿。她斷定,自己不是廠政治部的對手。此刻,繼續(xù)冒充洪孝瑛,她覺得自己處在了外公抉擇的境地上。政府給過改過自新的機會,外公心存僥幸,負隅頑抗。這就是外公的教訓(xùn)。政治審查需要如實填寫,這也是政府給的一次機會。她的選擇,卻與她外公一樣,鐵了心去蒙混。
世事變化,讓她越加惶恐。覺得僅憑洪孝瑛的身份,并不保險,她要往更隱秘處躲藏。
她決定嫁人。對于嫁人,她平時不去想。嫁給誰是個兩難問題。她不想嫁給相貌平平、毫無氣質(zhì)的男人。她所愿的,是家庭成分好、長相出眾、富有氣質(zhì)的男人。比如廠里的、區(qū)里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但又怕得不償失。進入領(lǐng)導(dǎo)干部之家,在政審上會更嚴格,會引火燒身。嫁給廠里工人,低調(diào)穩(wěn)妥,可以得到安全。但放眼棉紡廠,她看不到一個值得嫁的工人。那些男工,舉止粗俗,言語庸俗。對男工得出這種評價,她生出驚恐。自己中資產(chǎn)階級闊太太的毒太深了。把自己一層一層剝開來看,自己邪惡、反動,骨子里是不折不扣的反革命。這足夠讓她被拉去槍決掉。心涼。要活下去,必須嫁給相貌、氣質(zhì)平凡普通的工人,潛伏進革命家庭。這樣,就有兩層偽裝。
我父親在這個名單里。他排在第六個。方白薇在棉紡廠的河邊,與前五個男工搭訕失敗后,對我父親下手。這點,父親到死前,才有人告訴他。知道后,就失魂落魄。
方白薇第一次搭訕我父親便成功,如同搭訕前五個男人。兩人沿著溪河走到街拐角,各自走去。道別后,微笑在父親臉上蕩漾。而分手后的方白薇,用無比惡毒的語言痛罵他。豬狗不如,癩蛤蟆,滿身膿包的貨色,不要臉天下第一號,要遭天打雷劈。一搭訕就上鉤,讓她生氣,也失望。低著頭,她眼露兇光,反反復(fù)復(fù)罵。
其實,前五個男人,也是一勾便迷,全被她在痛罵中否決掉。我父親也曾被否決。陰差陽錯的是,她感覺事情不能再拖,要回到現(xiàn)實。想了陣,覺得選誰都一樣,牛糞狗屎,一塊臭似一塊,決定當機立斷,選我父親這塊狗屎。
隔天,等我父親出現(xiàn)在面前時,她接過書,心里惡罵,臉上表情卻生動,對我父親燦爛一笑。這笑蘊含她的功力,帶著曖昧、親切、暗示,是她小時候在太太群里所學。那群太太,要緊事是討好、黏住丈夫。會笑很重要。父親享受了女人頂級層次的笑。他腦中一空,里面春花怒放,一團粉色霧靄彌漫開來。
與我父親談對象,她身心割裂。矛盾最激烈的一次,是在工人文化宮看完電影,她拉著我父親的手,跑進巷子親嘴。那一次,她差點殺了我父親。她的手已在門樓上扣下半塊磚頭。砸下去,將沈太良腦袋砸爛,是找死,她清楚??删瓦@樣嫁人,也是找死。她被矛盾拉扯,痛苦得渾身顫抖。
彷徨猶豫中,她帶著失望的心情與微笑的臉龐,嫁給我父親。
喜酒辦過,她與我父親睡在一個被窩里,心里踏實,過一會兒又郁悶,不能忍受自己就這樣讓這種男人糟蹋。父親喜滋滋脫衣上床。她一動不動側(cè)身睡著,裝作太疲倦,不知不覺睡著。父親在她身邊躺下。手不敢動,合攏著放在胸口。但她已感到,我父親胯間的東西,火燒火燎。過了陣,父親伸手慢慢觸摸她后背。她沒給出反應(yīng)。她閉著眼睛,警惕我父親下一步的舉動,父親可能會把沉默當作允許。果然,父親的手向她前胸爬來。她嗯了一聲醒來。她知道,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按捺不住了。她羞澀地笑道,呀,我自顧自睡著了,都沒注意你上床。這句話效果很好,她讓我父親的手退了回去。父親笑著低聲道,你今天肯定會累。她想,這個人蠻惡心的,給出這種暗示,便嗯了一聲,道,我們結(jié)婚了,你現(xiàn)在是我最親最親的親人,我們可以正大光明做那件事了。父親的臉蕩漾起紅潮,醉酒一般。見我父親這模樣,她深感惡心,便俯身將嘴巴伸過去,在我父親嘴上親了下。她的胃一陣抽搐,心里在叫,果真,那嘴巴惡心。她卻在我父親耳邊小聲道,能夠每天跟你親嘴,我真的感到幸福、踏實。好了,睡吧。父親怔了下,對她說,結(jié)婚不是這樣的。她內(nèi)心冷笑,要看這個癡呆貨怎么賺她便宜,便說,不這樣,還能怎樣?我父親的臉更加紅起來,道,還可以做些別的事。她問,不是親過嘴了嗎?父親說,不是嘴巴,是……下面。她想,這貨果然龜頭充血,便裝出吃驚的樣子,下面?什么下面?我父親支支吾吾起來。過了陣,才說,我摸你下面?他以為她真的不知下面是指什么,沒等她說話,一只手試探著摸索過去。她猛地將我父親的手打掉。那一刻,她慍怒,這個男人太粗俗太無恥。她將我父親的手打掉,捂住自己的臉,害羞道,你要做什么呀?你再做羞死人的事,我去告訴咱爸咱媽了。父親怔住,只能硬生生將一團火熄滅。新婚之夜,她睡得警醒,時刻防備我父親暗自動手。但一夜無事。早晨,她穿衣起床,進到灶披間做早飯。白天,她要演好新媳婦的角色。
與公婆吃罷早飯,她到棉紡廠去。新婚,廠里有三天假。但她急著要到廠里辦一件事情。她找到政治部,向盧主任提出要修改政治審查表。她對盧主任說,我有了新家庭,要及時報告給組織。盧主任看著她,笑了下道,那就填吧。盧主任拿出張新表。她心安了些。重新填寫了表格。在配偶一欄上,她寫下丈夫沈太良的名字及家庭成分。在其他家屬欄中,將公婆以及小叔子名字填上。她沒見過小叔子沈二良。沈二良在抗美援朝中犧牲,沈家是革命英烈之家。這就是我父親能夠娶她的原因。填完,她將表格細細看一遍。戰(zhàn)爭孤兒與革命烈士家庭,這張表格讓她踏實,為自己能夠享受兩個死者的恩澤而慶幸。
此后,她常去盧主任那里。她始終覺得,自己總有一日會被盧主任捏在手心里。要過盧主任這一關(guān),與其害怕躲著,不如主動接觸。于是廠里傳出閑話。父親差不多是廠里最后一個知道這個閑話的人。一天,他蹲在地上修機器,兩個女工沒看到他,靠著窗講方白薇如何如何。那些話難聽不堪,年輕的父親臊得沒敢立起身,默默蹲在地上。父親回家就強行將她睡了。廠里人的閑話,其實都錯了。她根本沒想把身體給盧主任。盧主任非長相英俊、風度翩翩的男人,也是粗鄙至極。對她來講,給一只豬糟蹋后,再給一條狗去糟踐,是不可能、不被允許的事。
11作為一個母親,她向兒子講述以往,淚眼婆娑,不加掩飾,動機是什么?那次,坐在方白薇兩米開外,我冷靜想過這個問題。我認為,方白薇最終認命了,投降了。她看清楚,她已成為一堆死灰。
我忘記了舅舅的警告。舅舅說,防備她,即使她表現(xiàn)出善意。
舅舅見識過妹妹的獸性。
在六十多年前,有次出廠門,方白薇聽到有男人喊,白薇,白薇。她暗自一驚。白薇這個名字,已經(jīng)銹跡斑斑,十多年時間沒人喊了。她不理睬,低頭加快腳步。聲音跟了過來。她抬頭,見父親方再佗正站在河沿那邊。一時間,她有些恍惚。但陽光正打在溪河邊的樹木上,風也真實地往臉上撲。我舅加快步伐跟過來。這下,她看得更加清楚,那人就是父親年輕模樣。我舅低聲簡短道,白薇,我,白前。方白薇一驚,是哥哥回來了。她的心一暖。哥哥現(xiàn)在長成父親模樣了。穿一套格子淡青西裝,頭發(fā)很明顯抹著發(fā)膠。她不動聲色,對我舅道,你認錯人了,我不是方白薇,方白薇是我小時候的鄰居。聽她這么說,我舅舅怔了下,道,對,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走。她跟著我舅舅往復(fù)興路公交站臺走。登上七路公交,兩人隔著數(shù)人站立。五站路后我舅舅下車,她也跟著下來。她跟著進了一家飯店。我舅將她帶上樓,打開房間,待她進屋后關(guān)上門。舅說,聽到了這邊許多事,不放心你,偷偷回來看看。她知道自己的哥哥是真心,心里暖,想抱住哥哥哭一下,嘴里卻道,我就一個安分守己的工人,有什么怕不怕的,倒是你,不怕回來了就走不掉?舅說,這次回來,我沒用方白前的名字,一名普通的僑胞,回來一趟不會有事。舅說著,沏杯茶給她。她端著白瓷茶杯,看到碧綠的茶葉在杯中浮沉,久遠的記憶一點點復(fù)蘇。舅問,妹妹,你現(xiàn)在沒有牽連進去?她遲疑下,搖頭笑道,方白前,你也許太惦記你妹妹了,才將我看錯。我真的不是你妹妹,我是洪孝瑛,你小時候的鄰居。舅怔怔地看著她。方白薇笑下,說,你在外面過得還好?舅道,也難,在馬來西亞檳城經(jīng)營診所,但沒根基,生意一般。說著,拿出張相片給她。看看,我結(jié)婚了,這是我太太淑珍,這倆是我孩子。
她接過照片。照片上,四個人對著她微笑。細細看一陣,她將照片還給我舅道,恭喜你成家立業(yè),方家后繼有人。我舅收好照片,說,我回來有一個多禮拜了,各種方式打聽你。她笑,是嗎,你還蠻關(guān)心你妹妹的。
當然關(guān)心,我答應(yīng)要照顧她,對她好的。我舅說,我想讓我妹跟我走,送我到香港,我想辦法,帶我妹去馬來西亞。
她一驚,想歡跳起來。但忍住,笑著說,我要是你妹子,就去了。你要還沒結(jié)婚,我也就去了。話說得調(diào)皮,讓舅看她許久。他看不懂自己的妹妹了。舅沉默片刻,從行李箱拿出白色信封,遞給她道,里面有些金器,你結(jié)婚時用。
她鼻子發(fā)酸,但沒接,拒絕道,你還是頑固地把我當你妹妹,我最后申明,我真的不是方白薇。舅嘆口氣,將信封塞進她口袋。舅道,回來一次不易,你結(jié)婚時,我怕是回不來,先給你娘家人的祝福。她沉默會兒,沒將信封掏出來。
又聊了些日常,我舅帶她下樓,往餐廳吃飯。面前都是久違的東西。小籠包子,糖醋鯉魚,獅子頭。這家飯店的菜肴,口味是城市里最出色的。以前,她曾經(jīng)與父母、哥哥一起來品嘗過這里的特色菜肴。后來在夢中來過吃過,那些夢在外公家、外婆娘家、棉紡廠宿舍的床上都做過?,F(xiàn)在,夢中菜肴擺在眼前,她卻沒了胃口。
吃完飯,又說了陣話,兩人告別。
她乘車回廠。
進廠門,習慣往政治部那邊看一眼。那是她最討厭的地方,也是最害怕的地方。但每次進廠,她都要往那邊看一眼。有一次,她看見一個女人披頭散發(fā),被兩個束著皮帶的男人架著,往里面拖。那女人扭轉(zhuǎn)頭看她,臉上帶著詭異笑容。她看清,那個女人竟然是自己。她驚出一身汗。雖是幻覺,但她把這當做警告。她躲在洪孝瑛的皮囊里,活得太久,毫無作為。如此,終有一天她會被人剝掉偽裝,架進政治部,架進監(jiān)獄,架到刑場。以往,看政治部的那一眼短暫,目光一觸及那間屋子便離開。這一次,她的目光被政治部黏住了,掙脫不掉。如同被她父親那張可怕的臉黏住。她呆了陣,腳步朝那間屋子移動起來,越走越快。要干什么?干什么?她問自己。得不到答案。身體已快速到了門前,她看到自己的手抬起,將門推開。政治部盧主任剛進入視線,她嘴巴便吐出一句話,盧主任,我要立功,舉報小時候的鄰居,現(xiàn)在潛回大陸的反革命、殺人犯,漢奸之子方白前。這句話出口,她自己都吃驚、著急。自己再次失控。她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但嘴巴不受她控制。在盧主任遲疑間,她的嘴巴高聲喊道,快,別讓他逃了。
盧主任起身,叫上兩個保安科同志出門。她的身軀緊跟著盧主任,上了吉普車。車子朝我舅住的飯店駛?cè)ァ\嚿?,她有一種大哭的欲望。
她一時理不清為什么要哭。
也許是我舅那張照片讓她想哭。我舅帶著妻兒,在一樓梯拐角處拍攝了那張照片。照片上,木樓梯彎曲而上,樓梯口有張電唱機。前排兩個孩子,男孩貼著母親,女孩在自己的父親前站著,父親的手搭在孩子的肩上。她責怪,我舅為什么拍這張照片給她看。這張照片,那么熟悉,小時候家里也有張全家福。全家福上,她與父母、哥哥四個人,與哥哥一家四人站位一樣,照片里的樓梯與唱機也一樣。看到我舅的照片,她的心異常疼了下,妒忌和仇恨即刻生出來。她認為,我舅導(dǎo)致家破人散,他沒資格活得這么好。
另一種想法也在浮現(xiàn)。想為擺脫困境的艱難而哭。她懷疑,她的親哥已經(jīng)出賣了她。忽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不會無緣無故。哥哥或許已經(jīng)投降,跟政府合作,專門來捉拿她,戴罪立功。哥哥的房間、身上、皮包里,都藏著竊聽器。只要她開口承認自己是方白薇,就會有一群人,從隱藏之地沖出來,把她摁住,銬起來,五花大綁,送上刑場。不然,憑哥一人,怎么能夠找到她,站在她的面前。自己已經(jīng)被組織上懷疑了呀。這判斷,讓她絕望。
腦中很亂。她看到自己的身軀,透著急切的欲望,把盧主任他們帶到哥哥住的房間。她把這當作一次表演,讓自己演成無懈可擊的洪孝瑛。到了飯店房間,盧主任敲門,屋里沒反應(yīng)。盧主任讓人叫來服務(wù)員,打開門,屋里空無一人。她卻又生出驚喜和輕松,哥哥不在房間里,暫時躲過了劫難。她卻聽到自己的嘴巴說,快,問問服務(wù)臺,人到哪里去了。她覺得,自己在這一天散掉了,身軀散得七零八落,落在樓道里。她不知道究竟要什么。手、腳、心、眼睛、嘴巴各自有著想法。想法混亂不堪。她希望哥哥沒事,這愿望是真實的。她希望盧主任能夠抓到哥哥,這想法也是真實的。兩個念頭竟然全都是真實的,都是想要的。她跟著盧主任往樓下跑,腳踏在地板上,發(fā)出有力的咚咚聲響。四人迅速下樓,問服務(wù)臺情況。服務(wù)臺女人看記錄,不緊不慢說,客人已退房,可能乘船去了上海。服務(wù)員這話讓盧主任遲疑。她再次聽到自己嘴巴高喊,現(xiàn)在趕到碼頭,還來得及,我能認出他。
四人又往江邊碼頭趕。她身體瑟瑟發(fā)抖。她知道,將永遠失去哥哥。哥哥被抓住,她就沒了哥哥。哥哥沒被抓住,她也失去。她明白,哥哥知道逃跑,是因為看懂了她。哥哥竟然如此聰明,他在逃跑中,會換掉西裝,扔掉眼鏡,講一口本地話。這樣的哥哥,藏在人群中,很難被捉住。
果然,在碼頭一無所獲。四個人看著輪船鳴笛起航。
回廠后,她陷在某種情緒里。她猜錯了自己哥哥用意。哥哥出逃,證明哥哥沒出賣她,沒藏著錄音設(shè)備,沒想要將她從洪孝瑛皮囊里引誘出來,交給政府處理。在飯店前跟哥哥告別,哥哥擁抱了她。哥哥有了異感,仍舊用以往的擁抱方式,真誠擁抱、安慰、祝福了她。
這個故事,舅舅講過部分。方白薇講過部分。合在一起看,方白薇的身體里,那只野獸清晰可見。舅舅說,我后來看不到自己的親妹妹了,眼前只有一只野獸,露著獠牙,張著血盆大口。
12父親被那只野獸吞掉,毫不奇怪。方白薇潛伏在洪孝瑛身份里,野獸潛伏在她的軀體里,兩者潛伏在革命家庭中,隨波逐流。她備感煎熬。無論是物質(zhì)還是精神,日子都過得艱難,比在外婆的娘家還要不堪。難在心累。真累,她不想看到的三個人,日日夜夜在面前晃悠。時不時,還要被我父親壓在身體下。她發(fā)覺,我父親越來越大膽了,諂媚著就往她身上爬,那張臉異常難看。這種人不配有交配權(quán)、繁衍權(quán),絕種了世界才美好。她臉上保持笑容,心里匕首,時隱時現(xiàn)。她還要面對我們,兩個頑劣兒子。一個叫挺立,一個叫從容。都是什么鬼名字。長得都是燒餅?zāi)?,臉上雀斑像燒餅上的芝麻。她不能長久看兩個孩子,聽不得孩子叫她媽。眼睛、耳朵會疼,像進了硫酸。能將視線離開就離開,不能離開,就收拾一番,讓兩個孩子長記性,別在她面前晃悠。她有對兩個孩子大打出手的理由。
怎這么調(diào)皮?
不學好哇,叫你不學好!
為什么這么臟?為什么?
她用雞毛撣子抽打兩個孩子,力氣不大,過程卻綿長,打起來沒完沒了。
如果爺爺奶奶還在,我們兄弟還有保護。爺爺奶奶經(jīng)歷三年自然災(zāi)害,壞了身體,先后離世。我記得爺爺讓我聽肚子里聲響的情景。爺爺說,聽聽,里面在開火車。我卻聽不到什么。但爺爺堅持說里面日夜響著轟轟的聲響。爺爺說,垮了,崩潰了。沒多久,爺爺就死了。隨后,奶奶跟了去。
一家四口的生活,隨著光陰往前流淌。
棉紡廠舉辦批斗會時,緩慢的生活,發(fā)生了變化。一批牛鬼蛇神出現(xiàn)在棉紡廠,危險之感又盤踞在方白薇身上。但又不僅僅是懼怕。她感到驚喜交加。以往高高在上的廠長,低頭一聲不吭被普通車間職工批斗。批斗會氣吞萬里的氣勢,讓她身體里的野獸為之一振。她感到躁動,想,自己該有所行動,在這場革命里,不是被別人斗,就是去批斗別人。她立即到棉紡廠革委會舉報了我父親。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人選。妻子揭發(fā)丈夫,這革命自覺性,棉紡廠那群女工,何人能比,哪個不服。借革命的手,可以讓我父親從她身邊滾遠。
我要大公無私,舉報反動分子。方白薇對革委會盧主任道。
誰?盧主任問。
我老公沈太良,他骨子里是反動知識分子。
他算知識分子嗎?
算,怎么不算,機修工能算知識分子。她將我父親摁在知識分子位置上。
他反動,有什么證據(jù)?盧主任問。
有,當然有。我會向組織揭發(fā)。只不過,我本人請求組織能將我這種行為,作為大公無私的革命證據(jù),寫進我的革命檔案。
盧主任看著她笑笑,道,我們會實事求是記錄你的革命功績。
方白薇回到工具室,趴在一只木箱上,寫揭發(fā)材料。她想了陣,決定采用細水長流的方式,不把我父親全盤托出。父親等同于一塊肥沃土地,可以慢慢播種,開革命之花。在紙上,我父親成了“那個人”。那個人革命思想骯臟,私下沒人時,常講些不健康的反動故事,做些破壞革命生產(chǎn)的事。與我父親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她掌握了足夠多線索。比如我父親將廠里的薄鐵皮拿回家做井桶,將廠里的螺帽用在自行車上。廠里維修機器時,我父親如何裝病。如何對她非議領(lǐng)導(dǎo)。
寫罷,她細細讀遍,暗想,沈太良,這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寫好檢舉揭發(fā)材料,她沒立刻去廠革委會。這事重大,是第一次對工人階級下手,不能急。坐在工具室昏暗的屋里,她發(fā)了陣呆。一時又厭煩這種無止無盡的偽裝。活在世上真難,要裝到何時才能脫身?緊繃的身體一點點松垮開來。便由著思緒往過去時光里飄。父母、外公、哥哥,這些親人的臉,在記憶里浮沉?;腥舾羰馈W约翰湃鄽q,竟然經(jīng)歷如此多兇險之事。待廠大喇叭里播放下班時的歌曲,她驚醒過來,將材料鎖在工具箱里,騎自行車回家。
回家,就看到三張燒餅?zāi)樤阪音[。她不快,沒大沒小,缺少家規(guī)。三人一見她,恢復(fù)正常。父親挺著張笑臉,去給她自行車擦油。我們兄弟坐到八仙桌前寫作業(yè)。她冷臉下廚做晚飯。那時,她搟著面條,惡毒地想,權(quán)當做沈太良的送別宴。吃了面條,父親來了勁,晚上強行往她身上爬。她冷笑,這貨色果真容不得,嘴里卻道,你都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火急火燎干嘛,可要保重身體。
第二天,她上交了舉報材料。
如愿以償,她把最討厭的那個男人弄走,也用實際行動,表達出革命熱情。雖然沒徹底讓我父親消失,但父親此后要參加學習班。廠里的,區(qū)里的,都要帶著行李去。一去就是數(shù)月。學習結(jié)束,父親到農(nóng)村去接受改造,難得有回城的機會。她希望這個男人陷在農(nóng)村。但父親學會用土疙瘩刮屁眼,真心接受革命改造。她失望,決定再下狠手。父親被廠造反派從農(nóng)村帶回,戴上反動分子高帽,成為廠批斗會上??汀?/p>
父親成為反動分子時,她成為廠里風云人物。她進入廠革委會,后來成為革委會副主任,再后來成功地把盧主任揪成反革命分子。她身體里的那只野獸,肆無忌憚跑了出來。一時間,不再害怕什么。沒什么可怕。以前讓她心驚膽戰(zhàn)的盧主任,現(xiàn)在他的眼睛不再毒辣,在她面前低頭,不敢看她。她一喊名字,他就抖。棉紡廠里曾令她害怕的一切,都被她打碎。接著,她勇斗丈夫的事跡后,又增添一件名聲大噪之事。她從廠五車間,憑借政審表,挖出一個隱藏很深的反革命分子。這個男工,其父是國民黨軍官,手上沾滿了共產(chǎn)黨人鮮血,后跑到了臺灣。這個男工,上船前與家里人走散。變化了名字,一直隱藏著。
哥曾經(jīng)帶我去看過棉紡廠的批斗會。我們擠在臺前,看十多個批斗分子被押上臺。我們的母親——那時我喊她媽、想取悅討好她,是批斗臺上最有權(quán)威的人。母親的聲音,高亢尖利,通過高音喇叭刺向四面八方。她手一舉起,臺下人群振臂高喊。她手向下一壓,人群鴉雀無聲。然后,她手臂一揮,一隊批斗對象被押上臺。他們頭上戴著又尖又高的帽子,帽子上寫著反動走資派、反動右派,還有一個是反革命分子。一上臺,被批斗分子被人從身后拿捏住手臂,身體往前傾,頭顱低垂。我看到了父親。父親臉上有一塊青腫,下巴上,胡須茂盛。整個人更加骯臟。我已好久看不到他了。要不是胸口掛著有他名字的牌子,幾乎認不出他。我趴在臺前沿小聲喊,爸,爸。我想提醒父親,堅強點,不要讓別人一看就是壞人。父親將頭微抬,看到了我和我哥。一瞬間,他臉上有尷尬神情,還抿嘴笑了下。我看見父親嘴巴動了下,好像是問,你們還好?我沒聽清,但點了頭。父親那模樣,讓我難堪。
半年后,父親臥軌自殺。他用尿?qū)⒀澴恿軡?,然后用褲管絞彎兩根窗戶枝。拖著殘腿,從看押點后窗跑出。右腿已被打殘。沒回家,直奔穿城而過的鐵路而去。仰面躺在鐵軌上時,面對的是漫天星星。父親靜靜躺著,等待火車到來。在與方白薇談對象時,他曾夸???,要帶她坐火車,天南海北去看祖國的大好河山。每次看到通向遠方的鐵軌,父親心里會涌出熱騰騰的激情。父親曾對我說過,鐵軌連接遠方,遠方有美好事物。那些美好事物,都被錚亮的鐵軌串聯(lián)。結(jié)果,他沒機會坐火車去遠方,只能躺在最喜歡的鐵軌上等死。每天寫交代材料,已把所有的話說盡。父親不相信方白薇不愛他,會把他往死里整。結(jié)果他扛不住了。有人把方白薇寫的揭發(fā)材料,給他看。有人跟他講了方白薇的初戀故事。父親一下沉默,沒再說一個字。一失俱失,他的世界崩塌掉。
父親以四分五裂的方式,結(jié)束了人生之旅。這是一趟糟糕的旅程,死時他還不知自己的妻子不叫洪孝瑛,叫方白薇。
他還有一件事不知道。
他從棉紡廠看押點逃離,看守立刻報告給方白薇。方白薇帶了三個廠民兵在后面追趕。他們看到我父親爬上鐵路,躺在鐵軌上。父親畢竟是方白薇的丈夫,有民兵想過去將他拉起。方白薇制止,道,他這人就不怕死?未必,等著看好戲?;疖囈粊?,他會鬼哭狼嚎地跳起來。四個人躲在陰暗處看。過了一陣,火車轟隆隆駛來。二十多秒后,火車發(fā)出一聲尖銳刺耳的聲響,停住。父親已被車輪碾過。方白薇沉默片刻,道,懦夫,果真是懦夫,竟然畏罪自殺。
方白薇的懷疑,有一半是真的。她不相信父親這個又愚笨又普通的人,會有勇氣去死。
她震驚,但還有些興奮。剛才,她立在暗處,焦急地等火車過來,將我父親軋死。父親死了,她感到一陣輕松。
這一點,她當著我的面,默認了。
13在去年那個該死的夏日早晨,我去看過方白薇,臨走時,她用哀求口吻說,我想與你談一次。她看著我,手在抖著,頭在搖晃。見我不作聲,又道,我是個隨時要死的人。一死,這些事就沒了。
我說,沒時間。
她說,你聽聽吧。我感覺身體不行了,但有些事,特別是你父親的事,總要給你們一個交代。
她抓住了我為數(shù)不多的弱點,讓我停留下來。
給公司打完電話,我說,要不叫挺立也來聽聽?
我其實還保持著警覺。
她搖頭,道,他那智商,不適合聽這些事。
她坐在藤椅上,我坐在兩米開外的骨牌凳上。我們中間,擱著一張四方桌。一坐下,老宅里的往事在心里彌漫,有股銹鐵與檸檬混合的味道。眼前的院子,還是舊日模樣。墻下端裸露著青磚,上沿處,石灰還沒剝落凈,呈淡青色。墻角,有棵齊墻高的扇子樹。那是爺爺栽下的。地面上,從院門到屋子正門是青石板,其余地方,由鋪著青磚,是青苔孜孜不倦要占領(lǐng)的地方。如果院子有生命,那么它現(xiàn)在看起來已很蒼老,暮氣沉沉。它缺乏生長營養(yǎng)。院子的營養(yǎng),是人氣。現(xiàn)在方白薇獨住,院子生出陰氣。我想起,小時候,夏天傍晚,一家人圍聚在院子里吃飯。父母加我們兄弟坐在矮桌四周吃,爺爺奶奶端著飯碗,坐在邊上吃。院子里,生氣十足。
往事,我已從父親材料中,從舅舅講述中,得到三分之二。加上方白薇的視角,歷經(jīng)八十年的故事,完整起來。
她斷斷續(xù)續(xù),從父母之死,舉報哥哥,講到我父親之死。她怎么卑劣地嫁給父親,她怎樣對我父親和我哥倆恨之入骨。她如何被身體里的野獸驅(qū)使。我沒想到,她講得那么誠懇,坦白,沒有保留。連隱晦的細節(jié),并不適合給我講的內(nèi)容,都慢慢道出。
她當著我的面承認,以前的確恨我。我出生時,她恨,因為我是她的恥辱,也是另一根釘子,與哥哥一樣,將她釘在她噩夢里。還有,她不喜歡我聰明。怕我識破她。她的教訓(xùn)是,人太聰明不好,會惹出麻煩,如她自己。因此,硬要矮子里面選高個,她選擇了沈挺立,而非我。她也曾想給我父親生機。在廠革委會時,她要求父親寫交代材料,把與她認識、生活的經(jīng)過寫詳細。父親那些材料,她一個字一個字讀了。但始終沒有感覺。為此,在父親寫了五遍材料后,她放棄掉父親,讓人把自己當初揭發(fā)材料,送到父親手中。然后,她站在鐵路邊,冷靜地看著父親走上絕路。在她四十六歲那年,受到打擊后,其實是絕望的。她找不到對手,對手全部消失。空洞,帶來懼意。她怕空洞。最終,她發(fā)現(xiàn)了我這個對手。
如此復(fù)雜,陰暗。我沉默,靜靜聽。內(nèi)心,巨雷不時炸響。
那年,大革命被喊停。如魚得水的生活,風消云散,方白薇遭當頭棒喝。她收起革命時期的面貌,穿上棉紡廠工作服,積極撰寫反思材料,對自己的狂熱行為進行自我批判。
她回到紡織車間,繼續(xù)當紡織女工。聲名已狼藉。說到她,人們就說,那個女人毒,雖模樣漂亮,卻心狠手辣,連老公都不放過。這壞名聲,讓她被諸多事物拋棄。她不會再有第二個丈夫。我父親被方白薇批斗的凄慘場景,人們記憶猶新。那些死了妻子的男人,再窮再丑,也沒膽把她娶回家。聽到這種議論,她感到可笑,她不會重踏覆轍,好不容易擺脫我父親,不會再入火坑,隨便把身體給男人糟踐。
日子簡單起來。她不用隱藏。雖落寞,但不痛苦,覺得自己參加革命,本意為了保命。被人們拋棄,不妨礙保命,為何要痛苦。
但痛苦源源不斷。
改革開放,讓她懵住。社會上不講家庭成分,跑到臺灣的國民黨人也可以回來看看。這讓她很失望?;四敲创蟠鷥r,才成功活下來,這代價轉(zhuǎn)眼作廢,毫無價值與用處。她還沒緩過氣,世間在她眼前發(fā)生巨大變化。下海經(jīng)商、萬元戶成為社會熱門詞。后來,社會上出現(xiàn)了一批富起來的人群。作為棉紡廠改制后的一名普通工人,她看到了四歲前的生活。但那幸福生活是別人的,與她毫無關(guān)系。棉紡廠有群婦人,辭職經(jīng)商,再過一段時間遇見,她們居然身著名貴服飾,開著名牌汽車,住進寬敞住宅。她異常失落,心生不甘,富貴生活,竟然讓那群原本不起眼、資質(zhì)平平的婦人過上了。她們那么粗俗,沒有修養(yǎng),沒一絲氣質(zhì),竟然一身珠光寶氣。
她仿佛忽然才發(fā)現(xiàn),年紀已四十六歲,還是個寡婦,獨自帶著兩個兒子,過著緊巴巴的生活。頓時大驚。驚得不敢看鏡子。那個穿著洋裝的小女孩還在心里,臉卻變得丑陋不堪。匆匆行來,年輕美貌都丟掉了。丟掉的是自己要的,得到的是自己不要的。
社會不會回到以往。她死心,試圖回到真實身份中去。她去找我舅,未果。她夜夜哭泣,淚濕枕巾?,F(xiàn)實很柔軟,包裹她時又堅硬無比,不讓她脫身。她漸漸活成邋里邋遢模樣。臉浮腫,頭發(fā)稀少,臉皮似蛤蟆皮般粗糙,兩眼暗淡無光。作為最后的掙扎,她到派出所去自首,也未果。她永遠陷在洪孝瑛的殼里,掙脫不出。一生都不可能了。
她說,活到如今,我最難以接受的,是活到反面去了。竟然什么都活到了反面,把漂亮活成丑陋,把優(yōu)雅活成猥瑣,把相愛活成折磨。
她當著我的面嗚咽,臉上老淚縱橫。
當時,我認為方白薇認命了。她也以為自己認命,向命運投降,放下一切,不再反抗。這也許是真的。只是,我激怒了她。
我說,你把過去講一遍,就算了結(jié)?就可以讓我同情你,擁抱你?
她說,我只想走得輕松些。
她的話,我懂。很自我的方白薇,終于低聲下氣向我舉手投降,認同我這個兒子,把我的成就,作為她的榮耀。
我站起來。
她急了,說,你要理解我,同情我。
我怎么能同情她。父親答應(yīng)嗎?我說,別人的命,是別人的命。
她不再說話,怔怔地看著我。
可能就在那刻,她把丟棄的東西,重新?lián)炱饋怼?/p>
如果我沉默地離開老家,離開許烏巷,現(xiàn)在不會落到這個地步。是我把一場告別,變成謀害。
很后悔。
現(xiàn)在,在黑暗中,我想,無法逃脫,也不要相信七天之約。這口黑漆漆的廢井,就是告別人生之地。我覺得可笑。太好笑了。我為方白薇花了筆錢,預(yù)備好墓穴,而自己倒要躺在這井底,不知何時才會給人發(fā)現(xiàn)。
在巨大的疼痛中,腦袋連續(xù)空白、斷片。我知道,又要落進死寂中去了。能否醒來,是個問題。命這東西,真的忽東忽西。我哀嘆。
14以前,我一直不理解,為何沈挺立是我親兄弟。我和他完全是河水與井水,不搭道。除了老家,我們沒共同語言。平時,我懶得理他,他也懶得理我,各活各的。我懶得理他,是他對我的工作生活無益。他懶得理我,是覺得我?guī)退?,給他錢,理所應(yīng)當,不需要多說話,多動腦子。
在我落進枯井的第三天,他到方白薇那兒去。
方白薇已經(jīng)在等他。
方白薇對他說,你弟的公司,現(xiàn)在歸你。
他一驚,不信,說,弟那么精明,會把公司給我?
方白薇說,不想給也不成,現(xiàn)在他已無法拒絕。
怎么會?他問。
是這樣。方白薇聲音高起來,他現(xiàn)在已被我封在井底。
他再吃一驚,這這……公安不會找麻煩?
罪由我頂,沒你事,放心。方白薇說。
那公司我真的可以拿來?
你弟死后,公司還能給誰?方白薇說。好多錢吶,你一輩子都花不完。
他說,是嗎?太好了。什么時候能夠去公司?
快了快了,你別急。方白薇說。
成,我趕緊去吃頓好酒。他喜滋滋地走了。
我猜測,方白薇這番話,出乎她自己意料。她又不能控制自己。身軀里那只野獸,成功把我封進枯井,信心倍增。它跳出來,在操縱她。她要死了,馬上,很快,朝不保夕,那只野獸要重新找個身軀安家。它選擇了沈挺立。
沈挺立踏著許烏巷的青石板走。越走越慢。走到巷口教堂那里,掏出手機報警。他對接警人說,我弟可能快要死了,趕緊來救他。
就這樣,奄奄一息的我被救出來。方白薇坐在那把藤椅上,眼睜睜看著院子里的警察、醫(yī)務(wù)人員。這時,她沒了呼吸。
后來,我謝沈挺立。他說,我當然要報警了。我知道,經(jīng)營一個公司很難很難的。我睡得好吃得好,受那個苦干嘛。
萬事皆有因。這就是他做我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