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安
他要找的那本書并不在他查詢到的圖書檢索碼上標注的那一排書架上。這可糟糕了。難道這本書根本就不在書庫里,只是圖書館還沒有及時更新他們的網(wǎng)絡(luò)系統(tǒng)?頭頂?shù)娜~狀風扇慢慢悠悠地嗡嗡轉(zhuǎn)著,搞得他腦子里面也隨之一起嗡嗡響著,站在那排書架前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不能就這么算了吧?!岸6_圻邸钡刈肆鶄€小時的火車來到這座西部城市,就為了找這本書,總不能因為它沒有在它該在的地方就算了吧。本來嘛,要是一切都是手到擒來的,自己做這些的樂趣又在哪里呢?他這樣給自己打著氣,活動起手腳來,向著館藏盡頭處的第一排書架走去。就從第一排書架開始掃架吧,他決心要逐本過目完這座圖書館里的所有藏書,直到自己找到那本書為止。
這座西部小城市的圖書館真是有夠不像話的。架上的書目凌亂不堪,一看就很久沒有排序整理過了,隨心所欲地胡亂插在一起??雌饋砉芾韱T對館藏進行的唯一管理,就是把養(yǎng)生書財經(jīng)書勵志書暢銷小說武俠小說都堆放在了入口處的前兩排架子上,其它書則扔在里面的架子上任其落灰。雖說有點過于敷衍,但似乎倒是效率蠻高的。
他在一排排書架中逡巡查找著,手指上粘滿了一本本書脊上積覆的灰塵,越找越有勁頭,越找越有信心。他認定,他要找的那本書,肯定就在這些錯亂的書架中的某一處?;腥婚g,自己仿如騎著高頭大馬的王子,殺過這些灰塵、時間和無視,拯救自己的公主于這亂世之中。他搖了搖頭,不,公主沒什么可救的,就拯救一下這本書。激昂強勁的進行曲莫名地在他的腦中響了起來,就連手指刮動書脊的動作都變得仿佛刺挑向敵人的長槍般充滿力量。
就是因為他如此積極自信的情緒吧,在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本書時,他一點都沒有“哇,真的找到了”這樣的興奮和意外感,而是一種混雜了“讓您久等了,救駕來遲”和“就知道你在這里”的滿足感。
那本書,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約有兩百來頁,塞在這家小城圖書館里倒數(shù)第三排標注著“軍事類”(難道是因為作者參與過戰(zhàn)爭?這也太可笑了)的書架上,從上往下數(shù)第7層,中間靠右的位置上。淡藍色的書皮,長久的灰塵眷顧讓它全身上下都凝固著一種視覺上怪異的煙霧氣。書脊靠上方五個黑色的宋體字標題——《如果一個人》??肯路绞亲髡叩拿枴咨?。
在各種文獻的犄角旮旯和網(wǎng)絡(luò)的幽深瑣碎處拼湊起來的關(guān)于這本書的信息,完全不及此時此刻它就在面前所帶來的沖擊更加強烈。一切都如想象中一樣平實而完美。它的裝幀既不花哨也不復雜,近乎簡陋的裝訂和設(shè)計與它此刻的境遇相呼應(yīng)。
他在這本書面前站了片刻,閉上眼睛,又張開,似乎在完成某種儀式。隨后他從自己的褲兜里掏出了一副白手套,戴好后,將書小心翼翼地從書架上一點一點地抽取下來。
將書遞給圖書管理員的那一瞬,他的心被好幾種情緒給同時拽住了:自己會不會馬上就要被識破了 (總是時不時會碰上這樣的事,那可棘手了);這位不像話的從不打理書架的管理員大爺怎么能一邊揩著鼻涕一邊就拿起書來;大爺會不會在檢索系統(tǒng)時發(fā)現(xiàn)這書是孤本然后決定不外借了;要是出現(xiàn)意外自己是該抓起書來拔腿就跑還是盡量斯文努力跟他們講講道理……
就在他思索著這些時,管理員大爺彈掉鼻屎,抓起書來,書名看都沒看,“biu”地掃描了他遞過來的借書卡,接著“啪啪啪”地在系統(tǒng)里輸入了幾個不明字符,就將借書卡和書一起丟還給了他。
這都什么嘛。借書卡上的這張臉,根本就跟自己的臉千差萬別啊。他用戴著白手套的雙手拾起了書和借書卡,向圖書館門外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過輕易地達成目標,反而讓他產(chǎn)生了些許失落。
圖書館門外,借書卡上印著的那張臉上,堆滿了不耐煩和憤怒。看到他走出門來,這張不耐煩的臉立刻用當?shù)卦挍_他大聲嚷嚷起來。
“唉唉唉,講好一刻鐘的嘛,看看看看現(xiàn)在多長時間了!兩個多小時了!你什么意思嘛你!里頭又么得大保健你搞這久!”
他端詳著這張臉。真的跟自己太不一樣了啊。過分的圓,過分的大,自己兩個半的腦殼拼起來才能有這樣的寬幅吧。
他心不在焉地講了幾句抱歉的話,掏出比之前講好的價錢還要多出50%的錢來遞給借書卡上的大圓臉,對方的嘴果然馬上就像安上了消音器,接過錢和借書卡后轉(zhuǎn)身就走,似乎是怕他過會兒就要反悔。
要是知道了他會愿意為得到這本書而付出多少代價,恐怕要反悔的人應(yīng)該是大圓臉才對吧。
他以前也曾經(jīng)遇到過無論如何找不到一本書,最終只能盜取圖書館里孤本的情況。只要決心夠大,臉皮夠厚,偷偷找到個監(jiān)控拍攝不到的死角把書藏進衣服里并不是件難事。但很快他就放棄了如此直接的盜取。技術(shù)含量太低了,太不體面了。這讓他感到自己得到的書上都蒙了一層不那么體面的負擔。于是他想到了租借他人的借書卡,借出書后上報丟失。上報丟失,不過就是賠付原書6到10倍的錢數(shù)而已,卻能夠就此擁有他苦求不得的藏書。與他對那些藏書的心心念念相比,這些錢簡直就不值一提。
當然了,這樣的方法也不能說就有多么體面了,但在他心里總好過于直接的盜取。何況,他尋求的這些書,都是極不引人注意的,冷門到南極的,恐怕除了他以外,在這個世界上再也無人在意的書。與其讓它們?nèi)諒鸵蝗盏靥稍跁苌铣洚旍o態(tài)吸塵器,當然不如通過他的呵護和愛意重獲生命。
坐在回程的火車上,他克制不住一次又一次將書從自己特制的防水防潮袋里取出來,摩挲著書皮封面,掀開來聞一聞書頁內(nèi)摻雜著濃烈土腥氣的油墨香,再一次又一次地將書放回到袋子里。他告誡自己要隱忍,不要現(xiàn)在就迫不及待地翻看起來?;疖嚕喼本褪菚植赖奈廴局貫?zāi)區(qū)。臺桌上充滿腥氣的泡面盒,搖搖晃晃的茶水杯,小孩子的零食和四處亂噴的口水,身邊乘客吃飯噴濺出來的醬汁……任何一種都可能成為珍藏書的殺手。
如果一個人。多好的名字啊。如果一個人。僅僅是這個名字就能勾喚起人的很多情緒呢。真是難以想象,作者孔尚是一個生活在其他所有人都在描寫戰(zhàn)斗情緒和鄉(xiāng)村題材的年代里的人??峙逻@個孔尚,也是因此而銷偃文海吧。
簡直是來自另一個次元的人,死去后,又回到那另外一個次元里面去了。只留下了這一本書,作為他曾經(jīng)存在過的證據(jù)。
他為了找這本書已經(jīng)忙乎了整整半年。第一次看到孔尚和他這本書的名字,是在另外一本他收藏的冷門書籍某一頁的腳注中。這本書的名字,和作者孔尚簡單幾個字的介紹,立刻就像八爪魚的吸盤一樣黏上了他。他開始借助網(wǎng)絡(luò)和書庫檢索尋找孔尚的蹤影,能夠找得到的都是些破碎不堪的信息,只字片語和再簡單不過的介紹。借助這些信息,他只能勉強拼湊出一個殘缺的輪廓。而孔尚唯一出版過的這本書,則完全探尋不到蹤影。
強烈的好奇和求而不得的焦渴,交錯折磨著他。只要停下手頭不得不做的工作,他就會被這些情緒反復占領(lǐng)。曾經(jīng)也有過一些時刻,當他特別渴望一件藏品時,他也被類似的感覺侵入過,卻從不曾如此強烈,如此持久,又如此攪合著個人情緒。到底是什么拉扯住了他呢?也許是孔尚在他幻想中不斷強化起來的孤寂身影。也許是簡短的書籍介紹中寫到這本書描述的是一個人的自我搏斗。也許只是因為他想要,卻還沒有得到。
直到幾天前,晚上洗澡時,他的頭頂被不斷澆出來的水柱拍打按摩著時,他猛然想到,孔尚出生的那個西部小城,會不會曾經(jīng)收錄過他的書呢?那個年代出書并非易事,尤其是這樣的小城中,不管作家最終出名與否,應(yīng)該是有可能被當?shù)貓D書館收藏的。
這突如其來的靈感讓他瞬間燥熱起來,他甚至沒來得及把頭頂?shù)南窗l(fā)水完全洗干凈,就圍上了浴巾沖到電腦前面去搜索。當他找到了這座離自己六個小時車程的西部小城那簡陋到只有一張背景圖一個搜索框的圖書館主頁后,顫抖著打下孔尚的名字時,他有一種預(yù)感:自己這個系列的收藏里要加上重要的一筆了。
搜索框抖動了半晌,出現(xiàn)了一條藏書信息。他軟趴趴地癱坐在椅子上,含著泡沫的水珠從發(fā)絲間滾落到他的鼻梁上。要知道一個好的收藏家,肯定同時也是一個好偵探。
不能再總是取出書來看了,他警告自己?;疖囎约盒睂γ孀拇蠼?,已經(jīng)用很奇怪的眼神盯著他看了半天了。自己再這樣不克制的話,可能會有比泡面湯、茶水漬和小孩口水更可怕的事情出現(xiàn)吧。
他把手上一直戴著的白手套摘了下來,疊了疊,塞進背包里。兩只手被手套捂漬出的汗液浸泡得又白又脹。他悄悄地把手縮到臺面下方,在自己的褲子上輕輕蹭干。
還有五個多小時的車程呢,他得強迫自己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對面坐著的年輕小伙子,正伏在臺桌上寫著什么。年輕小伙子穿著黑色跨欄背心,黝黑的肩膀和雙臂,竟然跟背心帶子的黑色分不出彼此來。小伙子一邊在一張紙條上寫寫畫畫,一邊在嘴里低聲地念念有詞。他聽了一會兒,看出來這個小伙子應(yīng)該是在計算自己的收入和花銷,那張紙片兒的背面,是他從銀行打出來的對賬單。
觀察了小伙子一會兒,他的思緒又忍不住繞回到了自己的收藏上來?!度绻粋€人》??咨兄?。這本書將納入他最為心愛的收藏系列中,甚至可能成為這個系列里他最為喜愛的藏品,之一(暫且還是加上“之一”吧,他的人生還有很長,誰知道后面還會發(fā)生什么呢)。畢竟,之前自己被它折磨了那么久。有點像愛情吧,有時候都分不清愛的是那個人還是那被反復折磨的感覺。他搖了搖頭。不,注定比愛情更深刻、更高明,也更純凈。
這個他最為心愛的收藏系列,叫做“一生只出過一本書的作家”。在他原本不算大的家里,這個系列從最初的幾本,逐漸擴充到現(xiàn)在占據(jù)滿了整整一面墻之多。聽聽這個系列的名字就知道了,被納入這個系列里的作家和書,全部都冷門到南極。他們大多數(shù)人的名字,都不曾出現(xiàn)在讀者眼前,就連專門研究文學的學者,恐怕也沒有人會去研究這些冷門的無名作家。有什么意義呢。用一位他曾非常崇拜過的文學教授在演講時說過的話來形容:時間是最好的過濾器,雜質(zhì)和砂子被一一濾掉,留下來的便是金子了。從學者們的視角來看,他收藏的這些一生只出過一本書的作家,就是被過濾掉的雜質(zhì)和砂子了。
他無法接受這樣的判斷。他也承認,自己那多達一面墻的藏書里,為數(shù)不少的書確實過于一般了,不論是在現(xiàn)在看來,抑或在當時看來。然而還是有很多的書,卻閃爍著驚人爍目的光彩,超越時代的卓越思想,令他每每讀起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為它們止不住地顫抖著。這些薄福的作家們,不過是缺少了一點點運氣,不是生不逢時,就是時運不濟,卻因此就成為了雜質(zhì)和砂子嗎?他無法接受這樣的判斷。如果這樣說來,我們都不過是雜質(zhì)和砂子而已。這一整座車廂的雜質(zhì)和砂子,坐著火車,從一座砂之城,搖搖晃晃地駛向另一座更加龐大的砂之都。所經(jīng)之處,皆為砂地荒野。
坐在他對面的黝黑小伙子似乎終于算完了。小伙子嘟囔著嘴巴,眉毛和眉心纏在一起,看來對于自己計算的結(jié)果不太滿意。小伙子將紙片翻過來背過去又看了兩遍,有些惱火地將紙片兒捏作一團,丟到了車廂地上,然后站起身來向車廂連接處走去,大概是想去吸支煙。
他左右打量著座位兩側(cè),并無人在特別留意他。他不動聲色地伸出左腳,用腳尖將小伙子丟在地上的紙片兒勾到了自己腳下。隨后裝作系鞋帶,俯身下去將紙片兒收在手心里,又緊了緊并不松垮的鞋帶。直起身子后,他發(fā)現(xiàn)斜對面的大姐又在用那種打量變態(tài)的眼神掃著自己。他裝作沒有看到,把眼神挪向車外。
就快到家了。就快了。就快可以安心地將這本書送入“一生只出過一本書的作家”收藏系列了。想想就讓人感到歡欣鼓舞啊。
盡管這個收藏系列,僅僅是他龐大的收藏陣營中藏品數(shù)量最少,也相對最為“普通”的一個系列,卻經(jīng)常給他帶來最強烈的快樂和滿足。他看著車窗外不斷掠過的砂地尷尬地笑了笑。難道是因為,自己歸根到底還是最熱愛文學的嗎?
鑰匙轉(zhuǎn)了兩圈半,房門掀開,一股塞滿了各種未經(jīng)分類的食物一起發(fā)酵過后的冰箱門拉開的氣味撲面而來。他深深吸了兩口,這是家的味道。他走進屋里,把門帶好。
父母留給他的這間兩房一廳小公寓,就是他在這座砂之都中建立起來的堡壘。雖然因堆積滿各類藏品而在視覺上顯得狹小局促,可它卻是他無比堅固的堡壘,據(jù)此便可抵擋住一切。
進門處是一只頂?shù)椒宽數(shù)母叩贸銎娴奶刂菩?。他可不是一個買鞋狂人,鞋柜里只有最低處的一層擺放他自己要穿的鞋,其它都用來放置他收藏的鞋子。他收藏的鞋子有兩類。一類是他在街頭上撿到的,被遺棄或丟失的只剩下一只的鞋。如果留心觀察的話,你絕對會驚訝于有那么多鞋子被孤零零地遺棄在街頭,每一只都講述著某個離別的故事。它們再也找不到跟自己配對的另一半了。另一類是制造出來時就不是為了給人穿的鞋子。它們有的鑲著三寸長的鋒利釘子,有的綴滿了重達幾十公斤的鐵環(huán),有的在鞋底縫滿了堅硬的金線,有的一碰就會發(fā)出刺耳的蜂鳴。
鞋架旁立著八個大型的鐵柜,基本占據(jù)了整個客廳的空間,僅留下一條通道供他穿梭進入里面的房間。每個鐵柜都是他特別定制的,由地頂天,隔水防潮防熱,鐵柜按照他的藏品內(nèi)容進行分類,大的分類下面又延伸出小的分類,小的分類下面還有擴充的支線綱目。因此,鐵柜打開里面是鐵架子,架子上分著鐵格子,格子里擺著鐵盒子,盒子里面還套著更小的盒子。每個盒子、每個格子、每個架子和每只鐵柜上都有紙板寫好的索引目錄,紙板目錄外套著塑料膜,用鐵框子分別固定好。
客廳里擺放的藏品,都是具有固定形態(tài)的物品。貓咪意外脫落的胡須,大言不慚丑到驚人的書籍腰封,被人遺棄的玩具公仔殘肢,寵物醫(yī)院隨意丟到垃圾箱里的貓狗生殖器和臟器,撕成兩截或撕得近乎粉碎的情書,陌生人咧著嘴打呵欠的照片,從未能夠寄到地方的明信片……凡此種種,只要是能夠引發(fā)起他興趣的,都收納其中,他還在不斷對收藏的品類進行著擴充。
他脫掉鞋子,在鞋柜中擺放好,光著雙腳悄悄地走進里屋,躡手躡腳的樣子,像是擔心驚擾到休憩在鐵柜中的精靈。
里面的兩間房,其中一間原本充作他的書房,現(xiàn)在也已擺滿了架子。這間房里的架子不是鐵制的,而是木質(zhì)的,而且每一排的間隔都相距較小。這是一間用來盛放聲音的屋子。所以架子上擺放的,是磁帶、迷你磁帶、MD盤、CD光盤、黑膠碟片和SD數(shù)據(jù)卡。房間最靠里面的地板上,則放置著一整套能夠播放以上聲音載體的音響設(shè)備:卡帶隨身聽、收音機、MD機、CD機、黑膠唱機、數(shù)碼播放器以及兩只功放喇叭。
木質(zhì)架子跟客廳的鐵柜一樣,進行了分門別類的劃分以及紙板目錄,記錄著他在各種地方收集而來的聲音:地鐵中素不相識的人們的爭吵,公共場合某些奇響無比的放屁聲,蒼蠅飯館里醉酒之人吹的牛,隔音極差的地下室里的人們的對話,建筑工地轟鳴的挖掘作業(yè),飛機火車上小孩子的尖叫哭喊,賓館隔壁房間男男女女的呻吟,失魂落魄的街頭痛哭,醫(yī)院里親人間激烈的爭吵……
除了他自己收錄的聲音外,這間房里也收藏了一些音樂。比如,他比較喜歡的一個系列——“一生只出過一本書的作家”的音樂類姊妹藏系——“一生只出過一張唱片的音樂家”。同樣冷門到南極的選擇,以黑膠唱片為主,一一擺好插在唱片架上。
他輕聲走進了另外一間屋子里。相比起這套公寓內(nèi)的其它空間而言,這間屋子算是最為寬敞的了 (現(xiàn)在就連衛(wèi)生間和廚房中都堆滿了他尚未來得及進行歸類的各種大大小小的盒子)。這間屋子里只有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張床,此外就是立在書桌旁邊的書架。那只陳列著他的“一生只出過一本書的作家”藏品的書架。
他把背包摘下來,穩(wěn)穩(wěn)地放好在書桌上?,F(xiàn)在還不是整理今天收獲獵物的時刻,他要先洗個澡。
洗澡前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走回到臥室,從書桌上的背包里,翻出來一張揉皺了的紙條兒。沿著紙條被捏皺的方向,他慢慢地一塊一塊地將被摩擦力粘著在一起的紙片兒剝離開彼此,逐漸把它展平開。皺成一團的紙心上,寫著一團難以辨認的數(shù)字。這一團的數(shù)字的腿腳都濃黑粗壯,跟寫下它們的黝黑肩膀小伙子簡直一樣。紙片兒的另一面,是一張當前余額是兩位數(shù)的銀行對賬單。
他對著這張紙片又坐了一會兒。紙片兒已經(jīng)平展得不能更平了。他揪住紙片兒的一角,把它拎到空中,然后放到兩手之間捧住,向客廳走過去。他站在客廳的幾只鐵柜子之間思考了下,打開其中一只靠墻的鐵柜,找到“新開啟”一格。格子里并排放著兩只稍大的鐵盒子。他輕輕地將紙片兒依著格子放好,打開其中一只鐵盒子,從里面取出了一本A4大小的收藏簿,把紙片兒嵌進了收藏簿里面。
不知是那個黝黑肩膀的小伙子蹙眉計算的神態(tài)刺激了他的想象,還是這些被寫下其實非常簡單的加減計算方程式又被揉爛的紙片兒本身引發(fā)了他的興趣,總之,他打算開啟一個新的收藏系列。
他一邊洗澡一邊思索著,這個系列收藏的內(nèi)容應(yīng)該限定為什么呢?被揉爛后丟棄的銀行對賬單嗎?不,這樣太輕易了,每個銀行門口的垃圾堆都能找到一大堆。何況,最吸引自己的部分也不是這個。嗯,應(yīng)該設(shè)定為,被人在上面寫過字算過數(shù),而后被揉爛丟棄的銀行對賬單。雖然這樣限定,可被收藏的范圍就一下子縮小了很多,但被收藏的價值和樂趣卻從而大大提升了。對,就這樣限定吧。
他抹干身上的水珠兒,裸著身子赤著腳,頭頂上霧氣蒸騰地走回臥室中。他坐在書桌旁,等身上的熱氣散盡,否則蒸汽會影響到書的干燥性。這些在昏天暗日的書架上蹲了不知道多少個年頭,長期失去人的體溫、手指的撫弄和各種污染源的書籍,實際上大多數(shù)品相保存得還非常好。但他是個事事小心的人,不想冒險。他隨手翻看些其它的書,干點雜事,一直等到自己的身體也干燥冰冷得仿如那本書一樣了,才從背包里掏出自己的白手套,戴好,將那本書取出來捧在手上。
整個世界,只有赤裸著的他,跟手上的這本書存在著了。其它的一切,都被抵擋在他的堡壘之外。他并不是只想占有這本書,他要真正擁有這本書。對于一本書而言,真正地擁有,唯有通過閱讀完成。所以,他不會把玩一番后就將書供之高閣,他要清晰地,干凈地,徹底地,反復地,閱讀并擁有它。
《如果一個人》??咨?。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這兩個字上面??咨???咨小,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任何詳細的關(guān)于你的資料能被查詢到了,孔尚。你知道嗎?你在意嗎?恐怕這世上只有我,只有我手上捧著的你的這本書,知道你存在過了,孔尚。你知道嗎?你在意嗎?也許你并不會在意吧,也完全不會想到,多年以后一個與你并無半絲瓜葛的年輕人為什么會比你自己還在意吧。
孔尚,生于1903年11月1日,寫作詩歌及小說,其妻于北伐戰(zhàn)爭期間意外身亡,為紀念亡妻著長篇小說《如果一個人》。卒于1936年4月,時年33歲。
這就是在別人書中最最不起眼的腳注處關(guān)于你的全部介紹了,孔尚。算上標點符號也只有72個字符。這72個字符卻自此整日跳躍在我的神經(jīng)海中,八爪魚般死死黏附著我。亡妻,亂世,戰(zhàn)爭,早逝,究竟是什么導致你最終銷偃人世的呢?你在意嗎?
他將書的封皮緩緩地抬起來。紙頁之間發(fā)出微微的噼啪脆響。這響動讓他感到一種激越的興奮在體內(nèi)奔流起來。扉頁。空白頁。版權(quán)頁。目錄。隨后是猛然頂入他眼簾的正文。
“什么都有過了。是啊。我們什么都有過了。攝人的壓迫的激越的刺激的。舒緩的安心的沉滯的危險的。什么都有過了。還有能夠繼續(xù)注入新的可能的信心。
費思量。不盡然。欲迂繾綣。又一山。
望過了又望去的浮影千帆。你手牽一匹白馬駐停在云霧之間。抬手,五指觸及時間。我能給你最好的東西,不是世界上已有的任何事物。而是一個你。
縫起刀劍。撩出羽翅。目窮千里之遠。
告訴我。呼喚我。對我說。騎著那匹馬走向我。
但不必說出口。不要發(fā)出聲。不需用語言??粗邱R知道那就是我。
你我所需,所有,所共存,便是那五指伸出后,碰觸到的時間……”
作家詩行般的語言灌注進他的身體內(nèi)。他的頭頂長出鬃毛,四肢伸展形為馬蹄,抬頭仰目即可長嘯。孔尚啊孔尚,一切都是值得的。殺過這些灰塵、時間和無視,一切都是值得的。
巨大狂博的欣喜層層包裹著赤裸冰涼的他。這欣喜無任何東西可取代。因為他知道,這是他與孔尚之間,世上獨此一份的相聚。
他不會跟同事談及自己的收藏。倒也不是擔心看到其他人用看變態(tài)的目光盯著自己或三三兩兩聚在一邊指點著自己竊竊私語——這樣的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過很多次了。他的收藏,是他的世界,他的生活,他的堡壘。而這份工作,不過是衣食之需,或說,是穩(wěn)固他堡壘的一些邊角料。他把這分得很開。他必須把這分得很開。
因此,即便周末花費了大量時間在火車上輾轉(zhuǎn)于兩個城市,又徹夜不眠地閱讀得來不易的那本書,他的疲憊積蓄到了一定的程度,但周一的早上他還是努力打起精神來按時去往公司。身體是疲憊的,但他的精神卻充盈滿了力量。隱秘的快樂和滿足感,無人有資格分享的獨特世界。
如果了解到他是一位如何奇特的收藏家,人們可能會對于他在一家能源公司中從事著乏味的行政工作而感到不解。他就是喜歡這樣單調(diào)乏味的工作。看起來娘氣十足的行政工作,是讓一家公司在紛繁的無序中創(chuàng)造出合理秩序的關(guān)鍵呢。小到每個月預(yù)訂了多少文件夾每個文件夾具體發(fā)放到哪里,每個人的辦公桌如何分配,大到公司獎懲制度如何設(shè)立,每年的年會該去哪里辦請什么級別的嘉賓……很多人以為決定一家公司能否發(fā)展得長遠平順的是產(chǎn)品利潤,其實,決定的因素不過是所有這些瑣碎的細節(jié)。
細節(jié)。正是細節(jié),讓他感覺到公司這個冰冷屬性的結(jié)構(gòu)機器產(chǎn)生出了一些具象的溫度,令人厭煩的程度有所降低。
他走到自己的工位上坐好。異常整潔的桌面上并沒有什么多余的雜物,他每天下班前都會整理一番再離開,每個周五的晚上則要進行大清理。但他還是習慣性地逐一打開所有的抽屜,按照內(nèi)心的節(jié)奏和順序,將所有物品和文件矯正位置,重新規(guī)整一遍。
不時有同事經(jīng)過他的工位,會客氣地跟他打招呼,他也會微笑著抬頭起來回應(yīng)。這些小小的打擾不會讓他太煩心,他將這些視為必要的間隔,可以防止自己過于沉浸于自我秩序之中。畢竟,這里不是自己的堡壘。
人力資源部的C君走過他的工位,人還沒有到,C君身上強烈的古龍水味道已經(jīng)沖進了他的鼻腔中。
他曾經(jīng)嘗試過想要收藏氣味。
氣味實在是令人著迷的存在。無影無形,沒有色彩更沒有重量,卻能夠含納住各種復雜的體驗,更重要的,是能夠含納住記憶。每個人身上都有獨屬于自己的特殊的氣味,更有趣的是,隨著相互之間的交錯,產(chǎn)生某些聯(lián)系,又可以共同創(chuàng)造出新的氣味來。如果氣味能夠被收藏,該是多么令人狂喜的事情啊。他試過用瓶子,密封罐,用海綿,用樹脂,用各種紡織物,但是都沒法長久地保留住氣味。而最讓他糾結(jié)的則是,就算可以在一定時間內(nèi)留存住某種氣味,這樣的收藏仍然無法反復欣賞。一旦打開了密封住的裝置,氣味就會迅速散失,基本上只能夠回味一次而已,最終還是會失去。于是他徹底放棄了收藏氣味的計劃。不能進行反復欣賞的藏品,便是不屬于他的,只屬于那些盛放著它們的容器。
如果他真的有了關(guān)于氣味的收藏,C君的氣味應(yīng)該會被他放置于“令人聞見就感到厭惡”的收藏系列中吧。
C君穿戴著一身叫人不快的氣味遠遠走來,路過他的工位時,意味深長地放慢了速度,似乎在故意窺看他收整書桌的動作。他下意識地停下了自己的動作,卻因此顯得愈發(fā)生硬,雙手僵直地擺在書桌上像是兩支多腳圓規(guī)。C君盯著他,他也盯著C君,兩人就這樣在彼此的注目禮中交錯而過,算是道過“早上好”了。C君看他的眼光,并沒有什么惡意,倒是充滿了看起來發(fā)自內(nèi)心的同情。讓他感到厭惡的,也就是這發(fā)自內(nèi)心的同情吧。
原本可以不必搞成這樣的。真是令人遺憾的結(jié)局。不過他認為應(yīng)該由自己來承擔這件事的主要責任。C君曾是他在公司中最聊得來的同事,因為用C君的話來說,“兩個人都是收藏發(fā)燒友”啊。他是在一次茶歇中偶然提及自己也會做一些“小小的收藏”的。當時如此說出口的原因比較復雜,說是一瞬間就涌上頭頂?shù)奶摌s心,抑或心門不小心被撬動了一下以為可以找到能夠交流的朋友,都不算是十分貼合的理由,但卻又都摻雜了一些。總之,在茶歇時聽到C君滔滔不絕地講起自己多么多么厲害的收藏時,他的嘴巴里輕聲溜出了這樣一句,“我偶爾也會做些小小的收藏”。
話一出口,后面發(fā)生的事情就像所有看起來能夠避免實則無處可避的事件一樣,滾雪球一樣碾壓過來了。先是兩人開始在每日茶歇時越聊越多越聊越相認恨晚,接著是C君盛情邀請他去C君家里品鑒藏品。實際上發(fā)展到這一步時,他仍是有能力適時停止的。因為他心里很清楚,如果自己接受了這樣的邀請,就意味著再下一步的發(fā)展便是自己必須以同樣的邀請作為回報。回應(yīng)C君的邀請時,他在某種程度上主動封閉上了自己的判斷。一種從未有過的沖動如小蟲子般咬嚙攛掇著他。他有些渴望有人能夠進入自己的堡壘中,哪怕只是作為過客,分享那么一點點自己在那個世界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榮光。哪怕只有那么一點點。
C君的收藏實在是乏善可陳。無非是男人們所衷愛的那些純粹物質(zhì),此外毫無意義毫無質(zhì)感的物品。鑲滿了各式寶鉆和貝類的領(lǐng)帶夾和袖扣,一些限量版的特制煙盒,幾箱國內(nèi)見不到只有在國外某些特定地點可以買到的雪茄,還有幾只算不上非常名貴的腕表。他幾乎是看在過去一段時間里兩個人交情的份上才積攢起耐心一一看完這些藏品,但還是露出了些心不在焉的馬腳。C君對于他的反應(yīng)明顯感到不悅,當即提出要到他的家里也去觀摩一下他的藏品,言下之意就是,既然你對我的收藏如此態(tài)度輕慢,看來就是你的收藏更牛咯,那就拿出來遛一遛啊。
他沒有推卻幾個回合便答應(yīng)帶C君去自己的家里看看。畢竟他早就想到了,也暗自有那么一絲期待的。
一進到他的家里,C君就呆住到幾乎除了點頭和嗯嗯啊啊之外做不出什么多余反應(yīng)的狀態(tài)。反倒是他,在最初幾分鐘的尷尬后,變得激昂而喋喋不休起來,拉著C君穿梭在不大的房間里,一項項地介紹著自己的珍奇收藏。神奇的是,他感覺到自己還在說著話的當刻,自己的魂靈便已抽離出了身體,掛在屋子當中的天花板上,冷冷地俯視著過度興奮的自己的肉體。那個在不停向他人介紹著自己世上獨一無二收藏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一個泄露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的蠢貨。他已經(jīng)無力去阻止這個蠢貨的行徑了。只能這樣飄在天花板上,冷冷地看著他。
那一天C君是何時,是怎樣,離開這間公寓的,他已經(jīng)不記得了。他只記得,自己在接近午夜時,才從之前的亢奮中恢復過來。似乎那飄在天花板上的魂靈終于又舍得回歸到身體中來了。懊悔嗎,談不上。終于滿足了嗎,不管是那可憐的虛榮心,還是那更可憐的企圖得到理解的心。似乎也談不上。也是那一刻,他明白了,所有的滿足,終究無法在其他任何人身上得到。惟有靠自己。
跟他在午夜魂歸時已想象到的情況差不多。第二日,還未挨到茶歇這個大家可以集體交換八卦的時刻,關(guān)于他是個變態(tài)物品收藏癖患者的流言已經(jīng)借由各類聊天軟件傳遍了整間公司。傳說中,他的藏品里不僅有大量女性的陰毛(陰毛的來路不明,大家估計這樣的變態(tài)是很難真的有女人愿意跟他上床的,很可能是他偷偷跑到女衛(wèi)生間里搜集而來),古老墓穴盜挖出的人骨碎片,苗族巫師專用的下蠱用品,甚至還有幾個大瓶子里用福爾馬林泡著的碩大完整的男性陽具(IT部門的一位同事信誓旦旦地聲稱在后臺數(shù)據(jù)中可以看到他經(jīng)常搜索變性整形醫(yī)院是否能夠黑市出售被割下來的陽具)。
他并沒有就以上任何傳聞進行解釋。在那個魂靈回到他身體內(nèi)的午夜他似乎就已經(jīng)想明白了所有的問題。當然,他的情緒還是偶爾會被這些流言和同事們的指指點點所困擾,但是同時,他的堡壘卻不同于以往地愈發(fā)堅固了起來。堅固到無可摧毀。
這個世界啊,就是如此地無序、混亂,而且無趣。有趣的人和事,總是在被無情地壓榨著。他可不打算為自己不是一個無趣的人而感到抱歉。
C君令人感到不快的古龍水味漸漸散開掉,并很快被旁邊工位剛剛坐下來的女同事身上更加濃烈的香水味取代。他又花了些時間繼續(xù)整理自己的書桌,然后開始今天的工作。為這個龐大無序的公司,制造些許令人安心的秩序出來。他把這分得很開。這畢竟不是他的生活。
他的生活,在九個小時之后方告開始。
作為一個從小就無法忍受自己有“浪費人生”念頭或行為的人,他給自己制定了一個嚴格的規(guī)定。每天(一天都不能缺少的,真正意義上的每一天)都要為自己的收藏增加些什么。不管增加什么都行,總之要增加些什么。哪怕是周末兩天剛剛到手了這么一項重大的藏品 (這兩天孔尚書里的字句時時回旋在他的頭腦里,他幾乎懷疑自己要幻視幻聽了),他也不愿給自己的規(guī)定打什么折扣。因此,下班后,他在公司樓下隨意吃了口食物,便又走到街上尋找今天的藏品。
在工作日里,他的收藏活動開展得相對比較松散。大多數(shù)時間他就是不設(shè)定預(yù)期目標地搭搭地鐵公交,在街頭漫步,遇到他已有的收藏中可以增補進去的,就增補進去,遇到他感興趣的,就收集起來開啟一個新的系列。方向性、目的性都很明確的收藏活動,他一般會放在周末兩天進行。因為越是有明確方向的藏品,越是需要耗費更多的時間、精力和錢。
鑒于他在火車上拾到了那張寫滿了計算公式的對賬單后打算開啟一個新的系列,他忽然想到,也許今天可以到幾家大的銀行附近去轉(zhuǎn)一轉(zhuǎn)。雖然銀行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但是應(yīng)該有不少上班族在這個時間才會去銀行自助服務(wù)機辦理業(yè)務(wù)吧。想著這個,他穿過馬路,向?qū)γ娴慕值雷呷ァ?/p>
這家銀行的24小時營業(yè)自助服務(wù)機前面有些空落落的,沒有如他所期待般擠滿了辦理業(yè)務(wù)的下班白領(lǐng)??磥磉€是時間不太對嗎?又或者銀行自助服務(wù)機實在是讓人感到痛心的存在 (無論是造型還是取款查款時的聲音都叫人焦慮),因此辦理完業(yè)務(wù)的人都會迅速躲開嗎?
他放慢腳步,眼睛里伸出了一雙探測器般在自助服務(wù)機四周的地面和垃圾桶里搜尋著。要是再夜深僻靜些,他倒能夠鼓足勇氣來直接伸出手去扒拉一下可疑的垃圾桶,看看能否找到他想要收藏的那種在背面寫滿了字的銀行對賬單。但是現(xiàn)在傍晚的霞光仍掛在城市高樓之間,不僅沒有黑夜的幫手遮掩,那在城市中最是溫柔撫慰的霞光也叫他使不出伸手翻找垃圾的勇氣。
當他探測器般的眼睛掃描到蹲坐在銀行自助服務(wù)機旁的那個年輕女孩時,眼睛首先掃描到的是女孩的雙腳,大概是因為他的眼神始終在貼著地面前進吧。緊接著掃描到的,是女孩垂在腳踝邊上的銀行對賬單。他警惕地發(fā)現(xiàn),那張銀行對賬單的背面手寫著很多字符,遠遠看來似乎也不是計算方程式,而是某些文字。紙片兒松松垮垮地吊在女孩兒的手里,在軟風的拂動下,看起來分分鐘就要一頭栽倒在地面上了。他踱著步子,想要找到一個方便藏身的地方,至少不要引起女孩的注意。待會兒等女孩把這張紙片兒丟掉,他就可以若無其事地走過去收集戰(zhàn)利品了。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銀行門前靠著馬路的一根電線桿旁,用自己的視線調(diào)整了一下位置,站好在從女孩的角度看起來自己剛好被電線桿擋住的位置上,隨后身子輕輕倚靠在了電線桿上。他探測器般的眼睛從地面上抬升了起來,順著女孩抓著銀行對賬單的手開始向上掃描。
女孩兒看起來像是泡在一瓶肥皂水里面。好長時間沒有下雨了,城市正干燥得不行,她卻整個人濕噠噠的??粗@然異常困擾的神情,和她在自己方圓一米內(nèi)制造出來的氣場,他只能想到這一個形容,就是女孩兒整個人都濕噠噠的。沉郁得隨時可能流出水來,身體被某種東西滿滿當當?shù)亟葜錆M了水汽的重量,頭頂上冒著肥皂泡。
這座城市,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吧。能把人泡得軟趴趴的,頭頂上還不停冒著肥皂泡。
幾乎就在猝不及防的一瞬間,女孩兒身邊的肥皂水瓶里沖進去了一個人。女孩兒,還有觀察著女孩兒的他,都被猛地嚇了一跳。是個男人,個頭不高,盡管長著一張看了還算叫人放心的寬厚臉,但走路的速度出奇輕快,像是漂浮在地面上前進似的。
肥皂泡女孩顯然并不認識這個漂浮男,她一臉驚恐地問著漂浮男什么,身體也馬上緊張了起來,沒有那么軟趴趴的了。漂浮男卻一屁股坐到了女孩身旁的地上,一副不請自來的架勢。
他立刻把手伸進了自己的背包里面。他的背包里常年備著那么幾樣東西。迷你卡帶錄音機(盡管現(xiàn)在手機都可以錄音,但他仍癡迷于磁帶不時蹦出雜噪音的聲音質(zhì)感),防水防潮袋,保鮮膜,便攜型醫(yī)用鑷子,一把折疊起來僅有半張巴掌大但相當鋒利的微型軍刀,一瓶強力辣椒水。不用說,前面幾樣是為了隨時收集藏品,而后面兩樣是為了必要的防身。對于時不時就有可能被人誤認為是變態(tài)的人來說,似乎被認為是變態(tài)的人遠沒有激動起來的對方要可怕吧。
水果刀和辣椒水他幾乎從來沒有真地使用過,雖然也亮出來過幾次,但不必真的做出什么舉動,對方基本上都會放棄繼續(xù)攻擊他轉(zhuǎn)而大喊著“變態(tài)殺人啦”抱頭而逃。他緊張地在背包里摸索著,在摸到了水果刀后猶豫了一陣,心里迅速評估了下漂浮男的身高體重跟自己的對比后,放棄了水果刀抓住了辣椒水。他在電線桿的掩護下,手里攥緊著辣椒水,心跳飛快地監(jiān)視著漂浮男的行動。
漂浮男喋喋不休地跟肥皂泡女在說著些什么,臉上的表情時而嚴肅時而頑皮,動不動就咧開嘴巴,臉上的五官皺縮在一起,神奇的是漂浮男咧開嘴后你很難判斷他是準備要哭還是要笑。在漂浮男的臉上,這兩個表情幾乎是可以統(tǒng)一為一體的。
讓他感到疑惑的是,肥皂泡女在非常短的時間內(nèi)(他覺得應(yīng)該還不到五分鐘),就放松了自己的警惕,也連帶著放松了自己的身體,恢復到之前軟趴趴的狀態(tài)中了。難道他們其實還是認識的,只不過漂浮男漂浮過來的時候太過詭異,一時讓肥皂泡女緊張了而已。但是看著實在不像啊,兩個人并排坐在一起的樣子,吊詭得既像是完全陌生的人,又像是熟悉的朋友。
就在他仍困惑著的時候,漂浮男在一次略微過分夸張的咧開嘴巴后,竟放聲大哭了起來。漂浮男難聽得像是交配中的種豬似的哭聲極具魔性的感染力,聽到哭聲后不到五秒鐘,肥皂泡女也立刻嚎啕大哭起來。
他躲在電線桿后,完全被兩人這不知所謂的一幕給震懾住了。兩個人足足哭了有十幾分鐘。起初是漂浮男哭得更投入一些,不時握拳拍打自己的前胸,讓哭出來的聲音都包裹著顫音。到后面,局面就完全被肥皂泡女掌控住了。她尖利的哭聲像防空警報一般響亮而具有穿透力,吸引了整條街的注目禮??薜絼忧樘?,肥皂泡女的身體前仰后合地有節(jié)奏擺動著,并很快順勢倒在了地面上,搟面杖似地前后滾動了幾番。
辣椒水從他手里松脫出來,無聲地滾回到了背包深處。
十余分鐘后,兩個人像是哭夠了。漂浮男轉(zhuǎn)過頭看著肥皂泡女,嘴巴再次咧開。這回,漂浮男是笑了。肥皂泡女也跟著笑了起來。
他看著肥皂泡女。此時的肥皂泡女,重新變得干燥了起來??赡苁悄切┧眢w內(nèi)過分堆積的水分,剛剛已經(jīng)都隨著眼淚和哭聲一起排出了她的身體之外了吧。
漂浮男和肥皂泡女又交談了一陣兒,但明顯此時的交談缺少了某種之前緊緊聯(lián)系著他們彼此的張力。所以交談沒有延沓太久便告結(jié)束,肥皂泡女先行起身,揮了揮手打算向漂浮男告別。這時漂浮男不知道又跟她說了些什么,肥皂泡女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答應(yīng)了。漂浮男從褲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機,伸到兩個人面前,“咔擦”一下,拍了一張兩個人的自拍合影。重新變得干燥了的肥皂泡女再次揮手向漂浮男告別,身形輕快地走掉了。
那張早就被肥皂泡女丟在地上的紙片兒,再也無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了。他沒有走過去把紙片兒拾起來,納入自己的收藏。此時他也沒法做任何行動。他只是呆呆地看著仍坐在銀行自助服務(wù)機旁邊地面上的漂浮男,不知道過去半小時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這讓他,從一個窺探者,暴露成了被窺探者,而他尚毫無知覺。
然而當漂浮男站起身,徑直向著他走過來時,他并沒有感到震驚,反而覺得正常。似乎過去的半個多小時里,那潮乎乎的空間與時間,本來就是由他們?nèi)齻€人共同建造并度過的。
“這位朋友,你好像盯著我們看了老半天了,怎么樣,是不是有一種強烈的想要釋放自己的感覺?”漂浮男咧開嘴巴。他仍無法判斷這表情接下來是想要哭,還是想要笑。
“不要緊的,朋友,最開始我也感覺在大街上哭哭嚎嚎的很不像話,都多大人了,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對不對?但是你看,問題就在于此——三歲小孩子確實不該在街上哭,倒是我們成年人,是應(yīng)該的。我們才應(yīng)該?!逼∧姓f著,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壓了壓。并沒有拍,是壓了壓。
“都市生活壓力大啊,咱們都知道的。壓力那么大,不好意思也不方便總是跟朋友家人哭訴,看心理醫(yī)生又太貴,那像咱們這樣的人可怎么辦呢?”漂浮男提出問題后懸停了半天,似乎是想聽他回答,停了一會兒見他沒有要回答的意思,漂浮男就又自己說了開來,“像咱們這樣的人,就得找到自己釋放壓力的方式啊!唱歌喝酒蹦迪擼串做大保健雖然也解壓,但是太浪費錢了,自己一個人去做那樣的事又會覺得更孤獨吧……總之,有一次我按捺不住,就在大街上當眾痛哭了一回,你猜怎么著?”漂浮男再次懸停了下來。
你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釋放吧。他在心里回答著。
“我覺得太他媽的爽了。真的,太他媽的爽了。你像是自己一個人在痛哭,但又像是有無數(shù)的人在陪伴著你一起。雖然他們并不在意你——一點都不在意——但他們又都明白,因為他們都跟你一樣。所以,他們也就都在這個時空中陪著你,跟你在一起大聲地哭。你能明白嗎?”漂浮男咧開嘴,充滿期待地望著他。
他點了點頭。
“所以后來我再在街上看到一眼望去便是承受著壓力和痛苦的人,我就過去鼓勵他們試試這個法子。兄弟,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是個神經(jīng)病,但我真的不是。你試一下吧,只要試過一次,你就會明白我剛才說的意思。就試一次?!?/p>
他低頭看著漂浮男,長著一副令人覺得放心的寬厚臉的漂浮男。這座城市中的所有聲音,連同泡在肥皂泡中的濕噠噠的水汽,自身體里涌出,漂浮在他的眼前。
重新成為了一個干燥的人的他,眼眶還殘余著些許濡濕,失神地漂浮在街頭上。身體里的重力不知道是不是也跟著眼淚一并被漂浮男給偷走了,他感覺自己每一步的行走雖然仍貼著地面進行,卻沒有任何重量。
唯一能將他的神智還綁縛在身體中的,是他左邊褲袋里揣著的那只手機。他的左手正輕輕地捏著它。手機里瀑布洪流般數(shù)不清的數(shù)據(jù)中,剛剛又新增添了兩項。一項是漂浮男跟他的大頭自拍照。另一項是漂浮男的個人手機號碼。
他不知道自己在清醒過來后,何時才會有勇氣撥響漂浮男的電話。但這項數(shù)據(jù)只要存在著,就代表著一種敞開了的可能性。與飄浮男不同,他收藏的永遠不會只是一段記憶,一張照片而已。他的收藏,是要真正地擁有。如果收藏的對象是人的話,那真正地擁有,就是進入到對方的生命中。不是一段記憶,不是一張照片,是要真正地擁有。
他知道這個時刻對于自己的重量。從此以后,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收藏,將是人。那些與漂亮精致的生命相比過于怪異笨拙的人,那些從平滑的生活中凸起了一塊尖角的人,那些斧鑿刀銼也難以雕琢成精美器具的人,那些喘息在洼地與角落卻拼了命愛著這個世界的人。將是人。
自己真是太笨了。真是,太笨了。他的大腦開始重新恢復運轉(zhuǎn)后,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這個。自己真是太笨了。
蠢蛋,在這個可愛又糟糕混亂又無序的世界上,最有趣的,始終是人啊。最有價值的,也是人啊。相比起人存在著所帶來的各種可能性來說,自己看重的那些物體,只不過是寄存著人的溫度所殘留下來的遺骸而已啊。
想到這里,剎那間又有源源不斷的水汽自他的身體中涌上了頭頂。原本身體內(nèi)的水分應(yīng)當在剛才就被排泄干凈了啊,這又都是從哪里來的。水汽蒸騰著他發(fā)紅發(fā)燙的雙眼,浸泡著他冒出尖銳發(fā)茬兒的頭皮。反復變形的城市萬物懸浮起在他的眼眶中。最后一絲維系著他跟地球之間關(guān)系的重力被抽出,他雙腳離地,飄浮升空。
自己真是太笨了。但是現(xiàn)在一切都將好起來了。俯視著網(wǎng)羅錯綜的大街小巷,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繞圈行人,他在水汽之中,越升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