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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德瑞拉之舞

      2018-11-13 03:39:34張?zhí)煲?/span>
      鐘山 2018年5期

      張?zhí)煲?/p>

      我朝我丈夫的方向翻身六次,朝沒有他的方向翻身六次。

      翻這十二次需要兩小時,一百二十分鐘。這還是在我極度克制翻身欲望的情況下。我總對每次翻身寄予可憐又空洞的期望,盲信著睡眠這次會在另一邊等我,直到第十二次。

      失眠該從何時算起?答:從你身邊的人進入睡眠開始算。有了對照組,才有了“失”。我撫摸丈夫的身體,他睡得像一座倒下來的溫熱的雕像,像一場捉迷藏游戲里乖乖閉目默數(shù)的捕捉者,像等待大利拉刈去頭發(fā)的參孫。我的手指穿過他卷發(fā),在頭皮上滑出滋滋聲,又溜到他后頸,揉壓他胡桃色的皮膚,尋找劊子手最愛的那條能落斧子的骨縫。

      他全無知覺。

      每次失眠,都是一次被遺棄,我被獨自遺棄在幾厘米外的深淵里。

      人在失眠的時候,腦子會像一臺無法停止的壞機器,不斷把做錯的選擇、說錯的話、口角時的詛咒和追悔莫及的時刻循環(huán)播放。他對此大惑不解:腦子是你自己的,你為什么要想?你忍住不想,不就成了?

      在他看來,該不想的時候忍住不想,就像憋尿一樣自然。這就是為什么不能談論痛苦,因為痛苦無法交流。斷腿人無法理解獨眼人。

      滴滴踏噠,滴哩踏踏噠——這是什么調(diào)子?在哪里聽到的?像個失靈的音樂盒一樣不斷重復;今晚有藍月亮,咱們夜里去看吧?是月亮變成藍色?那倒不是,藍月只是種說法,當一個季度有四次滿月,第三個滿月就叫藍月亮。既然藍月并不藍,那有什么可看?滴滴踏噠,滴哩踏踏噠;剛才你給侍應生的小費又給少了;你脫胸罩的時候能不能拉上窗簾?……

      我每翻一次身,旅店床單的溫度就增加一度,失眠本身有一種魔法,如果人不能獲得睡眠的神光庇護,黑暗里的精怪就圍攏上來,愉快地拿人的焦躁開宴大嚼。它們那些看不見的手,像栽花一樣,把釘子一根根栽到我和床單之間。翻到第十二次,我身下已經(jīng)是一塊滾燙的釘板。作為背景音樂,我丈夫在夢中發(fā)出各種無意義的聲音,吹氣聲,吸氣聲,哄小孩撒尿那種噓噓聲,奇怪的燒水壺似的噗噗聲……

      他側著臉,臉上皮肉輕微往下掉,容貌開始有屈從地心引力的趨勢。他鼻梁上戴著絲綢眼罩。除了拉下眼皮的卷簾,外面還要加一層綢緞防盜罩,嚴防任何光線,或人,盜走神圣的睡眠。

      也不能說他沒盡過心。我失眠的最初幾年,他也曾積極尋找助眠香薰,催眠音樂,安睡枕,甚至半開玩笑地在床頭貼過文字如蝌蚪的符咒。我們還能鑒賞它帶來的一點煩惱。后來關懷像所有必將終結的慈善一樣結束了。他說,總強調(diào)這件事,反而助長它的氣焰,如果不做心理暗示,也許會好一些?

      于是,我跟他都裝作這件事不存在。

      然而它就在那里,重視它或忽視它,它才不理會。它像蟲找到了最甜的蘋果,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中心盤踞下來。蘋果外表依然紅潤,但蘋果知道蟲在。

      他也知道,所以不愿咬下去,緊鄰它之前的夫妻娛樂節(jié)目也失色了,不管體位是俯視或仰視,他總能看出我眉間對睡眠——對被遺棄——的憂慮。就如博爾赫斯說的:不僅是干渴,是干渴和對干渴的恐懼使日子難以忍受。

      ——不僅是失眠,是失眠和對失眠的恐懼破壞了一切。

      后來,我又對這次慶祝結婚六周年的旅行寄予厚望。我以為異國會讓它水土不服,以為長途跋涉會消磨它的法力,以為這個海濱城市的潮濕空氣會讓它翅膀滯重,至少打個盹,放過我。飛機上我靠著舷窗睡了兩個多小時,醒來看到我丈夫的目光,像王子吻醒睡美人之前滿意地鑒賞著。

      但入住旅館的第一夜,我還是失眠了。然后是第二夜,第三夜。

      我在去參觀海邊懸崖巨石的大巴車里睡得口水四溢,在十七世紀教堂著名的天頂畫下面發(fā)出不雅的小呼?!?/p>

      就是沒法在床上睡著。

      他的一呼一吸仿佛潮汐,我像一只擱淺的螺,眼巴巴望著面前不遠處潮水的濕漬。我望著我的丈夫,望著平靜而掩藏一切的海面。

      他輕松地翻過身去。我望著這個把受傷戰(zhàn)友扔在戰(zhàn)壕里的背叛者的背影。

      旅店房間墻上古董鐘咔噠一聲,那是時針分針擁抱在一起的聲音。午夜十二點。

      我慢慢坐起來,好吧,我放棄了。

      我放棄了,一旦跟自己說出這句話,渾身一輕。

      猛地坐起身,有點頭昏目眩,像從一種粘稠的處境里掙脫出來,不過腳底一踩到床邊毯的硬毛,心里好過多了。我站起身,床的彈簧緊跟著我的臀部,彈回平面。

      滴滴踏噠,滴哩踏踏噠,腦子繼續(xù)回響這個調(diào)調(diào)。我在心里哼著它,想起這是作坊街一家店鋪里放的音樂,白天我和他路過,進去轉了轉,什么都沒買就出來了。

      我赤腳走到衣柜前,連胸罩都懶得穿,胡亂抓一條波點連衣裙鉆進去。鞋柜的柜門每次打開總是發(fā)出極刺耳的聲音,算了,我彎腰拎起旅館的塑料拖鞋。

      開門出去之前,回頭看一眼床上人在被子里制造的隆起,終于,這次輪到我遺棄他了。

      一出門我把鞋子扔下,趿上。走廊里的燈光發(fā)綠,綠得可愛。午夜十二點過六分,一個失眠人該干點什么?我擁有整個夜晚。我可以干一切我丈夫不感興趣的事,比如,去海邊看藍月亮。

      我從電梯出來,距離門口幾步的值班室里,值班的意大利老頭正用袖珍電視機看一個才藝秀,一對少年男女在臺上跳舞,四肢飛旋。他聽見電梯聲,向我轉過頭來,光禿的眉脊往上一縱,往我身后看看,見沒有別人,眼中射出驚奇的目光,略夸張地睜圓眼睛。午夜好,美麗的夫人,你一個人要去哪兒?

      我拽起兩邊裙擺,一屈膝。我要去參加舞會,不要告訴我丈夫,好嗎?

      他在身后喊道,注意安全!……

      走出旅店,我使勁吸一口夜的體氣。月在天空的極高處,白而亮,渾圓得可愛,像一枚從舞者手釧上滾落的銀鈴。四周云朵宛如蛻下的灰絲綢舞裙。舞者不知哪去了,只剩銀鈴遺留在層層疊疊的布料中。

      夜間的城跟白晝完全不同,現(xiàn)在它像沉入水底似的,浸在青白天光里。兩邊鋪面都已關門,放下鐵皮卷簾門或窗簾,像一張張我丈夫那樣戴著眼罩的熟睡的臉。我趿著鞋,沿著大街走,全無儀態(tài)地拖著腳,絕不費心蜷縮腳趾把鞋子帶起來,鞋跟一下下拍擊石板路面,發(fā)出踢踢踏踏的聲音。

      時有一輛摩托車響著極大噪音疾馳過去,勇猛得像圣喬治前去屠龍。我吹起口哨,一支歌吹完,剛好一條路走到盡頭,十字路口有個帶階梯的圓形小廣場,白天總是坐得七成滿,中間有褲子肥大的男孩賣藝跳舞:單手倒立急停,把豎起的手臂推到一邊好像那是假肢,用頭頂住地面,滴溜溜打轉。他女朋友在一邊給他用CD播放機放音樂。我總想過去往他的帽子里投錢,每次都被我丈夫拽住,走吧,快走,多粗俗,不值得你花錢。

      現(xiàn)在這塊地面空無一人。我摸摸裙子口袋,里面天意一般有個硬幣,遂走過去,蹲下,把硬幣豎著塞進地面石板的縫隙里。月光在上面反射出一絲銀光,明天,當男孩在此倒立時,硬幣的光會折射進他眼中。

      再走兩個街區(qū)就是那條作坊街,白日云集的游客行人散去,作坊里的匠人們也早就回家了,街道像一條長長的骨架安靜攤放著。通往海灘的路是另一條,但我走到路口中心回頭一張望,發(fā)現(xiàn)一片漆黑中,居然有個窗口亮著。屋頂?shù)哪藓鐭粽信埔呀?jīng)關掉,但我認得招牌的形狀:一只高跟女鞋。那條盤旋不去的旋律,滴滴踏噠,滴哩踏踏噠,就源于他家的老式唱片機。

      不知被什么力量驅使,我像赴約似的走過去,站在門外猶豫一陣,抬手敲門。

      敲到第三聲門就開了。門后一位矮小瘦弱的老婦人,棕色臉盤,黑卷發(fā)在肩膀上結一根粗辮,嘴唇錯動,在嚼什么東西,一面用探尋的目光等我說話,一面雙手繞到背后解開腰間皮圍裙,顯然她已準備回家。我說,抱歉,打擾了……后面不知該怎么說下去,因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來敲門。

      但魔幻之夜的意思是,一切不合理自有解釋。老婦目光一閃,我記得你,親愛的,白天你來過。她扇著手讓我進去。不過那時你跟你丈夫在一起。等等,是丈夫嗎?還是……她擠擠眼睛一笑,皺紋在松垮的表皮上起舞。

      我笑道,是丈夫,不是情夫,如果要選情夫我不選他那樣的。

      老婦說,哦,別這么說,他是個蠻俊的男人,你可以讓給我,我愿意選他做情夫!我和她都笑了,她亮出滿口棕黑牙齒和牙上的黑色藥草渣。

      屋里只剩桌上的一排工作燈還沒關,昏暗里有種舒適的惺忪,長長松木案子上,分格工具盒像被掀掉蓋子的旅館房間,上線用的木柄錐子像一排衛(wèi)兵一樣立在架子上,還有十幾只木偶人腳一樣的鞋楦,凌亂地堆在一起,猶如某個有砍腳習俗的蠻族人的戰(zhàn)利品,有點陰森,又像一篇哥特風黑童話里的一幕。一切染著木頭與皮革的氣味,聞慣了甚至覺得很香。四邊墻上釘滿了錯落短木板,每塊板上擺一只女鞋,像幾十只腳踩在不同高低的梯子上。每只鞋都像藝術品。我走到架子前,停住,老婦說,我也記得你曾拿起一雙鞋,翻來覆去看了又看,我以為你就要買了,可惜你丈夫把你拉走了。

      我知道掩飾無效,歪頭笑一笑,挪出兩步,站到我曾愛不釋手的鞋子面前。老婦問,你為什么沒買呢?

      我說,因為我丈夫覺得我的小腿短,比例不夠好看,他喜歡我穿高跟鞋。

      這雙鞋沒有高跟,乍看它是雙極普通的平底鞋,就是那種斗牛士們穿在粉紅長襪下面的圓頭鞋。但拿起來會發(fā)現(xiàn)鞋面是雙層的,兩層都透明,紅色來源于其間流淌的液體。我捧著它,手掌抬高,放低,欣賞血在血管中流動的奇景。紅瑪瑙被煉金術士煉化,紅玫瑰精魂溺水而亡,紅楓林立于日落余暉,紅櫻桃醉倒在葡萄酒中,紅唇吻著革命者流血的心。?。?/p>

      老婦在我身后說,絕大部分鞋是皮革綢緞質地的足枷和刑具,這雙不是。試試,親愛的,我保證它的滋味比十個情夫還好。

      我一只一只踢掉腳上拖鞋,老婦望著我的左腳。我知道她在看什么,左腳腳背上有很多條疤痕。我解釋道,我母親生我時,一條左腿先出來,助產(chǎn)士太年輕沒經(jīng)驗,把腿塞回去的動作太急,腳掌斷了,神經(jīng)也受損,后來做了好幾次手術,拼好了神經(jīng)骨頭,保住了正常行走能力,那些疤就是拼圖圖案里的縫隙。

      我邊說邊穿上紅鞋,明白了 “比十個情夫還好”的滋味是什么。鞋底軟得像云,剛開始能感到鞋面一圈液體的涼意,很快它被體溫染熱,猶如不會凝固的血液,在皮膚外建立新循環(huán)。我愉快得說不出話,揚起雙臂,踮腳原地轉個圈,足尖足踵傳來陣陣陌生的愜意。老婦說,我只做了一雙,你穿居然這么合適,帶它走吧,親愛的,這雙鞋我送給你。

      我說,不行,明天我來付錢。她無所謂地笑著搖搖頭。像祝禱又像預言似地說,今夜你一定還有奇遇。

      于是我反復道謝,穿著這雙血和瑪瑙的鞋子踏出門去。奇怪,夜像是變幻了一點點,哪里有變也說不清,像是空中飛來了無數(shù)不可見的透鏡,讓一切形狀與光色在折射中變形。我大步往前走,像個拿到了護照的偷渡者,像找到一位堅貞同伙的劫匪。

      從這個街口開始,每當我要過馬路,交通燈總是及時變綠,像集體接受了什么秘令,向我證明此夜確是魔幻之夜。月光四處彌漫,像干冰機噴出的霧氣飄在舞臺上,等待伶人登場。再過一條馬路就到海灘了,海波早就在棕櫚樹之間的縫隙里閃閃發(fā)光。

      從棕櫚樹的欄柵之間走過去,海赫然仰躺在那里。我站住,心滿意足地嘆一口氣。

      在它隨著呼吸一波波柔媚蕩動的肚皮上方,是一輪滿月。并不藍的“藍月亮”,吸飽了海上蒸騰的水汽,它顯得更滋潤,自得,心滿意足。

      我舍不得讓新鞋沾沙子,遂把它放在沙灘與石板路交接的邊緣處,赤腳走下去。走下去,像踩在新研磨的豆沙里。月光照得沙面成了淡奶油色,我踏著奶油豆沙向前走。每一步,足趾和足踵都被更軟的弧面托住。

      一整塊海灘空無一人,沒有腳印。一整排棕櫚樹密得像篩子,道路上的聲音傳過來,已經(jīng)被篩得細碎。

      睡意和世界距此仿佛遠得隔著十二個雨季。我立在海水中,一只完好的腳,一只帶著縱橫刀痕的腳,海浪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抹拭它們,仿佛那樣能把疤痕擦掉。

      我站一陣,繼續(xù)往前走一陣。走走停停,不知過了多久,一個人向我走過來,一個白衣白褲的男人。為了打消我的警惕,他遠遠把雙手舉高,像投降的士兵向對方營地走過去。其實我并不害怕,他不知道我正在等他——也不一定是他,我在等任意一人來演男主角,帶著即興臺詞上來,與我交鋒。

      他的第一句臺詞是:女士,這是不是您的?

      原來他舉起手是因為手里提著東西。東西是一雙鞋,紅色平底鞋。

      我答道,是我的,謝謝。

      他說,我們在南邊海灘喝酒聊天的時候,波比把它叼過來——波比是我朋友的愛爾蘭梗犬,總喜歡把各種小玩意叼來叼去——我朋友有點醉,想回家睡了,我說,那我去找鞋主人還鞋吧。

      傻子才會去深究這理由的真假,我點頭笑一笑。身為燈光師的月亮把金屬色澤的銀光打給他,照亮他的臉、肩膀和長到耳垂處的淡金色頭發(fā),無論在哪個舞團劇社,那都是一副領舞人的身段,一張既能扮哈姆雷特,也能扮科里奧蘭納斯的臉。

      他向我伸出空著的手,我也揚手相握,但他把我的手背翻到上面,低頭一吻,唇上薄髭像極短的小刷子,有分寸地輕輕一擦。我先是意外,沒反應過來時手背已經(jīng)一酥。

      請問您的名字?

      叫我辛迪。我怎么稱呼你?

      叫我“六”。

      這么奇怪的名字。

      我本名當然不是六。他笑了,露出兩排白牙齒,犬齒有點歪斜,像音階里一個不小心彈錯的音符。您知道畢加索的原名嗎?我的原名跟他差不多長,說一遍這夜就過去了。你不是本地人對吧?

      不是,我跟我丈夫來這里旅游,慶祝結婚紀念日。

      他一面嘴里說,祝賀你們,聽上去真甜蜜,一面往四周找。我笑道,不,他在旅館房間睡覺呢,不會跳出來怒揍搭訕者,別怕。

      他也笑了。那你放棄甜蜜的睡眠,獨自到海灘來干什么?也來看藍月亮?

      我說,你又獨自到海灘來干什么?也是失眠癥患者?

      互用問題代替答案后,他向面前的海面伸出一條胳膊,像也要握住海的手背吻一下,說道,晚上的海,才是海,白天它只是,游客腳底下的一灘水。

      對。我由衷說道,有月亮的天空才是天空,白天它只是候場時的舞臺。

      一陣海風吹過,他的淡金色頭發(fā)飄起幾綹,肥大襯衣和布褲像帆似的在背后膨起來,布料緊貼他胸口、腹、胯。我抬頭去看月亮,他卻低頭看著我的腳,裙襟被風撩起,掩藏的腳背泄密似的露出來。我觀察他的表情,他沉著地說,您的腳很美……人們都覺得有疤是丑的,是吧?要我說,正是重疊的刀痕,才令一無是處的泥團和銅塊變成羅丹的吻和夏娃。

      他聲音中的真誠令我一陣震悚,雙手在身邊的沙中握緊。我一時說不出話,他善解人意地把話接下去。不知道有這樣美麗雙腳的辛迪,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說,我是個設計師。

      設計房屋?公共花園?布料?圖書?

      都不是,我設計立體書。你呢?

      他長吸一口氣,仿佛那答案是胸中的火焰,需要猛拉一把鼓風機,讓它的火苗竄出口腔,他傲然道,我是一家博物館的館長。

      哎呀,這個工作真了不起!是什么主題的博物館?

      他笑道,你想去參觀嗎?想去我就告訴你。

      想。不過這個時間博物館肯定關門了,我明天……

      你忘了我是館長呀,我想要它凌晨開門它就可以凌晨開門。解說員也為你隨時待命。哦忘記說了,解說員也是我。

      我仔細打量他的臉色,辨認其中有沒有歹念,自認為判斷清楚后點點頭。六的眼中閃出驚異之色,他沒想到我會答應。又用肢體語言確認了一次,他顯得愉快極了,一手背在背后,一手從面前劃到肩膀旁邊,深施一禮:女士,我代表考洛斯博物館歡迎它的第三千六百五十四個訪客?!翱悸逅埂笔窍ED語中“舞蹈”的意思,您將見到一座小而美妙的舞蹈博物館。

      我又說,等等,我出門急,沒帶錢也沒帶信用卡,館長先生能否先借我錢買門票?

      當然這是無意義的玩笑,他笑嘻嘻道,算你運氣好!今天剛巧是特殊日子,博物館免票。

      是什么節(jié)日?

      是“辛迪女士芳駕光臨日”。

      我笑得哈哈有聲,毫不掩飾對這話的受用。兩人花心思互說廢話,就是調(diào)情,我承認,但是,睡得著覺的人在夢中無論通奸殺人都不必有負罪感,既然我失去進入那塊放縱之地的資格,自找一點恣意總可以吧!

      他抬手舉起那雙鞋子,說,可否?

      我猶豫了一下,他的意思是要幫我穿上,這就超出紳士風度和隨口調(diào)情的范圍了,可判斷他是戀足癖病患又為時過早。嗨,管他呢。我揚起腳尖,蜷起腳趾點動兩下,并給點頭的腳配音:好哇,謝謝。

      六單腿跪下來,托起我的腳踝,先掏出一塊疊成方塊的藍手絹,像古玩店伙計給古董瓷器抹灰似的,把腳掌腳背上的沙子拂一拂,撣一撣,再把那雙紅色平底鞋套上去。他贊道,你的鞋子也很美,配得上你。

      我看著那個陌生的頭頂、陌生的發(fā)旋,一陣恍惚。六年前這天,婚禮的晴朗早晨我在化妝間里哭泣,哭得滿室陰云,前夜右腳——好看的那只腳——被不知名的蟲子蟄傷,足踵又腫又圓,特意訂制的婚鞋小了一號,怎么也穿不進去。伴娘們給我擦藥水,有人拿來冰塊,有人打電話給熟悉的醫(yī)生問有沒有快速消腫的法子。親友們坐在不遠處的禮堂中,玩手機,用大帽檐扇風。我癱坐在凳子上,哭個不住,上一場失敗婚姻遺留的恐懼,和婚前鎮(zhèn)壓下去的猶豫、畏縮,此刻卷土重來。

      最后我丈夫被叫進屋。禮服和發(fā)膠把他包扎得像一份精美禮品,好看得陌生。人們都躡足退出去,關上門,但我知道他們都貼了只耳朵在門板上偷聽。他跪下,不出聲地親吻我的腳,從足趾到足心,猶如阿基里斯上陣前,帕特洛克羅斯親吻他的戰(zhàn)甲盾牌。

      我漸漸止啼。他說,現(xiàn)在我口袋里有把瑞士刀,咱們切開鞋跟,再用膠帶粘住,好不好?或者干脆,改造成沒跟的穆勒鞋。

      我笑了。再后來,他命門外的人找來一瓶橄欖油。先用冰塊敷腫處,再反復抹橄欖油,他總算把那只肥大的腳跟塞進鞋里。我忍痛站起身,吻他,吻那雙剛吻過我腳丫的嘴唇,嘴唇上還帶著淡淡的藥水味兒……唉,那時我多愛他呀。我昏頭漲腦地說:即使需要切掉腳跟或腳趾,我也會穿上這雙鞋,跟你完成典禮。(聽聽!)

      其實不用切掉,走向圣壇時,我已經(jīng)感覺到大拇趾和腳跟都在流血。我是新婚之日把血流在鞋里而不是床上的新娘。

      我聽到面前的六說,好了,現(xiàn)在是凌晨一點二十分,咱們走吧。

      走出棕櫚樹柵欄,踏上街道,我正要問博物館遠不遠,要步行多久,他四下張望,忽然目注街的另一頭,探身揚手,又吹了聲口哨。就像這一夜所有忽然出現(xiàn)的人事物一樣,我看到了一輛馬車——真正的馬車,由身穿絲絨黑馬甲的馭夫控韁駕駛的馬車——蹄聲篤篤地過來。

      他笑嘻嘻,以完成一個魔術的魔術師的表情看著我,馬車停下之后,馭夫打著哈欠說,我們早下班了,我要回家了,不過如果順路可以捎你們一段,二位去哪兒?

      這是此城的觀光馬車,而“我們”指的是他和馬,他的馬叫帕芙,因為——你們聽過那首歌《神龍帕芙》吧?“神龍帕芙,住在大海邊,小杰吉·佩帕是愛它的友伴”,我叫杰吉,所以我家美人叫帕芙。真沒聽過?那我給你們唱……

      坐馬車并沒有想象中美妙,鐵條座椅硌著骨頭,怎么坐都不舒服,美人帕芙扭動渾圓屁股前行,不時往屁股后邊的臟布袋里噗噗撇下幾個糞球,不幸我們的方向是頂風的,臭氣隨風陣陣襲來。幸好夜色很美,我們從一個路燈的光團里走向下一個光團,臉上交替掠過樹影和亮光。

      我知道六一直在打量我,像反復讀一道謎題的謎面,也像轉校生被安排到新座位上,望著身邊新同伴,好奇,暗懷期望,躍躍欲試,又略帶羞澀。他狹長的鼻梁中間凸起一粒小圓骨頭,就像里面有個極小的指頭要捅破皮膚伸出來。他捧著手肘,豎起小臂,一只指節(jié)搭在鼻梁上,下意識地來回摸那塊小骨。嘿,你為什么一點不猶豫?你不怕我是專門誘騙單身女性的殺人犯?

      我笑一笑。你是嗎?

      當然不是。但你的防衛(wèi)心這么淡薄,可不好!下次有像我這樣的陌生人邀你到陌生的地方,你不要去。

      我嗯一聲。他誠摯地看著我,看著不看他的我,半天才把頭轉回去。

      馬車在一個路口停下,我揮手跟杰吉和帕芙道別,馬蹄噠噠遠去。街兩邊都是三層小樓,每個方向的陽臺都像個裝滿花的鏤空鐵盒,花香滲在夜間空氣里,猶如一勺蜂蜜調(diào)在涼茶里。六領著我走了幾百米,拐進一條小巷。

      月光下有什么東西一閃,我低頭,發(fā)現(xiàn)墻根有一溜腳印,用奇特的閃光涂料漆著,一直向前。印子由水滴型的小巧鞋掌印與圓點狀的鞋跟印組成,仿佛一個鞋底踩了漆料的女人剛剛輕快地走過。

      六說,那是我畫的,給游客指路用。我說,好想法,龐貝城的街道也是這樣,雕刻出一個個陽具標志指向妓院,你是不是借鑒了那個?

      他上半臉皺眉下半臉笑。我說,怎么啦?做那種表情干什么?聽不慣女人說陽具這個詞?

      亮光鞋印一直指向一幢小樓,樓前有臺階。臺階上也有鞋印,不過只有半個前掌印,沒有鞋跟印。我也踮起腳尖,一級一級走上去,想起《巴斯克維爾的獵犬》中福爾摩斯和華生關于驗尸報告中“半個腳印”的對話——人為什么會用足尖走路?因為他在跑,拼命地跑,他要逃避什么東西。

      故事里的老人要逃避追上來的惡犬與死亡,急迫地跑向舞會大廳的女人要逃避什么呢?無趣的生活?

      小樓是磚拱結構,外墻刷成淡淡玫瑰色。門楣上方有一座向外突出的石雕,一個長頸如天鵝的女人正從石頭中舞出來,月光給她披了白紗,她閉著眼睛,高揚起一對圓滾滾手臂,像是有什么力量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提到空中,一束藤蔓環(huán)繞她的身體,順著腰間爬到背后,又從肩頭長至耳邊,一路打著花苞,最后在頭頂形成開花的花冠。

      我仰頭欣賞時,六走到門前,掏出鑰匙開門。我說,她身上的藤蔓象征什么?束縛?負罪感?

      六不滿地看我一眼。歡樂,當然象征歡樂!你沒跳過舞?沒感受過跳舞時周身像要開出花朵似的那種歡樂?在埃及語中,“舞蹈”這詞的意思是“求得歡樂”,跳舞是為了快樂。

      他邊說邊走動,把兩扇鑲彩色玻璃的木門推到一邊,腳尖從陰影里撥出黑貓造型的瓷門檔,把門擋住。我正要進去,他伸手一攔。等等,你確定?你真不怕這是連環(huán)殺手的魔窟?

      我抬頭看看,一笑?!斑@樣一座殿堂里是不會容留邪惡的?!?/p>

      六盯著我慢慢點頭,莎士比亞,《暴風雨》,了不起的引用。好,請進吧!

      燈光已經(jīng)亮起。我走進去,站住,深吸一口氣。面前是個寬敞的長方形門廳,柔和的金色燈光照亮每個角落,地板上交雜鋪著粉色與灰色大理石方磚,兩邊墻壁繪的依然是藤蔓,蔓延到穹頂上,結聚到一起,在那交匯處垂下一盞吊燈。六站在下面,雙手張開。尊敬的女士,歡迎來到舞蹈博物館。在他身后的地板上,大約有幾百只鞋擺放在一起,宛如集結了一支軍隊。

      各種舞鞋,女士與男士的舞鞋。只有鞋,沒有人,宛如一群狂歡男女整夜跳舞后,把鞋子脫在這里,手挽手上樓睡覺去了,鞋子從疲乏的腳上紛紛落地的啪嗒聲尚有回響。每對鞋都美不勝收,方才老婦人作坊里是當代美術,此處眾履則是史書插圖。絲綢鞋面和絲絨鞋面泛著相似又相異的光色,桃紅緞子系帶鞋小巧得像一對花瓣,船形鞋,杏核形鞋,紅漆鞋跟,黃銅鞋跟,木制鏤空雕花鞋跟……每雙鞋組成不同的站姿,順著它們,可以往上想象出一個個舞蹈動作中的身體。繽紛的女鞋中夾雜黑色男鞋,像繁花間的葉子。

      最初那陣眼花繚亂過去之后,我發(fā)現(xiàn)鞋子與鞋子看似雜亂,其實留出了林中小徑似的縫隙。六領頭走進去。那路徑并非筆直,而是蜿蜒回環(huán),他走得極快,隨著路徑時而轉身,時而小步跨越,時而斜向滑出一步,像在跟一個看不見的舞伴共舞。

      一支舞,原來這就是進入舞蹈博物館的儀式。我也走進去,或者說,笨拙地舞進去??v然小心謹慎,還是在一個轉身處走不穩(wěn),踏錯一步,踢到鞋上,心里一慌張,眼前已提前出現(xiàn)一長串鞋子醉漢樣歪倒的情景……誰知鞋子竟不動,我蹲下察看,用手撥拉,才知道鞋是釘在地板上的,如蝴蝶標本釘在軟木板上。走到最后一步,只見群鞋之外丟著伶仃一只白緞面舞鞋,鞋幫上密密繡著凸起的花紋,五光十色之外一只白蝴蝶。另一只不知哪去了,仿佛一千零一夜的零一。

      六等著我,雙手背在后面,腰桿筆挺,像等待舞伴從上一曲里撤下來、再接她開啟下一曲的紳士。我回頭凝視舞鞋方陣,問,這么多鞋,哪來的?那只白鞋的另外一只呢?

      他示意我跟他走下去,邊走邊答,鞋子是關于這個博物館的長長故事的最末一節(jié),請允許我從序言開始……

      走到一個房間外,他伸手推開門,里面是個非常大的大房間,遼闊得像個微縮荒野,天花板漆成藍色,地板是墨綠色,可解作海波或草茵,四壁安裝的十幾個投影裝置射出全息影像,投在空中,地上,栩栩如生。

      每組影像都是一群跳舞的人,地區(qū)和族群名字像3D字幕一樣漂浮在他們腳邊。深棕色皮膚、頭插長翎的幾內(nèi)亞男人們給四肢擦上各種顏色的粉末,邊吼叫邊輪流抬起膝蓋,肥厚腳掌重重夯擊在地面上。哥薩克人一起做著蹲踢式舞蹈,兩腿輪流往前踢,雙腿跟地平線平行,越踢越快,少女們在他們中間跳躍著繞來繞去,以拍掌的節(jié)奏與他們相和。法國普羅旺斯的母親們肩頭扛著嬰兒,沿著圓形軌道舞蹈,男人大步跳躍,女人們快步跟隨,搖晃身體,互相做出牽拽的動作。古希臘的斯巴達人手握兵器,做出各種戰(zhàn)斗與防衛(wèi)的動作。紅色的人,黑色的人,黃色的人,白色的人。光色并不完全寫實,摻入一點藍綠色,像馬蒂斯《舞蹈者》畫中顏色。當他們完成一組動作,影像就變化成另一種族的另一種舞蹈,不同時空的人把癲狂和歡樂接力下去。

      六那黃銅似的聲音在房間中回蕩:梵文的《吠陀經(jīng)》認為整個宇宙起源于舞蹈,諸神跳起狂野宏偉的環(huán)形舞蹈時,混沌的灰塵揚入太空,形成了宇宙與星系。在我們這顆小小藍星上,各地的國度、村莊、部落,沒有一個群體沒有自己的舞蹈。每秒鐘都有幾十萬人為了誕生與死亡、歡喜與悲傷而起舞。如果你愿意多花點時間,可以在第一展室看到本館收集的一千五百六十種舞蹈,這些影像文獻展示了舞蹈在童年時代的原始形態(tài),以及它們的流變。

      我像等待車流里的空隙一樣,等到一處解說詞的暫停,立即插進去:好!足夠了,館長先生,下一個展廳怎么走?

      他倒沒有失望之色,只說,后面還有蘇丹酋長一邊跳舞一邊吞吃火炭的影像,還有幾內(nèi)亞叢林部落行閹割禮的舞蹈,特別珍貴,你真的不想看?

      這時他臉上有種文獻學者式的、純真的沉迷神色,亦像小男孩邀人分享他珍藏的金龜子,動人極了。但我說道,對不起……

      他不死心。還有我讀博的時候跟導師到加里曼丹島拍攝的祭祀舞,美極了,我們花了五個月才等到那一場。

      我說:還是抱歉,我是那種讀偵探小說直接翻到尸體那頁的人。

      天吶。他笑得那顆歪齒在雙唇中間一閃。對你來說,我博物館里的尸體是什么?

      是那些鞋子的故事,我猜那才是這個館的核心,猜得對嗎?

      他沒回答,做了個讓我跟上去的手勢。我們穿過房間,真實身體與虛幻身體擦肩而過。門打開,門關上。他嘟囔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么……好吧,那我從頭講起。

      走廊的墻根處,閃光的女人鞋印又出現(xiàn)了。我溜到那一邊去,緊挨著鞋印走,就像跟那位看不見的女士肩并肩,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我每一步都剛好踏在鞋印旁邊,完全不用調(diào)整。六低頭看著我的腳步,開口講道:

      很多年之前,這國家有個喜歡跳舞的王子。只是王子,不是儲君。他是國王的小兒子,上面有兩個沉穩(wěn)強壯、很得民心的兄長,兄長們也各有兒子,也就是說他繼承王位的可能性極小,但這并不是壞事,這位愛跳舞的王子沒什么政治抱負,他樂于一輩子享受王室年俸,一輩子沉迷在派對和舞會中,研究舞蹈歷史與藝術,為各地的舞蹈協(xié)會剪彩,掛個顧問或副會長的頭銜。每位王子的婚姻都是大事,他也不例外。到了必須結婚的年紀,他征得父母同意,宣布要舉辦一場盛大舞會,連續(xù)六日,最后他會從滿場女子中選定王妃……

      故事暫停,六打開第二個房間的門,與之前的房間一樣,室內(nèi)有虛幻的人影幢幢。場景變成陽光明亮的曬谷場,又變成月光下燃著一堆堆篝火的廣場,六說:二號廳和與之相連的三號廳展示了十六世紀至二十世紀歐洲流行的二十四種社交性復式群舞,如小步舞、康特爾舞、倫德萊爾舞。男人與女人用舞蹈來表現(xiàn)愛情中的歡樂、眷戀和姿態(tài)。舊式的鏈狀舞蹈逐漸退場,代替它的是輪狀舞和環(huán)狀舞……

      人們組成兩排縱隊,先面對面鞠躬行禮,然后一個跟一個排成直線,直線組合成方塊,他們旋轉,邁步,轉圈,線條有序地交織,匯合又分開。裙擺旋轉起來,像傘在雨里張開,舞步一停,裙子落下去,傘就收了。旋律像一只手握著絲綢帶子在牛奶河里抖動,飄蕩。管樂與弦樂本身就像一對在光亮地板上滑行的人,我的耳朵吞咽音流,滿足極了。

      六在我身后,把故事講下去——

      卻說舞會開幕前一夜,從外省趕來的女郎擠滿了都城的酒店。音樂響起,王儲夫婦走下舞池領了一支舞,舞會正式開始。女人們像暴雨前擁擠在空中的云。王子對每位舞伴都禮貌地微笑邀請,下場完成一支舞,但他沒有邀任何人多跳一曲。他是不是曾對某雙明眸、某對朱唇動心了?無人得知。到最后一晚,王子終于找到最佳舞伴。她是個白裙白鞋的嬌小女子,雙腿雙腳如有魔力,他跟她一曲又一曲地跳下去,沒有更換舞伴,一直跳了十二支曲子……看,在第四個展室,我們復原了一場上世紀貴族舞會的全貌。

      他打開門,像掀開一個珠寶箱蓋子,金光迸濺出來,門內(nèi)的大廳四壁是金色與紅色,墻壁上掛著希臘神話故事掛毯和油畫,油畫大多是半胸像,畫中人從黑底子上投出憂悒嚴肅的目光。男人們身穿白襯衣黑禮服,或帶藍色斜綬帶的軍裝,女人們的裙子像植株雜生的花圃一樣繽紛,小扇子在手里像蟲子翅膀一樣急速撲閃。音樂從上方圓弧形樓廂里傳出來,圓舞曲的旋律像美酒一樣香滑地噴到空中。人們互相伸手邀請,走入舞池。

      一段群舞結束,樂曲變化,影像也變了。人們都退到一邊,留下舞池中心一對男女共舞。那兩人的影像是彩色的,其余人變成了黑白。而那女人也近乎全白,白裙白鞋,長至手肘的白手套,鑲蕾絲花邊的高領猶如花器,捧起一張小小胭脂面孔,額頭上垂下一塊方形白蕾絲,像窗簾也像眼罩,直遮到鼻梁中間。琴弓在弦上極快地小幅度顫動,吐出蛛網(wǎng)一樣綿密的樂音,四只腳尖以出奇的伶俐在蛛網(wǎng)的細密格子里跳躍,輔以扭動腰身肩膀,雙手不時伸出,指尖與對方精準地碰觸。沒人能做他的對手,只有她。他們像林中草地舉行舞祭的巫人,渾身俱受著魔法的籠罩與支配。

      真美。我看得呆住了。六說,這就是當年舞會最后一夜,第十二支舞,是波蘭流傳過來的一種快步舞。不過那晚他們并沒跳完。

      為什么?

      最后一曲尚未結束,那白裙姑娘忽然離場,風一樣跑出去,甚至沒留下名字。王子追出門,只看到臺階上遺落一只舞鞋。

      我哼一聲,這行為根本不合邏輯嘛。

      不,合邏輯的。她是個聰明女人,她肯定明白,無論跳舞跳得多么情投意合,如鹽入水,王子也不一定讓她成為選擇題的唯一答案。于是她勇敢地、睿智地溜走了。

      所以丟下一只鞋子逃跑是欲擒故縱?

      是。因為人類天生有將事情做完、讓需求得到滿足的傾向,“未完成”總是在記憶中亮著最高瓦數(shù)的光芒,這光驅散了一切別的女人的影子。王子心中再也不惦念別人,只迫不及待想解開這個謎。而風箏沒有徹底飛得無影無蹤,她給他留下了線索:一只舞鞋。

      后來呢?王子怎么找到她?讓全國女性都來試穿這只鞋?

      六被逗得哈地一笑。當然不,那多蠢!腳一樣尺碼的女人成千上萬,試能試出什么來?再說,他怎么舍得讓別的女人的腳伸進去,污染這只他視作信物的鞋?

      我只能干笑兩聲。對,有道理。

      開始他想要尋找制鞋的工廠或作坊,但鞋上沒有任何制作者的鈐印,也沒有一個鞋匠認得出它。后來王子發(fā)布了告示。匿名告示,發(fā)在報紙上,詳細描述一只女鞋,重金求購另外一只,也求購關于鞋子主人的線索。登出告示之后,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日夜面對那只鞋,幻想鞋子之上尚未探索就驟然消失的一切。一切在想象中趨近完美,反過來令他相信自己正在尋找的是世上最好的女人。他試圖為她畫像,畫出的每副面孔都不一樣。如此持久的念念不忘,已經(jīng)夠分量命名為愛。他的王父與王兄過來探望,走出書房時說,天哪,他真的戀愛了。國王的話很快傳遍全國,人們都知道王子愛上了那神秘女郎。有一些人按照告示中的描述,拿仿造的鞋來碰運氣,都被趕走了,更多人跑來聲稱他們見過穿這雙鞋的姑娘,在教堂,在面包鋪,王子的幕僚們每天忙于甄別真假消息。而在城中某一個平民公寓里,神秘女郎也在按捺著現(xiàn)身的欲望,她要摸索那條界限??释倘荒馨押酶邪境蓯郏鹊锰?,也會導向遺忘。在大家?guī)缀踅^望的時候,另一只鞋終于出現(xiàn)了……

      舞蹈影像仍在循環(huán)。我們走過他們身邊,開門出去,輕手輕腳地掩上門,怕驚亂他們的舞步。

      六繼續(xù)講道,告示發(fā)布的十二天后,一個背斜挎包的小男孩被帶到王子書房里,人們瞪大眼睛,目睹他從挎包里掏出一只白鞋,猶如魔術師從帽子里掏出白鴿。

      走向第五個房間,門一開,輕柔如灰燼的音樂飛撲出來。房間中央凹陷下去圓圓的一大塊,蓄著水,是個極淺的水池。兩個舞者的影像出現(xiàn)在水面上方。六說,這是曾風行于意大利錫耶納地區(qū)的水舞,跳舞的兩人沒有身體接觸,只用腳尖或手向對方潑出水花。

      他們踩在水中,跟著音樂跳或踏,單腳或雙腳,踮起一個腳尖把身子掄得轉起來,另一只腳尖在水面畫出波紋,最后踢出一串水珠。每當他們做出撩水、踢水的動作,水池底的裝置會讓水相應地噴濺出一小柱,逼真得令人驚嘆。我嘆一口氣,這象征戀愛初期互相試探的階段,是不是?

      是的。六也嘆一口氣。最美好的時期。

      我裝作專心觀賞舞蹈,等了差不多夠禮貌的時間,開口問道,那個小男孩是誰?

      是她弟弟——綽號“小老鼠”,后來娶了一名王室遠親——她沒有現(xiàn)身,戲劇張力要保持到最后一刻,否則前面的鋪墊都會減分。由小老鼠帶路,王子和隨從們到達她的家,車子堵塞了整條路。她的父親、繼母和兩個姐姐早就等候多時,她們很知分寸地換上灰撲撲的衣服,立在樓梯口。樓梯上響起腳步聲,王子站在樓梯下,手捧兩只舞鞋,仰望著一個遍身雪白的美人赤足一步步走下來,像白光照進灰塵。她在倒數(shù)幾梯處站住,他跪下來,替她把鞋穿上去。

      走廊里擺放著長桌,桌上一列排開帶小龍頭的高大玻璃罐,就像自助餐飲料區(qū)似的,旁邊放著尖角形的紙牌,上面寫出飲料的名字。我讀道:棕櫚汁,蜂蜜酒,麥芽啤酒。六從旁邊的藤筐里拿了一個紙杯,說道,這些是人們跳舞前用來激發(fā)精神、助興的東西,你要不要來一杯?

      他給自己接了一杯棕櫚汁,小龍頭里冒出淙淙水聲,我說,我也要一杯那個,謝謝。長桌對面是供休憩的長椅,我坐下來,身子往下滑,屁股抵在椅子邊緣上,紅鞋子跟腳一起歪向兩邊。桌子側面還有一只半人高的小冰柜,他打開冰柜,從里面夾了兩塊冰放進杯子里,轉身走過來,朝我一笑遞給我杯子。我抬手阻止他坐下,一仰頭把杯里的棕櫚汁灌下去,手背蹭著嘴角,把杯子塞回他手里,笑嘻嘻道,續(xù)杯,謝謝。

      第二杯拿來,我才慢慢啜飲。他在我身邊坐下,樣子斯文地喝他那一杯,挪了一下,不是挪遠,是挪近。他每靠近一厘米,我的體感溫度都會上升一度,就像他皮下骨骼由取暖燈管做成。這種熱力不是沒緣由的,但我若無其事地把棕櫚汁喝得索索有聲。

      窗外藍月亮像個巨型監(jiān)視器探頭一樣,炯炯地亮著。他看著手中的杯子,說,一直是我在講,也該你講講了。

      我講什么?我對舞蹈一無所知。

      不,你應該也講個故事,作為回報。

      我可以選別的回報嗎?

      你連門票都沒買!記得嗎女士!你還不肯留下個故事當門票錢?

      我想了想,說,可我不知道講什么,講勞倫斯布洛克的偵探小說?

      不,講講你的愛情,你的丈夫。愿意嗎?

      ……第幾個?我是說,你想聽我第幾個丈夫的故事?

      我的頭一場婚姻純真得像兒童簡筆畫。二十歲,我跟好友去草地音樂節(jié)玩,T恤撕到胸罩下沿,漁網(wǎng)絲襪套在平角內(nèi)褲外面,帆布鞋上頭兩條不一樣顏色的花長襪,就那樣擠在人群里,為臺上抱著吉他狂抓狂撓的長發(fā)漢子們嘶吼,晚上跟人合租帳篷。帳篷根本不夠用,地面上橫躺的身子摞起一層半,有些人在睡,有些在嗯嗯呃呃地搞小型肉體狂歡。我是那一半真睡覺的人——那時我還年輕,像童話里的金發(fā)姑娘似的,在熊窩里都能睡得著。不過叫醒我的不是三只熊,是三個女人,后半夜我朋友和她新交的朋友們把我搖醒,我趿上帆布鞋,鞋跟都沒提就被拽出帳篷。揉著眼迷迷糊糊走了幾分鐘,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一個露天派對,周圍多了好些人影,音樂從一個人肩扛的大收音機里冒出來,人們摟抱著跳舞,黑暗里一些晃動得合乎韻律的光點,是人指頭里的煙頭。

      一些男人迎上來,他們是我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幾個姑娘像蒲公英種子一樣散開,落入他們的手臂里,立即融入旋律和軌道。剩下一個金發(fā)仔伸手微笑代表邀請,我就跟他跳。說是跳,其實是軟塌塌地跟著晃,白天的狂歡和晚飯的啤酒讓我始終不太醒得過來,表現(xiàn)在行為上是出奇的柔順,懶得拒絕。金發(fā)仔小聲說,來,咱們提提神。

      他手往褲兜里一探,摸出兩個棒棒糖樣的東西,往自己嘴唇里塞一個,遞我一個,像學校里同學之間分零食。我伸手要接,身子忽然奇怪地往后一退。

      那一下的力量源于胳膊上多出的一只手。我回頭看到一個高大的紅發(fā)青年,他把住我的手說,美人,后半場舞跟我跳好么?說完直瞪著金發(fā)仔,滿臉我看不懂的威脅。金發(fā)仔上下打量他,舉起雙手做投降狀,叼著棒棒糖走了。紅發(fā)青年望著我,滿眼誠摯,低聲說,那是他們自制的大麻糖果,別碰!

      原來他是在保護一個素昧平生的姑娘。我也望著他,他的眼睛美得像一針興奮劑,從我的眼珠注射進來,瞬間走遍全身,我清醒了。神喲,怎么才能讓這雙眼睛永遠望著我,我愿意用一根手指去換。他見我不說話,目光和聲音更像呵哄,有種讓人腿軟的溫柔:相信我,那絕對不是你的損失,你想嗨,我有好多別的法子。我是鍵盤手,我們樂隊明天有表演,我可以帶你到后臺去,你想在那兒看完整場都行。

      我搖搖頭說,不想,我想要剛才那個。

      看他失望地一愣,我笑著拉起他的手放在我腰間,我是說這個,我要你跟我跳舞,你邀請過我的,對不對?

      于是我們吻了又吻,并在吻中明白對彼此的渴望旗鼓相當。夜風里手腳面頰都凍硬了,只有四條嘴唇綿軟如夢境。我們緊緊摟抱,緩緩旋轉,天堂只在四個腳掌踩著的那一丁點地方——所以你看,我怎么可能不懂跳舞的快樂、那種暈眩和六神無主?

      我真心希望他日后每次想起我這個前妻,也會先想起這一幕,而不是互相扔碟子扔沙拉碗,手執(zhí)水果刀擱在手腕上威脅要割下去……那些滿面眼淚、滿口刻薄話的猙獰嘴臉。我們在相識十八天后結婚,四百八十六天后離婚。那一夜,愛情代替大麻讓我嗨得神智不清?;謴颓逍押笪野l(fā)現(xiàn),鍵盤手丈夫給女人們的溫柔是天上的雨,而婚姻則把我推進安穩(wěn)的室內(nèi),從此我就只能從窗戶里看下雨。再加上他經(jīng)常跟著樂隊出遠門演出,雨就更成了廣播里遙遠某市的天氣預報。

      當被人追問狠了,不得不解釋為什么離婚的時候,我打著哈哈說:因為藥勁過去了。

      后來我想(是“想”,可不是反?。?,一切太容易了,應該麻煩一點,應該再熬一熬。更怪我不該穿著帆布鞋牛仔褲就跟他去公證結婚,見證人只有他們樂隊的主音吉他。當憤怒失望、覺得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反鎖門坐在抽水馬桶蓋上,想想戀愛結婚花費的氣力,肯定會有些舍不得,順著那一截舍不得的線頭拽呀拽,總能扯出更多纏綿不斷的眷戀。

      也許錯不在此,但我總得,總得責怪點什么吧。

      所以第二次婚禮前我讓我丈夫陪我把準備工作搞成了長達半年的馬拉松。我親自設計了伴娘裙和婚禮蛋糕。我甚至買了一盒小顆水鉆,一張張繪畫、剪貼,做了兩百張立體請柬,由他用鑷子把水鉆貼到立體新娘的脖子和手指上。我對他說,我切掉腳跟也要穿上婚鞋,因為那婚鞋是買了折價機票飛到米蘭去訂制的。

      講完這些,我呼出一口氣,像吃完一塊蛋糕似的兩掌拍拂,打掉不存在的碎屑。六還沒從沉浸狀態(tài)里出來,他呆呆思索,雙眼一下一下眨動,很像那種眼皮會動的老式塑膠娃娃,我忍不住伸手把他一只眼皮按住,我小時就愛這么玩娃娃。他唉唉地叫著,把我的手推開。

      我抽回手,假裝沒注意他指頭上傳來一絲束緊的力量,像要收起捕蝶網(wǎng)的網(wǎng)口一樣,把我的手留在里面。我心里說,嘿,怎么能這樣?我剛剛可是在講我的婚姻生活。

      一旦察覺到細微的抗拒,他的手立刻回到守禮紳士的正軌,落回膝頭。他說,兩次婚姻,兩次?經(jīng)歷過一次失敗,你還有再戰(zhàn)的勇氣,真了不起。

      這話不像他此前的贊揚一樣能讓我振奮,我苦笑道,我的故事也就剩一點愚勇可取。不等他反對我的自我貶抑,我搶先把話題擰回上一個頻道,唉,求你了,說回辛德瑞拉和王子吧,他們的故事是真的?

      他看我一眼。嗯,是。

      我猜游客們一定不相信,他們會覺得都是你編出來的。

      不會,他們來的時候解說員不講這個故事。

      那解說員什么時候會講故事?女王陛下來訪的時候?

      不,在他心情好的時候。他笑道。

      就算故事是真,辛德瑞拉那些想法你又怎么知道?肯定是你想象出來的。

      你又錯了。我講述的一切都有引用來源,我的解說詞后面可以跟一頁參考文獻列表——因為她后來寫了自傳,“故意丟一只鞋”等等,全是她自己寫出來的。

      這次輪到我驚得張開嘴巴。這些心理活動她都寫出來了?

      是啊。那本自傳文采不高,不過以平民視角記錄了很多王室生活的細節(jié),極具文獻價值,我念研究生時還寫過一篇研究她自傳的論文呢。

      等等,王室能容忍她寫這種揭老底的東西?

      哦,她寫自傳的時候早就跟王子離婚,并自動放棄贍養(yǎng)費,王室管不到她了。走吧,你還有一半展室沒參觀呢。

      剩下一半在樓上,我跟在他身后繞著木樓梯走上去,像跟隨鸚鵡螺的紋路走進它殼里。墻上懸掛的玻璃畫框里鑲著奇怪的畫,我停下來端詳,六說,這是“舞譜”。地上熒熒的足跡引路,通向第六個房間。第六個房間是純白的,白得像糖霜。人們站成一個方陣,兩手各握一根長長的白綢帶,綢帶從一角連到另一角,橫向或斜向相交,兩個跳舞的人在綢帶的網(wǎng)中跳躍、轉身,綢帶撞在他們腰間,他們靈巧地滑向另一端。綢帶的線路本身也在變化,執(zhí)綢帶的人走動,兩手交疊,或張開,或并攏,網(wǎng)格便隨之變斜,變寬,變窄。

      六以一種面無表情的聲音講下去:他們理所應當?shù)亟Y婚了,一場盛大婚禮過后辛德瑞拉住進宮中,她的父親、繼母、繼姊妹和弟弟也搬離原來的老房子,住進新居,分享了王妃的光芒。王子參加派對有了固定伴侶,報紙上最常見的照片,就是他與辛德瑞拉光彩照人地出現(xiàn)在各種舞會上。

      他抬手屈指,敲敲身后墻壁。我們身在的這座博物館,博德街6號,前身曾是王子母系家族的私人產(chǎn)業(yè),由著名印度裔建筑師迪讓·雅度設計督建——樓下大廳里有這座房子剛落成的照片,就像剛裱上花的新鮮蛋糕一樣華美——這房子被作為結婚禮物贈予王子,他和王妃常在此舉辦舞會,或邀請世界各地的舞蹈家來表演,上流人士都以能出入博德街6號為榮。

      我說,這樣看,他們的婚姻生活不是很幸福嗎?

      六搖搖頭。他閉緊嘴巴,打開七號門。

      第七個房間的四壁、天花板和地板從中間整齊分開,一半漆成黑色,一半漆成白色。舞女的衣裙與身體也同樣半黑半白,半張臉涂黑,半張臉涂白,一條手臂黑色一條手臂白色。她頭頂和雙手手心平放著三個放白蠟燭的黑鐵托盤,兩腳分立,站在黑與白的交界處。音樂一響,她的腰肢開始擺動,提起膝蓋,單手舉高,又緩緩伸到腦后,雙腳在交界線處跨過去又跨回來。她的動作越來越大,在各種難以置信的柔媚動作中,那三個蠟燭托盤始終保持平衡,蠟燭亦不倒,不滅。

      他解說道,這種以平衡為主題的觀賞性舞蹈源自蘇門答臘。黑白象征人世的夜和晝,惡與善,悲與喜,生與死,三盞蠟燭象征信仰、忠誠、愛。

      我剛要說話,舞女猛地做了個向后仰倒的動作,我嚇一跳,下意識地伸手想扶,但她以驚人的腰腹力量,游刃有余地彈了回來。燭焰晃了晃,仍然明亮。

      我嘆一口氣。照我看,這舞蹈的主題倒更像婚姻——那三根蠟燭象征丈夫、小孩和自己,或者象征家庭、事業(yè)和自由,所有已婚婦女都是這樣踉踉蹌蹌地努力保持每根蠟燭不滅,跳舞已經(jīng)不足以形容其難度了,那簡直是雜技。

      六笑了,他以為我在講笑話,所以不管好不好笑,笑都是應有的禮儀。我再嘆一口氣,嘆息他的不理解,也羨慕他的不理解。我說,做了王妃的辛德瑞拉,也沒保住她的蠟燭,是吧?

      六點頭。他們的婚姻并不幸福,雖然有過歡愉和希望,但不足以抵抗侵蝕。到了晚年,七十歲的辛德瑞拉在自傳里寫道:“每個晚上我們都安排節(jié)目,忙不迭地出門,到各種嘈雜的地方呆著,只因為那樣就可以不用說話了。跳舞是一種太好的幻覺,該死的幻覺?!?/p>

      宛如一陣冷風從時間的縫隙中吹來,我手臂上起了粟粒。我覺得這話像是在我心里藏了很久,而由不知多久前的她說出來。我明白,共舞那一刻有著世上最甜美的恍惚,它把愛里最有迷惑性的東西提純、具象化。跳舞的時候你不用說話,音樂會替你說,手和腳會替嘴巴說。腰肢堅貞地跟隨手掌,渾然一體,膝蓋情熱地撥開雙腿,推它轉彎,每個動作都是一句美妙的許諾:許諾親密無間,許諾同進同退,許諾如影隨形……但它不是琥珀,它不能把愛的感覺像昆蟲一樣包裹在里面,達成永生。

      愛里有如此多像致幻劑似的東西,它們僅僅是一種太好的幻覺。該死的幻覺。

      六說,我們走吧。

      并肩走出這個房間,他探過頭來觀察我的臉色。抱歉,這故事越來越苦了,你還想聽下去嗎?

      不就是婚姻失敗嘛,婚姻失敗也沒那么苦。你為什么要抱歉?

      第八個房間十分擁擠,足有四五十人,我往門里走了一兩步就不敢深入,怕撞到屋里的人。人們戴著花紋繁復的面具,身體近乎全裸,面具和身上繪有抽象化的圖案,我認出的有太陽、星星、匕首、花朵、山丘、叢林、鹿、狼……乍看去,面具花紋顏色沒有規(guī)則,仔細分辨能看出面具上花紋顏色分為紅色調(diào)、黑色調(diào)、藍色調(diào)。他們直直地凝視前方,望向虛空之中,并不看人,與舞伴只隨機做出一種動作便各自松手,旋步走向下一個舞伴,一切仿佛毫無規(guī)律。除了人們臉上,墻上也錯落地掛著各種陶制面具,空洞的眼睛里透出墻紙顏色。

      他說,這是澳大利亞中部的面具舞。他們用面具區(qū)分人和動物、祭司與戰(zhàn)士、獵人與首領,等等。在面具舞中,舞蹈已經(jīng)具有了啞劇的特征。

      第九個房間里,滿室閃耀橙紅色火光。他說,這是危地馬拉一個崇拜火神的族群的舞蹈。

      像第五個房間里的水一樣,火是真實存在的,火燃燒在不同高度的陶瓷盆中,高的有人小腿高,矮的大致到人腳踝?;鹋钄[設成一個難以看清的圖形,女舞者的眼睛由黑綢帶蒙住,她的男搭檔牽住她手,領著她舞進火的兵陣,他以手抬高或前引的動作,告知她火的位置與高低,她則以各種恰到好處的跳躍、踢腿、旋身,凌空越過一簇簇火焰,這默契的代價如此可怕,一旦心未領神未會,血肉就成了火盆里的燃料。我看得揪心,拉一拉他手腕,示意離開。

      第十個房間布置成星空的樣子,墻壁地板漆成最靠近黑色的藍,代表行星恒星的光點在幽深的藍色之上閃耀。兩個跳舞的人站在相隔最遠的兩個角落,皮膚上涂著銀色粉末。行星徐徐運行,光束劃過,像無形的刀尖剖過去。男人以舞蹈的抽象化方式,做出親吻、擁抱、愛撫的動作,女人相應做出被親吻、被擁抱、被愛撫的動作,默契得像邊緣吻合的兩塊拼圖。他們甚至以表情和姿態(tài)模擬了性愛。

      然而兩人中間隔著茫茫虛空,懷中只有空氣,只有星光。

      我當然沒見過這種舞,但它表達的那種無奈卻熟極了,熟得心里一酸。六沒有解說,可能他也覺得這舞的意義不用解釋。他只是聲音平靜地講完最后一頁劇情梗概:他們結婚數(shù)年后,王子遭遇一次重大事故,性命無虞,但腿傷導致行動不便,他不能再跳舞了。

      隔空起舞的兩人就像書中插圖,像無聲的畫外音。雖然早被劇透了,還是覺得黯然,我苦笑一聲,不能跳舞,這不足以成為婚姻失敗的理由吧?

      六看我一眼。你有沒有讀過《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他以這種委婉方式說出另外一個理由。我說,這個……也是辛德瑞拉晚年自傳里寫到的?

      六點點頭。他們也沒有孩子,起初是不想犧牲時間心力,事故之后兩人嘗試了各種方法,都失敗了?!八妥愈Q只要在云端瞥一眼,就看出不能把孩子送到這個臥室里。太失敗了,我們的虛假和諧連鳥類的智商都騙不過去。”你看,這件最苦的事她反而寫得最幽默。

      再后來呢?

      再后來辛德瑞拉跟她的舞蹈教師出軌了。反常的是,她跟情人約會并不怎么費力躲閃,仿佛關于丑聞的報道正是她想要的。王室的各種活動不再允許她出席,連一家親的表面功夫都不費心做了。辛德瑞拉寫道:“我那位以優(yōu)雅聞名于世的婆婆肯定關起門來罵了我婊子,而且不止一次,我肯定。而我唯一的煩惱是記者們偷拍的照片不挑角度,把我拍得顯胖。我是跳舞高手啊,我的小腿哪有那么粗?”

      他一邊說我一邊笑,因此當他講出故事結局時,最后一點傷感也被沖淡。他說:在被記者們的相機圍獵一年之后,辛德瑞拉與王子簽署了離婚協(xié)議,她從王妃變回了平民女子,但很多東西永遠不會變回去了。

      走出第十個房間,門砰地一聲關上了。我好奇心忽起,猛地轉身再次推開一條門縫,看里面燈光和人影會不會突然亮起。

      六愣了愣,隨即笑得彎下腰,嗓子里發(fā)出痙攣似的笑聲。你以為博物館的展廳是冰箱?開了門燈亮,關了門燈滅?

      我也笑得扶住墻。

      展廳外的這一段走廊擺放著一排衣架,架起不同式樣的跳舞裙子,每條裙擺下都伸出一根鐵桿支撐,像一群單腿站立的鸛。我從這些穿裙子的鸛旁邊走過,伸手撩起裙角,再讓它像水一樣滑下去。說真的,我有點累了,眼皮發(fā)澀,兩腿也沉起來,每拔起一步都感到肌肉的勉為其難,這一夜要是穿高跟鞋腳肯定要痛死了,想到這里,我感激地低頭看看腳上的平底鞋。

      六走在我后面,溫存的眼光投向每條舞裙,這應該都是他引以為豪的珍藏。他伸手撈起一條石英粉色連衣舞裙的長袖,托在手心,另一手摟住木頭衣架的腰,一個滑步,摟著衣架轉個圈,順勢滑向下個織物舞伴。

      奇怪,他始終神采奕奕,怎么會有人整夜不睡,還能像剛切的檸檬一樣新鮮?

      我正盯著他研究,他朝我看過來,雙手一攤。嗨,博物館的故事講完了,又該你了。

      該我什么?

      講你的第二個故事啊,之前你問我“你要聽哪個”,現(xiàn)在我想聽你跟現(xiàn)在紀念周年慶的丈夫的故事。他狡黠地一動眉毛,先說你們在哪認識?咖啡館?自助干洗店?書友俱樂部?美術館?……

      他見我眼珠一轉,知道自己猜中了,哈地一聲,伸高手臂表示慶祝,樣子又幼稚又氣人。我有點泄氣。我就這么好猜?

      這有什么難的?你是個文雅端方的女人(我瞪他一眼,仿佛文雅端方都是貶義詞),你平時常去的地方肯定就那么幾個。講吧,講點又酷又浪漫的情節(jié)讓我吃驚,講“尸體出現(xiàn)那一頁”。

      ……好吧,是美術館。那年我跟出版社簽了一套藝術啟蒙立體繪本,要到美術館去臨摹名畫,埋頭一畫半天,中午去一樓商品部買袋巧克力曲奇,拿到消防樓梯間里去吃。一邊吃一邊戴上耳機聽音樂,跟著音樂搖晃身子,轉圈,踢腿,活動發(fā)僵的脖子四肢,每天如此。樓梯間里窗戶寬大,光線充足,安靜得像口井,午間休息時沒人進樓梯間,我可以獨占整間餐廳兼舞廳。有一天我正嚼著餅干,閉眼扭屁股扭得來勁,忽聽背后傳來一聲咳嗽。

      我雙手連抓好幾把,才把耳機從耳孔里揪下來,倉皇轉身,一個男人站在樓梯間的鐵門旁邊,臉上有種剛按捺住笑的樣子。我想到剛才的丑態(tài),頭皮一麻,感覺身上一圈刺像豪豬遇敵一樣篬起,色厲內(nèi)荏地兇起來:怎么?有什么問題嗎?這里不許人吃東西還是怎么著?

      他說,沒有沒有,抱歉,女士,我只想請您讓一讓,您擋住樓梯了,電梯太慢,我著急上樓。

      我讓開身子,耳機像連著神經(jīng)的兩顆牙齒在胸脯上晃蕩。他從我身邊過去,又回頭,微微一笑,做了個奇怪動作:用指尖點點唇角。我呆站著看他步履輕快地小跑上樓,兩只一看就死貴的黑色牛津鞋交替點在樓梯上,從這個視角剛巧看到褲筒里穿的是一雙紅底黑斑點的艷麗襪子,配色猶如七星瓢蟲。

      又想起他的動作,我掏出手機,用前置攝像頭當鏡子,照見嘴角明晃晃掛著一塊黑餅干渣,像顆過于立體的痣。哦天哪。

      一小時后紅襪子像瓢蟲一樣飛了過來。畫畫的間歇,我目光隨意一晃,余光里忽然亮起一塊紅斑。十米之外,那人坐在大廳中央的環(huán)形休息凳上,手捧一本書讀,一條腿壓另一條腿,腳腕上紅襪子像交通燈似的醒目。接下來的幾小時我顧自畫畫,畫完一幅,把畫架搬開一點,他獨個兒坐在圓環(huán)凳子上,猶如字母Q的那一點。這座美術館一向訪客不多,但直到閉館再沒有別人進來,也夠奇怪的,就像這地方暫時被遺忘了,就像……世界煞費苦心地給我和Q先生騰出一整個下午的獨處時空。

      風在寬大的窗外簌簌撥弄槐樹的濃蔭。我不斷把顏料唰唰涂到紙上,他時而抬頭看看我,其余時間低頭讀書。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舉著書的時候,三根手指托在外面,兩根手指別在里面,像一支巴洛克風格的精致象牙器具。時間流逝,我逐漸產(chǎn)生錯覺,這房間越來越小,小成了一個普通人家的起居室,夫婦兩人各呆在屋子一角,各忙各的,互不交談,也覺得舒適安寧。

      期間他曾起身出去,我竟心中一沉,啊,他走了,他其實并不是為我而來,他可能真的只想找個安靜地方讀書……幾分鐘后,牛津鞋的履聲響起,他回來了,我的心又亮起來。他輕輕甩動手指,等了一會兒才重新拿起書。原來是去了衛(wèi)生間。

      黃昏降臨,閉館時間到,室內(nèi)響起示意訪客離場的輕柔音樂。警衛(wèi)探頭進來,說,五分鐘。我和那位Q先生同時轉頭說,好。

      我想了想,徑直朝Q先生走過去,像走向早就相中的姑娘,終于下決心過去邀她跳舞。他迎著我緩緩坐直身體,雙腳落地,啪地一聲合上書,擱在大腿旁的椅子上。

      我在他面前停住,他搶先說,你好,女士,其實我只是想問一下歌名。

      什么歌名?

      剛才你在樓梯間哼唱的歌的名字。我覺得那歌好聽極了。

      我還沒回答,他又小聲說,你跳舞的樣子也好看極了。我瞟一眼他放在身邊的書名,《病毒學及免疫學……》——哦天哪。我說,“請留下來陪我”。

      女士,我一下午都在這陪你,但是現(xiàn)在閉館了……

      我給他一個惡作劇得逞的笑。不,這就是那首歌的名字,“請留下陪我”。我哼唱副歌,“請留下陪我,因為我只需要你”。他跟著每個詞點頭,用下巴打拍子。

      我們對望著,猶如喉嚨面對即將被唱出的樂譜。他說,我猜你畫了我。我能看一看嗎?

      我確實偷偷畫了他,他的高顴骨、塌臉頰,以及中間帶凹坑的下巴都是我最愛的款式。一小時后他請我吃了當天的晚飯,后來我們有了更多正式約會。我一直想,在一身西裝三件套牛津鞋下面暗藏一雙瓢蟲襪子的人肯定不會無趣,肯定還有可供開采的東西藏在靈魂的褶皺里。直到婚后某天我才發(fā)現(xiàn)那是個誤會,我的醫(yī)學院教授丈夫那天心不在焉地穿了他妹妹的襪子。坐在美術館里用一個下午積蓄勇氣,跟一位陌生女士搭話,是他畢生做出的最有趣的事。

      我講這些的時候,我和六走到走廊的底部,又走回來,我的平底鞋踏不出腳步聲,他的麻編漁夫鞋也悄無聲息。

      他問,婚姻到底是什么樣的?

      我打量他的漂亮面孔,那條狹長的、帶凸起的秀氣鼻梁,還有眼睛,那里面有種讓人生氣的古怪的天真。我伸舌頭舔一圈嘴唇,等找到要說的話,舌頭便縮回嘴唇里。你有沒有過拆洗被罩的經(jīng)歷?把被子外面的罩套拆下來,洗干凈再套上去?

      有過,我小時經(jīng)常幫我的保姆套被罩,后來上學時住宿舍也都自己料理。

      套被罩需要跟人合作。你要跟對方合作把被子塞回罩子里,每人抓住被子的兩只角,四個手臂在空中反復開合、抖動,讓被子跟被套緊貼在一起。

      他一邊點頭,一邊做出手臂開合的動作,以證明他做過。

      對,就是那樣?;橐鼍陀悬c像套被罩,如果兩人沒有合作抖被子,被子倒也能蓋,但就總覺得有地方不貼合,不舒服。我和我丈夫就是缺了那一步。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想了想。被子不舒服,所以你一直失眠,是不是?

      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嘗試了,這次已經(jīng)是補考,我跟婚姻還是文不對題。你考過物理嗎?距離=速度×時間。題目要求算清我跟我丈夫之間的距離。但怎么能算得出呢?為什么第一次擁吻后隔著馬路揮別遙望、兩人間的距離無限接近零,而后來汽車駕駛座與副駕駛座間的距離有一條馬路那么寬?還有地理,空氣里為什么會出現(xiàn)山脈和裂谷?隔著一張小圓餐桌吃飯的兩個人,桌下的腿變換姿勢時會碰到對方的腳尖,然而他們中間有一個漂著冰山的北冰洋。

      我和他并無本質上的共同點,戀愛時我們聊的是對彼此的渴望和占有欲,婚后逐漸無話可說,換十個話題也撐不足一晚上,所以我們常請朋友到家里來吃飯——就像辛德瑞拉和王子熱衷舉辦舞會——借由他們的眼來看,我們還是對令人羨慕的夫婦,我和他都需要這種局外人的角度安撫自己。

      他從不跟我吵架。每次我的眉毛失去平衡,聲調(diào)提高一點,他就舉起雙手表示談話終止。他說:我希望你加強精神力量,要克制,當你失控時,你就不再是你,不再是我娶的那個甜美溫柔的女人。這是他何時產(chǎn)生的誤解?我很少甜美,偶爾溫柔。而更難堪的是,我并不如他所期望的那樣,能圓滑、圓滿地周旋在兩個家庭之間。

      他多次建議我報名一位上師的學習班,去修煉“正念”,據(jù)說他朋友夫婦參加過,脫胎換骨成了一對平靜快樂的新人——這就是他為婚姻開出的處方。我所有困境,對他來說皆因精神力量不夠強大,外在表現(xiàn)之一便是失眠。而這種缺陷帶來的抱怨也令他痛苦。這都怪我。

      我喃喃道,為什么?為什么情人跟丈夫只是換了個身份,就像換了頭似的完全不一樣了?

      六說,這個我也許能解釋,我寫關于辛德瑞拉自傳的論文時寫過這段——攻打一個城市和管轄一座城市需要的是兩套人馬,有些統(tǒng)治者擅長攻城拔寨,所向披靡,得到國家建立政權后,卻不懂如何治理。愛情與生活也需要兩種智慧,兩種技巧。正如進入任何一門學科都要首先承認自己的無知,然后虛心鉆研、學習,要想習得那兩種技巧同樣如此……

      他那年輕學者的熱情里,有種孩子似的不自知的殘酷。他不明白這種問題是用不著答案的,所有問問題的人早就有了答案。

      我掛著空洞的笑意,憐愛地凝視他,看他發(fā)表偉論,想起我丈夫手執(zhí)一本心理學書籍,耐心跟我講解的樣子,那本書的主題是如何自我紓解情緒和壓力從而治療失眠……真不能說他不努力??上?,他的撫慰徒具其表。

      要承認無知?我早就在為之羞愧了。相似的幸?;橐鍪鞘裁礃拥模渴郎隙嗔艘粋€丈夫形狀的平行宇宙,只要宇宙張開雙臂讓你躍遷進去,現(xiàn)實中的一切都能反轉,郁憤憂愁轉為平靜愉悅,加油站商店的三明治也能變成米其林餐廳的蘇芙蕾。各不相同的不幸婚姻又是什么樣的?世上多了一個丈夫形狀的黑洞,一個150磅的不解之謎,即使你叫得出城里所有灌木喬木的名字,懂得十八種踮起足尖跳舞的美好技巧,認得出春季秋季夜空中的星座,那條謎語也讓你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如果那些技巧可以習得,我最想要得到床上的智慧。不,跟性愛沒關系,我只想知道,該怎么跨越雙人床中間那條令人懼怕的裂縫?當我在綿軟的褥單沼澤里等待,當我們冷戰(zhàn)的時候,我遙望床的另一邊他的背影,我該如何說出第一句話?他伸手拿馬克杯喝水,放下書,關燈,兩片肩胛骨相應而動,像兩塊門扇開開合合,門里是他的心他的臟腑。我該怎么叩門,才能被容納進去?我本該在門里,我本該是他肉中的肉,骨中的骨。

      渴望始終在變化,但人們選來實現(xiàn)渴望的人是無法變化的。最開始他們?yōu)槭忍鸬纳囝^選了櫻桃蛋糕,后來又失望于蛋糕沒有烤羊排的膻香味。哪有這么便宜的事?麻藥過勁了,魔法消失了。第一次失敗,敗在不假思索。第二次,第二次是我和我丈夫都高估了對方和自己。

      六說,豌豆上的公主睡不著是因為豌豆,你睡不著是因為你身邊的人,人不是豌豆,人不能被掃到簸箕里。你有勇氣結兩次婚,為什么沒有勇氣再離一次婚?

      不,我還想賭,賭這一切不會再變壞。用鋼筆寫字的時候,筆下的字沒有顏色了,人總會用更大的力壓著筆尖繼續(xù)寫,等墨水下來。因為你看不見墨囊,沒法知道墨水是不是沒了。有時墨永遠不會下來。

      我撥開窗簾看看,藍月亮變得慘白,即將沉落,像酒杯里最后一塊殘冰。六說,還剩最后兩個展廳,咱們看完好嗎?

      于是我們走進倒數(shù)第二個房間。這里沒有影像,屋里的木地板上刻出彎曲交叉的軌道縫隙,像電腦主機里的線路,像人們在克里特迷宮中亂闖留下的行跡。軌道里有兩個東西動了起來,不是牛頭人米諾陶洛斯和破解迷宮的忒修斯,是一男一女兩個木偶。有頭,頭上有逼真的假發(fā),穿著真正的禮服,腳下穿著舞鞋,只是臉上沒有五官。

      它們的木頭腳心里伸出一根桿子插入軌道里,下面安著滑輪?;喐窀窕瑒樱鼈兿褓N地飛行一樣向彼此滑過去,停下來,四支手臂有點僵硬地揚起,猶如得了關節(jié)炎的老人,手與手搭在一起,舞蹈開始了。

      它們跳的是最簡單的華爾茲,一二三,旋步,轉身,裙子飛離地面幾厘米,一二三,再旋轉。

      六說,這是辛德瑞拉故事的一點余韻:王子生命最后幾年熱衷于設計機械人偶。死前兩年他已不再出門見客,自我幽禁在這幢房子里。他設計了這個房間里能讓人偶跳舞的軌道。兩個人偶也是他親手做的,連假發(fā)都是他的。他剃掉自己的頭發(fā),讓工匠做成假發(fā)給人偶用。

      我望著木人頭上的假發(fā),覺得一陣寒意一陣惡心,強笑道,真不容易,他到老還沒禿頭,還有這么多頭發(fā)可剃。

      不,王子去世時并不老,只有四十一歲,還在壯年。他死于糖尿病并發(fā)癥。

      四十一……而辛德瑞拉活到了七十多歲?

      還不止,她八十九歲才去世,辭任王妃之后,她又結過兩次婚,生育了五個子女。后兩任丈夫一個是芭蕾舞團導演,一個是出版商,離婚后都跟她保持和睦關系。她客串過電影電視劇,跟時尚品牌合作設計舞衣、舞鞋和首飾,還一直熱衷策劃沙龍、派對、辦舞會,直到六十多歲還在交往職業(yè)舞者小男友。晚年她出了本自傳,大賺一筆,移居南意一幢海邊別墅??赡芤驗閻厶瑁眢w一直非常健康,去世那天還在試穿新舞衣。

      女主角有這樣的結局,實在出乎意料,我只能連續(xù)說道,哇!

      六像要肯定什么稱贊似的點點頭,說,辛德瑞拉是穿著自己設計的露背裙,在化妝鏡前的椅子上去世的,女侍出去給她拿降壓藥,回來發(fā)現(xiàn)她已停止呼吸。真是生命力強大的女性,是不是?她死后王室拒絕發(fā)表悼念,估計還在記恨她那本自傳。

      我說,也有可能是她后來的人生把前半段襯托得太糟糕。你說這是辛德瑞拉故事的余韻,我覺得不是,這不是余韻,這才是她人生的重頭戲。

      對,我用錯了主語,這是王子的故事的余韻。

      兩個人偶在音樂中摟抱在一起,女人的木頭腦袋親昵地垂下來,擱在男人的木頭肩膀上。想到這是那位王子腦中的畫面,我就覺得這一幕凄涼又詭異,他的前妻已經(jīng)在異國開啟第二段人生,遠比跟他在一起快活精彩、滋味無窮,他仍在反復回想初見那一夜的共舞,直至生命盡頭。

      最后他思念的不是任何一種繁復舞步,只是最簡單一支華爾茲。

      我說,我們走吧。

      天快亮了,夜晚的攝政將要移交給白晝的獨裁,如果掀開窗簾看一下,黎明的光會漂白這個房間。我的失眠假期就要結束了。

      我渾身酸痛,仿佛每塊肌肉都在拳臺上被揍了一遍。六去他的辦公室替我倒水,他離開前低聲對我說,左轉第三個門。

      左轉第三個門是什么?是衛(wèi)生間。他連這個都想到了!為怕我尷尬,還特意以倒水的名義走開。

      我清空了自己,用冷水拍拍臉,甩著手上的水走出來,癱坐在走廊的椅子里,茫然望著對面墻上帶框的黑白照片和油畫,大部分畫里畫著雙人舞或多人舞會的場景,也有幾位舞蹈家的舞臺照,還有一幅青年男子的半身畫像。

      那人身材瘦削,一頭淡金色長發(fā)在肩頭打卷,白面孔上有一對愉悅滿足的眼睛,鼻梁狹長,身后垂掛著大幅猩紅幕布,桌上擺著白玫瑰花瓶和一只骷髏頭……等等!

      我像福爾摩斯一樣跳起身,沖到那幅畫像前。

      ——“福爾摩斯手里拿著寢室的蠟燭,高舉起來,照著掛在墻上的由于年代久遠而顯得顏色暗淡的肖像……把右臂彎曲著掩住寬檐帽和下垂的長條發(fā)卷?!炷?!’我驚奇地叫了起來。好像是斯臺普吞的面孔由畫布里跳了出來?!?/p>

      那也是《巴斯克維爾的獵犬》中的一段。我睜大眼瞪視那幅畫像,畫中人的鼻梁中間凸起一粒小小骨頭,就像里面有個極小的指頭,正要捅破皮膚伸出來。

      六帶著水杯回來,我在畫像邊等他,像破了案的偵探一樣,得意地屈起手指敲敲畫框邊緣。

      他并無被揭破秘密的窘態(tài),只平靜一笑,把杯遞給我。是,你發(fā)現(xiàn)了,我是他們的后代之一,這個,他抬手點點鼻梁,這是我們家族一項出奇強大的基因。一張家族合影,看鼻子就知道誰是血親,誰是姻親。推算起來,我該叫辛德瑞拉“叔祖母”。

      我伸臂在空中做了個蛙泳的劃水動作,所以這座故居是你的家族任命你照料?

      不光是照料,我已經(jīng)繼承了這套房產(chǎn)。不,這沒什么可羨慕的!你不知道,博物館每年的門票收入根本不夠維護修繕的費用,我還要向各種保護歷史建筑的基金會申請資金,要跟別的國家的博物館積極互動,選擇展品出去辦展覽,好擴大知名度……館長這頭銜,聽起來有趣,做起來,太難了。他皺眉咧嘴,做出一個咬了酸梨子的牙疼模樣。

      我由衷地說,你做得非常好,你叔祖母如果還活著,肯定會為你驕傲,說不定還會穿著舞裙來博物館幫你宣傳。

      他笑一笑。

      我想起門口的鞋子,說,那些鞋子都屬于你的族人們?

      猜得差不多。那些是王子與辛德瑞拉的親友們的鞋的復制品。我用兩年時間一一寫信給他們的后人,詢問是否收藏有當年祖輩的古董衣履,可否捐獻給博物館。大概有七成的信都收到了回音,他們寄來家中的珍藏,也敘述了小時常聽家人講起的辛德瑞拉的傳奇。在那些傳了兩三代、早已走樣的睡前故事里,辛德瑞拉是個可愛如精靈的姑娘,被她的壞繼母和懶姐姐奴役,也并不心懷怨恨。王子的舞會那夜,她沒有舞衣舞鞋,本來沒法參加,但有一位好心的神仙教母出現(xiàn),用仙術變出舞裙水晶鞋,南瓜變成馬車,老鼠變成仆從,讓她光鮮如公主般駕臨舞會,贏得王子的心……后來王子找到她,迎娶她,他們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

      這個故事太圓滿,不過也太乏味。

      是。

      我彎腰把空杯放在椅子上,白瓷杯上畫著一個黑色高音譜號,像一個單腳站立、一手捂在胸口一手揚起的身影。他往前一伸手,示意繼續(xù)向前。

      我說,你一直沒講過自己。

      沒什么可講,我沒有故事,一個也沒有。

      怎么可能?為什么?

      因為我膽怯……他的笑容變得難為情,就像孩子悄聲訴說夜里怕鬼,不敢去衛(wèi)生間,他自己知道不一定合理,但那個怕卻實實在在。辛迪,我的故事的第一行還在鋼筆的墨水囊里,還沒落到紙上。

      難道你以前夜里去沙灘散步就沒遇到過別的女人?

      他不說話,是“有過”的意思。

      我追問道,那后來呢?

      沒有后來,她們不愿意……留下來。好了,我們到了。

      在第十二個房間門前,他伸手要推,罕有地猶豫了。

      我忽然有種急躁和恐懼,不是跟一個陌生人在午夜走進陌生空宅那種生和死的恐懼,而是懼怕寄予希望的人說出錯誤的回答。我深吸一口氣,想把這一刻拖延一下。等等,我一直忘了問,為什么是十二?

      他的嘴唇繃緊,也有顯而易見的緊張。他不看我,看著門說,《圣經(jīng)》圣城耶路撒冷有十二個門,十二個門是十二顆珍珠,門上有十二位天使。而摩西又曾派出十二個探子窺探耶和華所賜的迦南,只有一個人回報了嘉信,神便使他們存活,讓他們進入流淌奶與蜜的美地。

      說完最后一個詞,他呼地推開門。

      我走進去,看到了自己。

      一束光從天花板打下來。一位穿白裙白鞋的女人浴光而立,白手套長至手肘,鑲蕾絲花邊的高領猶如花器,捧起一張兩眼如深潭的面孔。那張面孔,不屬于任何一個別的女人,是我的。

      跟“我”并肩站立的男人則長著六的臉,狹長鼻梁中間一塊小骨頭。管弦樂奏響,柔媚得像春天的水,這房間立即像多孔的海綿似的浸透了。

      我的心臟砰砰跳著,猶如蠻族戰(zhàn)舞的鼓點。六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博物館里的記錄儀掃描了你的臉,合成到舞者身上。最后一支舞是你和我的。

      貼著四壁排列一圈密密麻麻的玻璃展柜,每個柜子的黑綢緞棉墊上擺著一雙舞鞋,絲綢鞋面和絲絨鞋面泛著相似又相異的光色,桃紅緞子系帶鞋小巧得像一對花瓣,船形鞋,杏核形鞋,紅漆鞋跟,黃銅鞋跟,木制鏤空雕花鞋跟……我想起他的話:門口那些鞋只是復制品。這里精心保存的才是真正的古董鞋。

      宛如那些曾目睹辛德瑞拉艷光的玩伴們并未離去,仍站在四周,兩眼發(fā)亮,等待為下一支舞鼓掌。

      在我呆呆凝視時,他不知從哪里取出一雙鞋來,雙手捧著,走到我面前。白緞面高跟舞鞋,鞋底傾斜著亮出來,像并在一起的一對微型滑梯。鞋幫上繡著凸起花紋,鞋口有些發(fā)黃,以不完美證明自己的真身。

      不用問,這是辛德瑞拉的舞鞋。

      他把幾個小時前在海灘上的話再問了一次:可否?

      我死死盯著那雙鞋。它從整夜縈繞在空中的、煙霧一般的傳奇故事里掉落出來,像傳訊的鴿子落在我面前。

      我非常,非常想拒絕,拒絕它,拒絕這支叵測的舞,但我眼前出現(xiàn)了那雙鞋像畫框一樣鑲嵌在布滿傷疤的腳背四周的樣子,仿佛它已經(jīng)發(fā)生了。人怎么可能改變已發(fā)生的事?……我點點頭,他蹲下,替我除掉腳上的紅色平底鞋,把白色高跟舞鞋套上去。

      踮著腳站在高跟鞋上,會感到準備去夠什么原本夠不著的東西,那懸于一點、岌岌可危的平衡也令人渾身緊張。造鞋的老婦說,大部分鞋是皮革綢緞質地的足枷和刑具。是的,像不時扎向馬腹的靴刺——這大概就是為什么人們覺得穿高跟鞋的女人“性感”。

      他深吸一口氣,挺直腰身,眼睛在鼻梁兩側,像山巒一南一北兩顆星星,靈魂從眼珠后面浮出來,猶如掌管水域的神靈從湖底升上湖面。我發(fā)現(xiàn)他的性感忽然鋒芒畢露,在這搖搖欲墜的時刻。他不動聲色地,像削鉛筆一樣,一刀刀把隱藏的自己削得如此尖銳,充滿攻擊性。他向我鞠躬,伸出手。我抬起手,讓他握住。

      投影造出的兩個虛幻的人消失了,讓位給血肉之軀。我被拉得很近,近得能看清他眼皮上幾根未能跟眉峰會合的毛發(fā)。就像把手伸進獸籠格柵里,我一陣膽寒,嘶嘶地向齒縫里吸氣。這是這夜的第一支也是最后一支舞。

      堤壩崩塌,久違的幻覺席卷而來。他的手扣到我背上,像牛仔的繩圈套住馬脖子,我被帶走了,帶進洪流中,身不由己,而這一切危險的親密,竟還都包裹在舞蹈動作的合理性之內(nèi)。

      地板像抹了潤滑油,像涂了帶雨水的云,光和影在身上臉上更迭。挪移到光源下時,他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陰影,像垂落并攏的手指。一夜過去,他唇上的薄髭也變厚了。

      ……這是什么曲子?

      是王子跟辛德瑞拉跳的第一支舞,是一切開端之曲。

      是不是每個鼻梁凸出骨頭的人都天生擅舞?六是這么好的舞伴,節(jié)奏就像長在他雙腿里,身姿無與倫比,矯健有力,又滿含體貼。我跟隨他,猶如梵高畫里的兩枚光團,被風和藍紫色氣旋裹挾,漂浮,飛行在空中。

      我昏昏沉沉地看著他,嗅到他皮膚上獨特的氣息。他的睫毛長得讓人想伸手梳理,淡金色頭發(fā)從頭皮上立起短短一段,又以柔和的曲線倒伏下去,一種荒謬的美。

      他眼中有哀愁和熱望,一夜遮掩的思慮都集中在那兒。

      他說,你該明白,我對你的邀請不止這一支舞。我知道你喜歡這個博物館,你可以與我一起掌管它。外面的時間在這兒是不算數(shù)的,我們可以永遠跳舞。我絕不會強求你成為賢惠的妻子或母親,我也從來不是人們眼里的正常人,所以我不要求你“正?!?。我不會要求你做任何事,你完全自由,你可以自由地成為任何你喜歡的樣子。

      他的眼神變得松軟,松軟得像舒服的枕頭,那種對失眠人來說比大麻糖果還誘惑的枕頭。

      我看著他,兩唇銜著緘默,像銜枚夜行的士兵,一旦出聲,枚落,就會被軍令處刑。

      我不能開口說出這一夜的愉悅,我不能說我從未享受過更默契的陪伴,我不能說我甚至愿意做你口中歪斜的犬齒,成為旋律里彈錯的那一個音符,而我也想與你度過更多的夜晚,度過令人發(fā)瘋的一個又一個失眠的小時,度過所有我害怕被遺棄的時刻,讓我本質里幽暗的部分在皮肉之下退卻。我那缺乏意志的心臟,就像被重擊過一樣,沉甸甸地充血,那些必須拘押的、有罪的話語把籠子撞得一聲聲悶響。

      可是啊,如果有人用了最極致的形容詞,要警惕,萬萬不能相信。風聲呼嘯,光掃過我的瞳孔,我有一瞬間看不清任何東西,又仿佛看清了所有,看到拋家棄子的女人到異國來,伴他定居在這里,機票,行李箱,裙子,國際長途電話,憤怒不解的父母,水電費賬單,襯衣胸前污漬,沉悶聒噪的日子,無法在異地接續(xù)的工作,疲憊地打著綹不再美妙的金發(fā)和面孔……如果有人用了最極致的形容詞,要警惕,萬萬不能相信,因為那證明他還不懂得幻滅的劇痛。而“完全自由”只是飄在木架子上,因缺乏血肉而過分輕盈的舞裙。

      我說,謝謝,謝謝你陪我度過這個失眠夜。

      魔法消失,馬車將變回南瓜,仆從變回老鼠。這朵玫瑰就像所有的玫瑰只開放一個上午,這個承諾,就像所有的承諾一樣,只美妙了一個夜。

      六替我叫了出租車,并提前付清了車錢。但離酒店還有幾個街口時,我讓司機停車,下車慢慢走回去,我需要一段步行時間,需要用疼痛的腳掌踩在地面上,獲得那種沉重、艱難但確切的感覺。

      這是個陰暗的早晨,天空黏糊糊的,并不清新,沒有什么催人振奮的征兆。后來太陽出來了。每次熬過一整夜再見到陽光,總像闊別一年。平底鞋不知什么時候被扎破,里面紅色液體早就流個干凈,現(xiàn)在它顯得蒼白、疲乏、空洞,一雙再普通不過的鞋。

      走過那條作坊街,我忍不住再次轉彎進去,去找那家老婦人的鞋店,只走到門口就進不去了,門外停著搬家的卡車,幾個工人正進進出出搬板條箱。高跟鞋形的霓虹燈招牌已經(jīng)摘掉。我還不死心,探頭往里看,果然,空了,制鞋案子搬走了,滿墻鞋架只剩高高低低的木板。猶如一切魔幻故事的結局。我沒機會把鞋錢還給老婦人,也再沒機會讓這雙鞋恢復血色。

      又路過那十字路口,帶階梯的圓形小廣場還沒來游客,褲子肥大的賣藝男孩跟女友坐在一起吃熱狗,CD機放在他們中間,兩人都面無表情,仿佛一天還沒開始已經(jīng)疲倦了。

      終于回到旅店,大堂的鐘顯示早晨六點鐘,守門人不在,電視關著。我搭電梯上到十二樓,走廊里的地毯軟得讓人想就地倒下。我們房間的門虛掩著,仿佛在等我推開。

      我像個孤兒回到了孤兒院,沒什么喜悅,不過總歸心頭一暖。推開門,我丈夫正背對著門口,站在窗前跟女兒——女兒們——打視頻電話。他叉著腰,為小女兒的新發(fā)型發(fā)出笑聲,那笑聲洪亮,健康,是個度過一夜香甜睡眠、毫無心事的人的聲音。多好的嗓子,多順暢可親的家常話,他一個人就能造出滿屋熱鬧溫馨。

      我站在門口聽了一分鐘,掩上門,又下樓去,打算等他打完電話再上去。

      在大堂里,我遇到換掉制服、準備下班的守門老頭。他說,早上好,美麗的夫人。

      他對我愉快地擠擠眼睛。普林斯先生早晨問我有沒有見過您,我說夫人五點鐘出門散步去了。

      我不太笑得動地一笑。謝謝你。

      等會兒你們打算去哪吃早餐?

      還去昨天你推薦的那一家,等我丈夫給女兒們打完電話就去。

      昨天普林斯先生給我看了照片,您那對紅發(fā)雙胞胎真漂亮??!真羨慕您,您家三個女兒都像天使一樣。

      是,我愛她們,我愛我丈夫,我愛我的家庭和生活。

      注:

      1.文中丈夫的姓氏普林斯(Prince)也是王子的意思。

      2.本文中出現(xiàn)的所有虛構數(shù)字都是六的倍數(shù)。

      3.“請留下來陪我”(Stay With Me) 是英國騷靈歌手薩姆·史密斯的歌,收在他2014年5月的同名專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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