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建永(北京)
詩是有史籍記載以來,華夏先民最早貢獻的文學(xué)形態(tài),也是最高成就的文學(xué)結(jié)晶。詩最初產(chǎn)生于何時何代何人之手,今已無從查考。至少在四千多年前舜帝即說過:“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保ā稌虻洹罚┈F(xiàn)在仍完整保存下來的《詩》三百篇,是經(jīng)過孔子刪訂的從周初到春秋中葉流傳下來的最經(jīng)典的詩歌作品,歷來被尊為“五經(jīng)”、“六經(jīng)”或“十三經(jīng)”中的大經(jīng)。哦!《詩》如巍巍昆侖,橫空出世,閱盡人間春色,堪稱輝煌燦爛的華夏文學(xué)之巔峰!
一
詩言志。何為詩?何為志?
唐代孔穎達為漢代鄭玄《詩譜序》作疏:“詩有三訓(xùn):承也,志也,持也?!薄都崱吩唬骸霸?,承也?!痹娮鳛槲膶W(xué)的載體,它最初所承載和呈現(xiàn)的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作詩最根本的目的又是什么?“六經(jīng)皆史也”,詩是為反映和評判“從前”以及“當前”的政治生態(tài)與人民生活應(yīng)運而生,其作用即孔穎達所謂“承君政之善惡”?!墩f文》云:“詩,志也?!痹娮畋举|(zhì)的屬性,就是熔鑄詩人的思想感情,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志既蘊含詩人之主體意識,亦指詩本身;離開志,便無所謂詩,故孔子曰“詩亡離志”?!段男牡颀垺っ髟姟吩疲骸霸娬?,持也,持人性情?!毙郧橐嗉粗荆揪唧w體現(xiàn)為情與性的二元性。《說文》講得好,“情,人之陰氣有欲者”,“性,人之陽氣性善者也”。情為情欲情感,容易泛濫,使人沉迷下墜;性為智慧理性,閑邪存誠,引領(lǐng)人向上向善。所謂“持人性情”,既要求詩人所秉持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要發(fā)乎情而止乎禮義;同時亦強調(diào)詩所傳達的價值理念,應(yīng)有益于世風人心,誠如孔子所言:“一言以蔽之,思無邪?!?/p>
志為詩魂,詩可移人?!抖Y記·孔子閑居》有言:“志之所至,詩亦至焉;詩之所至,禮亦至焉?!薄睹娦颉芬嘣疲骸肮收檬?,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边@正是《詩》的價值和意義所在。尤其令人驚嘆的是,詩從華夏文明遠古時代走來,甫一登場便驚鴻閃現(xiàn),以“詩言志,歌永言”式的天籟般的韻文旋律呈現(xiàn)——它是怎樣神靈般撥動我們先民心靈深處那一根根善美的琴弦!
二
從來創(chuàng)作之難,最難的不在于寫什么,而在于怎么寫,在于怎樣地具體來表現(xiàn)。如果說,考察整部《詩》的創(chuàng)作手法,有哪一種表現(xiàn)手法具有高超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和深厚的思想承載力,那就是興。
《毛詩序》最早提出“詩六義”——“風、賦、比、興、雅、頌”。其中,風、雅、頌為《詩》之體,即《詩》的三種題材分類;賦、比、興為《詩》之用,即《詩》的三種主要表現(xiàn)手法。據(jù)史籍記載,孔子刪《詩》之后傳授于子夏,一直傳到漢代,述《詩》者分為四家——其中毛公作《訓(xùn)詁傳》(簡稱《毛詩》)——而最終詩脈單傳完好保存至今者,僅《毛詩》一家。作為《詩》的嫡派傳人,毛公解《詩》,最附深衷,切中肯綮,畫龍點睛,對賦、比、興三種表現(xiàn)手法,只在詩中重點標明哪一句是“興也”,卻從不標注賦與比。
相對于賦是鋪陳“直說”,比是比喻“巧說”,興則是托物于事,取譬引類,重在生發(fā)草木蟲魚等物象背后所蘊含和引申的微言大義,屬于“深說”層次,是一種最高級的表現(xiàn)手法。清儒把中國學(xué)問概括為義理、考據(jù)、辭章三個方面;而中國學(xué)問歷來又文史哲不分家,義理說深點是哲學(xué),考據(jù)說廣點是史學(xué),辭章說美點是文學(xué)。倘說賦與比是兩種修辭手法,修辭的目的則是把話說漂亮,追求的是審美愉悅,屬于辭章范疇,富于文學(xué)韻味;那么,興兼有譬喻、隱喻、象征和類比的意義,既追求美感,更蘊含精義,屬于辭章與義理范疇,兼具文學(xué)和哲學(xué)之意味,強調(diào)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并重。
遺憾的是,自戰(zhàn)國晚期以后,興便逐步走向衰微。雖然戰(zhàn)國中期的屈原,仍然依《詩》制《騷》,兼用比、興;然而自漢代以降,賦、比日顯,興漸式微,竟至于湮沒。生活于南朝宋齊梁時代的劉勰在《文心雕龍·比興》中嘆惋道:“若斯之類,辭賦所先,日用乎比,月忘乎興,習小而棄大,所以文謝于周人也?!敝x者,遜色也。在劉勰看來,由于棄用“依微以擬議”、“環(huán)譬以記諷”的興的表現(xiàn)手法,無異于丟了西瓜揀芝麻,故后世文章很難達到《詩》的高度。盡管后人每談到華夏燦爛文化之時,言必稱“唐詩晉字漢文章”,然而,漢代文章只重點發(fā)揮并拓展了賦的體裁功能,像賈誼《過秦論》等賦體駢文,歷來被尊為文章典范,一直影響到后世如陶潛《歸去來辭》、王勃《滕王閣序》、杜牧《阿房宮賦》、范仲淹《岳陽樓記》以及蘇軾《前赤壁賦》等等;而唐詩亦不過充分運用了以比為主調(diào)的一系列表現(xiàn)手法,如杜甫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孟浩然的“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岑參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李商隱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等等;只是,興已成為一種可有可無的點綴。
當然,每個時代有屬于每個時代的文學(xué)。毋庸諱言,大量運用形象而生動的比的表現(xiàn)手法的唐詩,無疑是瑰麗絢爛清新暢美的。然而,失卻了興對詩的思想意義的深層開掘,淡化了《詩》原本保有的深邃的思想性以及深切的用世功能,既不能像《左傳》、《國語》中的《詩》作為標準化外交辭令隨時使用,亦不能像《禮記》中的《詩》作為公理性理論論據(jù)隨處引用,于是唐詩便愈來愈突出其抒情性和審美功能,詩似乎是美化了,但同時也虛化了,淡化了,從而使之逐漸成為精美玲瓏供人雅賞把玩的藝術(shù)品,就連詩仙李白都感嘆“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這也是為什么《詩》可以稱經(jīng),而金聲玉振、美妙絕倫、浩如煙海、燦若星辰的唐詩卻不可以稱經(jīng)的根本原因所在。
三
那么,什么是經(jīng)?《詩》為什么稱經(jīng)?
經(jīng)如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所恒久遵循之規(guī)律,之常道,之法典。東漢劉熙《釋名》曰:“經(jīng),徑也,常典也,如路徑無所不通,可常用也?!眲③摹段男牡颀垺ふ撜f》亦云:“圣哲彝訓(xùn)曰經(jīng)?!辈⒃凇段男牡颀垺ぷ诮?jīng)》中詳盡闡述之:“三極彝訓(xùn),其書言經(jīng)。經(jīng)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qū),極文章之骨髓者也?!逼渲校叭龢O彝訓(xùn)”指天地人所遵循之法典,“文章骨髓”指禮樂制度之精華。概而言之,經(jīng)須具備四大要素:圣哲之彝訓(xùn),恒久之至道,性靈之奧區(qū),文章之骨髓。分而述之,《詩》同時具足經(jīng)之四大要素。只是限于篇幅,不能展開詳述。謹就《詩》與其他大經(jīng)如《禮》、《易》、《書》和《春秋》相比較,其獨特內(nèi)涵和核心價值又是什么?
經(jīng)必須具有經(jīng)天緯地經(jīng)世致用之功能。微觀而言,儒家“五經(jīng)”中的每一部經(jīng)都包蘊“五?!崩砟睿坏暧^而言,“五經(jīng)”與“五常”又是一一對應(yīng)之關(guān)系,即《易》對“仁”,《春秋》對“義”,《禮》對“禮”,《詩》對“智”,《書》對“信”,每一部經(jīng)專題研究一個哲學(xué)大命題,每一部經(jīng)集中解決一個人生大課題。既然《詩》作為經(jīng)的倫理內(nèi)涵以及哲學(xué)范疇主要對應(yīng)的是“智”,而“智”又屬于志的涵蓋范疇(性),那么,《詩》的獨特內(nèi)涵和作用又是言志,即感物吟志,述志作詩;因而《詩》的核心價值則是因情啟性,因勢利導(dǎo),啟迪心靈,開發(fā)智慧,開掘“性靈之奧區(qū)”,解決人的智愚賢不肖等情志與倫理方面的問題。誠如朱熹在《詩集傳序》中所言:“《詩》之為經(jīng),所以人事浹于下,天道各于上,而無一理不具也。換言之,《詩》三百篇,不僅蘊含著天道與人事之普遍真理,同時也是打開人們智慧之門的一把金鑰匙!所以孔子在《禮記·經(jīng)解》中講道,“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故《詩》之失,愚”,“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教者也”。這正是《詩》作為經(jīng)對人類社會的最偉大的貢獻!
四
作為《詩》的刪訂編纂者,在《論語》記載中,孔子跟弟子們談?wù)撟疃嗟牡浼恰对姟??!安粚W(xué)詩,無以言”,夫子贊嘆的是《詩》的日常之用和辭章之美;“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以及“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感嘆的則是《詩》對人和社會的強大的教化功能,以及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力。這些功能與作用,主要是通過《詩》中那些“稱名也小,取類也大”的興的表現(xiàn)手法來達致的。如果說《詩》是涵泳情感和智慧的源頭活水,興則是一把開啟情感和智慧閘門的鑰匙?!墩f文》曰:“興,起也?!逼鸺磫l(fā)、啟迪、開發(fā)、開起之意,故興亦稱之為起興??鬃有蕾p兩位得意門生子夏和子貢論《詩》精辟,稱贊子夏“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用的即是起興之“起”;夸贊子貢“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稱許的亦是由此及彼、舉一反三的起興之義。
令人扼腕的是,“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盛極西周至春秋時代的“起情故興體以立”的高超的表現(xiàn)手法,卻于戰(zhàn)國之后漸漸被雨打風吹去!
好在,還有完整的《詩》三百篇文本在,還有特別強調(diào)“興也”的《毛詩》與“鄭箋”在,還有“禮失而求諸野”的吉光片羽散見于民間的民謠、民諺、民歌在!使今人不僅能“以意逆志”欣賞到三千多年前的《鹿鳴》——從“呦呦鹿鳴,食野之蘋”的起興之精妙,到“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的連類之自然,再到“人之好我,示我周行”的思想之深美;而且,還能夠感受到中華文脈綿延至今留存于民謠中的原色魅力——“小瓦罐,黑黝黝,我在姥姥家瞭舅舅。舅舅見我喜丟丟,舅母見我瞅又瞅。舅母舅母你別瞅,石榴開花我就走——哪個山上沒石頭?哪個河灘沒水流?哪個討吃沒朋友?哪個外甥沒舅舅!”就像山上有石頭,河灘有水流,討飯的也會有朋友,外甥天經(jīng)地義有舅舅!——從中可以領(lǐng)略到連綿三句起興的思想分量和邏輯力量。
“伐柯伐柯,其則不遠?!苯裉熘匦绿接憽对姟分苑Q之為經(jīng),以及“詩可以興”的起興手法之興衰零落斷續(xù)存亡,回顧數(shù)千年中華文學(xué)的偉大實踐與實績,不是為了憑吊歷史發(fā)思古之幽情,而是為了更好地借鑒我們先民留下的具有原創(chuàng)性與生命力的博大精深的文學(xué)遺產(chǎn),汲取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之精華,古為今用,以啟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