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花
(牡丹江師范學院 文學院,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1)
乾嘉時期有三部唐宋詞選明確標舉《詞綜》,分別是刊于乾隆年間的《清綺軒詞選》、《晴雪雅詞》與嘉慶元年《自怡軒詞選》。這三部詞選對《詞綜》的評價都很高。夏秉衡認為:“惟朱竹垞《詞綜》一選,最為醇雅?!痹S寶善說:“竹垞先生《詞綜》一書,兼收博采,含英咀華,可謂無美不臻矣?!薄肚缪┭旁~》以《詞綜》為重要選源,且許昂霄之前還著有《〈詞綜〉偶評》,對《詞綜》的推崇不言自明。三位選者對于《詞綜》推尊的態(tài)度相似,在編選時對《詞綜》也有相似的借鑒與細微的改變。
(一)以“雅”為宗,批判淫詞、穢詞,推進雅化的進程,“雅”的內(nèi)涵因編選旨趣與編選者的學術(shù)背景而各具風貌。
朱彝尊論詞標舉“醇雅”,《清綺軒詞選》《晴雪雅詞》《自怡軒詞選》都以“雅”為準,不過對于“雅”的解讀略有變化?!肚寰_軒詞選》以“淡雅”為準;《晴雪雅詞》的“雅”與“綺語”相對;《自怡軒詞選》則以“雅潔高妙”為編選旨趣。三位選者與朱彝尊相似之處是對淫詞、穢詞的批判。朱彝尊在《詞綜·發(fā)凡》中引法秀道人之語批判“艷詞”,夏秉衡在他的《詞選發(fā)凡》中同樣也提到法秀道人,并將“穢褻”“綺語”作為摒棄之目標?!肚缪┭旁~》秉持著“巧不傷纖,艷不失穢”的標準,與《清綺軒詞選》的“不涉綺語”異曲同工。許寶善《自怡軒詞選》的“雅”則與“粗豪”相對,穢詞也包含其中。三位選家與朱彝尊對于淫詞、艷詞的態(tài)度一致,這與詞體雅化的大趨勢一致。但由于對“雅”的界定與理解的不同使三部詞選在具體編選時形態(tài)有別。以柳永為例。
朱彝尊在編選《詞綜》時雖然以雅為準,其選集而兼全集功用的編選思想使這部詞選博采兼收,“求全求備”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對于“雅”的尊崇?!对~綜》中共收入柳永作品21首,其中包括柳永一些使用口語化的詞作,比如《婆羅門令》“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口語化、俚俗化傾向比較突出,后面的三部詞選都沒有收入這首作品?!肚缪┭旁~》與《詞綜》關(guān)系最近,它是在“一歸于雅”的宗旨下“更拔其尤”而成書,從這點上說稱《晴雪雅詞》為縮小版《詞綜》并不為過?!肚缪┭旁~》收柳永詞9首,在所收唐宋詞人詞作總數(shù)中排名第10,這9首作品全部出于《詞綜》,所謂“其尤”者不包括朱彝尊所選的俚俗之作。
夏秉衡與許寶善的詞選是“曲家之選”。曲學家的背景使他們在編選時對“雅”有不同的認識,兩部詞選因此各呈異彩?!肚寰_軒詞選》收柳永詞10首,排名第6,其中有5首是《詞綜》未收之作,是3部詞選中與《詞綜》相差最多的一部。夏秉衡如此選擇自然有他補《詞綜》之意,不過他曲學的背景以及對于雅的理解也可以由此管窺。這5首詞中包括《甘草子》(秋暮)這樣的小令,也包括《戚氏》(晚秋)這樣柳永自創(chuàng)的長調(diào),夏秉衡在編選時比較注意考慮小令與長調(diào)的全面收取,對于“雅”的界定也有自己的標準。在他增加的5首詞中有一首《晝永樂》(洞房),寫思婦之情,是柳永俗詞中的一首,詞中出現(xiàn)“幽歡”之類的字眼,可以看出夏秉衡概念中的“雅”相對寬泛,與他“詞宜艷冶”的觀點吻合,“艷而不穢”是他的尺度。另外,這首詞表達的直白與口語化字眼“恁地”的運用都與曲的風格比較接近。作為曲學家的夏秉衡收入這類作品也就可以理解。這部詞選受到很多批評與夏秉衡的這個觀點密切相關(guān),陳廷焯批評得非常激烈,認為這部詞選“大半淫詞穢語,而其中亦有宋人最高之作。涇渭不分,雅鄭并奏,良由胸中毫無識見。選詞之荒謬,至是已極”。之所以會出現(xiàn)“淫詞穢句”“雅鄭并奏”的情況與選者對于“雅”的解讀與詞學觀念有關(guān),如果從曲學家的背景去體會這部詞選可能就會有理解之解讀。
與前兩部詞選相比,許寶善對于“雅”的要求最高。雅潔高妙,即“雅潔在體制”“高妙在思筆”。他要求的是一種在體制與思致上都出色的作品,是詞雅與律雅的綜合體,同時還要剔除“家弦戶誦而近于甜熟、鄙俚”的詞作。以“熟”為由,顯示出作者在編選時還有求新的意識。在三部詞選中《自怡軒詞選》所收柳永詞最少。《自怡軒詞選》收柳永詞6首,總排名16,其中1首《詞綜》未收之作。這首未收詞作是《醉蓬萊》(漸亭),這是一首頌圣的應制詞,許寶善收這首詞與這首詞的自度曲性質(zhì)有關(guān)。許寶善在評詞時比較關(guān)注詞韻、詞調(diào)以及自制曲等問題,并在凡例中列出一條專門陳述自己對于自度曲的看法。在《卜算子慢·江楓》詞后有一段許寶善的評價,他說:“屯田詞脫稿即付歌喉,想多不經(jīng)意作,故每易近熟。然畢竟詞家當行,今人多譏笑之,工部所以有‘前賢畏后生’之詩也,為之慨然?!薄敖臁笔窃S寶善在編選詞選時比較注意回避的一隅,柳永詞作入選較少與此有關(guān)。不過對于今人“譏笑”柳永,許寶善則報以了解之同情,曲學背景使他更能體會柳永的“當行”。
從《清綺軒詞選》到《晴雪雅詞》再到《自怡軒詞選》,反映了《詞選》出現(xiàn)之前對于《詞綜》借鑒的三個不同階段。《清綺軒詞選》重在補《詞綜》之未選,所以在年代與詞作上差別較大,對于“雅”既有與《詞綜》相似的對于“綺語”的批判,也有與《詞綜》相似的對于俚詞的收納,“雅鄭雜陳”可借用來比喻它對于《詞綜》的借鑒?!肚缪┭旁~》產(chǎn)生于《詞綜》被收入《四庫全書》這段時期,借重《詞綜》并以《詞綜》為主要選源,使這部詞選與《詞綜》最相近。產(chǎn)生于嘉慶初年的《自怡軒詞選》其雅化的程度最深,對于雅詞、雅音的追尋成為一種趨勢,成為康乾詞壇過渡到嘉道詞壇的一個標志。
(二)推尊南宋,詞家的起伏跌宕
朱彝尊認為:“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姜堯章氏最為杰出?!敝焓系倪@種推尊南宋,以姜夔為尚的思想在三部詞選中都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這三部詞選對南宋詞人的推尊是一致的?!肚寰_軒詞選》自序中對南宋諸家大加贊賞:“如清真、石帚、竹山、梅溪、玉田諸集,雅正超忽,可謂詞家上乘矣?!痹S寶善也認為:“慢詞盛于北宋,至南宋乃極其致。其時姜堯章最為杰出。他若張玉田、史梅溪、高竹屋、王碧山、盧申之、吳夢窗、蔣竹山、陳西麓、周草窗諸人,無不各號名家,相與鼓吹一時。”在南宋諸家中,這3部詞選與《詞綜》一致,都推重姜夔。3部詞選入選詞作數(shù)量與詞人排名是相對的,不過其中的差異還是可以看出一些問題的。
朱彝尊的《詞綜》收入姜夔詞作22首,排名第10,總排名似乎并不十分顯眼,不過朱彝尊在編選時姜夔詞作散佚較多,所以他在凡例中對此表示遺憾,換句話說朱彝尊已經(jīng)盡量收入姜夔的詞作?!肚缪┭旁~》收姜夔詞12首,排名第3,許昂霄在編選時承續(xù)《詞綜》之思想,推尊姜夔?!肚寰_軒詞選》姜夔入選7首,排名第10,詞作的數(shù)量與排名上變化較大。究其原因,與這部詞選的通代意識有關(guān),同時與這位曲學家的詞學觀也有關(guān)系。朱彝尊與夏秉衡都以“雅”為準,朱彝尊標舉“醇雅”,以姜夔為尚;夏秉衡以“清雅”為準,但是并沒有刻意地標舉一個時代或者某位作者,只是以此為準。從朱彝尊的“醇雅”到夏秉衡的“雅鄭雜陳”,換個角度說是一種修正,詞家開始不再專推某個時期或某位詞人,開始全面地觀照詞壇。許寶善的《自怡軒詞選》收姜夔詞作35首,排名第1。雖然與《詞綜》推尊姜夔一致,但其實內(nèi)里在發(fā)生變化。姜夔在許寶善的詞選中獲得青睞與選者對于詞“雅”的追求關(guān)系很大,南宋詞作的精致以及南宋詞人的成就得到極大肯定。吳蔚光在《自怡軒詞選》序言中說:“文極于左,詩極于杜,詞極于姜,其余皆不離乎此者?!彼J為姜夔詞與左文、杜詩并列,為萬變之源,這其中自有推尊詞體之意,姜夔的地位也非常高。許寶善也同意這一觀點,他認為:“慢詞盛于北宋,至南宋乃極其致,其時姜堯章最為杰出?!迸c吳蔚光極致推崇相比,許寶善說得比較冷靜,他認為在慢詞的領(lǐng)域中姜夔獨占鰲頭。所以,姜夔在許寶善的詞選中能夠如此突出,與他詞作的精致、雅化相關(guān),同時與他在慢詞方面的成就密不可分。作為一名曲學家,詞的體制的變化是許寶善注意的一個方面。
不過,三部詞選在收入南宋詞人詞作時還是做了一些調(diào)整?!对~綜》排名第一的是周密,《晴雪雅詞》排名第一的是張炎,《清綺軒詞選》收入最多的是周邦彥,《自怡軒詞選》收入最多的是姜夔。從數(shù)量上看,《自怡軒詞選》與《詞綜》最為接近。不過,在編排上《自怡軒詞選》也是對《詞綜》修正較多的一部詞選。許寶善在詞選的序言里就明確地指出《詞綜》“收取稍濫”“求多求備”之弊。從這個角度來看,與其說《自怡軒詞選》與《詞綜》一脈相承,收入多首姜夔詞作,不如說姜夔的清雅更符合許寶善的編選要求。
許寶善對于《詞綜》的修正,比較明顯的體現(xiàn)在他對詠物詞的處理上。朱彝尊在編選《詞綜》時,收入《樂府補題》37首中的29首,許寶善在編選詞選時卻只收入了5首,其余的都在他所說的“家弦戶誦而近于甜熟鄙俚者”的范圍之列。數(shù)量對比非常懸殊。這不是偶然。許寶善生活的時期恰是浙西詞派發(fā)展的后期,其弊端已經(jīng)顯露無疑,對于詠物詞的處理是許寶善的一種態(tài)度。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自怡軒詞選》前附有《玉田先生樂府指迷》,許寶善所入選的這五首詠物詞都是張炎評論過的。許寶善附錄張炎的作品與這部詞選的“課本”性質(zhì)有關(guān),這一點與《晴雪雅詞》相比會更明顯。
《晴雪雅詞》與《自怡軒詞選》都有“課本”性質(zhì)。張炎在這兩部詞選中的排名分別是第一與第二。張炎作品排名之高不是偶然?!肚缪┭旁~》重在“示人”,因而在編選時注意選擇有章可循的作品。張炎的作品便于掌握?!蹲遭幵~選》不但收入多首張炎作品,還附錄玉田先生樂府指迷,其金針度人的苦心更加明顯。所以這兩部同樣具有“示人”色彩的選本在選擇上還具有共性。沈伯時說“作詞當以清真為主,蓋清真最為知音,且下字用意,皆有法度?!敝馨顝┑脑~作有法度理應受到具有“課本”性質(zhì)的詞選喜愛,但是在《晴雪雅詞》中周邦彥的數(shù)量并不多。可能與張炎的作品比起來,周邦彥的作品作為“入門”還是比較困難的。在《清綺軒詞選》《自怡軒詞選》中周邦彥入選都比較多,《清綺軒詞選》里周邦彥排名第一,《自怡軒詞選》中排名僅次于姜夔、張炎,位列第三。夏秉衡與許寶善都是戲曲家,在編選詞選時對詞律格外重視,《清綺軒詞選》凡例中就明確標明:“詞全以調(diào)為主,調(diào)全以字之音為主,有平仄可以通融者,有必不可以通融者,一字偶乖,便不合拍,讀者不可不辨也?!薄蹲遭幵~選》也是要選擇詞妙律純的作品,所以“偶有字句未愜心處,寧割愛遺之”。這兩人對“法度”比較精通,所以周邦彥的作品入選較多還是比較合理的,畢竟曾供職于大晟府的周邦彥精通音律,作品比較容易入選。而且周邦彥自創(chuàng)調(diào)較多,這也是他受到這兩位曲家喜愛的原因之一。盡管這兩位編選者在編選時強調(diào)選擇詞佳者入選,但是來源于其學術(shù)背景的偏好還是會表現(xiàn)出來,比如對自創(chuàng)調(diào)的注意就是其一?!蹲遭幵~選》所收周邦彥《解連環(huán)》詞作后的評價可做一證,他說:“清真多自度腔,前段第四句有接蓮花三字,故因以為名耳。”許寶善對于自創(chuàng)調(diào)比較注意。此外,在評選時作者也有多處對詞的句法、格律等進行評價,由此就可以看出這部詞選曲家選詞的風貌。
另外,從《詞綜》到《自怡軒詞選》蘇軾詞作入選發(fā)生比較大的改變。
《詞綜》與《晴雪雅詞》入選蘇軾詞作較少(與自身規(guī)模相比)。朱彝尊推尊南宋,與之相應,蘇軾入選較少是可以理解的。《晴雪雅詞》繼承《詞綜》之觀念,將《詞綜》入選作品刪去部分,增加兩首?!肚缪┭旁~》與《詞綜》相比,全書僅增加五首,其中就包括蘇軾的兩首。在后兩部詞選中蘇軾所占的比重相對增加。可以看出《清綺軒詞選》與《自怡軒詞選》正在逐步地對推尊南宋進行改變。與《詞綜》相比,這兩部詞選都選入了蘇軾的《西江月》(照野)、《南鄉(xiāng)子》(霜降)、《行香子》(清夜)以及《水調(diào)歌頭》(明月)。朱彝尊收入《行香子》(攜手),后兩部詞選則增加《行香子》(清夜)。兩首比照,前一首可能更加合乎朱彝尊的對“雅”的喜好,后一首的“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幾時歸去,作個閑人”詞意較直露。許寶善在編選時力辟蘇軾“粗豪”之說,在對蘇軾的《西江月》評價時他說:“此調(diào)易粗而詞細潤乃爾。世人但以粗豪目蘇辛者,畢竟門外漢也?!敝煲妥饹]有收入蘇軾這首詞可能與此調(diào)“易粗”有關(guān)。但是《西江月》卻被夏秉衡與許寶善收入,這是一種改變。而且許寶善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主動改變。他認為調(diào)粗也可以細作,在劉克莊《滿江紅》(落日)一調(diào)后他評價道:“《滿江紅》調(diào),人每病其粗而不韻。然對酒臨風,感懷吊古,不可無此慷慨激昂之響。況粗調(diào)細做,亦無不可,惟在才人隨時變化可耳。若為調(diào)所限,難免固執(zhí)之誚矣?!痹S寶善的這一評價至少可以看出他對慷慨激昂詞風并不排斥,同時對于一些被認為粗豪的調(diào)子也大膽選入,不拘泥,不固執(zhí),這可以看做是浙西詞派出現(xiàn)的新風。在他的評價中充分體現(xiàn)出對“粗豪”的重新審視。除了上文已經(jīng)引用的一處之外,在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后他評價道:“一片清空,筆有仙氣。但以粗豪目之者不知坡公者也?!背K軾外,在辛棄疾的作品中也能看到相同的字眼,在辛棄疾《祝英臺近》(寶釵)后寫道:“人皆以蘇辛為粗豪,試觀稼軒此詞,情致婉轉(zhuǎn),有一絲粗豪氣否?可知讀古人著作須自出手眼,不可隨聲附和,如矮人觀場,隨人悲笑也?!痹凇睹~兒》(更能消):“詞句妙絕,尚得以粗豪目之否?”由許寶善的這些評價可以看出,時人目蘇辛為“粗豪”已成一種趨勢,他在編選詞選時則主動地對這種觀點進行修正。他認為應該對蘇辛的作品重新評價。
從《詞綜》到《自怡軒詞選》,南宋詞作的精致一直被承認,姜夔的地位也比較穩(wěn)固。不過與最初朱彝尊推尊不同,姜夔的被認可更多的是因為與詞作雅化的趨勢暗合。諸位選家也因編選目的與學術(shù)背景不同,對《詞綜》進行著自己的修正,《晴雪雅詞》與《自怡軒詞選》的“課本”性質(zhì)使張炎的詞作備受青睞,夏秉衡與許寶善的曲家背景也讓兩位選家選入更多的周邦彥的作品。不過,兩位選家不同的學術(shù)傾向也使他們在面對同一作家會呈現(xiàn)不同的傾向??傊瑥摹对~綜》到《自怡軒詞選》,變化總總,詞選與詞學潮流不斷嬗變,相互影響。
(三)對“求全求備”范式進行修改,“選”的意味增加
三部詞選對于《詞綜》都有推崇之意,但在實際的編選中都進行了一些修改。除上文提到的之外,在編選規(guī)模、編選體例上也都存在差別。
《晴雪雅詞》、《清綺軒詞選》與《自怡軒詞選》在入選唐宋詞人的數(shù)量上比較接近,分別是166首、138首以及118首。不過與《詞綜》入選的唐宋詞作相比,這種差異就會比較明顯。與《詞綜》相比,《晴雪雅詞》有5首《詞綜》未收之作,《清綺軒詞選》有170首,《自怡軒詞選》有107首。三部詞選規(guī)模相差不大,但入選詞作與《詞綜》的相似度卻變化較大,這表明的是一種態(tài)度。三部詞選有一個共同的修正的方法就是在入選規(guī)模上加以改變,這一點肇始于《詞綜》的求全求備?!肚缪┭旁~》以《詞綜》為準,擇其尤者入選,是一種救正。《清綺軒詞選》與《自怡軒詞選》在編選時已經(jīng)意識到詞選的缺弱,夏秉衡說:“《詞律》嚴矣而失之鑿,汲古備矣而失之煩,他若《嘯余》《草堂》諸選,更拉雜不足為法?!边@其中雖然沒有明確提到《詞綜》,但《詞綜》自然包括其中,而且夏秉衡也以實際行動進行改變,這不僅包括他自己提到的在年代上做了下延,還包括對《詞綜》入選詞人及詞作的變化。許寶善則明確地提到了《詞綜》的缺點,他說:“竹垞先生《詞綜》一書,兼收博采,含英咀華,可謂無美不臻矣。然求多求備,譬猶泰山不讓土壤,河海不擇細流,收取稍濫,間或有之。”正是意識到《詞綜》很多作品收取稍濫,所以他在編選時有意對此進行修正。這既包括收入《詞綜》未收之作,也包括對《詞綜》一人同調(diào)作品收入多首的進行刪除,如辛棄疾的《水龍吟》,《詞綜》選入兩首,《自怡軒詞選》只收“楚天”一首;溫庭筠的《更漏子》《詞綜》收入三首,《自怡軒詞選》只選其二。當然,《自怡軒詞選》也有增入同一詞人的同一詞牌的作品,如張炎的《暗香》就屬于這種情況,《詞綜》收入一首,《自怡軒詞選》增入兩首。此外,許寶善還在編選時間上有所改變,專收唐宋詞作,其實也是對《詞綜》的一種改變?!对~綜》編選時收入的時間截止到元,不過從之后明詞綜、清詞綜的編纂可以看出編選者的通代意識?!肚缪┭旁~》以《詞綜》為準,編選的時代一致?!肚寰_軒詞選》則是從通代上對《詞綜》進行增補,直到《自怡軒詞選》變?yōu)樘扑卧~專選。從《詞綜》到《自怡軒詞選》變化的不僅僅是通代意識到斷代思想,更深層的意義是詞人對待唐宋詞作的態(tài)度?!蹲遭幵~選》已經(jīng)顯露出詞選走向“專精”的方向,這與清代唐宋詞選的編選逐步走向“專精”的方向吻合。
另外,比較有趣的現(xiàn)象就是三部詞選都以《詞綜》為效法對象,不過在編選時三部詞選卻沒有一部采用《詞綜》所使用的以人系詞的方式?!肚缪┭旁~》是將入選詞作先進行分類,分為賦懷類、賦情類、賦物類及變體類四類,然后在每類下面再以調(diào)系詞,間附評語。《清綺軒詞選》采取了以調(diào)系詞的方式,而且按照小令、中調(diào)、長調(diào)的劃分方法。這種劃分方法朱彝尊在《發(fā)凡》中曾明確表示屬于臆測,但夏秉衡還是繼承了這種劃分方法,并在《詞選發(fā)凡》的第一條就給予說明。以小令、中調(diào)、長調(diào)劃分的方法,由來已久。朱彝尊明確反對這種劃分方法。夏秉衡也認為這種劃分方法屬于臆測,與《詞綜》相同,但他覺得于體無礙,所以選集中繼續(xù)因襲。許寶善的詞選沒有明確地表示遵循這種劃分方式,但在實際收錄上也是先小令后慢詞的編排方式,以調(diào)系詞。《晴雪雅詞》與《自怡軒詞選》采取這種編排方式與他們的“課本”性質(zhì)有關(guān),如此編排有利于比較同一詞調(diào)不同作者創(chuàng)作之得失,也符合循序漸進的教學思想。夏秉衡與許寶善兩人作為戲曲行家,精通詞律,其學術(shù)背景使他們比較傾向于以調(diào)系詞這種方式,當然這與詞體也有關(guān)系。
總之,《清綺軒詞選》、《晴雪雅詞》與《自怡軒詞選》三部詞選顯示了乾嘉時期對于《詞綜》的追摹與改寫,這些詞選之間變化的細微之處其實體現(xiàn)了詞體演進的細節(jié)。在關(guān)注詞體雅化的大趨勢之下,這些細節(jié)也不能忽視。尤其是在《詞選》《歷代詞諛》等詞選出現(xiàn)之后,再度審視《詞綜》的影響與地位時,這些歷時出現(xiàn)的細節(jié)與變化都將納入到研究視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