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弗羅德·海蘭德著 王閱譯 汪余禮校
(1.奧斯陸大學 斯堪的納維亞文學系,Postboks 1166 Blindern,0317 OSLO;2、3.武漢大學 藝術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易卜生與尼采的關系研究相對不足。我將在下文試圖展示:尼采的思想明顯體現(xiàn)在《建筑大師》這部劇中。這部劇多次間接提及尼采,它們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以至于可以說,這個文本需要對這種聯(lián)系進行審視。然而,我將不會試圖回答易卜生事實上閱讀或者實際上理解了多少關于尼采的文獻這樣的實際問題。不管易卜生可能閱讀了多少尼采的文獻,關于易卜生的第一手資料都不容忽視。我們已經(jīng)知道的事實是,易卜生是喬治·勃蘭兌斯的熱心讀者,因此,我們可以據(jù)此判斷,由于勃蘭兌斯寫過關于尼采的書,易卜生至少通過他很好地了解了尼采。鑒于易卜生總是堅決地隱藏他思想的來源以及他受到什么影響,在1900年,他的一次訪談特別值得注意,他在訪談中說,尼采是一位“非凡的天才”,接著又補充說他不是“很了解”這位哲學家。
我們接下來在此要討論的是尼采與《建筑大師》的互文性關聯(lián)。那些考慮到尼采的學者多半將尼采主義與這部劇的主人公聯(lián)系起來。簡言之,其觀點是:這部劇的尼采信徒是建筑大師,而其最重要的質素是超人的觀念。在我看來,這位哲學家對這部劇的影響更為根深蒂固。如果說此劇中有一個“尼采信徒”這樣的人物,那么他并不是索爾尼斯,而是希爾達·房格爾。然而,我的意思并不是說易卜生宣傳一種尼采主義,而是說他通過戲劇動作將哲學概念帶入到戲劇中來——不僅通過索爾尼斯與希爾達之間的對峙,而且通過希爾達與艾琳·索爾尼斯之間的對照。因此,這部劇的許多沖突都經(jīng)由一種互文性的哲學背景揭示出來——并不局限于尼采,我試圖在此文的結論部分對此進行討論。
盡管如此,我仍從索爾尼斯開始論述,聚焦于他的核心方面——他的良知。索爾尼斯受到對死去的雙胞胎和奪去他們生命的那場大火的回憶的困擾。如他所言,他與那場大火的聯(lián)系是關于責任問題的:
索爾尼斯:……那正是個驚心動魄的大問題。這疑問在日夜折磨我?!f不定是我的過失——從某種意義說?!@件事全是我的過失。然而也許——與我完全不相干。
盡管索爾尼斯在他對生活的詮釋中似乎處于與現(xiàn)實相對獨立的關系之中,但他無法使自己從罪惡感中擺脫出來。他也許能用寓言式的虛構詮釋生活,以便所有的事件都能在系統(tǒng)內(nèi)找到它們位置的必要性與重要性,然而,他無法逃避那種總有什么東西不在適當位置的感覺。因此,疑慮“日夜咬嚙著”索爾尼斯;他與究竟自己是否該“承擔這一罪責”這一“極大而嚴峻的問題”搏斗著。對深層關聯(lián)的敏銳目光也許穿透得太深,看到四面八方萬事萬物的聯(lián)系與線索,因此不可能決定哪些是真實的:他是罪孽深重的,還是清白無辜的,抑或是罪惡“然而完全無辜的”?然而,這是希爾達·房格爾感到難以理解的,她意識到:建筑大師無論如何一定是“病了”。索爾尼斯究竟為什么受到這種不確定的罪惡感的折磨,很難從文本中看出來,而應該——從更具普遍性的水準上看出來——清楚的是,其文本在這一點上展現(xiàn)了尼采在1887年表達的東西,即:
人內(nèi)心的“負罪感”并非事實,而只是對事實、對生理上的不舒服的解釋……因此,某人感到“罪惡”“負罪”的事實當然不能證明他這么感覺的正確性,就像不能僅僅因為某人感到自己健康就證明某人真的健康一樣。
索爾尼斯無法使他自己擺脫這種負罪感。另一方面,很難說他是否“正好”那么感覺。重點似乎是罪惡與無辜之間的復雜而矛盾的關系是如何與解釋的問題聯(lián)系起來的。這不是一個歸咎于索爾尼斯的可論證的單純的事件或者行為。然而,索爾尼斯對世界的解釋的立場創(chuàng)造了根本的不確定性,即便對于這些完全具有決定性的問題而言也是如此:一種“對于整件事情的”負罪感,然而也許也是“完全無辜的”。
索爾尼斯與希爾達之間的對話并未實現(xiàn)對這一問題的澄清。這段對話在索爾尼斯準備澄清含混不清而減少對話的時候被打斷了。打斷他的人物是瑞格納·布羅維克,他從他父親的病床那里直接闖進來。
克納特·布羅維克命已垂危,他們現(xiàn)在需要索爾尼斯的幫助。在這位父親病危將死之際,他一定要看到索爾尼斯表達他對他兒子的能力的信任;沒得到來自他昔日對手的肯定,布羅維克將失去對他自己的兒子的“信任與信心”而死去。他的兒子充分意識到了這一點;與他的父親一樣,他聽任索爾尼斯來決定對他自己的能力的評價。然而,建筑大師不甘居于瑞格納之下,盡管瑞格納懇切地請求他在建筑設計手稿上寫“幾句好話”,但他不愿意這么做??伤麄鬟f了一種短暫的內(nèi)在斗爭的印象,并且躲躲閃閃地回答說,瑞格納可以擁有“一切”,除了一件東西:“獨自建造”。
盡管布羅維克極度痛苦,索爾尼斯還是拒絕推薦瑞格納,即使為一位瀕死者做做樣子也不愿意。然而,他沒有簡單地說不,而是努力給出一種解釋,一個借口。他聲稱瑞格納做出這樣的要求是不理智的,因為這等于是在要求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索爾尼斯完全可以簡單直接地不遂瑞格納的愿望;這些愿望不理智是因為它們預先假定了索爾尼斯會“以不同的方式行動”。他將自己想象為一個統(tǒng)一的聽命于自己天性的主體,而一個人無法改變天性。
索爾尼斯強硬地拒絕了瑞格納的要求,但當瑞格納真正極力地一再懇求他的時候,索爾尼斯采用了在某種程度上和他相同的行為方式。他把自己放得很低,然后尋找到一個所謂的必然不答應瑞格納的懇求的借口:他不能做他“無能為力”的事情。并且,他以一種幾乎漫畫式的方式實現(xiàn)了他的意圖,瑞格納鞠躬走開,向他道歉,因此,看樣子他承認了索爾尼斯是正確的。然而,希爾達·房格爾絲毫沒有稱贊他的這種行為:
希爾達:(怒氣沖沖地瞧著索爾尼斯)這件事你做得很丑。
索爾尼斯:你也這么想嗎?
希爾達:不但很丑陋,而且還狠心、邪惡和殘忍。
索爾尼斯:哦,你不了解我的處境。
希爾達:不管你——。總之,我覺得你不應該這樣。
索爾尼斯:你自己剛說過,除了我,誰都不準蓋房子。
希爾達:我可以說這話。但你不能。
希爾達的強烈反應也許令人驚訝。因為,正如索爾尼斯所指出的,她自己剛剛提出了只有他才“被允許建造房子”。盡管如此,她堅持認為,索爾尼斯拒絕瑞格納的懇求是“丑陋”或者“骯臟”的。她用諸如“邪惡和殘忍”這樣的傳統(tǒng)的倫理學術語表現(xiàn)了對索爾尼斯的道德評判,但值得重視的是,這一批評通過“丑陋”(stygg)這個詞的雙重含意也具有美學色彩。這一拒絕當然是無情的,并且這也許既邪惡又殘忍,但希爾達的反對也顯得很感性——或者一開始就借助于“stygg”這個詞更字面的涵義:“丑陋的”。索爾尼斯所做的事情被批評為骯臟的,是因為他形成了一種丑陋的形象。對于希爾達·房格爾而言,最重要的是行動的樣貌,亦即,行動產(chǎn)生的印象。她首先使用了這個美學術語,然后又加上了一個“和”,并補充了倫理學的術語。反復使用這個描述性的術語“丑陋的”也使之首當其沖地出現(xiàn)在批評中:“一件丑陋的事情……的確非常丑?!?/p>
索爾尼斯對布羅維克家族的拒絕當然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行為。但是希爾達·房格爾如此關心這一方面有些令人驚奇,因為這不大符合這個戲劇人物形象在其它地方出現(xiàn)時給人的印象。然而,惹她忿怒的是這一行為的丑陋,這顯然比違背資產(chǎn)階級道德規(guī)范更糟糕。反復地使用“stygg”這個表示“丑陋”或“骯臟”的詞,表明正是索爾尼斯這一行為惹“怒”了希爾達。為了理解希爾達憎惡索爾尼斯這一形象的哪些地方,我們有必要先簡要地看看她在劇中早些時候對索爾尼斯這一形象的印象。當希爾達看到索爾尼斯的時候,他顯得強大而出眾,行為豪爽、自由而獨立,他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比如對待一個萊桑格的年輕女孩兒。正是因為他如此出眾,所以他應該成為唯一的建筑大師;他可以訓練其他人,但很難知曉他為什么要“費那股勁兒自找麻煩”,因為其他人“不夠好”。
與這位建筑大師的光輝形象相比,索爾尼斯于此在其行動中展現(xiàn)出的形象與之截然不同。他拒絕瑞格納的懇求,并不是因為他不愿屈尊為沒有才能的無名小卒說好話,也不是因為他想高高居于整件事情之上。簡言之:他此處的行為不是基于個人的寬宏大量,而是相反:他的行為很小氣,其動機是由于害怕瑞格納的競爭。索爾尼斯在這一場景中顯示出他自己“丑陋”的形象,因為這展示了一個渺小的、懷恨在心的人。那么,顯然,惹“怒”希爾達的是索爾尼斯在此降格至尼采的兩分法中“錯誤的”一邊:
一切高尚的道德都來自一種凱旋般的自我肯定,而奴隸道德從一開始就對“外在”“他人”“非我”加以否定,這種否定就是奴隸道德的創(chuàng)造性行動。這種顛倒的價值目標的設定——其方向必然是向外,而不是反過來指向自己——正好屬于這種怨恨。奴隸道德的形成首先總是需要一個對立的外部環(huán)境,從生理學上講,它需要外部的刺激才能粉墨登場,它的行為從根本上說是一種反應。高尚的價值觀方式正好是與此相反的情況:它的出臺和成長都是自發(fā)的,它尋求其對立面,僅僅是為了自我欣賞,歡樂愉快地肯定自己。
因此希爾達似乎要批評的是如下這一形象:索爾尼斯的行動并非基于自由與主動的自我肯定的高尚的道德方式,而是根據(jù)對外在于他自己的事物做出必需的否定反應,——這與尼采稱之為奴隸道德的東西一致,受心中怨恨的支配。在希爾達希望他基于肯定的超凡之處而行動的地方——她懷有對他的堅定信念,認為將瑞格納作為一個競爭對手或者威脅應該是很荒謬的想法。對于建筑大師而言,阻止瑞格納進行創(chuàng)造比他自己進行創(chuàng)造更為重要。倘使要讓索爾尼斯?jié)M足希爾達的期待,他應該要么忽視瑞格納,把他當作不相關的人,要么迎接與他之間的競爭。但是,索爾尼斯受制于那種忿恨,受制于那種想要壓制瑞格納的欲望,他報復心重且恐懼被他超越。盡管如此,希爾達對索爾尼斯的要求比傳統(tǒng)上簡單地移除競爭者要高多了:“你不應該那么做?!睂τ诟呱械?、肯定的精神而言,他能行動自由,嚴格地說,其他人不可作為競爭者而存在;對于那些人們可能理解、相信并關注的人而言,并沒有“非我”,更不必說壓制或拒絕了。高尚的人不會因為對外在于他自己的事物的反應而創(chuàng)造,而只由自己內(nèi)部而產(chǎn)生創(chuàng)造,只因能量過剩而產(chǎn)生創(chuàng)造,而這使得成為唯一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這一想法變得荒謬。高尚的人自我肯定,他們不在乎其他人。由此可見,其他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并不是什么威脅;這便是為什么只有希爾達可以說索爾尼斯應該是“唯一一個……被允許建造的人”的原因。
這樣一種關于她可能會說什么以及他不會說什么的悟性對于索爾尼斯而言很陌生。他沒有意識到希爾達的批評穿透力有多強多深。根據(jù)他所構建的秘密的虛構故事,只有他“而不是其他人”最應該說這話,“鑒于我付出了重大的代價”。然而,希爾達沒有分享這個虛構的故事,并且她對于所謂“家庭幸福”與“精神安寧”的犧牲除了蔑視以外什么態(tài)度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因此,先前已經(jīng)著手的關于必要聯(lián)系的“解釋”必須恢復:
索爾尼斯:(靜靜地一笑)坐下,希爾達,我告訴你一件可笑的事。
希爾達:(坐下,非常期待)什么事?
索爾尼斯:聽起來是一件非常可笑的小事,你要知道,這事的全部關鍵只在煙囪里的
一道小小的裂縫上。
他們再次坐下,索爾尼斯告訴她關于他的故事。他描述了他是如何注意到煙囪里的一道小小的裂縫卻沒有修理它。他想過要修理它,但每逢他想修理煙囪的時候,“好像總有一只手拉住我”。理由是,他“有一個想法”:通過“煙囪里那道小黑裂縫”,他的“建筑事業(yè)也許可以冒出頭”。他想過煙囪里的那道裂縫可能會在一個特別寒冷的日子里、在他和艾琳不在家的時候引起一場大火。當此事沒有如他預計的那樣發(fā)生的時候,他也許事后在良心譴責的劇痛中受苦,鑒于他忽略了孩子們的過失,他深感罪孽深重。然而,希爾達并不確定他真的有理由感到虧心:
希爾達:可是告訴我,建筑大師,您是不是完全確定起火的原因是煙囪里那道裂縫?
索爾尼斯:完全相反,我反倒相當肯定煙囪裂縫跟那場火災一點關系都沒有?!髞碚{(diào)查清楚了,火是在一只櫥柜里發(fā)生的——離開煙囪遠得很,完全在房子里的另一個位置。
希爾達:既然如此,你哀嘆煙囪裂縫的一大堆廢話干什么?
隨著索爾尼斯進一步繼續(xù)他的解釋,情況變得越來越模糊了。在向希爾達解釋是什么導致他的奇怪的罪感的同時,他開始了一種似乎有理的說法。但在希爾達想要最終確認這個問題的地方,索爾尼斯否認了一切:“完全相反”。終究,煙囪里的那道裂縫與這件事情完全“無關”。因此,很容易理解希爾達為什么變得惱火,并質問他何苦“哀嘆”。然而,希爾達·房格爾并不是獨自一人在此感到“失望”。在一度以為他們找到了索爾尼斯自相矛盾的罪感之后,讀者也同樣感到很迷惑。劇本文本展示了引起這種復雜罪感的一種因果聯(lián)系,結果卻緊接著完全否定了它。
然而,這一文本讓這種解釋性的期待落空并不意味著我們現(xiàn)在進入到一個完全沒有任何因果聯(lián)系的世界中了。我們知道,索爾尼斯既有能力也非常愿意找到將會解釋“一切”的隱性聯(lián)系。他敏銳的眼光指向一直隱藏在嚴格的邏輯目光之下的因果聯(lián)系,但這些因果聯(lián)系正是對索爾尼斯而言極為重要的理由。因為他在這個事件之后的“深思熟慮”已引導他理解了一切事情必定是如何聯(lián)系起來的:
索爾尼斯:[不愿讓別人聽見]希爾達,我覺得世界上有一種特選人物,他們有天賦的能力才干,可以使自己一心盼望、堅決要求的事情最后必定實現(xiàn)。你信不信有這種人?……單靠自己一個人,做不成這些大事情。你必須有助手和仆從——他們也必須一齊出力,事情才做得成。然而那些人自己絕不會來。你必須非常堅決地——心里默默地——召喚他們,你明白嗎?……[心神不寧,站起來]所以你看,希爾達,兩個孩子把性命送掉,究竟還是我的過失。再說,艾琳始終沒成為一個她應該做,可以做,并且非常想做的女人,難道你能說這不也是我的過失嗎?
在邏輯的因果解釋不恰當?shù)牡胤?,索爾尼斯自己極為敏銳的目光揭示了讓他產(chǎn)生負罪感的隱性聯(lián)系,這種隱性聯(lián)系是他負罪感的可靠基礎。其觀點的前提是他自己必定是那種“可以使自己一心盼望、堅決要求的事情最后必定實現(xiàn)”的“特選人物”之一。然而,情況并不是僅僅靠私下里的心愿就夠了——索爾尼斯認為他不是上帝——他依賴于助手和仆從。那么,他的特別之處在于他有能力召喚外界的力量。他召喚他們,然后“助手們”便來幫忙,而他們不會為別的任何人這么做?;谶@種隱性聯(lián)系而因此變得清晰明白的是:兩個孩子的死和荒廢艾琳的生命“究竟”還是索爾尼斯的“過失”。
索爾尼斯被描述為這樣的一個人:他能夠召喚為他鋪路的隨從的精神,這很可能讓人聯(lián)想到尼采關于高尚的超人的意象。因為,正如喬治·勃蘭兌斯所說:“熱切的精神形成了它需要的助手?!比欢?,正如我們已經(jīng)看到的,索爾尼斯遠遠沒能做到符合強加于這種存在的極高要求。盡管他也許能夠為他自己創(chuàng)造出他“需要”的助手和仆從,但離開了那種給他的行為打上“丑陋”標記的一直以來的可怕的怨恨,這其實并沒有發(fā)生??墒窍栠_在索爾尼斯的故事中看到了無辜的根源,正如她立刻指出的:
希爾達:不錯,然而如果那件事全是助手和仆從干出來的……?
索爾尼斯:誰把那批人召喚來的?是我把他們叫來的!他們來了,并且服從我的意志。[越來越激動]這就是人家所謂交好運??墒俏乙欢ǖ酶嬖V你,交這種好運是什么滋味!這滋味好像我前胸有一塊皮開肉綻的大傷口。我的助手和仆從不斷地把別人身上的皮一塊一塊撕下來,給我補傷口!然而我的傷口并沒有治好……永遠不會好!噢,我簡直無法告訴你,有時候傷口把我折磨得多么痛苦。
由于是他召喚了他們,因此,是他的過失,他應該受到指責。那些助手“來了并且服從了他的意志,”但不完全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他們只是殘酷無情地為他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服務,因此確保了他招致了極大的罪惡。這也令我們清楚地知曉了這一文本是如何展示尼采的這一觀點的:罪惡感是一個關于境況解釋的問題。索爾尼斯以這樣一種方式解釋生活并將之寓言化,以致于他自己的過失作為一種無可爭議的事實出現(xiàn)。他的罪惡是寓言化的結果,因此與這件事情的事實無關,但這恰恰又是使之趨于無限與無可指摘的。他已經(jīng)看到了這種隱性聯(lián)系,并且他明白,對于他而言,擁有“好運”意味著必需不斷地付出“代價”。就像普羅米修斯一樣,他有一塊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而每一次試圖讓生活變得簡單一些的嘗試都會帶來更多的罪感。對于希爾達而言,這樣一種自我意象必定會看起來很“丑惡”。通過他無限的罪惡感,索爾尼斯在這一尼采式的反對中走向“錯誤的”一邊:
主動的、進攻的、侵犯的人……完全沒有必要以逆反心態(tài)的人的行為方式那樣錯誤地、先入為主地評價他的客體。事實上,進攻型的人是更強壯、更勇敢、更高貴的人,因此,他們在任何時代從其自己方面都具有更自由的目光,更友善的良心。與此相反,人們業(yè)已猜測到了,真正發(fā)明了良心中的“內(nèi)疚”的人是誰
——懷有怨恨的人!
主動的、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超人具有更自由的目光和更友善的良心;他對他自己進行了毫無憂慮的肯定。相反,索爾尼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固定在一個虛構的私人寓言上,這個寓言表現(xiàn)出他自己無限的罪惡感。如同尼采對罪惡感的理解一樣,索爾尼斯是一個遭受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苦難的人,“或多或少像一個囚籠中的困獸”,他構造了一種關于他自己苦難的理解,這種理解導向內(nèi)省性的控訴。這種解釋的不足在于它將這個被動的人封閉在他自己對境況的解釋之中。如同尼采對被困在粉筆圈內(nèi)亂跑的母雞的描繪一樣,索爾尼斯被困在他對自己的罪惡及其無盡延伸的虛構敘述之中。這是他“永遠不能”沖破其罪感與債務的自我意象的一部分,這種罪感與債務因由他自己對助手們的召喚而形成。然而,希爾達不僅評論說這是多么“丑惡”,而且還說了,考慮到她的偏好,麻煩似乎是什么:
希爾達:[凝神注視]索爾尼斯先生,你有病。病得很厲害,我覺得?!也⒉挥X得您的理智有什么大毛病?!乙苫竽牧夹纳鷣砭投嗖?。
索爾尼斯:多病的良心?這是什么東西?希爾達:我的意思是,您的良心太脆弱。本質太嬌嫩。抓不住東西,禁不住重分量。
索爾尼斯:[怒聲]哼!那么,我要請問,一個人的良心究竟應該怎么樣?
希爾達:我希望你有……有一個非常健全的良心。
根據(jù)希爾達所說的,索爾尼斯“有病”;他的良心有些毛病。他沒有成為一個健壯無憂的演員,相反,他迷失在沉思苦想之中,“無助地”凝視著“一切”。根據(jù)尼采的觀點,這種導向內(nèi)省性的控訴的沖動在某種程度上否認自我,是“懷有怨恨的人”的特點。但在希爾達看來,索爾尼斯強大而獨立,他至高無上;因此她寧愿他有一個“非常健全的”良心。如何理解這個健全良心的隱喻,在希爾達對索爾尼斯關于“在這世上有許多惡魔”存在的故事的回應中變得稍微清晰一些,這些“惡魔”決定在我們身上會發(fā)生什么:
索爾尼斯:[站住]好惡魔和壞惡魔,金黃頭發(fā)的惡魔和黑頭發(fā)的惡魔。只要你有法子知道控制你的是金黃頭發(fā)還是黑頭發(fā)惡魔![又開始走動]哈!如果那樣的話,事情就好辦了!
希爾達:[眼睛盯著他]再不然,只要有一個真正堅強健康的良心——那么,心里想做什么就敢做什么了。
與其服從于那些助手、仆從和惡魔,希爾達更愿意看到建筑大師成為他自己的“立法者”——再次借用尼采的術語。在索爾尼斯認為他自己臣服于他所召喚的“外部力量”的地方——他必須服從于他們,不論他“想不想這么做”——希爾達想看到他自由而創(chuàng)造性地行動。在這一聯(lián)系之中,人們當然也會強調(diào)希爾達對良心的定義中清楚明晰的活力論,在她看來,良心應該是“堅強健康的”。有鑒于此,健全的良心服務于生命;它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良心,服從于多產(chǎn)的、興盛的、創(chuàng)造性的生命。因此,對于這種性質的創(chuàng)造性的良心,它也顯然與服務于某人自己目的的“金黃頭發(fā)還是黑頭發(fā)”的惡魔無關。健全的良心具備尼采所說的“更自由的目光”,這種視角的眼睛導向高貴的創(chuàng)造性的生活,因此“這樣的人心里想做什么就敢做什么”。顯然,健全的良心應該展現(xiàn)出一個人能夠在根本意義上自由行動。與一個人自己的目標一致,人必須是他自己的立法者并毫無悔恨地行動,這與道德標準無關:“超越善惡。”
然而,索爾尼斯仍然沒有掌握希爾達所說的全部,并且,他為自己找借口開脫說:“在這件事上頭,大多數(shù)人都像我一樣地渺小無能?!贝颂幍膽騽⌒苑粗S在于,索爾尼斯沒能看到希爾達對他的要求正是不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渺小無能”。在他的借口中,他辯護的正是希爾達指控他的,即,他和大多數(shù)其他人一樣渺小無能,滿懷怨恨。盡管索爾尼斯似乎沒能理解這一點,但他至少想要繼續(xù)這場對話,以便找到希爾達“真正想要”的東西,如果可能的話。因此,他詢問她是否讀過“古老的薩迦”中關于維京人的東西,她回答說她在從前“愛看書”的時候讀過。在那些書中,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此處對于男性和女性都至關重要的例證:
索爾尼斯:啊,是的。照你的說法,那些家伙的良心一定很健全!他們回來以后,照常吃喝,像小孩子那么快活。被他們搶來的女人,也一樣快活!她們往往不愿意再離開海盜。其中的道理你明白不明白,希爾達?
希爾達:那些女人的心思我完全明白。希爾達當然“完全明白”這一切索爾尼斯似乎覺得非常奇怪的事情,因為她聲稱她自己有健全的良心,這就需要她即便是在對于其他人而言是犯罪的事情之后,也具有“像小孩子”那樣幸福與天真的能力。以此為標記的健全的良心要求具備一種特別形式的天真,這至關重要。這也指向了尼采,因為他的查拉圖斯特拉要求最終的精神改變在于從獅子到孩子的轉變。盡管獅子的力量是能“為某人自己的新創(chuàng)造而創(chuàng)造自由”所必需的——在其他事情中通過說“神圣而負責的不”——孩子代表下一步,真正創(chuàng)造性與積極的一步:
但是告訴我,我的兄弟,孩子可以做甚至獅子也無法做到的什么事情?為什么強大的掠奪者獅子還要變成孩子呢?
孩子是天真而健忘的,是一個新的開始,一項運動,一個自己推動自己的輪子,第一個動作,一個神圣的肯定。
是的,的確是一個神圣的肯定,我的兄弟,對于創(chuàng)造的運動而言:如今精神按照它自己的意愿行事,與這個世界割裂開來的精神如今贏得了它自己的世界。
正如我們已經(jīng)從許多例子中看到的,這正是希爾達希望找到索爾尼斯的階段。她想要他能夠像尼采的超人精神一樣肯定自己,成為他自己的立法者,并因此能夠在他自己的前提下自由地進行創(chuàng)造。這暗示了它超越了只說“不”、只否定的階段。正是在這個最后的階段才能實現(xiàn)健全的良心,因為人們將不能對自己的意愿感到悔恨。對于尼采而言,這暗示了一種“健忘”的特別的形式。它要求如此的健忘力,以致于能阻止高尚的人生活在過往之中。然而,正如我們所見,這正是索爾尼斯所做的;他幾乎無法抵抗地緊緊纏著他的回憶,并且為過往及其可能的解釋而感到痛苦不堪。希爾達要求建筑大師的是一種可以阻止他生活在過去事件中的健忘力。只有這樣,他才能成為一個自由的建筑大師,才能充分利用指派給他好運的那些惡魔、山精、仆從與助手。這種形式的自由只能通過主動地遺忘過去并同時肯定他自己和他自己的意愿而實現(xiàn)。因此,他必須脫離感到受威脅即“受到外部力量掌控”的地位。他必須愿意做出助手們的選擇,毫無懊悔不安之心。這正是希爾達聲稱所在的位置;對于她而言,惡魔已經(jīng)替她選擇了——“永不改變”。她坦率地對此欣喜不已,這給索爾尼斯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索爾尼斯:[認真地瞧她]希爾達……你像樹林里的一只野鳥。
希爾達:一點兒都不像。我并不躲在叢林里。
索爾尼斯:對,對。你有點兒像猛禽。
希爾達:這倒也許有幾分像。[非常激動]憑什么我不該做猛禽?憑什么我不該打獵,像別人一樣?揀我喜歡的東西搶,只要能搶到手就由我擺布。
所以希爾達不是一只林中鳥,與之相去甚遠,她甚至也不是一只“野鳥”。但她急切地“非常激動”地牢牢抓住索爾尼斯對她的描繪——一只猛禽。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將她作為猛禽的形象進行單純地解釋,這里也清晰地表現(xiàn)出對尼采典故的影射。尼采反復使用猛禽的意象來解釋高尚的人是如何超越善惡而行動的:
羔羊怨恨猛禽毫不奇怪,但因為猛禽捕食羔羊而指責猛禽,是沒有道理的。……要求強者不表現(xiàn)為強者,要求他們沒有征服欲、戰(zhàn)勝欲、統(tǒng)治欲,不渴求對手、反抗和爭取勝利,就
與要求弱者表現(xiàn)為強者是同樣荒謬的。
當希爾達因此——與索爾尼斯合作——將自己定義為一只“猛禽”的時候,這一意象絕非漫不經(jīng)心的隨意選擇。對于希爾達·房格爾和弗里德里希·尼采兩人而言,成為一只猛禽都意味著從屬于人類的杰出種類。它意味著抓住你“想要”的獵物,“將[你的]爪子伸向它”,毫無懊悔不安或猶豫不決。它意味著肯定某人自己的意志,以“堅強健康的良心”自由地行動。正如在維京人和猛禽這個例子的情形中一樣——這些意象也同樣在勃蘭兌斯論及尼采的時候被聯(lián)系起來——這也意味著一種特別的健忘的能力,如同孩子那樣天真的開始以及一種不允許自己被太多的歷史、過往和回憶困擾而感到過度憂慮的肯定。
與受困于過往相反,在一項旨在通過“深思熟慮”而發(fā)現(xiàn)其中隱性聯(lián)系的無止境的工作中,希爾達要求索爾尼斯具備尼采式的“健忘”能力。健全的良心似乎成為了能夠創(chuàng)造性地與高貴地行動的前提,這反過來也要求一種主動的遺忘。根據(jù)尼采在《歷史的用途與濫用》中所說的,事實是“所有的行動以遺忘為前提……要離開遺忘而生活根本是完全不可能的”。希爾達想要建筑大師足夠強大,如同勃蘭兌斯所說的“為他自己制定道德規(guī)范”,并不受過往或比他弱小者的影響而肯定他自己的意志。如果沒有生活在過往的陰影之下,他現(xiàn)在必定能夠積極地、創(chuàng)造性地行動,天真無邪地朝前看,心里沒有負罪感。索爾尼斯自己指出,這種未來的視角如何適合希爾達,他再次使用了尼采式的術語:“你像黎明的曙光。我一看你,就仿佛在等著看日出?!背丝吹竭@句臺詞如何援用了尼采那光彩奪目的標題之一《曙光》之外,人們還應注重更具反諷性的方面——直接看“日出”。正如我們所知道的,一個人直接看向太陽無法避免遭受某種程度的目盲,而這種目盲毫無疑問影響了索爾尼斯與希爾達的關系。他沒能看到照向希爾達的光芒有多么危險。但那正是他現(xiàn)在想做的事情,他說她是他“心里如此深切懷念的”年輕人,盡管他仍然“非常害怕”下一代人。因此,希爾達似乎已經(jīng)達到了她的目的,并且“瑞格納·布羅維克的紙夾子”再次出現(xiàn)了:
希爾達:(把紙夾子遞給他)這是咱們剛才談的圖樣……
索爾尼斯:(用手一揮,粗暴地)拿走!這些東西我看膩了。
希爾達:可是你得在上頭寫兩句嘉獎的話。
索爾尼斯:要我夸他?辦不到!
因此,索爾尼斯還是沒能看到希爾達的尼采主義中固有的對寬宏大量與超人精神的極端要求。他絕不是那些勃蘭兌斯稱為“偉大的懷有美好心愿的人,那些希望看到其他人的正義、幸福和精神成長的人”。他將繼續(xù)在希爾達的意義上“丑惡地”行動,而她卻奇怪地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希爾達:那苦命老頭兒快死了!在他們父子分離以前,您不能給他們這點安慰嗎?也許人家還會采用他的圖樣呢。
索爾尼斯:對,他心里想的正是這件事。他自己覺得有把握,我們這位年輕的好先生。
希爾達:可是,好閣下,即便如此,您能不能偶爾撒一次小小的謊?
希爾達仍舊認為瑞格納沒有“把握”,而那正是索爾尼斯拒絕他的基礎。她堅定地相信這位建筑大師的優(yōu)越性,并認為由于這個原因,他應該對布羅維克父子表現(xiàn)出寬宏大量。像一位善良的尼采信徒一樣,她感到他應該偶爾撒一次小小的謊,假裝他信任瑞格納的技藝。這樣的行為是稱得上超人精神的,這種行動與姿態(tài)是對可憐的沒有“把握”的弱小者的垂愛,是出于盈余、超越性、慷慨之心和善意的謊言的。根據(jù)尼采的觀點,超人不能同比他弱小的人競爭,因為去戰(zhàn)勝一個弱小的對手簡直可笑。勃蘭兌斯在他討論《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本書的時候強調(diào)了這一點:“你不應該參與你所鄙薄的對手的爭斗?!笨墒撬鳡柲崴共粌A向于采取這樣的行動:
索爾尼斯:你別走,希爾達!你說,我應該撒個謊。哦,不錯,看在他老爹爹面上,我也許可以撒個謊,因為從前我把老頭兒壓倒過,踩在腳底下?!墒菬o論如何我不能讓小瑞格納冒出頭來。
希爾達:可憐的男孩,不必擔心。如果他沒有才干,那么……
索爾尼斯:[走近些,瞧她,低聲]如果瑞格納有機會,他會把我一棍子打倒。他會把我壓倒,正如我從前壓倒他父親一樣。
希爾達:把你壓倒?他有這能力嗎?
索爾尼斯:有。你放心,他有這能力!他就是要來敲門,準備打倒建筑大師索爾尼斯的下一代人。
希爾達:[瞧他,暗中埋怨]可是你不許他進門。豈有此理,恥辱啊,建筑大師!
希爾達認為瑞格納“沒有才干”,與那樣的人斗爭是“骯臟的”。對于一個弱小者,一切“奏效”的方式就是寬容并聳聳肩:與這樣的對手斗爭意味著降低到和他一樣的水準了。而后,當索爾尼斯“低聲”說瑞格納的確“有”這能力的時候——他至少與索爾尼斯能力相當——這在希爾達看來不是理由。相反,這讓事情變得更糟了;盡管他很有能力,但索爾尼斯想要一直壓倒他。想要壓制一個不值得的對手已經(jīng)足夠壞、足夠“丑惡”了,但真正的壞在于狡猾地用計策壓制那些創(chuàng)造力強大的人!正如我們所記得的,創(chuàng)造性的人將會尋找出其他的創(chuàng)造者,如果不是為了和平與交流,那么就是為了平等地競爭。
可盡管索爾尼斯顯露出他自己是一個懷有怨恨的人,但希爾達還是試圖保留她對他持有的高尚印象。她關注的是行動的表象。盡管他已經(jīng)展示出他自己的小肚雞腸和不足取之處,但只要她讓他接下來的行動慷慨大度起來,她就能堅持持有他的光輝形象。對于她而言,行動的形象更重要,而不是從中表現(xiàn)出的個人性情更重要。正如尼采所說:“并不存在這樣的基質;在行動、效用、變易背后沒有‘存在’;給行動附加一個‘行動者’純粹是臆造出來的——行動就是一切!”受到評判的是行動及其表象,而非想象中的它們背后的主體。因此,希爾達的工作仍然是讓索爾尼斯根據(jù)她的理想行動;他必須在行動中創(chuàng)造出他自己的形象,這一形象得和希爾達的理想一致。我們可以看到,當索爾尼斯反復地說出那虛構的不可避免要到來并打倒他的轉變的時候,希爾達通過對索爾尼斯的反應實現(xiàn)了這一目標:
希爾達:[痛苦,兩手捂著耳朵]別說這話!難道你要逼死我嗎?你要搶掉我比生命更寶貴的東西嗎?
索爾尼斯:什么東西?
希爾達:就是看你成就偉大事業(yè)的愿望。看你手里拿著花圈,高高地站在教堂塔樓頂上。[心氣又平靜了]喂,把鉛筆拿出來。你身上一定帶著鉛筆啊?
奇怪的是,索爾尼斯在希爾達的情感面前讓步了。他剛剛才說過他“辦不到”在圖樣上寫嘉獎的話,現(xiàn)在卻拿出了鉛筆并坐下來寫了。這很古怪,然而與此同時和前面發(fā)生的事情相符,索爾尼斯自己屈從于希爾達的視角和她的世界觀了。而這恰恰是她堅持認為“比生命更寶貴”的東西:“看到”索爾尼斯成就偉大事業(yè)。她在這一幕的后面再次重復了這一點。
希爾達:[對他仔細端詳]真有其事呢?還是并無其事?
索爾尼斯:你說的是我頭暈的事嗎?
希爾達:我說的是:這位建筑師是不是不敢……不能爬得像他蓋的房子那么高?
希爾達殘酷無情地提出了她的挑戰(zhàn)。建筑大師必須做到他作為一名藝術家所展示出的“偉大”。在實際行動中,他必須展現(xiàn)出他自己同他建造的建筑物一樣偉大與杰出的形象。她將注意到,在他的形象中再也沒有任何“丑惡”東西的痕跡了。最終以公正的精神對待瑞格納·布羅維克并不足夠;還必須清除掉任何關于他缺乏實際行動的勇氣的懷疑。索爾尼斯在接受希爾達的嚴格要求時走了相當漫長的道路,盡管當她“高興地”說“我不信你會頭暈”的時候,她顯然過于樂觀。然而,希爾達對索爾尼斯感到很滿意,她滿足于看到他兌現(xiàn)他的承諾,符合她對他的形象的要求,他做的事情恰好符合偉大的表象。
這部劇有意思的一個地方在于它建立起了道德哲學的兩極:一方面是尼采信徒希爾達·房格爾,另一方面是艾琳·索爾尼斯,她被描繪為接近嚴格的“康德哲學”的人。索爾尼斯太太的倫理“地位”可以打上“康德哲學”的標簽,因為她追求讓所有的行動都受到嚴格的責任感的支配;對于她很偉大,而這甚至可以在他事實上并非如此的情況下發(fā)生;行動與表象便是一切,在這個意義上,行動者只是一個虛構者。
然而,如果我們追問劇本文本為希爾達的尼采式的要求提供了怎樣的位置,情況就變得更加復雜了。因為,顯然,她的地位并沒有通向艾琳嚴格的責任道德的積極路徑。即使削弱她對索爾尼斯提出要求這一事實也有點難說是積極的,顯然,她的不道德幾乎不能作為劇本文本中清晰明了的積極方面出現(xiàn)。這部劇似乎并沒有倡導這兩位女性呈現(xiàn)的任何一種可能性。它對嚴格的康德主義與不人道的尼采主義提出了同等嚴厲的批評,這在此劇的煞尾處相當明顯,我將在結論部分簡要討論這一問題。
在最后一個場景中,索爾尼斯向上攀爬的時候,關注的焦點在于希爾達對這出為她表演的戲劇的解釋。伴隨著她標志性的“難以形容的眼神”,她轉向了內(nèi)省,她看到了別人沒有看到的東西。她看到了索爾尼斯在“與萬能的主打交道”,并且,她聽到了他們打交道的聲音:“空中的歌聲”。希爾達看到了他們已經(jīng)建造起來的空中城堡:
希爾達:我卻聽見有歌聲。偉大的歌聲![狂喜,歡呼]快瞧!快瞧!他在揮動帽子!他在向我們下面打招呼!噢,咱們趕緊還他一個招呼!對于現(xiàn)在,現(xiàn)在一切終于完成了,結束了![把賀達爾大夫胳膊上的白圍巾一把搶過來,在空中揮舞,向索爾尼斯歡呼]建筑師索爾尼斯萬歲!
賀大夫:別嚷!別嚷!使不得……!
[廊下女客一齊揮動手絹,街上群眾也接著歡呼“萬歲”。忽然一陣寂靜,隨后,人群中猛然發(fā)出一陣驚呼。我們隱隱約約看見一個人從上面摔下來,隨同許多木板和碎木頭一齊而言,衡量一切的標準是行動與責任一致的程度。倫理觀對她而言完全是抽象客觀的?!半[藏”在責任的召喚背后并不全是好的,但這需要一種倫理層面的責任感,這種責任感在這部劇的另外兩個主要人物身上體現(xiàn)得并不是很明顯。對于責任的要求,有可能反其道而行之。在這一方面,艾琳同她自己的行動非常重要。
然而,這也產(chǎn)生了相反的效果:使所有的行動都被借口證明為“責任”??梢员粴w為抽象責任的行動是無可指摘的。如此嚴格地懷有責任,最終不僅對生命充滿敵意,而且是致命的。這一主題是這樣出現(xiàn)的:艾琳堅持認為盡管她生病了,她的責任仍然是要照管雙胞胎。艾琳的責無旁貸的倫理學視角使她很容易甘心接受孩子們的死,因為她認為她自己是無可指摘的。她盡了她的義務,因此,在這樣的情況下發(fā)生了任何意外,都不是她的過失。由此,關于責任的倫理觀通過持康德哲學觀的艾琳在隱性批評的影響之下開顯出來。
那么,希爾達·房格爾則是此劇的尼采信徒。盡管索爾尼斯的自我意象在某些方面令人聯(lián)想到尼采對高尚的超人形象的論述,但他與體現(xiàn)超人精神者相去甚遠。當希爾達在批評他行動的丑惡本質的時候,她在文本中明確地指出了這一點。要達到她的理想形象的標準,僅僅能夠鞏固他的指揮者地位是遠遠不夠的,還有許多更高的要求。她要求他具有維京人的健全的良心、主動遺忘過往的能力、自由的眼光,以及孩子般的天真。希爾達對索爾尼斯的要求是讓他變成她期待中他的形象的樣子。她想要這兩者都成為他們自己的立法者,制定他們自己的規(guī)范,超越善惡。索爾尼斯不具備她尼采式的要求那樣的冷酷無情或者寬宏大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讓他照她期待的那樣去行動,以保持她已經(jīng)創(chuàng)造出來的他的形象。他必須看起來掉到樹林后面。]
希爾達的凝視轉向了內(nèi)省,她聽見并看到只有她“將……會……以及必須”聽見和看到的,這些表現(xiàn)為“偉大的歌聲”。在難以壓制的內(nèi)省之中,她看到和聽到了他們關于塔尖的故事、與萬能的神的搏斗以及空中城堡。而當索爾尼斯發(fā)出信號說,他已經(jīng)說過需要向超越理智的神所說的話,并揮動帽子向下面的她打招呼的時候,她果敢自由地朝著空中揮舞(賀達爾大夫的白圍巾,譯者補注)。盡管索爾尼斯在第一幕就告訴她,他十年前“一看到”希爾達在萊桑格揮手和喊叫的時候就“幾乎要眩暈”了,但她還是朝著他“狂喜”和歡呼,促使其他人追隨她的行動。
希爾達有意識地想要以她自己的方式讓索爾尼斯墜死,這一點似乎沒有任何疑問。然而,我們有理由注意到希爾達在看到索爾尼斯揮動他的帽子時說出的結論:“對于現(xiàn)在,現(xiàn)在一切終于完成了,結束了!”盡管她知道這對于建筑大師而言很危險,但她還是讓其他人跟著她做并“向他揮舞,還他招呼”。而這一行動似乎是基于“對于”這個詞的。他們可以參與到這個危險的致敬之中,因為“對于”現(xiàn)在而言,一切都“完成了,結束了”。因此,希爾達使用這一圣經(jīng)式的表達,似乎是要暗示,至少作為一種可能性,索爾尼斯將死的危險現(xiàn)在值得冒險一試,因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成了,結束了。希爾達得出這一結論,其話語的結構很重要,尤其是因為使用小詞“對于”使這一結論性話語立即具有了這樣的功能:強調(diào)舞臺上發(fā)生的事情成為希爾達利用的一部分。
為了更寬泛地理解這一使用,筆者在此也解釋了這一圣經(jīng)式的表達,仔細思考了劇本文本對圣經(jīng)的化用。正如我們所知,在這一場景中,希爾達模仿了耶穌在十字架上的話,在圣約翰福音書中有記載:
此后,耶穌知道,現(xiàn)在一切都完成了,他說,我渴望,圣經(jīng)也許已經(jīng)完成了?,F(xiàn)在容器中裝滿了醋:而他們用醋液充滿了一塊海綿,然后把它放在牛膝草上,再將它放到他的嘴里。因此,當耶穌得到醋液的時候,他說,一切都完成了:他低下了他的頭,獻出了靈魂。(約翰 19,28-30)
在這個圣經(jīng)故事中,耶穌話語的完成當然是契合此處話題的。不論我們是否像關注彼得的三次否認或者猶大的背叛這樣的重大事件那樣關注它,或者像對待士兵們?yōu)樗囊路鴶S簽那樣不那么關注它(約翰19,24),自根底言之,預言的完成都是相當重要的。僅當耶穌看到一切都像預言那樣發(fā)生了,他才說“都完成了”,然后死去。這個圣經(jīng)故事包含著結論性的建構:“當……時,因此”,這發(fā)生在預言實現(xiàn)的時候,耶穌才會死去。那么,希爾達似乎在上演我們在圣經(jīng)中發(fā)現(xiàn)的相同的動作;在一切可以作結之前必須滿足許多條件,但那時,一個人完全可以提出可能致命的招呼:“對于現(xiàn)在,現(xiàn)在一切終于完成了,結束了!”
至此,本文已展示出《建筑大師》與圣經(jīng)在主題上、邏輯上和語詞上的平行比較,盡管如此,更有意思的問題仍然是這一用典在易卜生的劇本文本中的功能是什么。在我們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應該明確,自根底言之,這兩個文本的不同是相當重要的。當然,主要的不同在于說話的主體:在圣經(jīng)中說這話的是十字架上的基督,而同樣的話在劇中是由觀眾—解釋者希爾達·房格爾在地面上說出的。如果說有什么與基督相同之處的話,那便是希爾達的身份認同。這帶來了意義非凡的置換,不僅與這個圣經(jīng)故事相關,而且也和索爾尼斯早些時候關于將會發(fā)生什么的故事相關。因為,在建筑大師虛構的故事中,基督并沒有作為一個典范而存在,而是恰恰相反:他作為神的反叛者或否定者存在。
由此出現(xiàn)了第二個不同點。在圣經(jīng)講述一個神圣計劃的完成的時候,我們在《建筑大師》中看到的完全是一個私人自我的完成。正如我們所見,希爾達的話,引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戲劇性反諷。關于一個世界宗教被建立起來的語詞在希爾達發(fā)現(xiàn)和確認她的私人神話的時候被她模仿化用了。因此,在耶穌基督為蕓蕓眾生而犧牲的地方,用對普遍合法性最強的話語構成了一個真理,現(xiàn)在似乎索爾尼斯可以死去了,因為他已經(jīng)確認了希爾達的完全私人的“真理”。在圣經(jīng)中被描述為客觀、可見與在場的東西,在希爾達這里成為私人、內(nèi)心與不得而知的東西。
然而,上述論述是否意味著我們應該得出有些奇怪的結論,認為索爾尼斯的死就是希爾達的目標呢?幾乎不可能,并且,這解釋了我們追尋的答案遠在嚴格說來可以追尋答案之外的地方。希爾達內(nèi)在的“最深的”動因尤為模糊、難以捕捉。然而,情況似乎是,建筑大師自己,哈爾伐·索爾尼斯個人,對于希爾達·房格爾而言不那么重要。如果他的特殊“形象”得到保留,這個人的過失是可以被接受的。對她而言意味深遠,甚至“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正是索爾尼斯可以被再度視為“偉大與自由”的形象。形象比活著的哈爾伐·索爾尼斯更重要。只要他的形象是有用的,這個活著的人也許的確不那么令希爾達心馳神往。因為,在真實的生活中,建筑大師會——也有必要必須——持續(xù)威脅這一形象;他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處于讓這一形象蒙受“丑惡”陰影的危險之中。這個活著的人在他的個性中代表著另一極,他或者更好,或者更差,但將永遠抵制這一形象包含的東西。
盡管也許沒有理由說索爾尼斯之死是希爾達長久以來的目標,但對她而言,他似乎不再作為一個活生生的存在而有意義,她不再對他懷著像從前那樣的興趣了。在最后的場景中,她在強調(diào)說“我的建筑大師”的時候“仿佛變成了石頭”,并且“好像著迷似的暗自得意”:他究竟爬到了頂上,她還聽見空中彈豎琴的聲音。她再也無法看到他與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到和聽到的相比,無足輕重。當劇末希爾達“熱烈歡呼”的時候,這確證了對于希爾達而言,索爾尼斯主要是作為一個私人的(如果不是專門唯一的)存在而具有其重要性的:“我的,——我的建筑大師!”
索爾尼斯引起希爾達的興趣,主要是作為一種私人形象的呈現(xiàn),這正是她反復堅持說出令他私有化的臺詞(物主代詞,譯者注)——我的,我的,我的——所強調(diào)的。最終,那正是他是其所是之物;他是希爾達的,也就是說,他成為某種為她保留的私人的東西。她“著迷似的暗自得意”慶祝的勝利是她自己私人的虛構。然而,出于同樣的原因,這一點變得相當清楚:建造“空中城堡”的工作已經(jīng)被剝?nèi)チ怂泄驳幕蛘呖陀^的參與元素。這個將劇本文本帶入結局的物主代詞“我的”是充滿了無限否定意義的。希爾達留下的和這部劇結束時留下的,是一個徹底私人化的虛構,或者嚴格地說,根本不是什么虛構。希爾達的私人慶祝,在“著迷似的暗自得意”和“熱烈歡呼”之中,慶祝了建筑大師索爾尼斯的私人形象在她心中的重生,同時也讓我們更加清楚了,我們在前面找到的東西與運用耶穌基督在十字架上的話這個典故的聯(lián)系:希爾達的狂熱最容易在這具尸體的基礎上得到保持。這個死去的目標,被挖空了生命與意涵,它最無法抵抗寓言化?;谒鳡柲崴沟粼谑永锏能|體,希爾達的工作“完成了”。在這場公認不情愿的或者僅僅無意識之中想要的死亡基礎之上,索爾尼斯作為“偉大而自由”的形象可以被最無可爭議地保留下來。行動者已經(jīng)成為一個簡單的虛構,這比尼采想象的更字面化,也與之不同。
對于希爾達而言,沖破現(xiàn)代懷疑主義囚籠的突圍僅僅被作為一種內(nèi)向性的道路而接受,它通向私人的“熱烈能量”。建造空中城堡的工作只有在嚴格的孤立狀態(tài)才有可能,在那里,人可以為一個空無意義的世界填充私人的意義。與此同時,這樣一個毫無意義的世界為任何一個能夠在“熱烈歡呼”之中建造“空中城堡”的人提供了一個機會,為它填充無盡的意義。因此,絕對的偶然成為狂熱追求固定不變與不可撼動的意涵的歸屬之基礎,其表現(xiàn)形式為僵化生硬的索爾尼斯作為偉大與自由的形象。這一形象以這具尸體為前提,在“一切終于完成了,結束了”之后;直到那時,他才成為希爾達的“我的建筑大師”。在這個意義上來講,直到他墜入石坑,索爾尼斯才成為希爾達自始至終為之獻身的那位偉大人物的雕塑。
在如此矛盾、反諷的否定之中,《建筑大師》走向了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