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玉琪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我國的韻文學,至唐宋詞,其聲律形態(tài)實至登峰造極之地步,既有固定的模式,又有復雜之變化,遠非前代詩歌能比。其固定之模式,主要就同一詞調而言;其復雜變化,一就不同詞調而論,二就同一詞調發(fā)展演化而言,實在是絢麗多姿,蔚為大觀。形成這種情況的根本原因,即為先樂后詞的詞樂配合方式,當然也與前代藝術特別是文學藝術的積淀關系密切。就唐宋詞體聲律而言,有樂體、文體兩個方面的內容,前者屬音樂的特征,后者為語文的形式,又各自包含很多具體的方面。就文體而言,歷代詞譜著作辨析最多。寓目所及,以清人萬樹著《詞律》、陳廷敬等編《詞譜》、秦巘編《詞系》及今人潘慎、秋楓等編《中華詞律辭典》、羊基廣編撰《詞牌格律》為其中佼佼者。其中又以清人《詞律》《詞譜》創(chuàng)獲最多,然其失誤亦有不少,且諸多錯誤相沿至今,如包括詞調分片、句法、聲韻的分析尚存諸多疏漏。有的是因為參照作品不夠全面,有的是因為相關詞學理論有缺失。比如在意斷與韻斷、句斷出現(xiàn)一定矛盾時,常常違背詞體作為音樂文學的根本特性選擇從文意斷句的情況就尤為突出。今試對北宋詞調及同調作品的句法、聲韻結合《詞律》《詞譜》及《全宋詞》《全金元詞》等書存在問題作一辨析。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十二時》曲調名稱源于隋代?!端问贰分尽分休d有多首《十二時》詞,均為宮廷鼓吹曲,多有同名異調。在這些同名異調的《十二時》中,以和峴《十二時》調為其中創(chuàng)作最早,也是最為流行者,兩宋存詞近二十首。和詞依律贅引如下:
承寶運,馴致隆平。鴻慶被寰瀛。時清俗阜,治定功成。遐邇詠由庚。嚴郊祀、文物聲明。會天正。星拱奏嚴更。布羽儀簪纓。宸心虔潔,明德播惟馨。動蒼冥。神降享精誠。
燔柴半,萬乘移天仗,肅鑾輅旋衡。千官云擁,群后葵傾。玉帛旅明庭。韶濩薦、金奏諧聲。集休亨?;蕽蓻牙枋?,普率洽恩榮。仰欽元后,睿圣貫三靈。萬邦寧。景貺福千齡?!对~譜》卷三十七以此調名《十二時慢》,以無名氏“圣明代”詞為體,又以此調僅有無名氏“圣明代”詞、“無別首可?!保圆划?。無名氏“圣明代”詞正模仿和峴詞而作,且為和韻詞。
和峴詞上片第八九句作“會天正。星拱奏嚴更”,為三字一韻、五字一韻,是為此調范式。此二韻《全宋詞》斷作“會天正、星拱奏嚴更”,誤,此“正”字當讀平聲,為韻字。又明道二年(1033)莊獻明肅皇后恭謝太廟詞“母儀下”一首,此二韻《宋會要輯稿》《全宋詞》皆作“祥并保佑洽由庚”七字一句。按《十二時》調并無此等句拍,此句必有脫漏,依律當為:“□祥并。保佑洽由庚?!薄安ⅰ弊秩援敒轫嵶?。又,天禧三年(1019)無名氏“雕戈偃”一詞,下片第十三句“保嘉亨”,《宋會要輯稿》原作“保嘉享”(《全宋詞》亦同),“享”顯為“亨”之誤,亦為韻字,當改正。又下片第八、九句明道二年(1033)莊獻明肅皇后恭謝太廟詞“母儀下”一首,《全宋詞》斷作“俗懷生動,修文考制”,亦誤,當為“俗懷生。動修文考制”。此調上下片均用兩個三字短韻,非常有特點。
和峴詞換頭作三字一句、五字兩句。無名氏“千年運”詞,換頭三句《全宋詞》斷作:“神明地,當陽定,天位來助見人情?!币囡@誤。
此調柳永、范仲淹、沈邈、杜安世等人皆有詞,范仲淹詞為懷古之作。柳永、杜安世三詞皆賦戀情相思,當更近本意。此調前后七句拍,毛滂詞注云:“侑歌者以七急拍,七拜勸酒?!绷~注仙呂調,《詞譜》以柳永詞為正體,當是。柳詞雙片七十五字,上片三十八字,下片三十七字,各七句五上去韻,姑引柳詞如下:
何事春工用意。繡畫出、萬紅千翠。艷杏夭桃,垂楊芳草,各斗雨膏煙膩。如斯佳致。早晚是、讀書天氣。 漸漸園林明媚。便好安排歡計。論檻買花,盈車載酒,百琲千金邀妓。何妨沈醉。有人伴、日高春睡。
此調兩宋存詞十首、金王喆存詞一首。下片第一、二句,杜安世“夜永衾寒”一首《全宋詞》斷作:“寫遍香箋,分剖鱗翼,路遙難到?!贝四思儚奈囊鈹嗑洌苏{并無此種句拍,且杜安世此調共三首,另二首句拍也與此不同,《全宋詞》斷句當誤。杜詞依柳永正體當斷作:“寫遍香箋分剖。鱗翼路遙難到。”初讀頗覺文意不順,且檢《廣韻》《集韻》及今人編《漢語大字典》諸書,“剖”字均無ao音,不能與“到”等字相押。然檢《全宋詞》,呂渭老《漁家傲》作:“誰知道。至今功業(yè)猶分剖?!眳蝿偌骸度瘊Q仙》作:“晚陪論道。密贊調元,虎符重剖?!薄捌省迸c“道”“到”等字實又能相押,則杜安世詞亦用韻無疑。于杜詞而言,韻斷似割裂了文意,但即使割裂文意,也當以韻斷為法則。此實為當文意斷句與以韻拍斷句出現(xiàn)矛盾時,仍當以韻斷為標準的典型。
詞調名《早梅芳》者有二調,分別以柳永詞和周邦彥詞為代表,柳永詞為兩宋孤調,周邦彥詞被后人多效法。周邦彥《早梅芳》詞有二首,二首句法字聲也并不盡一致,主要是下片最后一句。“花竹深”一首作“更堪歸路杳”,用平起仄收律句,“繚墻深”一首作“恨滿千里草”,用仄起仄收拗句。此調兩宋除周詞二首外,另存六詞。其中呂渭老一詞結韻二句有脫漏,字聲不參考。剩余五詞中,四首是仿周詞作,其中三首仿周詞“花竹深”一首,結句均作平起仄收律句:陳允平“柳初妍”詞作“瓊簫聲漸杳”,“鳳釵橫”詞作“綠愁江上草”,仇遠詞作“故人家萬里”,一首仿周詞“繚墻深”詞,為《梅苑》無名氏詞,作“月下吟未盡”。對《梅苑》無名氏詞下片最后二句的斷句,《詞譜》《全宋詞》諸書均斷作:“向雪中月下,吟未盡。”本調并無此種句拍,亦是隨文意斷句,顯誤,應為“向雪中,月下吟未盡”。
除模仿周詞者外,亦有一詞下片結句明顯與周詞不同,即李之儀詞作“弄影無人見”,用仄起仄收律句。然李詞當并非誤筆,乃有意創(chuàng)作。其全詞如下:
雪初銷,斗覺寒將變。已報梅梢暖。日邊霜外,迤邐枝條自柔軟。嫩苞勻點綴,綠萼輕裁剪。隱深心,未許清香散。 漸融和,開欲遍。密處疑無間。天然標韻,不與群花斗深淺。夕陽波似動,曲水風猶懶。最銷魂,弄影無人見。
此與周詞句拍相校,上片第二句添二字做五字一句,第八句減二字作三字一句異。下片結句“弄影無人見”正與上片結句“未許清香散”字聲相同。李詞除上下片一二句不同外,其他句法、聲韻全同。此詞為換頭曲,相較周詞而言,聲律十分嚴謹。李之儀詞當為周邦彥詞的改進體,惜其體式今僅存孤例。而反觀周詞二首上片結句均用仄起仄收律句,下片結句字聲不一,又皆與上片結句不同,或可說明,周詞創(chuàng)作尚明顯帶有探索嘗試的痕跡。
此調柳永《樂章集》有正宮和林鐘商二宮調詞,為同名異調。柳永正宮《尾犯》,雙片九十五字,上片四十九字十句四仄韻,下片四十六字八句四仄韻,姑引詞如下:
夜雨滴空階,孤館夢回,情緒蕭索。一片閑愁,想丹青難貌。秋漸老、蛩聲正苦,夜將闌、燈花旋落。最無端處,忍把良宵,只恁孤眠卻。 佳人應怪我,自別后、寡信輕諾。記得當初,翦香云為約。甚時向、幽閨深處,按新詞、流霞共酌。再同歡笑,肯把金玉珠珍博。《樂章集校注》系此詞于咸平六年(1003)。此調兩宋存近十首詞,金人王喆存一詞。柳詞下片第二句《詞譜》《全宋詞》等書作六字一句:“別后寡信輕諾?!苯駲z宋人詞,皆當作七字折腰一句。柳永此詞明刻本《夢窗詞》誤作吳文英詞,即為七字折腰句?!对~律》卷十四亦認為“少一‘自’字”,當補。
下片結句柳永作“肯把金玉珠珍博”,用拗句。宋人中,仇遠作“夜永誰問相如病”,字聲與柳詞相同。然宋人其他詞作,字聲與柳詞多有參差。趙以夫詞作平起律句:“殷勤更把茱萸看?!眳俏挠⒍~,“翠被落紅妝”一首作仄起仄收律句:“遠夢越來溪畔月?!薄敖C海掣微云”一首作拗句,但拗句形式又與柳詞不同:“滿地桂陰無人惜。”而蔣捷又作:“我逢著梅花便說。”又異?!对~譜》云:“沈伯時《樂府指迷》論此詞結句‘金’字,應用去聲,按吳文英‘紺海掣微云’詞:‘滿地桂陰無人惜’,趙義夫詞:‘殷勤更把茱萸囑’,‘桂’字、‘更’字去聲。但吳詞‘陰’字平聲,趙詞‘殷勤’二字平聲,吳詞別首,‘遠夢越來溪上月’,‘上’字仄聲,則又與此詞不同。今以‘滿地桂陰’句為定格,蓋‘陰’字平聲,可以‘玉’字入聲替也?!薄洞篾Q山人詞話》云:“《樂府指迷》‘金’字當用去聲,謂古語亦有拗音也?!卑础坝瘛弊直救肼?,《中原音韻》也派入去聲,不可以代平聲。此調結句字聲規(guī)則確可以吳文英等詞為法則,但是不必強解柳詞和吳詞字聲一致,即勉強定“金”讀去聲、“玉”讀平聲。詞調始創(chuàng)之作,或早期之作,與后來詞作相比,字聲常有瑕疵,以后來此句宋人創(chuàng)作之混亂而言,柳詞“金”字亦不必讀去聲,“玉”字亦不必作平聲也。
此調以柳永詞最負盛名,今依《詞譜》卷三十一錄柳詞如下: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此調兩宋除柳詞外尚存五詞,金元存七詞。上片第二三句“對長亭晚,驟雨初歇”《詞譜》作兩個四字句拍,《詞律》卷十八以黃裳詞為譜,作八字一句拍,當從《詞譜》。然而《詞譜》又以王庭珪詞作“滿人寰、似海邊洲渚”而列又一體,王詞亦當作四字兩句,無需另列別體。此二句黃裳詞《全宋詞》斷作“甚而今、卻送君南國”,亦隨文意斷句,誤。
又上片第五句“方留戀處”一句,《全宋詞》無“方”字。檢宋金作品,此句或作四字,或作三字,則柳詞當時或有兩種不同文本傳播?!洞篾Q山人詞話》云:“宋本無‘方’字,真一字千金譜也?!魬偬帯湔c下闋‘楊柳岸’同律,增一字便差,此未見宋本之誤,諸刻并有‘方’字,和柳詞者亦未之精審音拍耳。”此論似未當。吳訥抄本《百家詞·樂章集》(又名《唐宋名賢百家詞》),其源即為宋本,亦有“方”字。
柳詞上片第七八句作六字一句、五字一句兩拍,“竟”為領字,亦為此調規(guī)范。此兩句黃裳詞《詞譜》《全宋詞》等書斷作:“秣馬脂車,去即去、多少人惜?!苯哉`,仍當依柳詞斷作:“秣馬脂車去即,去多少人惜?!逼渲小叭ァ弊秩詾轭I字。
此調首見柳永《樂章集》,全詞如下:
飛瓊伴侶,偶別珠宮,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幾多姝麗。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細思算、奇葩艷卉,惟是深紅,淺白而已。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 須信畫堂繡閣,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且恁相偎依。未消得、憐我多才多藝。愿奶奶、蘭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為盟誓。今生斷不孤鴛被。
此調兩宋現(xiàn)存三詞,金元存四詞。此調《詞律》卷二十僅錄柳詞,《詞譜》錄柳詞外也僅參校朱雍詞。此調首韻《詞律》《詞譜》諸書均斷作四字兩句、六字一句,當是?!度鹪~》將馬玨詞斷作:“我今得遇,把氣財并酒色,心中常滌?!卑瘩R玨為和王喆詞,王喆詞句拍與柳詞全同。馬玨詞亦當斷作:“我今得遇,把氣財并,酒色心中常滌?!逼渲小安ⅰ弊之敒槠铰?。
柳永此詞上片第十一、十二句:“惟是深紅,淺白而已?!薄对~律》斷作八字折腰句:“惟是深紅、淺白而已?!薄对~譜》斷作普通八字一句:“惟是深紅淺白而已?!卑此稳嗽~中八字句或作上一下七句法,或作上三下五折腰句法,又偶用上二下六句法?!对~律》《詞譜》于柳詞斷句,終是參考詞作不多。如將之斷作兩個四字句,衡之宋金元其他作品,皆穩(wěn)妥。如晁端禮詞云:“鳴佩腰金,彩衣相照?!保ò创嗽~《全宋詞》又別作黃庭堅詞)朱雍詞云:“更是殷勤,忍重回首?!蓖鯁丛~云:“應用刀圭,節(jié)要開劈?!瘪R玨詞云:“俗念塵情,慧劍頻劈?!?/p>
柳詞上片結韻《詞律》《詞譜》皆斷作五字一句、四字兩句:“爭如這多情,占得人間,千嬌百媚?!碑斒??!度卧~》斷晁端禮詞:“爐煙裊。高堂半卷珠簾,神仙飄緲?!庇謹嘀煊涸~:“誰知道,春歸院落,繽紛雪飛鴛甃?!贝私砸軠y文意斷句,皆當依柳詞正體斷句。又馬玨詞《全金元詞》斷作:“憑師教,通關節(jié),要功夫、勤勤妙闃?!比援斠懒~正體斷作:“憑師教通關,節(jié)要功夫,勤勤妙闃?!?/p>
此調柳永、周邦彥均有詞,周邦彥詞是在柳詞基礎上的改進體,后人皆效周詞而作。周詞如下:
晝陰重、霜凋岸草,霧隱城堞。南陌脂車待發(fā)。東門帳飲乍闋。正拂面垂楊堪纜結。掩紅淚、玉手親折。念漢浦離鴻去何許,經(jīng)時信音絕。 情切。望中地遠天闊。向露冷風清,無人處、耿耿寒漏咽。嗟萬事難忘,唯是輕別。翠尊未竭。憑斷云留取,西樓殘月。羅帶光銷紋衾疊。連環(huán)解、舊香頓歇。怨歌永、瓊壺敲盡缺。恨春去、不與人期,弄夜色,空余滿地梨花雪。
柳詞與周詞相校,雖多有不同,但亦多有相同處,前人斷句多不妥。周詞首韻七字,《詞律》卷一作七字折腰句,《詞譜》卷三十七作三字一句、四字一句,當從《詞律》。而柳詞首韻亦七字,《詞律》斷柳詞作“夢覺透窗風一線”,為普通七字一句,《詞譜》斷作上二下五句法,《詞譜》斷法頗為拗口,柳詞亦當如周詞斷為七字折腰句。又柳詞上片第四、五句《詞律》《詞譜》皆斷作三個四字句:“那堪酒醒,又聞空階,夜雨頻滴?!贝艘嗫蓴嘧鲀蓚€六字句,與宋人常體斷句相同。柳詞第五句《詞律》《詞譜》斷作上三下五式八字折腰句:“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贝艘喈敂嘧魃弦幌缕呔浞?,“嗟”作領字,與周詞體相同。
周詞上片第七句“念漢浦離鴻去何許”作上一下七句法,《詞譜》斷作上三下五式折腰句不當。陳允平詞上片結韻二句《詞譜》又斷作:“望日下長安近,莫遣鱗鴻成間絕?!倍杏忠惑w。陳詞亦當如周詞斷句:“望日下長安近莫遣,鱗鴻成間絕?!庇种茉~別首上片結韻《詞譜》《全宋詞》諸書斷作:“念珠玉、臨水猶悲感,何況天涯客?!币嗾`。
此調周詞二首,字聲多有差異。如將周氏“萬葉戰(zhàn)”詞與此首字聲相校,上片第七、八句,下片第三、四、五、六、十句皆有小異。同調同句律拗不同,說明周詞亦多有不嚴謹之處,或字聲確可平仄不拘也。
此調最早見柳永《樂章集》,除柳永外,兩宋存周邦彥一首,金代有王喆、丘處機、王吉昌三人詞,金詞句拍多同柳永。此調當以柳詞為正體,《詞譜》以柳詞和周詞句法相異,字聲多不同,不相參校不當。姑列柳詞如下:
偶登眺。憑小闌、艷陽時節(jié),乍晴天氣,是處閑花芳草。遙山萬疊云散,漲海千里,潮平波浩渺。煙村院落,是誰家綠樹,數(shù)聲啼鳥。 旅情悄。遠信沉沉,離魂杳杳。對景傷懷,度日無言誰表。惆悵舊歡何處,后約難憑,看看春又老。盈盈淚眼,望仙鄉(xiāng)隱隱,斷霞殘照。
換頭“旅情悄”與上片首句相同,用三字短韻。王喆詞換頭脫漏一字?!度鹪~》將王詞換頭一句與上片結句錯連一體:“一身無慮歸去。”按“一身無慮”本屬上片,“歸去”屬下片,“歸去”前必脫一字。柳詞下片第二句“遠信沉沉”,《詞譜》作“念遠信沈沈”。按《百家詞》《全宋詞》皆無“念”字,檢金人三詞,又皆作四字句,柳詞亦應作四字句。又柳詞結韻作三句拍:四字一句、上一下四式五字一句、四字一句,金人三詞不僅句拍與柳詞全同(“眼”字處用韻稍異),字聲亦無差異。
柳永有兩首中呂調《輪臺子》,為同名異調,且均為兩宋孤調。其中“一枕清宵”一首,《詞律》卷十九、《詞譜》卷三十六分片、斷句如下:
一枕清宵好夢,可惜被、鄰雞喚覺。匆匆策馬登途,滿目淡煙衰草。前驅風觸鳴珂,過霜林、漸覺驚棲鳥。冒征塵遠況,自古凄涼長安道。 行行又歷孤村,楚天闊、望中未曉。念勞生、惜芳年壯歲,離多歡少。嘆斷梗難停,暮云漸杳。但黯黯魂消,寸腸憑誰表。恁驅驅、何時是了。又爭似、卻返瑤京,重買千金笑。《全宋詞》《樂章集校注》除于“念勞生”處分片,且將“念勞生”作一句處理外,其他斷句處理同《詞律》《詞譜》。此詞分片《詞律》《詞譜》乃皆據(jù)毛晉刻本分片,毛晉刻本當依宋本。吳訥《百家詞·樂章集》也正于“長安道”處分片?!度卧~》分片考慮的是上下片字數(shù)大致對應,參照的是《彊村叢書·樂章集》。按此詞在結構方面看,上下片無前后對應的情況,不能以宋代通常慢詞調的結構臆測分片,應依宋本于“長安道”處分片。
又,此詞上片結韻《詞律》《詞譜》《詞系》《全宋詞》諸書皆斷作上一下四式五字一句、七字一句:“冒征塵遠況,自古凄涼長安道。”“遠況”一詞頗為拗口,詩詞文中罕見使用。觀清人此調創(chuàng)作,鄒祇謨此二句作:“輕煙歇雨,更泠露、無聲氤氳射。”陳維崧此二句作:“才抵珠腕,又弱蔓、柔莖將人繞。”皆作四字一句、上三下五式八字折腰一句。反觀柳詞,實亦當斷作:“冒征塵遠,況自古、凄涼長安道?!?/p>
此調柳永詞關涉調名本意,長期以來學界通常以柳永詞為此調創(chuàng)調之詞。據(jù)《兩宋詞匯評》考證,此調柳永之前,尚有沈唐詞。沈詞題“上太原知府王君貺尚書”,非賦本意?!秴R評》考沈詞作于皇佑二年(1050)或三年(1051)間。而柳詞《匯評》考作投贈給杭州知州孫沔,時在至和元年(1054),《樂章集校注》考柳詞作于皇祐五年(1053)。
柳永此詞字聲,多有不協(xié)穩(wěn)之處。其上片第八句“怒濤卷霜雪”一句,觀后來宋人創(chuàng)作,多用上一下四句法,且“卷”字均用平聲。對此,《詞律》卷十九以“怒濤卷霜雪”有誤:“‘怒濤’句,‘濤’平聲,‘卷’仄聲,終覺不順,恐原是‘卷怒濤霜雪’而傳訛也?!比粰z柳詞諸本皆作“怒濤卷霜雪”,作普通五字一句,再檢沈唐詞此句作:“少年人一一?!币嘧髌胀ㄎ遄忠痪洹S?,此調下片柳詞第八句“乘醉聽蕭鼓”,亦為普通五字句,沈唐詞作“便恐為霖雨”,亦同。據(jù)此,此調此句于沈、柳時代尚未定型規(guī)范。
此調規(guī)范體式在秦觀筆下完成,秦觀此調共四首,句法整齊劃一,上下片第八句均作上一下四句法,四字句用律句,為平起仄收式。其中“星分牛斗”一首,創(chuàng)作為早,上下片第八句分別為“曳照春金紫”“但亂云流水”?!秴R評》:“徐培均《秦觀詞年表》:元豐三年(1080)。案……惟高郵去揚州無百里,前此于熙寧四年、七年,亦多次過游揚州,有詩文。未必確作于元豐三年也?!比缜赜^此詞以最早熙寧四年(1071)算的話,距柳永創(chuàng)作也已經(jīng)過了近二十年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