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 燕
(湖北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00)
“青年時代,我曾經那么渴望逃離石首,對外部世界充滿了想象和憧憬,而進入中年后,我也嘗試過通過寫作創(chuàng)造出一個精神的故鄉(xiāng)來……90年代中期,我曾經野心勃勃地計劃寫一部以故鄉(xiāng)為背景的長篇小說,但最終失敗了,對此我深感慚愧。”在多年前的一次訪談中,劉繼明剖白了自己對故鄉(xiāng)的復雜心緒。以“逃離故鄉(xiāng)”開始寫作之路的劉繼明幾乎沒有典型意義的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但故鄉(xiāng)的影子卻縈繞于精神深處,在其不少作品中若隱若現(xiàn),比如“文化關懷”時期的《桃花源》《藍廟》,底層敘事中的《送你一束紅花草》《父親在油菜地》等。事實上,那部“以故鄉(xiāng)為背景”且命名為《隴上書》的“失敗之作”并未真正被棄,經過二十多年的時光淘洗與幾次大的修改,終以《人境》的面貌問世。在創(chuàng)作談中,作者追述了《人境》寫作的緣起、中斷甚至“幾乎另起爐灶”的過程,尤其強調“當代中國不斷變化的現(xiàn)實”之于小說的內在意義,“過去了這么多年,無論是我本人,還是中國的現(xiàn)實和文學,都出現(xiàn)了許多發(fā)人深省的變化。當我重新開始寫作時,因擁有了新的生活資源和思想動力,便可以擺脫原來構思的限制,以至仿佛是在寫一部全新的小說了?!薄度司场返臄⑹嘛@然已不僅僅限于“壟上”,而力圖對城市與鄉(xiāng)村、歷史與現(xiàn)實進行“全景式掃描”,但它“為故鄉(xiāng)立傳”的初衷未變,只不過,時移事易,面對“新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了別一種關于“鄉(xiāng)愁”的書寫。
《人境》起筆,便是主人公的“返鄉(xiāng)”——秋雨連綿的清冷氛圍中,出獄后的馬垃回到了神皇洲這個位于荊江邊的村莊。神皇洲并非馬垃的生身地,而是其幼年隨親逃荒路上的落腳點,每當念及這片護佑了自己成長且安眠了親人的地方,馬垃“就會覺得渾身燥熱,眼睛濕潤,心也格外柔軟,仿佛又重新變成了一個嬰兒”。然而,真正踏上故土的瞬間,馬垃看到的卻是一個“陌生”的所在:村路狹窄泥濘、田地荒疏寥落、水渠干涸、水閘廢棄、青壯年離鄉(xiāng)、留守的老弱婦幼了無生機……面對黯淡、破敗、凋敝的故鄉(xiāng)“風景”,馬垃百感交集,“這還是我記憶中的神皇洲嗎?”
馬垃返鄉(xiāng)伊始的感嘆彈響了小說的第一串音符,既奠定了作品的情感基調,也接通了20世紀中國鄉(xiāng)土文學中以傷逝為主題、悲涼為審美的重要流脈。從魯迅的《故鄉(xiāng)》到沈從文的《長河》,從李杭育的《最后一個漁佬兒》到賈平凹的《秦腔》及至梁鴻的《中國在梁莊》,中國作家以不同的方式與筆墨記錄著現(xiàn)代化歷史進程中鄉(xiāng)土中國的日漸淪陷、瓦解乃至消失。而作為后來者的《人境》,又將如何續(xù)接這已被反復書寫的“鄉(xiāng)村衰敗”歌調呢?
事實上,《人境》既未耽于田園牧歌的審美懷想,也未止于鄉(xiāng)村病狀的描摹,而將敘事快速推進到主人公歸來后的“行動”層面,即“他決定留在神皇洲開墾這片撂荒的茅草灘了”。換言之,馬垃的“返鄉(xiāng)”不是故事的結束,而是開始,小說重點也不在于描述鄉(xiāng)村衰落的過程,而是思考其衰落的原因以及衰落之后的應對。
歸鄉(xiāng)后的馬垃貌似過上了一種傳統(tǒng)文人晴耕雨讀的理想生活:他在荒地上開辟了獼猴桃園與草莓苗圃,搭建起了自己的居所,同時,他“先是寫一些零零星星的詩歌”,而后著手“寫一本書,一本關于故鄉(xiāng)和記憶、幻想和現(xiàn)實的書”。在作者筆下,馬垃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普通農民形象,他思想敏銳、內心豐富、情感深沉,有文化、有見識,也有家國情懷,是觀察者、思考者,更是一個敢想敢干而又沉穩(wěn)務實的實踐者。馬垃所關切的并非簡單的一己利益、一日短長,而以更深廣的視野觀照自己處身其間的“三農”問題,既清楚地認識到過剩資本進入鄉(xiāng)村的“必然邏輯”,也看到小農作業(yè)方式下農民“在資本和科技的聯(lián)手進攻面前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的殘酷現(xiàn)實。馬垃牽頭成立了神皇洲第一個農業(yè)種植和銷售專業(yè)合作社,積極籌劃利用貸款解決村里的灌溉和飲水問題,架設電話線與網(wǎng)線,使鄉(xiāng)村進入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并設計了整治污染、種植花木、重建民居的藍圖,期望讓鄉(xiāng)村恢復曾經的綠蔭如蓋與古樸厚重。馬垃的歸來攪動了神皇洲的沉悶與渙散,他身上潛藏的內斂、深沉、博大轉化成一種強烈的輻射力與影響力,他以父親般的愛與責任救助吸毒少女唐草兒,與舉目無親的“小拐兒”組成了一個簡樸溫暖的家,重樹了谷雨等村民對土地的信心與生活的信念?!按迕駛兩⒘硕嗌倌甑男乃坪跤种匦戮奂饋砹恕?,與此同時,馬垃自己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從一個孤單落寞的離群索居者變成了一個溫暖而充實的人,踏實的勞動與真誠的奉獻讓他“重新找到了生活目標及新生的感覺”。從普泛的鄉(xiāng)愁到切實的鄉(xiāng)村建設,馬垃不但為故鄉(xiāng)帶來了改變,也完成了自身的精神超越。
顯然,在馬垃這個集合了底層農民、傳統(tǒng)文人、現(xiàn)代知識分子品質的人物身上,作者賦予其諸多美質,尤其通過他已經展開的鄉(xiāng)村建設實踐與勾畫的藍圖愿景,點亮了不同時代、不同理念的“鄉(xiāng)建”者們的身影,用藝術的形式對“凋敝的農村出路何在”這個重要議題進行了真切的探索與思考?!班l(xiāng)村建設”無疑是鄉(xiāng)土中國現(xiàn)代化歷史進程中的一抹重影,從周作人、李大釗等“五四”新文化先驅所倡導的“新村主義”,到20世紀30年代晏陽初、梁漱溟、陶行知等知識分子大力推行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再到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土地革命”與知識青年的“上山下鄉(xiāng)”,“存在著一個代代相傳的精神譜系,存在一個持續(xù)了一個世紀的‘知識分子、青年學生到農村去,到民間去’的運動”。雖然受到社會、文化、戰(zhàn)爭、政治等不同因素的制約與影響,上述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皆不同程度地遭遇挫折甚至以失敗告終,但其關懷底層、重視農業(yè)、反哺鄉(xiāng)村的精神底蘊卻依然保留了下來,在城市化急劇擴張、“三農”問題愈益嚴重的當下,一股被稱為“新鄉(xiāng)村主義”的風潮正悄然盛行,“從民間到官方,鄉(xiāng)村建設的思考和行動又重新回到了中國社會的視野”。而正是在歷史與現(xiàn)實共同織就的帷幕上,《人境》中“馬垃歸鄉(xiāng)”的敘事才顯得深刻而扎實,對馬垃來說,以“鄉(xiāng)建”回應“鄉(xiāng)愁”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既關涉其個人的精神依托與理想追求,也契合了百年來中國鄉(xiāng)村現(xiàn)代化變革的歷史與現(xiàn)實,詮釋了個人與集體、知識分子與工農大眾之間重建聯(lián)系的可能性與必要性。
馬垃之路并非孤旅。小說下部的敘事視點轉向慕容秋,將故事的空間維度拓展到都市,表現(xiàn)時代變幻中普通人群的隔膜與分化、國企改制下傳統(tǒng)工人階級的困境與創(chuàng)傷、知識階層的精神痼疾,在城鄉(xiāng)的聯(lián)系互動中勾畫遼闊而復雜的“人境”。慕容秋在小說的敘事結構上起到了不可或缺的樞紐性作用,而人物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精神求索則是與馬垃相呼應的另一種鄉(xiāng)愁。作為一個擁有過“知青”經歷的社會學教授,慕容秋的生命中有兩個重要背景——神皇洲與W大學,前者聯(lián)系著她熱血激蕩的青春與初戀,后者則是其安身立命之所在。促成慕容秋從犬儒主義、功利主義盛行的“學術圈”中超拔出來,從學院派學者轉變?yōu)橹泻弦坏闹R分子的,正是她對于第二故鄉(xiāng)神皇洲難以割舍的情感與道義,是她心底從未斷絕的“鄉(xiāng)愁”情懷。小說結尾,當慕容秋終于回到神皇洲,“回到那座曾經生活和勞動過的村莊,做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田野調查”時,她獲得了精神上的蛻變。這是慕容秋的人生歸途,也是作者所理解并激賞的知識分子的使命與歸宿。
如果說在前現(xiàn)代社會,鄉(xiāng)愁大抵表現(xiàn)為因時空距離造成的思鄉(xiāng)之情,而在工業(yè)化、城市化、全球化的背景下,一切熟悉的事物都在急劇的變化之中,“鄉(xiāng)愁不僅發(fā)生于某個具體鄉(xiāng)村,其也是當前這種劇烈城市化和城市升級運動中人們普遍而又自然的反應。無論是否來自鄉(xiāng)村,我們往往難以對這種身處其中的巨大變化無所知覺,失落和懷舊、惆悵和無奈常常復雜地糾結在一起?!薄度司场吠瑯诱暜斚轮袊l(xiāng)愁的多維性,馬垃與慕容秋之外,小說對其他境遇中的人物故事也有精心勾畫,如一生癡戀土地并誓與故鄉(xiāng)相始終的趙廣富、從土地中重獲精神尊嚴的谷雨、從鄉(xiāng)野中得到心靈凈化的唐草兒等,從不同角度呈現(xiàn)了鄉(xiāng)愁的豐富內涵。
一般而言,鄉(xiāng)愁情緒因現(xiàn)實而觸發(fā),大抵會有一個“過往”作為對比與參照。在大多數(shù)因鄉(xiāng)村現(xiàn)實衰敗、熟悉圖景消逝而起的挽歌聲中,懷舊的對象往往推向前現(xiàn)代,推向傳統(tǒng)中國,彰顯寧靜祥和的田園風物或代代相傳的世俗生活?!度司场芬矠閿⑹轮械摹爱斚隆睂ふ伊艘粋€對比性的參照物,但它不是模糊曖昧的前現(xiàn)代的古老鄉(xiāng)村,而是社會主義建設初期的神皇洲。
小說敘述者一再強調,馬垃的成長之路關聯(lián)著兩個重要的精神領路人,一個是他的哥哥馬坷,一個是他的大學老師逯永嘉:前者是人民公社時代的優(yōu)秀青年,大公無私、勇敢堅韌,在一場大火中為搶救集體財產犧牲了生命;后者卓爾不群、恃才傲物,是改革開放背景下誕生的第一代“弄潮兒”,終因經濟犯罪而公司倒閉、死于非命。馬坷和逯永嘉帶給馬垃不同的精神滋養(yǎng),“他們不僅教會了他游泳的技藝,還以各自的死,讓他懂得如何在這個世界上安身立命,既不要做一個純物質的人,也不要做一個純精神的人。”另一方面,馬坷與逯永嘉的英年早逝、壯志未酬,也意味著他們對馬垃的啟蒙與影響都是階段性的,馬垃尚需尋覓屬于自己的未來之路,“必須獨自對自己后半輩子的生活做出選擇”。
盡管馬垃在頭腦里想象過無數(shù)次馬坷與逯永嘉的“爭吵”與“辯論”,但就敘事篇幅與書寫重心而言,馬垃身上的紅色精神密碼才是《人境》的重點與亮點,借由這條歷史脈絡的清理與書寫,作者對社會主義中國前三十年的精神遺產展開了重新的探訪與檢視。為了彰顯馬坷所代表的紅色時代的影響力,小說還刻畫了一系列與馬坷相輔相成的時代同路人,如曾經的神皇洲大隊隊長兼貧協(xié)主席郭大碗、前河口公社書記丁長水、生產大隊會計趙廣富、拖拉機手老萬、赤腳醫(yī)生吳道坤,以及“為國家默默奉獻了一輩子,即使受盡委屈也從無怨言”的水利工程師慕容云天。作者將這些因歷史變革而被淡忘甚至遮蔽的形象重新帶入讀者視野,并試圖重現(xiàn)洋溢著社會主義建設初期精神風貌的“青春”片段,即如丁長水深情回憶的,“那會兒,農村可是年輕人的天下,姑娘小伙子們一邊勞動一邊賽歌,那叫啥來著,對,社會主義勞動競賽!田野上歌聲嘹亮、人歡馬叫,那場面想起來就讓人熱血沸騰……”在小說中,馬垃成了郭大碗、丁長水等“落伍”者們少有的傾聽者與交流人,他們啟悟馬垃認識到,“有時候,不一定什么東西都是新的好,包括知識和觀念”。
“這么多年來,中國知識界文藝界一提到改革開放前的中國,總是用一種否定加控訴的‘傷痕文學’模式,將那段歷史簡化為反右、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似乎前三十年里全國人民什么‘好事’也沒有做,整個都是一場瞎折騰?!薄度司场分?,作者借社會學學者“何為”之口對簡單片面地割裂歷史、虛無歷史甚至污名化歷史的流弊表達了尖銳的質疑。在新時期“去政治”與“告別革命”的主流話語的影響下,20世紀50—70年代的中國社會主義歷史常被視為封建主義的復辟或現(xiàn)代化的中斷,淪為一段急需棄置的時代;而若將近代以來中國追求現(xiàn)代化的歷史進程作整體性觀照,毛澤東時代的社會主義實踐則是一種“反現(xiàn)代的現(xiàn)代性”,其復雜性毋庸置疑,所留下的“遺產”也自是正負纏繞、問題與成就兼具,即如汪暉所言,“如何重新理解中國革命,重新理解社會主義遺產,重新理解這一遺產中的成就與悲劇,是當代中國知識界迫切需要回答卻未能回答的重大課題?!迸c理論界的思想探索相呼應,《人境》試圖用文學的方式采集、擦拭、拼合遺落的歷史碎片,重塑一個“火熱的年代”,對“革命中國”尚有理論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的內容給予重新發(fā)掘與肯定。例如,借助“把集體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要”的馬坷與“心里始終有個集體”的郭大碗的形象的刻畫,重申公而忘私、樂于奉獻的精神品質;通過丁長水常態(tài)化地“跟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的書寫,折射出一種健康和諧的干群關系;透過“當年春種秋收時你追我趕、人歡馬叫”的回憶,彰顯出一種剛健明朗的勞動美學……劉繼明對傳統(tǒng)社會主義的描述確有一些烏托邦想象的成分,但小說并沒有因此演變?yōu)榭斩吹膽雅f或淺薄的贊歌,而是基于一定價值立場而進行的辯證思考與藝術呈現(xiàn):由人物情感與命運自然生發(fā),與現(xiàn)實問題相互呼應,在綿密自洽的敘述中沖破主流話語的“緊身衣”,使集體主義情懷、平等公正的理想、誠摯的土地之愛、質樸的勞動之美等暌違已久的事物重煥生機與活力。
對現(xiàn)實與歷史的關聯(lián)性與重要性,意大利哲學家貝內德托·克羅齊曾以“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予以概述,認為“當生活的發(fā)展逐漸需要時,死歷史就會復活,過去史就變成現(xiàn)在的”,而“現(xiàn)在被我們看成編年史的大段大段歷史,目前啞然無聲的文獻便會依次被新的生活光輝所掃射,并再度發(fā)言”。正是面對三農危機、國企改制、階層分化等日益嚴峻的現(xiàn)實問題,劉繼明將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社會主義農村合作化帶入《人境》,借助歷史經驗的重審與反思,對資本主義全球化處境中的中國現(xiàn)實作出文學性的回應。結束人民公社體制、實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固然在一定的歷史時期發(fā)揮了極大作用,但這種舉措并非完美無缺,小說中馬垃因農田“過水”問題與趙廣富發(fā)生矛盾與沖突,究其因還是集體解散之后農村人心渙散、組織空缺,神皇洲已很難開展有效的合作勞動,致使“分田到戶這么多年,沒搞過幾次像樣的水利建設,現(xiàn)在的水利和灌溉設施,都還是人民公社時期修建的,早就不能滿足各村的用水需求了”。農田“過水”只是問題的表層,在全球化與市場化這更大的現(xiàn)實背景下,小農生產的軟弱乏力將暴露出更加深刻的問題。小說中,趙廣富家的“秋收”也是頗有意味的一段敘述。作為神皇洲首屈一指的種田大戶,趙廣富每到農忙時節(jié)都要為“請幫工”一事操心,當谷雨等人提出要將轉包的責任田“收回去”之后,趙廣富的“難受”接踵而至,不但是自己盤熟的田地要物歸原主,本來就不多的壯勞力也將更加稀缺,而最后解其燃眉之急的居然是他妻子的“教友”——那些“兄弟姐妹們”。當傳統(tǒng)社會的結構模式與當代政治網(wǎng)絡的基層末梢雙雙潰散之后,來自西方的宗教組織便填補了這個真空——這個小細節(jié)既顯示了中國鄉(xiāng)村內在倫理文化的裂變,也從另一方面證實了一盤散沙的個體農民在心理精神上乃至生產實踐上對于“集體”的需要。因此,在馬垃看來,日益原子化的故鄉(xiāng)要想在全球化處境中掌握生存主動權,一個重要的途徑便是“重新組織起來”。當然,馬垃領頭成立的農民專業(yè)合作社并非原樣復制1950年代的農業(yè)合作化,它不改變以家庭為單位的承包制,但繼承了前者互助合作、共同富裕的精神內核。在描摹馬垃的“同心農民專業(yè)合作社”的具體運作時,作者既強化了市場調查、科學規(guī)劃、民主管理、集思廣益等現(xiàn)代化的經營理路,也融入了生態(tài)種植、環(huán)境保護、網(wǎng)絡、快遞等富有時代特征的新元素,使其成為一種新型合作組織。從馬坷到馬垃,從農業(yè)合作化到專業(yè)合作社,歷史以相似而又不同的面貌迤邐向前,螺旋上升,使《人境》透露出了一種宏闊的歷史性眼光,在歷史縱深處重建敘事空間。
時代的列車轟然前行,每個人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但時光變遷中的每個人都無法真正斬斷自己與過去、與歷史之間的深刻聯(lián)系,無論是個人或社會,歷史都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巨大存在。在《人境》的敘事中,作者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歷史溯源之企圖,對幾乎所有人物的來歷與淵源都給予了必要的提示與描述:馬垃童年時的玩伴郭東生變成了一個只在征收公糧稅費及提留款時才現(xiàn)身的村干部,其大學同窗丁友鵬最終變成了精明練達、躊躇滿志的官員,而曾經共同插隊神皇洲的慕容秋、辜朝陽、李海軍、潘小蘋、陳光,如今有的成了大學教授,有的成了國外資本的代理人,有的變身為集團董事,有的則成了不斷邊緣化的下崗工人……這是一些與鄉(xiāng)土大地,與紅色精神背景皆發(fā)生過血肉聯(lián)系的人,他們對歷史與現(xiàn)實有不同的理解與選擇。中國當代史上歷時長久且影響深遠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是《人境》思考的另一個重要議題,這場關涉萬千人命運的運動到底是“耽誤了整整一代人”,還是也有助于“增長見識、磨練意志”,作者并沒有拋出一個簡單的是非黑白的斷語,而是通過慕容秋等人物的故事敘寫了知青的前世今生,在進行客觀觀照的同時并不諱言歷史本身的復雜性及后續(xù)變化的曲折性。因此,小說以慕容秋的體驗表現(xiàn)了鄉(xiāng)村大地與知青之間休戚與共的命運與深情,而辜朝陽與李海軍扛著資本大旗重返鄉(xiāng)村之舉,則被作者深刻質疑“是馳援抑或掠奪?”
“新時期之初,我們曾迷戀過尼采的那句名言‘重估一切價值’,當下的中國社會及其文學,似乎又面臨著新一輪的出發(fā)和新一輪的釋放。”在作者審慎而又樂觀的思考與評判中,需要“重估”的不僅有現(xiàn)實中種種錯綜復雜的問題,也指向歷史遺產的回顧與重審,如此,“新一輪的出發(fā)和新一輪的釋放”才不會淪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人境》是一部關涉現(xiàn)實與歷史的小說,同時,也是一部有關文學的小說,通過大量文學作品的穿插與融入,進行更切實有效的現(xiàn)實批判、歷史回溯與文化反思。馬垃曾說過這樣一段話,“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是青年成長的最佳養(yǎng)料,她能使你的內心由貧瘠變?yōu)樨S富,由狹窄變得遼闊,由懦弱變得堅強,由碌碌無為變得充滿理想。尤其是書中那些個性突出、品質高尚的主人公,會不知不覺成為你的良師益友,值得你用一生的時間去學習、效仿、追隨……”這既是馬垃給他的學生谷雨的贈言與鼓勵,也是馬垃自身成長經驗的一種寫照?!朵撹F是怎樣煉成的》《牛虻》《少年維特之煩惱》《安娜·卡列尼娜》《青春之歌》《艷陽天》《創(chuàng)業(yè)史》《北方的河》《平凡的世界》……這份長長的書單,既是人物的閱讀史及其思想變化的對應物,也是作者借重的思想資源與文化遺產,引申出了19世紀歐洲現(xiàn)實主義小說和社會主義文學經典之譜系,既賦予主人公形象以獨特的文藝氣質,也為整部小說濡染了一種特別的文學色彩。
為合作社種植高產水稻之需,馬垃與谷雨一起前往湖南長沙買糧種,這一情節(jié)與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中的經典片段“梁生寶買稻種”構成了別有意味的對照。盡管馬垃無需再度經歷梁生寶啃冷饃、宿車站、一分錢恨不能掰兩半花的窘境,但他們情系故土鄉(xiāng)民、胸懷合作社事業(yè)的心境卻是一樣的,兩部作品借景抒情、情景交融的行文方式也極其相似。除“買稻種”之外,《人境》里還有多處仿擬或呼應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社會主義文學風格的地方。近三十則的“馬坷日記”勾畫了人民公社時期社員們的生產勞動、政治學習與文藝演出等活動,雖然帶有明顯的時代舊跡,卻洋溢著特別的青春朝氣與明朗質樸的審美格調,與沉浸親情鄉(xiāng)愁、重審歷史現(xiàn)實的馬垃的思想情緒并不違和;在刻畫馬坷等社會主義新人形象時,小說也大量借用“身材魁梧”“聲如洪鐘”“英氣勃勃”“迎著朝陽大步向前”等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作品中常見的修辭筆法。浮泛著革命氣息的英雄素描雖出諸馬垃和慕容秋的個體記憶,攜帶了過去時代的共性特征,但在當下的文化氛圍中,這樣的書寫不免有些突兀、生硬。問題是作者何以不避這種生硬?對并不欠缺藝術創(chuàng)造能力的劉繼明來說,“仿造”顯然是一種刻意而為——這樣的描述與其說是“仿造”,不如說是一種“致敬”,使《人境》與傳統(tǒng)的社會主義文學構成“互文”性關聯(lián),以期深化讀者的情感共鳴與理性思索。
相反,作者對馬垃、慕容秋等人物進行現(xiàn)實敘事時則表現(xiàn)出了更豐富多姿的筆墨,從容優(yōu)裕、游刃有余。與梁生寶、馬坷等社會主義新人形象不同的是,《人境》賦予了馬垃與慕容秋更多屬于內心的東西,在透明純粹的理想人格之外增加了人物性格的層次性與復雜度。甫一出場,馬垃的形象即被暈染上一種“沉思”的色調,與之偕同返鄉(xiāng)的,既有“重新檢視自己走過的路,思考下半輩子該怎么活”這個“嚴峻”的生命之問,還有來自馬坷與逯永嘉兩個精神導師的兩種不同思想資源的纏繞、辯駁與沖擊。如果說逝于華年的馬坷將其純凈無瑕永遠定格在二十五歲,那么,進入中年后的馬垃卻日漸減退了對于“保爾”的熱情,變得“更喜歡列文了”?!度司场分鈱ⅠR垃刻畫為一個近于“列文”式的人物形象,孤獨、憂傷而又拙樸、堅定,對生命、死亡、自我、存在等抽象問題有不懈的思考與追尋,馬垃關于家國歷史、社會現(xiàn)實的宏大思考也跟他個體的心靈跋涉、精神求索互為關聯(lián)。同樣,慕容秋每一次人生抉擇的背后也隱藏著一個不斷指向精神純潔的路標。對慕容秋來說,與馬坷的初戀是最值得珍視的青春記憶,甚至因此而影響到了與辜朝陽的現(xiàn)世婚姻,但小說并未將其情感選擇簡單化,而將馬坷之死轉化成無限延宕的歷史拷問以及慕容秋的精神自疑——“如果他沒有在一場大火中喪身……慕容,你真的會跟他結合嗎?”小說給予的真實且合理的答案是,“她想給出一個果斷鮮明的回答,可總是做不到?!苍S,不過……’她在含糊不清的詞句中備受煎熬,惶惑不安,仿佛做了什么心虛的事?!边@些于故事情境中自然展現(xiàn)的心理世界與精神深度,使《人境》在理性、思辨的整體性框架中多了些抒情、詩意的潤澤與溫度。
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即便《人境》表現(xiàn)出了某些回歸中國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的姿勢,從當下出發(fā)的這種回歸最終只能是一定程度的回望而非真正的回撤。歷史與社會現(xiàn)實的復雜性使《人境》難以完全復制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技法模式,如透明的人物情感、明晰的道德評價以及對光明未來的單純信念等,而出現(xiàn)了更為繁復的表達。小說中,作為馬垃居所的“帶風車的房子”即是這樣一個饒有象征意味的審美意象:
它的房頂尖而細,像一根竹筍,最奇怪的是房頂上聳立的那架風車,用桐油刷得黃澄澄的,每一片風扇足足有兩米長,無風的日子,風車自然紋絲不動,風大時它就會轉動,開始轉得很慢,漸漸速度就快起來,而且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響聲。
房子坐落在堤腳下,面朝著大片的稻田。屋頂上的那架風車在微風中緩慢地轉動著,風車是木制的,上過桐油,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fā)出古銅色的光澤。遠遠望去,像一只展翅欲飛的大鳥,蟄伏在堤腳下,顯得有點兒孤單和落寞……在村莊、江堤、陽光、清風的背景下,這座“帶風車的房子”如印象派油畫般優(yōu)美,如童話一樣煦暖,它吸引著村民們好奇的目光,卻終歸還是孤單、落寞,暗示了馬垃如唐·吉訶德一般“不合時宜”的命運。當“上邊”決定將污染企業(yè)楚風集團搬遷到神皇洲時,一場洪水淹沒了整個村莊,這既是一次自然界的災禍,也裹挾了資本與權力的壓力與蠱惑,其時,“馬垃家樓頂上那架風車也散了架,只剩下幾根殘缺的輻條露在渾濁的水面上”;當神皇洲村民最終妥協(xié),撤離村莊,“成為城里人”之后,唯有馬垃“一直住在堤上大碗伯以前住過的那座哨棚里”,成為神皇洲最后的守護人。而堅守的馬垃又將何去何從?為揭示“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傳統(tǒng)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常會以浪漫主義筆法描摹光明結局,與這種處理方式不同的是,《人境》的尾聲部分含混而開放:馬垃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了家園被毀,夢見了他的兩個精神偶像的爭執(zhí),夢見了一個模糊而又眼熟的人影“從大霧散盡后的曠野上走來”,“仿佛某個失散多年的親人和朋友”。這個“失散多年的親人和朋友”是馬坷,逯永嘉,抑或慕容秋?《人境》并未給出明確的答案。顯然,面對沉重的歷史與堅硬的現(xiàn)實,任何簡單輕忽的答復都是草率而無意義的,此時,基于現(xiàn)實主義而又超越現(xiàn)實主義的綜合性筆墨與技法方顯得更恰切,更有效。
劉繼明是一個具有濃郁知識分子氣質的作家,1990年代的“文化關懷”小說已表現(xiàn)出了融情懷于藝術的傾向,新世紀之后的小說、隨筆、報告文學等諸體寫作,皆是面向社會、介入現(xiàn)實、思考問題之作,有鮮明的批判立場與強烈的質詢精神,理論性與思想性愈益明晰。就作家的創(chuàng)作路徑與思想發(fā)展而言,《人境》的出現(xiàn)可謂順理成章,可視為劉繼明思想性書寫的集成之作。小說的主人公馬垃與慕容秋都是嚴肅的思考者、探尋者,他們關切社會、反思歷史、感悟人生的形象,無不疊印著作者多年來思想探索的身影;小說的敘事也融入了大量與中國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道路息息相關的重要命題,諸如三農問題、國企改制、土地制度改革、環(huán)境污染、糧食安全、權力集團與跨國資本的勾結、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等,并通過馬垃、慕容秋、馬坷、逯永嘉、何為、辜朝陽、丁友鵬、郭東生等各具立場者的“多聲部”表達,展開不同思想觀念的辯詰與交鋒,使《人境》散發(fā)出強烈的思想氣息。即如有論者在討論《人境》時所言,“思想性內容的加入,其實正拓展了文學的表現(xiàn)空間,挑戰(zhàn)著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人文學界對文學過于狹窄的理解,”“為新思想的出場提供了空間與可能?!?/p>
《人境》擁有敏銳的現(xiàn)實感與深入的歷史反思性,有鮮明的價值傾向以及獨特的觀察方式、提問方式,在批判、反思、致敬與對話的交融中抵達思想的深度、廣度與強度。《人境》無疑是劉繼明“思想小說”序列中又一重要成果,但另一方面,《人境》也存在著過度思想化而導致的一些問題,例如小說中的“何為”就是一個過于理性化的形象,無論其會議發(fā)言或情書撰寫,都持標準的論述體,當人物淪為作者思想表達的“傳聲筒”時,作品的藝術魅力就大打折扣了。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思想視野是一柄值得期待、不可或缺的利器,在突破已有的敘事慣性、回應時代的重要命題、反映歷史與現(xiàn)實的復雜性與豐富性諸方面,確能起到重要作用;但如何將思想的強音完美融入文學,卻并非一件易事。
劉繼明曾直言批評中國當代文學“思想上的短視癥”與“理想和激情缺失”,并由此宣告,“寧愿做一個在藝術上有缺憾的作家,也不愿做一個思想上毫無挑戰(zhàn)性的作家。”運用“寧愿……也不愿……”的句式,劉繼明無非是對文學的思想質地給予特別強調,作為一個從1980年代新啟蒙文學背景中起步的作家,劉繼明當然不會棄置文學的審美本性,而是試圖在更寬闊的視野中理解文學的價值與使命。在一篇名為《文學的主權》的講演中,劉繼明提出了一個“大文學”的設想,認為“真正意義上的大文學,不僅有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而且在觀念上、視野上有拓展,產生出我們現(xiàn)有的理解和現(xiàn)有經驗的文學”?;蛘呖梢哉f,“大文學”才是劉繼明理想中的文學范式,因為它兼有社會與歷史的寬廣度、思想的深度,以及文學的肌體與熱度。
瑕不掩瑜,《人境》可視為劉繼明“大文學”理想的一次實踐。作為一部沉淀了二十多年時光的“舊稿新作”,鄉(xiāng)愁成為《人境》敘事的起點、內容的注腳以及主旨的歸結;思想視野的融入,則使鄉(xiāng)愁這一普泛化了的時代情感凸顯出了更豐富的內涵、更堅實的質地,而連貫全文的綿長鄉(xiāng)愁,則使作者思想性的小說寫作有了情感的溫度與載體,在理性思辨之外閃爍著藝術審美的光澤。在通往亞里士多德所謂“比歷史更具哲學意味”的“詩”之高度的路上,《人境》展示了一個富有啟示的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