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 悅
紅柯作為一個用浪漫主義方式敘事的作家,在他的作品中總是可以見到對于英雄形象和英雄精神的詩化表達,而關于愛情敘事的比重不能與之相比。在紅柯的早期作品中很少見到愛情的影子,近幾年來,在以《喀拉布風暴》、《狼》、《紅螞蟻》、《刺玫》等為代表的長短篇小說中,愛情敘事在紅柯小說中的比重逐漸增大。紅柯曾在訪談中談到過這個問題,他說:“1996 年和1997 年我的天山系列中短篇小說大量發(fā)表時,李敬澤稱之為一股大漠沙暴沖天而起,亂石滾滾泥石流一般洶涌澎湃,但節(jié)制不夠。那時年輕氣盛,如今人到中年,寫愛情往事比較合適。早年作品很少寫愛情”顯然,這和作者的個人經歷和性格是分不開的,念完大學后的紅柯主動請纓去新疆,回到陜西后新疆山水給他留下的心靈震撼成為他寫作源源不竭的靈感寶庫,在新疆他不僅感知到了大自然的美,還找到了真實的人性。從紅柯的早期作品中可以看出,他的內心激情澎湃,充滿了對自然與自由的向往,急于表達自己內心的浪漫,這對于一個缺乏愛情體驗和時間沉淀的年輕人而言是一種表達愛情的阻礙,描寫愛情也不符合其內心的追求。就好像《喀拉布風暴》里的張子魚,年少時的愛情總是羞澀隱晦的,沒有勇氣直面。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人至中年,有了節(jié)制,有了經歷和思考,寫出來的愛情既切合實際又深入靈魂。紅柯寫作一個明顯的特點是與他寫作時的狀態(tài)息息相關,愛情敘事的偏重對于現階段的紅柯而言可以說是偶然中的必然結果,但至于愛情能不能成為他新的寫作方向還是不能下定論,就像他自己談論這個問題時說過:“河流時寬時窄,我不知道前方,陜西人的特點,饃蒸熟了再揭籠?!痹谒男≌f中,關于愛情的故事不是復雜交錯的,男女之間的愛情關系脫離了現實中的種種桎梏,通常發(fā)生在充滿詩意的自然環(huán)境中,草原、沙漠、綠洲、黃土高坡等等都是男女受到神啟、萌生愛情的地方,即使是在遠離了大自然比如縣城、小鎮(zhèn)這類地方,愛情也總是受到自然力量的影響,喚醒了人們的純真質樸,哪怕是已經受到人類社會喧囂浮躁影響的愛情也可以被凈化。愛情,總是以最原始、最簡單的方式發(fā)生在人與人之間,以它的本來面目示人。
紅柯筆下的愛情總是帶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它能拉近人與自我之間的關系,在愛情中人們能受到啟發(fā),在一瞬間尋找到人性的本質,這種真正的愛情能祛除人身上的虛假和猶豫。同時愛情也能使人在追尋自我的過程中迷失方向和本心,真正的愛情來自人性的渴求,但是當人性受到污染,人們對愛情的追逐就會使自己陷入欲望的漩渦中無法自拔。
《喀拉布風暴》中男主人公張子魚的成長過程其實也是他尋找真愛的過程,他和葉海亞之間的愛情最初是一種朦朧的、不透明的關系,張子魚總是在逃避和隱瞞,因為身份焦慮和環(huán)境的不適應,他不敢直面從前的感情,不敢把完全真摯的愛情交付給現在的婚姻。作者對妻子葉海亞的形象也進行了虛化處理。葉海亞使勁地搖著張子魚:“‘你真的愛過那個女孩,你在沙漠里都看見了河流是無法消失的,就是干枯它們也向著海子。’張子魚終于說話了,聲音很小,但很清晰,只三個字:‘葉小蘭。’那個在麥田里給少年張子魚花湖的女生叫葉小蘭?!睆堊郁~的無法面對在這一刻得到了徹底的解放,他的成長在這一刻完成。他的愛情也隨著喀拉布風暴的洗禮變成了真正的愛情,愛一個人就要學會面對和無所保留,把自己的一切真摯感情奉獻出來。紅柯自身不斷追尋人性關懷,他將對精神回歸自然和原始人性的追尋和理想寄托在純潔美好的愛情之中。女人步入荒原?!八H眼看見狼頭如何聚集自己的精氣,還原成形,撲到她身上。跟好多年前一樣,狼再次超越狂暴和殘忍,狼的生命升華到一種神圣的境界,擒住她的咽喉,用嘴唇而不是牙齒,跟真正的男人一樣,讓她感受強悍和荒原之美?!痹凇独青啤防锱吮焕堑鹱咧笊砩弦矌в辛死堑牧α?,在男人和女人的接觸中,男人感受到了一種來自狼的力量的強烈沖擊,從而形成一種碰撞。事實上,這是一種人和自然力量的交鋒,最終狼被女人殺死,但是自然的力量也內化成了人的心靈,在愛情中自然還是把人征服了。愛情促進成長,使人們回歸自然,充滿著靈性和原始欲望,仿佛是和自然接近的一座橋梁。它點燃和釋放了人們對于愛情最本質的渴求,無論是愛欲還是性,人都能達到本真狀態(tài)。人只有放下一切,在面對真摯愛情的時候才有神性的影子,現實和世俗的影響會成為看見愛情本質的阻礙,但是在愛情受到神啟的一剎那,人性會被釋放,人們不再被圍困,會大膽地追求精神世界的滿足。
紅柯在作品中一直沒有中斷對于精神世界的思考和追求,這也是他最終的理想。他認為人真正意義上的情欲就應該是質樸的、原始的樣子,而不是被現代社會異化之后的變形模樣。在《好人難做》中馬萌萌為了尋求愛情的浪漫和刺激,放棄了和局長兒子的訂婚轉而和情婦眾多的張萬明在一起,和“涼女婿”周懷斌結婚之后依然和張萬明藕斷絲連,甚至將無法和張萬明相會的怒氣撒到自己丈夫身上。馬萌萌能夠實現自我的終極追求就是擁有想象中的浪漫愛情,但是不正當的手段和迷失人性的欲望使她的追求偏離正軌,不但沒有達到完善自我的目的,反而失去了愛情的純真,永遠錯失了得到真正愛情的機會。被物質條件擠壓而異化了的人們,對愛情的追求取得一種適得其反的效果,想要通過愛情完善自我的追求也會變成傷害別人和貶低自我的放逐行為。愛情使她追求實現自我,也使她最終迷失了自我。紅柯非常反感人與人之間的種種復雜關系,這樣的關系里充滿了虛假和黑暗,在現代社會人的本源消失在無限膨脹的私欲里,在紅柯的作品中人類會失去自己動物性的一面,被物質和文化教育禁錮在一個固定的范圍內,反而是在自然生靈的身上找到了動物應該具有的原始欲望。狼給了女人愛的勇氣,紅螞蟻給了人表達的力量所有的動物正是因為遠離了喧囂的現實社會才保留了自己的動物特性。人們應該受到禮教,卻不能存天理滅人欲,所以紅柯認為“求愛、求歡、性,其最美妙的因素離人類太遙遠了”。因此在愛情中,紅柯依舊標榜的是男性那種最原始的孔武有力的英雄主義,對于充滿靈性和美好的女性,男性要追求要占有。在性里,男女之間也應該是最原始、最歡愉的狀態(tài)。《刺玫》中惠妙悔于當年錯嫁袁立本,于是在存義出現的時候她選擇背叛自己的婚姻和存義在一起,最終和袁立本辦理離婚:“女人只能碎一次。新婚之夜她以為破了,她看見袁立本就來氣。她這次回來辦離婚,仿佛感到刺玫的根爪蔓延到身上,來縫補她,使她重新大放光彩。”對愛情的一時糊涂和錯判使惠妙有了一段失敗的婚姻,她不惜出軌以彌補自己當年的遺憾。對于愛情的追尋使她走入了迷茫的境地,惠妙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她和袁立本的婚姻狀態(tài)本身也是不健康和不健全的。然而,也還是被刺玫喚醒了,使她擺脫這種痛苦迷茫的狀態(tài),重新投入了和存義的關系中。愛情應該是真摯的偉大的,這是紅柯一直以來的態(tài)度。愛情的真摯來源于人性自身的情感,只有在最原始最純粹的自然力量影響之下,愛情才會發(fā)揮本質作用。人的情感和歷程都會經歷坎坷和磨難,愛情也不例外,在這些困難面前只有真正的愛情才能得到最美好的結局,人的心靈才是最自然的狀態(tài),否則在完善自我的路上人們只會丟掉人性最美好的部分,在迷失自我的同時失去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在紅柯的筆下,處于愛情中的男女總是這樣的關系:男性通過女性的犧牲和奉獻完成了自身的追求。男性的遠方往往都是人類的終極追求,也是作者的追求,而女性在其中的作用,是為男性打下基礎,為男性彌補不足,然后犧牲自我,成全對方的同時也完成了作者對于愛情的想象。在《帳篷》中蘇拉為海布生下孩子,寬容海布的花心和浪蕩,而海布則一直在繼續(xù)著自己的多情,最后也沒有回到蘇拉身邊;在《靴子》中女孩子傾心于擁有馬靴的醉漢,在為他脫下馬靴后在心靈上已經完成了愛情的歸屬,她為醉漢奉獻溫情,醉漢醒來表達了心意后一騎絕塵并不停留;《狼嗥》中的女人為了成就男人殺死狼?!霸诩t柯神話的情愛格局中,女人大多天然地崇拜男人、依附男人、栽培男人、澆灌男人, 如同安泰腳下的大地(無獨有偶,紅柯描寫土地時會慣性地采用性感的筆觸,拓荒者開墾土地,仿佛在觸摸女性的肌膚)?!睈矍橹刑幱谥鲗У匚坏氖悄腥?,女人的存在一定會依附于男人。女人事事以男人為主,把男人的理想當作自身的指路明燈,但紅柯并沒有否定女人存在的意義。女人的存在方式從表象上看,是身為主體的男人給予女人他者的定位,男人召喚了女人的存在意義,女人因此出現。從反面來看男人不是主動去召喚女人的他者地位,女人的出現對于男人來說是不可或缺的,失去了女人,男人就失去了生命中必要的一部分,失去了補充生命的源泉,這說明男性其實已經缺失了一部分生命的活力,正是通過與女性狀態(tài)的比對才顯現出來的。
正如紅柯自己所說的那樣:肯定性的背后有某種否定。在紅柯的筆下,男人和女人都處在父權社會的背景下,無論是在自然中還是在城鎮(zhèn)里,男性總是擔當著追尋作者理想的角色,而女性的定位則是通過犧牲和奉獻自身的精神、肉體和已經擁有的智慧與能力去完善男人在相關方面的缺失,從而使得男性能更加接近作者最終追求的精神世界。男性在社會中一直是主導者,但是現代社會的種種跡象表明,女性已經開始脫離這種不公平的關系,以客觀的眼光看待,這是事實。在紅柯的作品中英雄的形象是主體,無論是早期的《西去的騎手》、《生命樹》還是后來有關愛情的作品,他在其中所追求的英雄主義一直是粗獷原始的、生命力旺盛的狀態(tài)。紅柯小說中的反現代意識尤其體現在英雄的身上:首先,英雄所處的環(huán)境是遠離現代社會的,山川、河流、沙漠等等,這些地方才是英雄的家園,同時也是英雄的精神之源。祖國西部遠離內陸,自然風景難以被人類征服,在這種環(huán)境之下能培養(yǎng)出來野性,大自然成為他們實現解放的最佳場所;其次,英雄的行為是本能的。紅柯所尋找的英雄本色,其外化的表現都是在人性驅使之下的行為:與自然的拼搏,《奔馬》中汽車沒有戰(zhàn)勝馬,是馬的身上寄寓著英雄的悲劇色彩,在人與自然的博弈中,自然把曾經以文明征服自己的人類征服了。在這里,英雄主義的內涵很接近古希臘神話中英雄主義所包含的內容,英雄和普通人有許多相通之處,每一個普通人都有成為英雄的潛力,英雄所追求的是健美的外形、無窮的力量和強大的精神。在紅柯的英雄塑造中男人最向往的是自然,因為他相信只有自然才擁有最大的力量;在西部的風沙中男人們常常以粗獷滄桑的形象示人,與之同時出現的意象例如靴子、刀等也包含了力量和征服的內涵;他們追求自我,其實就是人性向神性的轉化,就是普通人成為英雄的蛻變過程。沈從文試圖以湘西自在表達的性愛、不無野性的生存來矯治“閹寺性”。紅柯的思路在相當程度上與之同調,拯救男人的喀拉布風暴。在男人追求英雄主義的同時,紅柯帶來的是對于男性群體生存狀況和精神狀況的反思。男性群體在現代社會中的衰弱,一是因為女性群體的覺醒,在女性擁有自己的生產能力之后逐漸削弱了男性在社會中的主導地位,女性與男性對于追逐精神和物質時擁有同樣的野心;二是因為男性群體在社會中長久地占據主動地位,當發(fā)現女性正在脫離自己的掌控并且無法控制時,身心上不但受到外界帶來的壓抑,也受到自身的壓抑,可是無論是外界還是內心都無力反抗。女性在此刻成為一種心理補位,女性身上顯現的優(yōu)點恰恰是男性所缺失的,二者因為這種矛盾沖突又在向一種新的平衡發(fā)展。
《刺玫》中的袁立本正是“吸收”了惠妙的精明能干才得以發(fā)展自己的能力,才有資格與蘇州女人展開一場浪漫的愛情。從反面想,如果沒有了女人的支持,那男人就會缺失一部分能力和智慧;在愛情中如果沒有女人的奉獻,男人不會悟出自然的神啟,不會得以成長。女人正是男人完成理想的重要部分,但女人本身是獨立的、自然生長的和擁有完整能力的。在愛情中女人出現時自己已經是一個充滿了自然靈性和做好準備的形象,男人從女人身上學習經驗,通過女人去完成自然的人性狀態(tài),這恰恰說明了女人的重要性和男人的缺陷及不獨立。但是,究竟女性在愛情中這種定位是否準確,答案不言而喻,“在現實中,女人當然具有各種面目,但是,圍繞女人這個題目形成的每一種神話,都想完全地概括她,都想成為唯一的”。這樣忽略了女性的主體性和主動性,使得紅柯筆下的這類女性形象確實缺少了變化和客觀描述。在具體的社會情境中,沒有誰能確定自己在矛盾的情況下會選擇哪一種情況,一定會根據不同情況做出最符合自己需要的選擇。在紅柯的小說中女性也是如此,在身處犧牲自己去完成男性追求和自主做出生命選擇的矛盾中,不僅僅只有前者一種情況,但小說中的敘述是女性只有幫助男性這一種選擇。一方面,作家自身是一位男性,自然男性視角就會成為最佳的敘述角度,問題在于,當采用了這一角度進行敘述時,男性作為主體的意識也會滲透進敘述中,作家所秉持的價值觀念也會投入。另一方面,紅柯在陜西長大,大學畢業(yè)之后自愿去新疆待了十年,在西部風土人情的浸潤之下,那種千百年來以男性為英雄載體的社會觀念也就在他的小說中呈現出來了。如果女性擁有多樣的形態(tài),那小說中所反映出來的就不應當僅僅是一種模式下的愛情故事,矛盾不僅僅存在于英雄要完成蛻變的過程中,也存在于兩性之中。對于真正的愛情而言,男人和女人擁有真愛,在精神上互補才能在愛情中激發(fā)出神性,從而回歸到生命的自然狀態(tài), 完成對原始人性和欲望的追尋,這也是紅柯拯救處于現實社會淪落人性的方法。愛情達到了莊子所說的天人合一、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狀態(tài),人也在這個過程中找到了人性的原本,這時候的人脫離了黑暗和現實的困擾,找到了自由。愛情中透著神性,人們在擁有了真正的愛情時,男女之間的關系才是自發(fā)和原初的。
紅柯是一位用浪漫和想象譜寫人與人之間真摯愛情的作家,他用瑰麗的行文和飽滿的熱情一直追尋著人性本源的精神世界。愛情在他的筆下神圣又充滿力量,男人和女人在愛情中質樸真誠,這樣的愛情仿佛是一道光,驅散了現實社會中的遮蔽人性的烏云和種種黑暗。得到了真正愛情的人們在完善自我的路上也完善著人性,男女間的愛情使人們回歸到本真狀態(tài),把人們從被現實污染的環(huán)境之中拯救出來。真正完整的愛情來自男女之間的原始欲望,所以自然的力量將人們帶入精神的圣境,在相互結合時男女之間的精神互補狀態(tài)讓人們達到了距離神性的最近處,將人性中美好和純真的品質全部釋放,與自然合二為一。雖然女性在紅柯筆下的愛情敘事中自主性和生命意義與男性相比處于弱勢,但紅柯在敘事中表達出了反思和對人性出路的探求,不得不說他的愛情小說已經展示出了絢爛的光彩和獨特的魅力。
注釋
:①賴義羨:《紅柯:喀拉布風暴就是愛情風暴》,《中華讀書報》2013年10月30日。
②李勇、紅柯:《完美生活,不完美的寫作——紅柯訪談錄》,《小說評論》2009年第6期。
③紅柯:《喀拉布風暴》,重慶出版社2013年版,第458頁。
④紅柯:《狼嗥》,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97頁。
⑤紅柯:《小說的民間精神》,《文藝報》2002年4月23日。
⑥紅柯:《狼嗥》,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40頁。
⑦李丹夢:《紅柯中短篇小說論》,《文學評論》2008年第6期。
⑧李丹夢:《拯救“男人”的〈喀拉布風暴〉——兼論當代自然書寫與英雄建構》,《文藝爭鳴》2015年第2期。
⑨西蒙娜·德·波伏娃著,陶鐵柱譯:《第二性》,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92頁。
⑩紅柯:《狼嗥》,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