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坤
1
許傳旺從山上下來,女人陳方妮卻不在家,備下的中午飯也跟過去不一樣,小圓桌上除了饅頭稀飯燉菜這老三樣外,還多了盤醬豬頭肉和一小杯白酒。起初他有些意外,因為中午他很少整酒,但隨即就明白了,這明明就是女人擺下的鴻門宴嘛!看著那堆擺放整齊的碗碟,他不禁煩躁起來,飯也不吃了,抄起手機給女人打電話,連打了三遍都沒人接,扭頭看到旁邊掛衣架上的那件棗紅色外套不見了,這才意識到事情可能比他想得要嚴(yán)重,現(xiàn)在這女人的膽子忒壯了,應(yīng)該是直接去了天鵝湖樂園,把生米已經(jīng)煮成了熟飯逼著他就范。想到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重新推起電動車就往外走。
一路上,他遇到好幾撥趕往天鵝湖樂園的鄉(xiāng)鄰,都是一家一家的,那些小孩子表現(xiàn)得格外興奮,張著手跑在前面,也有被大人抱著的,都樂得搖頭晃腦。往年春上是村里最冷清的時候,外出打工的都出門了,剩下的老弱病殘是村里的主力。但今年被這個天鵝湖樂園鬧得,街面上比過去熱鬧了很多。他心下有氣,電動車騎得飛快,沿途有人招呼,他也只簡單地支吾一下。
天鵝湖樂園門口排著長長的隊伍,游人大都衣著光鮮神采飛揚,看起來應(yīng)該是些城里人,但也不一定,現(xiàn)在鄉(xiāng)里人比城里人還要燒包。天鵝湖樂園春節(jié)前開園,許傳旺是第一次來,沒想到場面會是這樣,看這個架勢,騎著電動車進去是不可能了,他找了個旮旯俯身鎖電動車,身后卻有人制止說:“別在這里停車!”他一回身,見是西頭二桿子家的大小子胡彬,胡彬跟自己的女兒本秀是高中同學(xué),有一陣子不斷來家,想黏糊本秀,但本秀比他出色,上了一本,而胡彬只讀了一個大專,后來的差距也就出來了,本秀現(xiàn)在在省城是白領(lǐng),而胡彬卻在這里當(dāng)保安。許傳旺本不想搭理,胡彬顯然也認(rèn)出了他,口氣軟下來說:“傳旺叔,這里不能停車,那邊有專門停電動車的車棚?!边呎f話拿著步話機的手還往“那邊”指了一下,看著這個一身黑色保安服的毛蛋孩子,還有他那人五人六的架勢,許傳旺的火氣又上來了,憤然質(zhì)問道:“誰規(guī)定這里不能停車了,我就停這里了,你讓許希望來抓我吧?!闭f著拔下電動車鑰匙,扭頭就走。
進園倒不用費什么勁,許希望很會收買人心,從開園之初就規(guī)定本村村民可以終生享受免費游園的待遇,但也要排隊等候。許傳旺看著眼前烏泱泱的人群,心中原有的疑惑更重了,一個鄉(xiāng)野間的水灣,有什么看頭?這些人也真是吃飽了撐的。在閘門口,穿著藍衣服的那個小姑娘問他要票,他說是本村的,小姑娘說要看身份證,他有些煩了,說:“誰家整天帶著個身份證胡日溜!”小姑娘還是堅持不讓進,身后的隊伍里有人在不滿地嘀咕。許傳旺的脾氣上來,正要沖小姑娘發(fā)火,就見許希望從正對著大門口的辦公室里跑出來,隔著老遠就喊:“小李,你趕快放行。這是我的本家哥哥?!毙±羁吹浇?jīng)理親自跑了出來,趕緊用手中的卡片點了一下,“滴”的一聲,閘門口那吊在空中的兩扇翅膀就自動開啟了。
許傳旺走進了園子,許希望迎了上來,笑著說:“傳旺哥,你終于有時間過來看看了。”跟往常一樣,許希望的笑容里總有點討好的味道,這讓許傳旺一直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你做你的大老板,我做我的種田人。你大老板有錢,財大氣粗,可錢多就是樹葉子。我有飯吃,有肉吃,心里才叫踏實。
“也該歇歇了,轉(zhuǎn)眼咱們都五十多歲了啊?!痹S希望跟許傳旺并排往前走,往前指了指說:“難得你能大駕光臨,我陪你走走,現(xiàn)在的天鵝湖可不是原來的北水灣了……”
許傳旺打斷他的話,冷冷地說:“用不著,我在這里還能迷路?你趕緊去忙你的大事吧?!闭f著就邁開大步往前走。許希望緊跟了幾步還想說點什么,見許傳旺一副目不斜視的樣子,只好干笑了一聲說:“也好,你隨便看看吧。嫂子就在兒童樂園區(qū)?!?/p>
許傳旺隨著人流往里面走,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花紅柳綠,草長鶯飛。原來北水灣的沿壩都變成了整齊的大堤,大堤兩邊圍有蜘蛛網(wǎng)般的護欄,種滿了草草木木,這些草木跟寬闊的水面在正午的陽光下交相輝映,確實呈現(xiàn)出了一副賞心悅目的景象。許傳旺置身其間卻有著莫名的壓抑,他沒想到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許希望竟然把一個原本破破爛爛的大水灣變成了這副樣子。
沿著大堤往前是建在水上的一個木棧道,木棧道上擠滿了觀賞水景的人群,那水景也自然不同于往日,沿岸的柳絲飛舞,水中魚兒歡暢,還有一只只白色的天鵝在湖中游弋。許傳旺愈看愈焦心,他想找到自己的女人趕快逃離這里,卻一直捕捉不到那個身影。正如許希望剛才所說,天鵝湖確實已不同于過去的北水灣,似乎開闊了很多,豐富了很多。想想自己從小就沒離開過北水灣,春天在這里捋柳芽,夏天在這里洗澡,秋冬季在這里誑魚,對這里應(yīng)該是再熟悉不過了,而現(xiàn)在卻像進了迷魂陣,摸不到進出的門徑。
一陣陣兒童歡笑的聲音伴隨著輕快的兒歌傳來,許傳旺忽然想到許希望說陳方妮在兒童樂園區(qū),就趕緊奔著那歡樂的聲音而去。
陳方妮果然在這里,正在幫著家長把孩子往旋轉(zhuǎn)木馬上扶。棗紅色上衣外面還套了一個黃色馬甲,馬甲上掛著一個小牌牌,上面有三個紅色大字“安全員”??吹阶约旱呐诉@么快就進入了角色,許傳旺剛才的憋屈一下子就噴發(fā)了出來,也顧不得體面了,上去扯住女人的胳膊就往外拉,女人嚇了一跳,看清是他才掙扎著說:“你這是干什么?沒看到我正忙著嗎!”
許傳旺也不搭話,繼續(xù)拽著自己的女人往邊上來,女人看到他那執(zhí)拗的死樣子,只得歉意地對旁邊的孩子家長笑了笑跟著來到了邊上。
女人猛一使勁收回自己的胳膊,有些惱怒地問:“你這是干什么?也不怕別人笑話!”
許傳旺強壓著怒火說:“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你先看看我給你打了幾個電話。”
女人從上衣口袋里把電話掏出來看了看說:“今天人太多,游樂場太亂,我沒聽到。再說,我來上班前把飯都做好了,自己吃不就是了?!?/p>
這話一下子又沖了許傳旺的肺梗子。他冷笑著說:“誰讓你來上班了?你又是給誰上班了?我同意了嗎?”
剛過完春節(jié)陳方妮就跟許傳旺商量著要來天鵝湖樂園上班,上午十點鐘上班,只有大半天的時間,一個月就能領(lǐng)一千多塊錢的工資。按說這是好事,許傳旺也跟錢沒仇,但他就是不同意,他不愿意從許希望那里討香火。當(dāng)然心里還潛藏著一些長久以來也沒解開的糾結(jié)。
許傳旺想讓陳方妮跟著他回去,說不給這樣的人打工。陳方妮卻執(zhí)意不走,說:“甭管你認(rèn)為許希望是哪樣的人,反正錢是落在自己腰包里了,這是實打?qū)嵉摹D悴幌虢o虎子買房子了?”
這話戳到了許傳旺的痛處,虎子的成績不如他姐,沒能上大學(xué),職業(yè)學(xué)校畢業(yè)后就去縣城打工,待了幾個單位都沒干長?,F(xiàn)在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小超市,年前談了個女朋友,各方面條件還都說得過去,但要真正把她變成自己的兒媳婦才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還沒訂婚就提出要到城里買房子。
陳方妮見許傳旺軟了下來,就趁勢說:“我今天剛來他們就讓我管著好幾臺游樂設(shè)施,現(xiàn)在的孩子都是家里的寶貝疙瘩,就是你不讓我來上班咱們也得應(yīng)完這個差不是?”
許傳旺見自己的女人這么說,又看到眼前騎在木馬上的那些歡呼雀躍的孩子們,剛才的火氣消下去一大半。置身這熱熱鬧鬧的人群中,許傳旺突然什么話也不想說了,抖著身子往外走。不想走到門口又遇到了許希望,許希望腆著臉子問:“找到嫂子了?嫂子在這里你盡管放心,我不會虧待她的?!痹S傳旺鼻子里哼了一聲,心說:我就是怕你不虧待她!
2
許希望本來的名字叫許西旺,跟許傳旺都是“旺”字輩,兩人還是沒出五服的叔伯兄弟,許傳旺比許希望大一歲,兩人從小就是好兄弟,好伙伴,還一起進的學(xué)堂。很小的時候,許希望就有唱歌的天賦,歌聲嘹亮渾厚,像極了大明星蔣大為的聲音,戲匣子里那時有個《每周一歌》的欄目,每次播送蔣大為的歌曲,許希望都像魔怔了一樣,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即使身邊有人放鞭炮也不會挪地方,聽完了就放開喉嚨學(xué)唱,他把蔣大為演唱過的那些歌曲學(xué)唱得惟妙惟肖?!对谀翘一ㄊ㈤_的地方》《牡丹之歌》《北國之春》都是他最拿手的。許大為的渾名就是許傳旺給取的,讀書時同學(xué)們基本沒有人叫他許希望,都叫他許大為。下課了,同學(xué)們會說:“許大為,唱個歌我們聽聽吧。”他就真的唱起來,一本正經(jīng),就像是在大劇院的舞臺上,面對著千百觀眾。許傳旺也愛聽許希望唱歌,說:“許大為,你那嗓子怎么那么好啊?!?/p>
許希望十分得意:“感謝你給我取了這么個藝名,日后,我就靠著這名字討飯吃?!?/p>
那時候農(nóng)村孩子熱衷于考中專,中專生畢業(yè)就是國家干部,時間短,見效快,可初中畢業(yè)兩人都沒考上,許希望的臉上全是失落和絕望,他說悅城藝校答應(yīng)他去學(xué)唱歌,但是自費,他哪來那么多錢。許傳旺也有失落,但沒太過沮喪,農(nóng)村剛剛實行生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他覺得種地也能種出金疙瘩來。許傳旺把心思全都撲在了田地里,麥穗像狗尾巴,玉米像牛角,年年大豐收。許傳旺因此成了縣里的勞動模范,很風(fēng)光。
許希望的心思卻沒有放在田地里,狗尾巴草比禾苗高他也不去看一看,每天清早,他就站在北水灣邊,鬼哭狼嚎一樣扯起嗓子唱歌,眼睛盯著北水灣里自己的倒影,說是看自己的口型。許希望的父親死得早,母親身體不好,常年生病,死的時候眼睛都不肯閉,說兒子日后會被餓死的。
許希望沒有被餓死,沒飯吃了,他就來許傳旺家借面。一次借一大水瓢子,煮一鍋面疙瘩,吃兩天。借面的次數(shù)多了,有些不好意思,肚子餓得受不了,背后就長出一只手,村里誰家南瓜架上的南瓜長大了,被他偷偷摘來煮了填肚子。許傳旺就看見他偷過自家瓜架上的南瓜,但他沒有說破,只是連連搖著頭,心里說:“跟這么一個兄弟做鄰居,禍害啊。”
許希望還不僅僅偷南瓜,地里的紅薯,菜園里的黃瓜,果樹上的桃啊梨啊,只要能填肚子,他都會順手牽羊。
有時,許傳旺端著剛出鍋的餃子,站在自家門口對著許希望說:“責(zé)任田也不種了,唱歌當(dāng)?shù)蔑堖€是當(dāng)?shù)貌恕!蹦强跉?,像是提醒,又像是?zé)備,當(dāng)然,肯定還有別的意思在里面。
許希望的眼睛像是長了鉤子,嘴角有涎水滴落,卻是說:“人各有志?!?/p>
“狗屁話,有本領(lǐng)就別摘別人瓜架上的南瓜,別刨別人地里的紅薯,別看著我吃飯就滴口水。好吃懶做,不務(wù)正業(yè)?!?/p>
這話說得太重,把許希望的老底全都抖了出來,許希望的臉紅一塊,白一塊,氣極敗壞,卻無力回?fù)簟?/p>
許傳旺說:“往后你不要去我家借面了。”
這一招能致命。許希望立即軟了下來:“暫時的。日后一定會好起來?!痹捓锏囊馑?,還是要厚著臉皮來借面充饑的。
許傳旺當(dāng)上了勞模,在墨鎮(zhèn)成了名人,就有姑娘向他表示愛意。陳方妮就是向許傳旺示愛的姑娘中的一個。陳方妮長得漂亮,又勤勞,又賢惠,許傳旺當(dāng)然高興,新婚之夜,把他的人生目標(biāo)說給女人聽:“把田地種好,糧食吃不完,用來喂豬喂雞,再把豬和雞賣掉,把錢存起來,日后修新房子。做農(nóng)民圖什么,不就是圖個有吃有穿有住。我對你沒有別的要求,也不指望你下田地做重活累活,你的任務(wù),給我生一個兒子,生一個女兒。”許傳旺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做農(nóng)民,決不能像許希望那個樣子。
陳方妮一張嬌羞的臉艷若桃花,說:“生兒生女,還得你自己努力?!?/p>
許傳旺就把做那個事也當(dāng)成了種責(zé)任田,精耕細作。只是,沒過多久,許傳旺覺得陳方妮有點神不守舍,正澆著地,水都流到田外面了也不知道改溝子。她還愛去北水灣洗衣服,衣服還洗得特別仔細。許傳旺心里還想呢,這個女人,沒結(jié)婚時好好的,結(jié)婚之后怎么就得了癡呆癥。慢慢地他才知道,女人是被許希望的歌聲迷住了。讓許傳旺不能容忍的,許希望來家里借面,借一瓢陳方妮會偷偷給他把瓢上的尖兒給鼓溜出來,這還不算,還偷偷給他送過幾個大北瓜。許傳旺氣得只差吐血。他們倆什么時候搭上的啊。除了把女人看得緊,從此不跟許希望往來,迎面碰著也如同陌路人。
許希望兩天沒吃飯,想唱歌,張了張口,卻沒有聲音,肚子餓得只有巴掌厚,丹田無氣。萬般無奈,只得又長出三只手,在許傳旺家菜園旁東望望,西瞅瞅,果然看見石頭墻上探出來一個青皮南瓜,伸手把南瓜摘了就往家里走。不曾料到,許傳旺這天正在菜園里面拾掇黃瓜架,攔住他說:“怎么第三只手又出動了啊?!?/p>
許希望真希望地上有一道縫,好鉆進去,一陣,嘴里才憋出了幾個字:“這次是借?!?/p>
許傳旺說:“看來,我得買一把上好的鎖,把門鎖好才是?!?/p>
這話更具殺傷力。好在,許傳旺并沒有把他手里的南瓜搶回去。也許,他是想起兒時的友誼,想起那些共同度過的少年時光。
許希望一鍋把南瓜煮吃了,睡了兩天沒起床,后來,就離開了村子。許傳旺在心里嘀咕,到哪里去都得吃飯吧,難道唱歌能掙到飯吃不成。
不久,許傳旺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陳方妮愛往鎮(zhèn)子上跑,一時說買布頭,一時說買針線,不到天黑不回來。奇了怪了,這女人這是怎么了啊。一打聽,才知道許希望在鎮(zhèn)上攬了個做衛(wèi)生的活兒,一個月三十塊錢,一邊拿把掃帚掃地,一邊唱歌,按他自己的說法,他是因為會唱歌才攬到這活兒的。鎮(zhèn)子上那些擺攤開店的都是他的聽眾,常常,聽眾中還多出了個陳方妮。
許傳旺覺得問題已經(jīng)十分嚴(yán)重,他甚至以為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不一定不是他許希望的。把陳方妮按倒在地,打得她渾身全是血痕。
那天,許希望正好從鎮(zhèn)子上回來,許傳旺打上門去:“勾引別人的老婆算什么本領(lǐng),唱個老婆回來啊。”
許希望一頭霧水,老大一陣才悟出他話里的意思,臉上流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樣子,真讓許傳旺有一種戴綠帽子的感覺,沖回家,準(zhǔn)備再好好收拾女人一番,不曾料到,懷孕七個多月的女人躺在地上,下身流出一攤血來,一個小貓一般大小的女孩提早來到了人間。這時,許傳旺的心才終于落下來,女兒是自己的。他的鼻梁上有一顆黑痣,女兒的鼻梁上也有一顆黑痣。這是遺傳基因所致,玩不得假的。
還別說,許傳旺的女兒本秀兩歲的時候,許希望真的就帶了個女人回來。女人名叫季美麗,漂漂亮亮,能說會道,她說她就是喜歡聽許希望唱歌,才嫁給他的。
季美麗沒有在鎮(zhèn)子上找到事情做,只有待在家里。常常,許傳旺看到季美麗像是丟了魂一樣站在路口張望,她是在盼望她的男人。許傳旺突發(fā)奇想,我家陳方妮迷上了你家男人唱歌,你要是看上我這個種田的勞模,一報還一報,我決不會手軟。
只是,多少次試探,季美麗卻是目不斜視。他在心里罵:“這世道怎么了,人們腦殼里面真的都灌水了么?”
季美麗在村子里住的時間很短,許希望后來不再干打掃衛(wèi)生的活計了,利用季美麗帶過來的嫁妝開了家土菜館,做的都是家常菜,還可以免費欣賞到許希望優(yōu)美的歌聲。現(xiàn)如今人們的口味全變了,吃慣了大魚大肉,就喜歡吃些新鮮的家常菜,還能聽許希望唱歌,來土菜館吃飯的人絡(luò)繹不絕,許多城里人都開著轎車來消遣,鈔票就像是樹葉子往許希望的口袋里塞。
幾年之后,許希望把父親留下來的土坯房拆掉,新修了一棟二層小樓,小樓外面全貼著亮閃閃的瓷瓦。喬遷那天,許希望幾乎給全村人都發(fā)了請柬,落款的名字也由許西旺變成了許希望,有人問他是不是寫錯了,許希望樂呵呵地說:“沒錯,以后我就是許希望了。美好的生活越來越有希望了?!痹S傳旺聽了,心里像生吞下一只蒼蠅一樣不舒服。為了顯擺,居然把祖宗傳下來的輩分也改了,還說什么美好生活!更讓他不舒服的是,他的青磚房本來在村子里也是數(shù)得著的,但在許希望的小樓旁邊就變成了貧民窟。
不過,才幾個月,許傳旺心里又找到了平衡。季美麗在小樓房里面一胎生了兩個女兒,生兒子的大門給嚴(yán)嚴(yán)地堵上了。而他,頭胎生了個女兒,二胎卻是兒子。
許傳旺心里還在暗自高興呢,許希望一家四口卻在鎮(zhèn)子上消失了,鎮(zhèn)子上沒有了土菜館,也聽不到許希望的歌聲了。
許傳旺沒高興幾年,他又發(fā)起愁來,不過這次與許希望無關(guān),他為兩個孩子讀書發(fā)愁。現(xiàn)在上大學(xué)都是自己交錢,憑著種地,喂雞喂豬,是沒辦法送兩個孩子讀大學(xué)的。他對女兒和兒子說:“你們姐弟倆,誰讀書的成績好,我就送誰讀大學(xué)?!?/p>
女兒本秀瞪著一雙大眼睛問:“爸,你說的話算不算數(shù)?。课抑滥阆矚g弟弟,不喜歡我?!?/p>
“這次說話算數(shù)。大學(xué)畢業(yè),找份正經(jīng)工作,掙正經(jīng)錢?!痹S傳旺還是不忘把許希望給帶上。
起早貪黑,刮風(fēng)下雨,許傳旺都在田地里勞作。幾畝田地被他做成了金碗銀碗,家里年年喂養(yǎng)幾頭大肥豬,可日子照樣過得有些緊巴。后來他承包了村子后面的北山子,合同一簽三十年,他在山上種果樹,雖然更加辛苦,但幾年之后卻多了一份收入。
轉(zhuǎn)眼女兒本秀高中畢業(yè),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一本。兒子虎子也記住了父親的話,他讀書不如姐姐,干脆就不用功讀書,姐姐去讀大學(xué)的那一天,他就背著鋪蓋回家了。許傳旺心里不甘,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拿出錢來逼著虎子讀了職業(yè)學(xué)校,畢業(yè)后在家閑了大半年的時間,天天悶在自己屋里不出來,許傳旺想讓兒子跟自己下地,兒子卻堅決不想像父親那樣,一身臭汗,兩腳泥水。后來就跑到城里討生活,混了幾年,是姐姐本秀給他出錢,才回鄉(xiāng)開了這家超市。
對兒子的擔(dān)心沒有完,許傳旺又擔(dān)心起女兒來,這次是擔(dān)心女兒的工作,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今天打電話說去了北京,明天打電話說去了上海。許傳旺勸女兒不要挑肥減瘦,能找到一份工作就行。女兒卻抱怨說:“沒有背景,沒有鈔票,大學(xué)生又多,工作是那么好找的么?怎么說每個月總得余出幾個錢給父母吧。父母送我讀書吃了多大的苦。”
許傳旺就不吭聲了,女兒有孝心,女兒心里想著父母。
好在,后來女兒終于在省城落了腳,先是在一家廣告公司搞策劃,現(xiàn)在又聽說去了一家大型民營企業(yè),工資高,待遇好。女兒對父母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再像過去那樣勞動了。還不斷關(guān)心弟弟的事業(yè),說弟弟如果想擴大超市規(guī)模她可以資助。
3
這幾年,許傳旺感到自己的生活剛剛步入正軌,兒女都有了著落,國家政策也越來越向農(nóng)民傾斜,種地不但不再交集資提留,而且還有了一定的補貼,自己承包的北山子的收成也有了提高,日子越來越有了奔頭??蓻]想到消失了多年的許希望猛然就回來添堵了。
十多年前,許希望帶著一家人從鎮(zhèn)子上消失,去了省城。不曾料,許希望在省城開土菜館又出名了,這個時候,許希望已經(jīng)很少唱歌,一心一意經(jīng)營他的餐館生意,后來,還開起了連鎖餐館,自己當(dāng)董事長,坐地分錢。再后來,就把兩個女兒送到國外讀書去了,再再后來,把季美麗也送回老家來了。
那天,許希望開著小車回到村子的時候,要不是先開口叫許傳旺,許傳旺險些就沒有認(rèn)出他來。西裝革履,皮鞋锃亮,走路的步子也變了,踱的四方步。
許希望從口袋掏出一摞鈔票,遞給許傳旺,說:“那陣我沒飯吃的時候,在你家借了米借了面,有時還摘了你家的南瓜,刨了你家的紅薯,一并還你。”
許傳旺皺紋密布的臉面漲得通紅,你在老子面前顯擺呀,你有錢,老子不稀罕。手卻不自覺地伸出來接了,口里一邊還客氣著說:“鄉(xiāng)親鄉(xiāng)鄰,咱們又是自家兄弟,怎么說出這樣的話來?”
后來,許傳旺才聽說,那次是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請許希望回來的,請他為家鄉(xiāng)做點好事,改變下家鄉(xiāng)的面貌。
許希望首先把村子通往鎮(zhèn)子的路改造了,原來的土路變成了水泥路,還為村里引來了自來水。許希望一下子成了全村的救星,那平整的水泥路,汩汩流淌著的甘甜水都在頌揚著他的功德。
這當(dāng)然是許傳旺萬萬沒有想到的,心生嫉妒,就有了另外的答案,沒兒子的人,就只有把錢用來做好事了。
讓許傳旺好奇的,是旁邊樓房里住著的季美麗,許傳旺想從她的話語里打聽為什么只身一人回到村子里就不再去城里,許希望是不是另外有女人了??墒牵久利惖淖煜袷潜绘i住了一樣,決不透露半句有關(guān)男人的話,保養(yǎng)得很好的臉上也看不出任何的蛛絲馬跡。一月兩月,許希望就會開著小車回來一趟,回來之后,每次碰到都會主動來招呼,一口一個傳旺哥叫著,看起來很是親熱。許傳旺不理睬他,除了曾經(jīng)的過節(jié),他的心里又多了一種說不出的味兒,在許希望面前,他現(xiàn)在反覺得自己有些畏瑣。
但許希望很少在家過夜,喝杯茶,有時在家門口站站,有時去北水灣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遠山的剪影。過后,就開著小車走了。季美麗也從不出來迎送,男人回來也好,離去也好,都似乎與她無關(guān)。
曾經(jīng)在許傳旺心里萌生的那個念頭,又蓬蓬勃勃地生發(fā)開來。
機會果然就來了。那天,陳方妮去鎮(zhèn)子上給兒子送換洗的衣服去了,許傳旺在菜園挖地。春三月,太陽暖洋洋的,蜜蜂在梨樹上嗡嗡成一團,一只喜鵲在屋頂上喳喳地叫著。許傳旺在心里盤算著今年的田地該怎么種,山上的果樹該什么時候剪枝,秋天能收多少糧食。年年想著同樣的事情,卻百想不厭。做農(nóng)民的,不想這些,想什么呢。
突然,他就聽到了季美麗的叫喊聲,很急切,帶著哭腔:“傳旺哥,你快來?!?/p>
季美麗來許家二十多年,還是第一次叫他傳旺哥。也許,她知道自己的男人跟許傳旺有過節(jié),平時見著許傳旺,總是把頭勾得低低的,就像自己做錯了什么事一樣。
許傳旺沒有來得及多想,從菜園跑出來。許希望家院門大開著,季美麗遠遠地站在院子里,一臉的驚悚,指著自己家里說:“有一條蛇?!?/p>
許傳旺果然看見了,一條蛇在一樓客廳做了一個圓盤,像是用山野的花兒扎成的花環(huán)。許傳旺并沒有顯出多少驚詫,三月,蛇出洞了,樓房沒有門坎,那蛇一定是去找老鼠吃吧。把它趕走不就是了么??傻人襾砉髯?,那蛇卻是無影無蹤,怎么都找不到了。
許傳旺要走,季美麗卻是淚水漣漣地說:“傳旺哥,幫我找找,我不敢進屋去了?!?/p>
許傳旺說:“找過了,沒有啊?!?/p>
“可能跑到房里去了?!?/p>
許傳旺只得拿著棍子走進了女主人的房間。
像是在窺探一個有錢人家漂亮女人的隱秘,今天,許傳旺終于看見那寬敞的房間,雪白的墻壁,古色古香的衣柜,柔軟的席夢思床。許傳旺的思緒有點信馬由韁,他突然想季美麗躺在床上會是個什么模樣。
“蛇在墻腳那里。”季美麗突然一聲驚叫,不管不顧地?fù)溥M了許傳旺的懷里。
一股芬芳沖進許傳旺的腦門,他覺得自己的胸口被一團柔軟的東西緊緊地頂著,耳邊有一股熱氣在輕輕地吹拂。那個念頭在他的身體里迅速地膨脹起來,張開雙臂就把季美麗抱上了寬大的席夢思床。
“我知道你一直想打我的主意?!奔久利愓f得很平靜。好看的臉上掛著兩滴淚水,也許是被那條花蛇嚇著了。
“我不是要打你的主意,我要一報還一報?!?/p>
“他說,他跟方妮沒有那個事?!?/p>
“他對你說了?”
“我問過他。”
“你相信?”
“相信?,F(xiàn)在有許多女孩子,總是想著法子往有錢的男人懷里鉆??伤季苤T外。他不是貪色的男人?!?/p>
“他把你一個人丟在鄉(xiāng)下,你還向著他?”
“是我自己要回來的?!?/p>
“假話。不然,每次回來……”許傳旺的話直捅她的心窩。
……頓了頓,季美麗又說,“你要不甘心,我就讓你做一次吧。”
許傳旺燥熱的身子卻是漸漸地冷了下來,后來,就從季美麗的身子上滾下來了。
“我的話傷著你了?”
“他沒動過我的女人,我也就不動他的女人了?!?/p>
“你也是好男人。”
“你為什么要一個人住在村子里?”
“在城里太孤單,過些日子我就要到我女兒那里去了?!?/p>
許傳旺聽說過,許希望的兩個女兒都在英國成了家。許希望對她們沒有別的要求,結(jié)婚不能找外國的男人。兩個女兒都是跟一塊去英國留學(xué)的同學(xué)結(jié)的婚。
“去多久?”
“不一定回來了。”
許傳旺的心里生出一種別樣的滋味,還想問什么,卻沒有說出來,問也白問,她不會說。扭過頭,看見那條花蛇還靜靜地躺在墻角。許傳旺去拿地上的棍子,那蛇卻一溜煙地溜出門,跑到外面去了。
去年剛過了春節(jié),許希望忽然帶著一大幫人回了村,開來了好幾輛車,連家都沒進,直接就去了村子后面的北水灣,又是測量又是拍照的,好一陣子忙活。后來就聽說許希望把北水灣買了下來,要把這個污糟糟的水灣變成一處供人游玩賞景的樂園。這幾年,山上的洪水輕易不下來,再加上村子里不斷有人往里面傾倒垃圾,北水灣里面的水早已沒有了原來的清冽,別說人在里面洗澡了,連牲口都不進去。北水灣已變成了一個大大的臭水坑。要改造成樂園談何容易?許傳旺在心里嗤之以鼻,做好了看許希望笑話的準(zhǔn)備。
誰知這次許希望又當(dāng)了真,不久,各種工程機械就開了進來,整個村莊都填滿了機器的轟鳴聲。用了大半年的時間樂園就建成了,還重新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天鵝湖樂園。里面還真養(yǎng)起了天鵝,那天鵝有白色的,也有黑色的,一到天明就“克哩,克哩……”地叫,清脆而嘹亮的聲音在鄉(xiāng)野的晨光中游蕩。
4
之后的一段日子許傳旺和陳方妮打開了冷戰(zhàn),每天一早許傳旺就去山上鼓搗自己的果樹,中午下山回來就見飯菜蹲在小圓桌上,只是再也沒有了醬豬頭肉和白酒。一天中午,許傳旺在桌上居然發(fā)現(xiàn)了一小沓鈔票,沾著指頭數(shù)了數(shù)正好是一千二百元,許傳旺知道這是女人發(fā)工資了,在向他示威,他數(shù)完鈔票蹲在沙發(fā)上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就抓起鈔票往門外扔去,十幾張漂亮的彩紙在空中翻滾著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許傳旺使勁喘了一陣子氣,后來就又屈身把那一張張的彩紙揀了起來。有一張飄到了外面的臺階上,粘上了雞屎,許傳旺把它鋪在桌面上,用毛巾沾著水,小心地把那一小片污漬擦拭干凈。
本秀回來了,給許傳旺買來了柔軟的健康鞋,給陳方妮買來了植物染發(fā)劑,都是城里老年人流行的玩意。鞋許傳旺穿在腳上試了試,確實舒服,既不板腳又很有彈性。起初,許傳旺以為女兒聽到了風(fēng)聲,這次專門回來給他老兩口子勸架,可待真正坐下來才知道,女兒這次回來是另有所圖。
本秀讓許傳旺把北山子轉(zhuǎn)包給她,許傳旺有些詫異,正在省城當(dāng)?shù)煤煤玫陌最I(lǐng),怎么想到回來包山地?許傳旺問:“我正把那些果樹侍弄到好時候,你來添什么亂?”
本秀說:“我怎么是添亂?我是想讓那片山林產(chǎn)生更大的效益?!?/p>
“我現(xiàn)在的效益已經(jīng)不錯了,今年能賣一千多斤黃桃,將近兩千斤蘋果。”
“那才多少錢!平均三塊錢一斤的話,還不到一萬塊錢。你想想,這一萬塊錢你掙得容易嗎?這一年來,你起早貪黑,流多少汗受多少累!來收購的還要挑三揀四,動不動還給降級降價?!?/p>
“可不是!自己出去賣還被城管攆得到處跑,本來是去賣東西反而像是去偷東西?!标惙侥菰谂赃厧鸵r著說。
女兒這么一說,許傳旺不言語了,他這一輩子也真正體會到從土里刨食的艱辛,可身為農(nóng)民不依靠土地還能依靠什么呢?
頓了一下,許傳旺問:“你想怎么產(chǎn)生更大的效益?”
本秀說:“搞旅游開發(fā)。你辛辛苦苦種出來的那些果樹也浪費不了,咱們可以圈起來建一個采摘園,讓游客自己采摘,這樣既讓他們體會到勞動的樂趣也能品嘗到果實的甜美。北山子那個小山頭也浪費不了,它就靠近天鵝湖樂園,可以跟天鵝湖樂園打通,建一些類似于極地探險之類的項目?!?/p>
許傳旺有些警覺了,問:“你似乎胸有成竹了?”
本秀沒注意許傳旺的語氣,有些興奮地說:“規(guī)劃早就請人做了,你看了保準(zhǔn)會贊成?!闭f著就從挎包里把那張塑封的規(guī)劃圖掏出來展開。
許傳旺瞟了一眼,見規(guī)劃圖的名稱叫:天鵝湖景區(qū)規(guī)劃實施方案,靠近的山頭也不再叫北山子了,而是叫翠鳥山。許傳旺的腦袋立刻就大了,他感到女兒背后就站著許希望。他打斷了女兒的介紹說:“是不是許希望讓你來從我手里轉(zhuǎn)包山林的?”
女兒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然后堅定地說:“是!是希望叔讓我來找你的。他答應(yīng)只要你同意轉(zhuǎn)包,弟弟結(jié)婚用的房子就不用你操心了?!?/p>
“我不同意!”這話是吼出來的,吼完還不解氣,許傳旺又把手掌使勁拍在小圓桌上,震得桌面上正放著的茶碗晃了好幾晃,最終還是站穩(wěn)了腳跟。
屋子里靜了下來,三個人都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干什么。過了一會兒,陳方妮才說:“孩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就不能跟孩子好好說話嗎?”
本秀接過話頭來說:“媽,你別怪我爸。我理解爸爸現(xiàn)在的心情,他就是拗不過這個彎兒來,總覺得自己走的路才是正路。尤其是跟我希望叔,現(xiàn)在還在置氣。爸,我現(xiàn)在也不瞞你了,這幾年我就在希望叔的公司打工,他不但給了我優(yōu)厚的待遇,還給了我施展自己能力的平臺,天鵝湖樂園就是我參與策劃開發(fā)的,自運行以來發(fā)展良好,第一季度就實現(xiàn)經(jīng)濟效益三百多萬元。所以我們要擴大規(guī)模,把北山子也納入開發(fā)范圍?!?/p>
這番話讓許傳旺徹底震驚了,沒想到自己引以為傲的女兒居然是在給許希望打工,更沒想到她會幫著許希望來算計自己的親爹。還有自己的女人,雖然沒有被許希望沾過身子,但也成了他的員工。許傳旺感到了從未有過的一種憋悶,他在這個家里再也待不下去了,出門就往自己承包的山林奔去。
在自己親手開辟的這片山林中轉(zhuǎn)悠,許傳旺內(nèi)心并不平靜,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了哪里,想想自己這大半輩子一直盡心盡力地侍弄土地,一個汗珠子摔八瓣,恨不得拿著身子當(dāng)?shù)胤N,按說土地也并沒有虧待他,年年有收成,歲歲有回報,可怎么還是落伍了呢?后來他攀上了山頭往下瞭望,整個天鵝湖樂園盡收眼底。又恰逢正午,是樂園最為熱鬧的時候,那一陣陣的歡笑聲隔著老遠傳過來,讓他再次平添了一股惆悵,那些歡樂的聲音似乎是一群吐火的飛龍,噴出的火焰很快就會伸展到這里。心中那個不屈的聲音再次統(tǒng)攝了他:“不行!這次決不能讓許希望得逞?!?/p>
當(dāng)天晚上天鵝湖里就鬧開了水怪,這讓整個村子里的人立刻就感到了驚恐。據(jù)老一輩人講,早些年間這里曾出現(xiàn)過水怪,據(jù)說水怪還把一個夜行人吃掉了,這個夜行人是個生意人,賣完東西回家,路過北水灣,灣里突然冒出來一個黑乎乎的類似狗熊般的怪物,一下子就把他給吞了下去,后來人們沿著大灣尋找,只在邊上找到了商人的鞋子,讓人感到更加緊張的是,商人隨身帶著的秤砣本來是個鐵疙瘩,卻硬生生漂在了水面上。
據(jù)天鵝湖樂園晚上的值班人員說,那怪物在水中騰空咆哮,聲勢凌厲,不斷發(fā)出怪叫聲,看起來非常嚇人。這在當(dāng)?shù)乜墒侵卮笮侣?,這個新聞一出,天鵝湖景區(qū)的游客第二天就明顯減少了,與此同時,天鵝湖發(fā)現(xiàn)水怪的消息在網(wǎng)上愈傳愈烈,很多本來打算來天鵝湖游玩的城里人也被嚇退了。
許傳旺暗自高興,自己多年練就的好水性終于派上了用場,他想象著許希望焦頭爛額的樣子,心里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暢快。
可只過了不幾天事情就發(fā)生了逆轉(zhuǎn),天鵝湖樂園發(fā)出了宣傳海報,海報頂端署著名字,總監(jiān)制是許希望,策劃創(chuàng)意是許本秀。海報上說樂園新推出了一個游樂項目就是水怪表演,為此還花重金專門訓(xùn)練了水怪表演隊,前一陣子有人看到的水怪只是一次提前的預(yù)演。海報上面還登載了水怪扮演者的大幅照片,不是別人,就是二桿子家的那個胡彬,再一看胡彬身上的那身黑色的水服,總覺得有些眼熟。
這下,許傳旺又傻了眼。他忽然想到了自己藏匿在山上小房子里的水服,這身水服是當(dāng)年他去北水灣誑魚的時候?qū)iT置辦的,已閑置多年不用了,那天晚上裝水怪試了試,效果居然非常好。
沒想到,一邁進那片山林就看到本秀手里托著那套水服走在前面,許傳旺忍住火氣使勁咳嗽了一聲,本秀一回頭見是自己的父親,就大大方方地轉(zhuǎn)過身來說:“爸,借你的水服用了一下,沒想到胡彬穿起來正合適。”
許傳旺感到自己臉紅了,心里涌出來一陣懊惱。一定是陳方妮那個女人給女兒提供的線索,不然女兒怎么會一下子就找到了水服。想想自己安分守己了一輩子,只干了這么一次糗事卻被女兒抓了個現(xiàn)行。
女兒不顧許傳旺的窘態(tài),單刀直入說:“爸,你為什么就不能正視一下現(xiàn)實,低一下頭呢!現(xiàn)在的時代已經(jīng)不同于你們那時候了,社會在往前走,你還不老,改變還來得及?!?/p>
“不要說了!”許傳旺氣惱地吼了這半句,就再也說不下去了。轉(zhuǎn)身鉆進了自己親手培育起來的林子里。
五月,天氣格外好,艷陽高照。青青的果實已經(jīng)攀上了枝頭,在閃閃爍爍的綠葉中若隱若現(xiàn),昭示著今年又是一個豐收的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