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
遂指階下長石,令閉目坐,堅囑無視。已,乃以鞭驅(qū)石。石飛起,風(fēng)聲灌耳,不知所行幾許。
——蒲松齡《仙人島》
我就是那只老年公寓里的貓。我很聰明,這使我在那里有點不大不小的名氣。
但是,即便比一般的貓聰明,我也并不能討得人人喜歡。有些人恰恰不喜歡我太聰明,甚至,他們認(rèn)為我身上有妖氣。在這一點上表現(xiàn)得最明顯的,是公寓里的那些中年大媽。她們是專門照顧住在那里的老年人的,脾氣都不怎么好。我認(rèn)為,她們脾氣不好大約跟粗糙的長相有關(guān),畢竟,如果擁有一副好長相的話,她們就不用到老年公寓這種地方工作了。而且,這是一家開在城郊的私人公寓,雖然起了一個比較時髦的名字“黃粱公寓”,但各方面條件也不比她們粗糙的長相好到哪里去。
瞧,看起來,我對黃粱公寓非常了解。沒錯,自從幾年前有了公寓,我就生活在這里了。對于一只立志不受人豢養(yǎng)的自由貓來說,擁有生存技能是必須的。而首要的生存技能,我認(rèn)為是尋找一個理想的根據(jù)地。沒有根據(jù)地的貓,那是野貓,是流浪貓。我不認(rèn)為自由貓等同于流浪貓,這二者之間是有區(qū)別的。
在黃粱公寓里,跟我處得最好的人,是那個名叫蒲齋郎的老頭兒。此人名字較為古怪,讓公寓里的好幾個大媽感到頭疼:她們只認(rèn)識最后一個字。我要不是無法說人語,一定會隨時對她們施以教誨,必得讓每一個大媽通曉三千個漢字,不至于在念到人名時卡殼。
相比來說,那些年輕一些的姑娘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親耳聽到有的姑娘叫老頭為“蒲文郎”或“蒲而郎”。話又說回來,有文化的人,誰來老年公寓當(dāng)服務(wù)員呢。人類社會最是等級分明,有什么樣的本事,就吃什么樣的飯。
閑話少說,以下就稱呼蒲齋郎為老蒲。據(jù)老蒲自己吹牛皮說,他是蒲松齡的后代。我必須得說,人類這個亂攀親的壞習(xí)慣真是讓我們貓類不齒。在這件事上,他們天生具備強大的邏輯能力,可以把兩樣毫無關(guān)系的事情之間扯上關(guān)系。如果貓族也像人類那樣喜歡攀附權(quán)貴——試想一下,有的貓說他的祖先是虎,有的說是豹,有的說是獅子,或者狼、鱷魚什么的,那豈不亂了套?退一萬步說,倘若你的祖先真是一只虎,難道這就能改變你是一只貓的事實嗎?迄今為止,我還從沒遇見過一只這樣的蠢貓。當(dāng)然,我并不是想說,僅憑這一點,貓就比人類智慧。這不是我想表達(dá)的思想。我的思想么,它百無禁忌,雖不失邏輯,卻是信馬由韁的。如果你用人類那一套,試圖從中找出什么主題,那就徒勞了。
咳,或許你們會莞爾一笑:
“一只貓,竟然有思想?”
隨你們笑吧。
我之所以嘮叨了這么多,是因為這個深秋的早上,陽光實在太美好了。就連萎靡多日的老蒲都拄著拐杖,抱著那條著名的毯子,走到院子里來曬太陽了。
要知道,他可多日沒出來了。負(fù)責(zé)照顧他的馬姑娘不懷好意地散布謠言,說老蒲得了抑郁癥。
“喂,你這只貓,過來?!崩掀炎谝粡埢疑拈L石條椅子上,把毯子抖抖索索地在大腿上搭好,招手叫我。這張長石條椅子恰好放在老蒲房間的窗外,是他除了床之外待的最多的地方。他的老伴在世時,這里是他們見面聊天的地方。哦,他的老伴兒在半年前去世了,因為分住男女宿舍,他們只能在白天見面。
他叫我“貓”,而不是“狐貍”,說明現(xiàn)在他是正常的。我這么說的意思是,他時不時有不正常的時候,那時候他認(rèn)為整個老年公寓的自由貓都是狐貍。
我離開自己的窩,朝老蒲走去。
說起我的窩,那還算一個比較安逸的地方:它是兩塊拱起的水泥板搭建的人字形空間,從正面看,像極了童話故事里的尖頂小房子。幾年前,為了保衛(wèi)這個家,我打敗了一撥又一撥挑釁者,如今,其他那些自由貓已經(jīng)完全認(rèn)可我是它的主人,再也沒有敢造次的了。當(dāng)然,我也在那些戰(zhàn)斗中磨練了一身的功夫和膽量,不是吹牛,至少在黃粱公寓方圓一百米之內(nèi),所有的自由貓都把我當(dāng)成當(dāng)之無愧的大哥。但我并不想做什么大哥,當(dāng)大哥太累。就說人類吧,古往今來,當(dāng)大哥的有幾個得了善終?
我頂著秋日的陽光,沉穩(wěn)地向老蒲走去,后脊背上的青白花紋一晃一晃地閃著光。別問我為什么能看到自己的后脊背,缺乏想象力的人才會有這樣愚蠢的發(fā)問。
“喂,老蒲,深秋的早上好哇!”我對老蒲說。
當(dāng)然,老蒲聽不懂貓語。他只聽到我喵嗚喵嗚的叫聲,及我喉嚨里發(fā)出的高高低低長長短短的嗚咽。從這點上來說,作為一只能聽懂人類語言的貓,我比人類高級多了。雖然人類總是吹牛,說他們才是這個世界上的高級動物。
“你這只貓,吃早飯了嗎?”老蒲打量著我的肚腹。
“當(dāng)然吃了?!蔽艺f。作為一只充滿智慧的自由貓,我在野外生存多年,如果連起碼的果腹能力都不具備,那還不如早早自己了斷。
但老蒲總是喜歡把他的食物分給我一些,我雖然用不著他這么做,不過,這好像是自由貓必須要接受的。跟人類共處一院,有些規(guī)則不得不遵守。
我跳到長石條上,揀了毯子的一個角,臥下來。說起這條著名的毯子,整個公寓的人都知道,它是老蒲的老伴留給他的,是老蒲的寶貝,比他的命還金貴,誰也別想把它從老蒲的身上奪走。哪怕保潔員收走洗滌,老蒲也要跟到洗衣房,搬個小馬扎,坐在碩大的洗衣機前,盯著它在洗衣機的肚子里翻滾。有時候如果趕上老蒲不正常了,他會大叫大嚷地去跟洗衣機戰(zhàn)斗,有一次生生把洗衣機艙門給掰下來了。
在整個公寓,有幸能臥在毯子上休息的自由貓,除了我,再沒有別的貓了。從這一點上說,我還是有點虛榮的。雖然我并不稀罕這條已經(jīng)破了兩個洞的毯子。說實話,我窩里那個小海綿墊都比它要體面。
“貓,我跟你說啊,我算了算,今天是蒲揚翅那小子來接我回家的日子?!?/p>
蒲揚翅是老蒲的兒子。我雖非人類,但多年來對人類的了解不可謂少,也見識過人類給自己取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名字。比方說蒲揚翅,他本人簡直恨透了這個名字,幾次揚言要去派出所改個正常人的名字。
老蒲跟我說過,他之所以給兒子取名揚翅,是希望兒子能好好學(xué)習(xí),一雪祖上蒲松齡“年年文戰(zhàn)垂翅歸”的恥辱。就連我這只貓都知道,蒲松齡這個倒霉的家伙,一生屢試不第,極為悲憤。
作為一只聰明且好學(xué)的貓,我自然也讀過《聊齋志異》這本奇書。老蒲為了證明自己是蒲氏后代,當(dāng)然要時時帶著這本奇書。當(dāng)他坐在灰石條椅子上打盹的時候,我就用爪子蘸著唾沫,一頁一頁地翻讀,居然在這幾年間,把幾百個故事讀完了。老實說,這家伙太有才了,我也認(rèn)為讓他屢試不第簡直是人神共憤的事情。
無奈,蒲揚翅這個人辜負(fù)了老蒲的厚望,據(jù)說他學(xué)習(xí)狗屁不是,高中勉強畢業(yè),就終止了學(xué)習(xí)生涯。
提到不爭氣的兒子,老蒲抬頭看了看溫暖的日頭,問我:
“今天是10月28號吧?”
“是,千真萬確。”我說。實際上,在老蒲聽來,我只是在嗓子眼里嗚嚕了兩聲而已。不過,時間久了,老蒲有時也能通過辨聽我發(fā)出的聲調(diào),來判斷我的意思。比如,我發(fā)出四聲的時候,通常就是肯定的意思,而三聲呢,通常就是否定的意思,二聲通常代表疑問,一聲代表不了解。
“這么說,今天確實是10月28號了?!崩掀颜f,“喂,貓,你記得不,去年的今天,那小子把我和老伴送來的時候,天兒也這么暖和,對吧?”
“才不是呢?!蔽覉詻Q地否定了他。我清楚地記得,他們被送來的那天,正下著一場陰冷的秋雨,院子里抖索索地落滿了枯葉,他兒子的車輪碾軋著那些枯葉,從我的家門前駛了過去。
“那小子送我們來的時候說得清清楚楚,他說,爸,媽,你們就在這兒住一年。明年的今天我就來接你們,放心吧?!崩掀涯7轮切∽拥那徽{(diào),嘴角朝兩旁咧了咧。
“那就是說,老蒲,你再也不用聽那些大媽們的呵斥了。”我說。“不過嘛,馬姑娘還是不錯的,雖然她也呵斥你,但是,起碼她年輕,呵斥得比大媽們好聽。”
老蒲根本聽不懂我的話,可他假裝聽懂了:
“唔,你這只貓,你說得對,我應(yīng)該把行李提前收拾好,說不定那小子已經(jīng)在路上了。不過呀,你真是只蠢貓啊,我的行李早就收拾好啦?!?/p>
我吹吹自己的胡子,說:
“你老蒲能有什么行李,不過是這條破毯子,還有那本你祖先的破書?!?/p>
老蒲興高采烈地說:
“我就知道你這只貓要夸我?!?/p>
這一年里,我跟老蒲之間的聊天模式,你們看到了,就是這樣的氣質(zhì)。我已經(jīng)習(xí)慣啦。
就這樣,我陪老蒲在灰石條椅子上等了一上午。期間,馬姑娘出來過兩次,問老蒲為什么還不回屋。馬姑娘是公寓里最好看的,還沒結(jié)婚,農(nóng)村里來的。剛來時還一股子灰撲撲的土氣,咳嗽聲也怕嚇著人,可是兩年下來,整個人土雞變鳳凰啦,不僅穿戴完全城市化,普通話趕得上主持人,對老蒲也動不動就吆三喝四的了。
老蒲像個小孩一樣哼哼唧唧地說:
“哼,小馬,你不用對我這樣,我兒子馬上就要來接我了。”
馬姑娘不耐煩地說:
“快走快走,你們個個都要把我累死了。”
老蒲不甘心:
“小馬,你真這么盼著我走?”
馬姑娘一邊往繩子上晾曬床單,一邊說:
“看看,你們這些爺爺奶奶,多不省心,看把床單給尿的?!?/p>
馬姑娘這么一說,老蒲就啞巴了,臉憋得通紅。因為他也尿過床單。我猜,蒲揚翅大概就是因為他尿床,才把他送到這里來的。
我們等到中午,一直沒等到蒲揚翅。老蒲的肚子餓了,只好先回屋里吃飯。我最喜歡蹲在餐廳外面的窗臺上看一屋子老頭老太太吃飯了,那些大媽和姑娘們(大媽居多)手腳利索地給他們胸前圍上一塊布,在腦后狠狠地打個結(jié),防止他們把湯汁弄到衣服上。
這時候往往是最熱鬧的時候,不是張三弄翻了湯碗,就是李四摔落了盤子。當(dāng)然,為了防止浪費,所有餐具都選擇了摔不碎的不銹鋼材質(zhì)。
老蒲吃的不多,他偷偷把幾片五花豬肉用餐巾紙包出來拿給我。其實我之前最愛吃的是魚,不過,大廚們很少做魚:老頭老太太們一旦被魚骨卡了食道,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作為一只識時務(wù)的自由貓,我必須適應(yīng)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所以,幾年下來,我現(xiàn)在成為一只愛吃肉和青菜的貓了。
閑話少說,還是說說老蒲無望的等待。午后,老蒲沒有按照規(guī)定睡午覺,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影響了同室里的另外兩個老頭,那兩個老頭之一氣呼呼地去匯報了老蒲的惡劣行徑。于是,老蒲挨了馬姑娘的嚴(yán)厲批評。馬姑娘說:
“76號蒲文郎,您怎么就這么不聽話呢,能不能叫我省省心!我一天要照顧你們幾十號人哪!”
老蒲糾正道:
“蒲齋郎。齋,聊齋的齋。”
馬姑娘氣得叉著腰:
“誰還不知道是聊齋的齋!我就愛念成文,怎么了!”
老蒲說:
“你幫我給蒲揚翅打電話,問他走到哪兒了,我就睡覺?!?/p>
馬姑娘氣呼呼地走出去,一會兒返回來告訴老蒲:
“快啦快啦!你老老實實睡一覺,睡醒了你兒子就來啦!他說了,你不睡覺,他就不來?!?/p>
其實馬姑娘根本沒打電話,我都看到了。我覺得她這么欺騙老蒲有點不好,但是老蒲不睡覺,影響室友,也不對。
老蒲乖乖地睡覺了。一覺醒來,看看墻上的掛鐘,立即問室友他兒子來了沒有,室友幸災(zāi)樂禍地說:
“連個影子也沒來?!?/p>
老蒲自言自語:
“都三點鐘了,那小子怎么還沒來?說話不算話?!?/p>
老蒲的床位靠著窗戶的右邊,通常我不在附近遛達(dá)的時候,就臥在窗臺右角那里曬太陽。有時也趁大媽姑娘們不注意,潛入室內(nèi)遛達(dá)遛達(dá)。
我見老蒲睡醒了,就跳下窗臺,偷偷潛入房里。經(jīng)過被服室的時候,聽到里面?zhèn)鱽硪恍┢婀值穆曧?。作為一只對世界充滿好奇的貓,我必須將門拱開一條縫隙,悄悄朝里窺視一番。原來是老板和馬姑娘在里面。老板將馬姑娘推擁在一輛裝滿床單被罩的架子車上。馬姑娘的腰卡在車上,被迫仰著胸,顯得那里格外鼓鼓囊囊。她快速地喘著氣,仿佛被服室里氧氣不足:
“老板,你要干啥?”
“你說呢?”老板刮了一下馬姑娘的鼻梁。老板好調(diào)皮。
“老板,我要喊人了?!瘪R姑娘說。
“是嗎?那我看,該找個什么東西把你的嘴巴堵上了?!?/p>
老板扯過一張床單的一角。
“不要啊老板,那上面有老頭老太太的尿啊?!?/p>
“是嗎,那就只好用別的東西了?!?/p>
老板四下里看看,沒有其他干凈點的東西,就把自己的嘴巴用上啦。
哼哼,這套鬼把戲我心知肚明。人類一旦在面對男女關(guān)系時就使用類似的把戲,個個都變得愚蠢可笑。你們想想,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油膩男,把自己搞得像一個純情少男,我呸,真是令貓作嘔。我們貓族在戀愛生育的問題上絕不如此猥瑣。
作為一只嫉惡如仇的貓,我不能對這等行為坐視不理。當(dāng)然,給個小小的警告就行了,聰明的貓做事會掌握分寸。門口立著一只不銹鋼垃圾桶,我把它拱倒,然后逃之夭夭。身后傳來垃圾桶滾動的聲音,還有被服車咣里咣啷亂動的聲音,接著老板清了清嗓子從房里走出來,最后是馬姑娘推著被服車來到走廊里。她踹了一腳那只垃圾桶,才把它扶正立好。
我嘿嘿地笑出了聲。在院子里我撞上了老板娘,她白了我一眼:
“又是你這只妖貓,笑得怪瘆人?!?/p>
我又加笑了三聲。
這時候,老蒲吵吵嚷嚷開了,非要找馬姑娘問個明白,他家蒲揚翅到底什么時候來。老板娘也問了馬姑娘這個問題,馬姑娘氣鼓鼓地說:
“我沒給他兒子打電話。”
老板娘說:
“立即打,馬上打!”
馬姑娘撥打蒲揚翅的電話,好幾遍,然后沒好氣地對老蒲說:
“你兒子不接電話?!?/p>
老蒲不相信,奪過電話聽聽,的確如此。
如此這般,直到晚飯時分,老蒲兒子的電話都沒有人接。公寓檔案上只有老蒲兒子一個人的聯(lián)系電話,打不通,就再也沒辦法了。老板娘說:
“老爺子,你就安心地住著吧,你兒子可能忘了今天該接你回家。他總會想起來的?!?/p>
其實老板娘巴不得老蒲一直在這里住下去,住到死。她第一時間去財務(wù)室翻看了老蒲的檔案,發(fā)現(xiàn)老蒲兒子前幾天剛剛轉(zhuǎn)來了新一年的費用。這等事情,老板娘看多了,許多兒女來送老人的時候都撒謊說過段時間就把他們接回去,實際上根本不打算接了。
我特別同情老蒲,想把這個可悲的消息告訴他。無奈,老蒲聽不懂貓語。再說了,這也不是個什么好消息,還是算了吧。
但是,老蒲可不想算了,他沒吃晚飯,一直纏著馬姑娘不停地打電話。最后,馬姑娘快要崩潰了,她忍不住把實情說了出來:
“我告訴你,76號蒲文郎,你兒子已經(jīng)把明年的錢都交了,他不會來接你了!”
老蒲氣壞了,劈頭蓋臉把馬姑娘一頓罵:
“你這個小丫頭片子,滿嘴胡說八道,故意氣我這個老頭子!我生的兒子,能不要我了?我……我打你這個小丫頭片子?!?/p>
老蒲說要打馬姑娘,四處找家把什;走廊里沒有順手的,就跑到院子里去找。走出門,卻忘了找家把什打馬姑娘的事,而是直奔著灰石條去了。老蒲平時也就是犯犯腦子糊涂的毛病,腿腳上還算利索,轉(zhuǎn)眼便騎到灰石條椅子上,說:
“你這臭小子,怎么才來接老子,你失約了?!?/p>
老蒲眼瞅著我,不停地叫著我“臭小子”。哦,我的天,他又犯了病,把我當(dāng)成蒲揚翅了。
“快,快開車,我要回家。”他用屁股聳動著灰石條,兩只腳像鴨蹼那樣劃著地面?!疤?,得加一鞭子?!彼f。接著,迅速彎腰從地上撿了一根枯樹枝,伸到屁股后面,抽打著灰石條,“跑,快跑!”
馬姑娘氣急敗壞地跺著腳,說:
“完了完了,他又把自己當(dāng)成王勉了。”
公寓里的人都知道,一旦老蒲發(fā)了病騎上灰石條椅子,便會說他自己是《聊齋志異》里的王勉,那個跟隨道士騎著木杖飛到天宮,又被道士責(zé)令騎著長石條離開的人。他們還知道,老蒲一旦變成王勉,就是要騎著灰石條去仙人島找老伴芳云了。
不得不說,關(guān)于王勉的故事,公寓里的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們只知道老蒲只要發(fā)病要騎著灰石條飛走,就變成了書里那個名叫王勉的人。但王勉騎長石條的來龍去脈,他們卻不知道。這有什么辦法呢,公寓里的人無一例外都不喜歡讀書看報,個個不學(xué)無術(shù)。說實話,在整個公寓,老蒲那本破爛不堪的書,除了他自己翻的多,余下的就是我這只貓了。尤其是《仙人島》那篇,我讀得滾瓜爛熟。世人不是常說“知己知彼”嗎,我既然是老蒲的朋友,就得了解他,不是么。
這會兒,老蒲很心滿意足。他把長石條當(dāng)成兒子的汽車,而且是一輛順利發(fā)動了的汽車,正朝著云霄飛去。雖然他知道,書里寫道,不久他就會從天空中掉到大海里,但那又有什么呢,他如果不掉到大海里,就不會被救上仙人島,也就不會跟他的老伴團(tuán)聚。
老蒲啪啪地用樹枝抽打著長石條。根據(jù)經(jīng)驗,不久他就會故意把自己重重地從長石條上摔下去,如果不巧的話,準(zhǔn)會摔個鼻青臉腫。
“真是要了命啦!”馬姑娘跑去找保安和保健醫(yī)生,邊跑邊說,“這樣的人應(yīng)該送到精神病院去才對?!?/p>
他們把老蒲強行架回房間,給他打了一針鎮(zhèn)定藥。
老蒲可怕打針了,每次打針都像將要被殺的豬一樣掙扎嚎叫。馬姑娘有足夠的經(jīng)驗對付這個問題,她用兩根寬寬的綁帶,兩端帶彈簧扣,往床沿上一扣,唰唰幾下,就把老蒲臉朝下綁在床上,然后把他的褲子褪下來,亮出屁股。
這個公寓里的有些老頭已經(jīng)沒有羞恥心了,任人擺布,像塊木頭??捎行├项^不一樣,比如老蒲,他還要回到人世間去生活呢。所以老蒲很不愿意把自己的屁股亮出來,他跟我說過,年輕時那兩瓣肉有多么結(jié)實好看,老了完全完蛋了。每次他絕望地哀嚎,那些中年大媽便會說:
“你叫什么呀?好像我們侵犯了你。其實你是在侵犯我們?!?/p>
老蒲想想,也有道理。
我覺得這全是人類咎由自取,偏要把某些部位藏著掖著,弄成見不得人的存在。像我們貓族,不穿衣服,坦誠相見,永遠(yuǎn)不會因為露屁股而羞臊。
他們給他打上針。不到一刻鐘,他準(zhǔn)保能睡過去,我了解這個針筒里的藥水有多厲害。
這場劇暫時落幕了,我又百無聊賴起來,便也回到窩里睡了一覺。這一天,過得可真快。
半夜時分我醒過來,遛達(dá)到老蒲窗外看了看,老蒲裹著被子的黑影一動不動,還在睡。屋里另外兩個老頭可算能睡個好覺了。
第二天,老蒲乖乖的,除了克制性地問過兩次他兒子來了沒有,基本算是挺安靜的。但我有點不安,覺得他在?;?。果然,午覺醒來之后——天知道他是不是在裝睡,他坐在灰色的長石條椅子上,腿上搭著他老伴留下的臟毯子,毯子上攤著那本書,對我說:
“貓老弟,我做了一個決定?!?/p>
我問:
“唔,什么決定?”
老蒲四下里看看:
“小馬說我昨天又犯病了,騎著這塊長石條要飛去仙人島找我老伴。我跟小馬說,她以后再也看不到我犯病啦。你知道嗎貓老弟,我要離開這里,我要回家。那臭小子沒來接我,可是我有腳哇,我能自己回家。”
“可是,他們允許你離開嗎?”我問。
這下老蒲接上我的話茬了。也許他聽懂了我的意思,也許他猜到我會這么問。他說:
“我才不管他們讓不讓我離開呢。我當(dāng)然不會光明正大地從大門那里走出去,他們不會允許我那么不遵守紀(jì)律。我可以從別的地方走。這個地方,我三個月前就準(zhǔn)備好啦?!?/p>
我心想,這個老蒲真是狡詐啊,三個月前就開始做逃跑的準(zhǔn)備了。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是越獄。
我故意從喉嚨口那里發(fā)出一兩聲嗚咽,表達(dá)我的不舍。畢竟在這個公寓里,只有他一個人稱呼我為老弟。但要問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不舍,老實說,我在公寓里生存了多年,離合聚散看得太多啦,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嘛,繞指柔也變成金剛鉆,不會那么容易感情用事啦。
“老蒲,你打算從什么地方逃跑?”我問道。據(jù)我所見,這個公寓的防范措施做得還是不錯的。關(guān)于它的前身眾說紛紜,有人說是幾十年前的老監(jiān)獄,有人說是頭號大地主的府邸,總之是高墻深院,墻頭上還栽種著亮閃閃的玻璃片,密集得很,個個利尖朝上,像林立的刺刀。別說大塊頭的人了,連我們這么輕盈小巧爬樹第一的貓族,都不敢輕易去墻頭上造次。
就是說,我首先排除了翻越墻頭逃跑的設(shè)想。
那么,還有什么其他的渠道呢?難道是扒在送菜車的車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讓送菜車把他帶走?這個設(shè)想似乎也不太現(xiàn)實,老蒲雖然手腳還算利索,可畢竟也是一個老頭子了,做蜘蛛俠么,恐怕還是有點為難他了。
我想到了一個最酷的越獄橋段:挖地道。我知道,你們?nèi)祟惻倪^不少關(guān)于越獄的影視劇——最經(jīng)典的越獄橋段,到目前為止,還是挖地道吧?可不要低看我這只貓,我知道的關(guān)于你們?nèi)祟惖氖虑?,肯定遠(yuǎn)遠(yuǎn)超出你們的想象。
不過呢,據(jù)我回憶,這一年來,老蒲好像也沒干過挖地道這樣的事情。除非他趁我和室友都睡著了,在自家的床底下偷偷地挖。不過,那工程量太浩大了,短短一年時間根本不夠用。
那么,難道是利用我和他正坐于其上的長石條?難道它果真會飛?
我腦洞大開,七想八想,恨不能立即到達(dá)午夜時分,親眼目睹老蒲如何越獄。
唉,我萬萬沒想到,老蒲是從豬圈里逃走!我的天哪!
那天老蒲什么都沒帶,只帶了芳云——我就用蒲松齡老人家創(chuàng)造的這個名字指代老蒲的老伴吧,因為他也是這么稱呼那個作古之人的——給他留下的那條毯子。他把毯子搭在肩上,兩只角在脖子那里系了起來。這樣看來,在夜色里,他有點像個大俠之類的神秘人物。
可是,你們見過大俠鉆豬圈么……
我好奇地站在豬圈的圍墻上,眼見著老蒲敏捷地跨了進(jìn)去。為了方便喂食,他們把圍墻建造得很矮,反正豬是動物界里最蠢笨的家伙,也用不著多高的圍墻。老蒲披著毯子的身影在豬圈里移動,很快就移動到了豬睡覺的地方。接著他回頭瀟灑地對我說:
“貓老弟,再見了。”
月色過于昏暗,我實在沒看清豬睡覺的那塊地方到底是什么概況。但我又實在是一只好奇心太大的貓……
總之,鬼使神差,我也躍進(jìn)了豬圈。雖然我盡力發(fā)揮彈跳能力,還是沒能一下子躍到老蒲那里,只好在豬背上停留了一下。但是不管怎么說,我完成了一個漂亮的二級跳,而且,沒把自己弄得像老蒲那么臟。豬圈真是動物界最骯臟的住所。
老蒲不知道在黑暗里搗鼓了些什么事情,總之他貓起腰,從一個墻洞里鉆了出去。我已經(jīng)來不及猶豫,主要是不愿意回頭再聞豬圈的臭味,便也從那個墻洞里鉆了出去。
“喂,你這個狡猾的老蒲,什么時候在豬圈里挖了個墻洞?”我氣喘吁吁地問。我讓臭味熏得上氣不接下氣。
老蒲嘿嘿笑著說:
“我就知道你這個貓老弟要問這個問題。但是我不告訴你。”
“怪不得你沒事就來豬圈旁邊轉(zhuǎn)悠,我還以為你是想吃豬肉了呢?!?/p>
“貓老弟呀,告訴你,上帝總是會眷顧那些善于觀察的人。”他說。
唉喲,這是我聽到的全公寓人能說出來的最有學(xué)問的話,不禁讓我對老蒲肅然起敬了。
“貓老弟,你要不要跟著我回家?”他問。
我搖搖頭。
“你確定?”老蒲不可思議地在黑暗里瞪著我,“你跟著我,就不再是一只流浪貓了,這么好的事,你竟然不同意?”
人類呀,他們只能看到一只貓在流浪,卻看不到它有多么自由。天高地廣,世界這么大,我為什么要被一棟幾十平米的房子豢養(yǎng)?
我更加堅定地?fù)u了搖頭。
“那好吧,咱們就此別過。”老蒲說。
他抖了抖像披風(fēng)一樣的毯子,準(zhǔn)備啟程了。
“等等!”我說。
“怎么,你是不是改主意了,貓老弟?我就說嘛,哪有貓是愿意流浪的。我知道,你剛才只是矜持一下?!彼砸詾槭堑卣f。
“唉!”我無奈地?fù)u了搖頭,“不管怎么說,咱們也是好友一場。你這么大年齡了,能不能順利回家啊?我真是沒有把握。罷了,我還是伴你一程吧,把你送回家,我再回來?!?/p>
也許老蒲仍然認(rèn)為我是要跟他回家做一只家貓。畢竟他聽不懂貓語。算了,不計較那么多了。
于是我邁開貓步,跟著老蒲踏上回家的路。
但是我沒想到,老蒲根本就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幾十米之后忽然停下來,問我:
“貓老弟,我該怎么回家?”
噗!我差點吐出一口貓血。
“你別用那樣鄙視的眼光看我。別忘了,去年,蒲揚翅那臭小子是開著小轎車把我送來的,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一條什么路線。”
好吧,算他說的有理。但是,他總該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吧?
我連吼帶比劃,老蒲總算明白我的意思了。他愉快地笑了:
“我住的小區(qū)名叫鏡花水月。這個我怎么能忘了呢?!?/p>
我不禁大為咋舌。鏡花水月,嘖嘖。我還是頭一次聽到這么怪誕的小區(qū)名字,簡直讓我懷疑它是不是老蒲的杜撰。
可是,黃粱公寓地處郊區(qū),這深秋半夜的荒僻之地,實在找不到人打聽鏡花水月小區(qū)怎么走。
于是,我們倆只好暫時步行。在公寓里住了一年,老蒲早已不知道如何辨識外邊的方向。況且,他也不知道鏡花水月小區(qū)在公寓的哪個方向。但這個老頭兒有辦法,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幣。哦,我無奈地垂下了頭。人類在遇到難以抉擇的問題時,就愛裝模作樣地擲硬幣來決定,以此掩飾自己的無能。
老蒲讓我?guī)退粗瑖粘媳硎疽粋€方向,另一面表示另一個方向。他隨手用胳膊指了兩個方向,一個是正前方,一個是左邊。反正不能掉頭往回走。至于右邊嘛,老蒲憑直覺把它排除了。
我雖然對老蒲這一舉動持有異議,但也實在無力干預(yù)。就這樣,老蒲心滿意足地根據(jù)硬幣的指示,確定了朝前走的方略。他說:
“我們必須馬上走,要不然會感冒的?!?/p>
“你是怕被公寓里的保安追上來吧?”我說。
“你這只貓,不要啰哩吧嗦地說那么多了,閉上嘴巴,趕緊走吧。告訴你,以后你就是我的貓了,凡事都要聽我的,我是你的主人了?!?/p>
這太好笑了,我忍不住笑了兩聲。
我們走了一會兒,天色漸漸地亮了。老蒲指著前方對我說:
“你看,我的決定正確吧,看到前面是什么了嗎?高樓大廈?!?/p>
“我的眼沒瞎?!蔽艺f。
“我們很快就能找到公交站點了。喂,貓老弟,你坐過公交車嗎?今天我就帶你感受一下。”
“我的天哪!你知道我是為什么跑到公寓里安家了嗎?那是因為我厭倦了城里的生活!我在城里混江湖的時候,那可威風(fēng)著呢!你們?nèi)祟惏?,為什么都這么見識短淺!”
“你又開始啰哩吧嗦了。這只貓,太興奮了,嘖嘖?!彼砸詾槭堑卣f。
“你先別這么得意洋洋,我問你,你有錢坐公交車嗎?”我問道。
我不屑的表情幫助他聽懂了我的話,他舉起那枚硬幣:
“這是什么?錢!我們不需要很多錢,只要一元,司機就會把我們送到鏡花水月小區(qū)?!?/p>
我不太確定他的自信心是否會受挫,因為據(jù)我所知,幾年前當(dāng)我離開城市的時候,人們乘坐公交車需要交費一元。如今幾年過去了,人類社會物價瘋漲,一元錢還能乘坐公交車嗎?
且拭目以待吧。
我們走到了一個公交站點。老蒲抬頭使勁地辨識站牌上的字,末了問我:
“貓老弟,你看看,有鏡花水月這一站嗎?”
我白了他一眼。他接著說:
“你不是經(jīng)常翻看我的書嗎,我知道你識字?!?/p>
這還差不多。我看了看站牌,的確沒有鏡花水月。我晃了晃頭,抬起左手做了一個無奈的動作。這時候,走來一個滿臉倦容的年輕人,哦,要命的是,這個年輕人邊走邊吃著早飯!
說實話,我餓了!
老蒲當(dāng)然也餓了,我聽到他的肚腹發(fā)出了很不體面的鳴叫。他把手偷偷伸到毯子里,按住鳴叫的肚腹,問年輕人:
“小伙子,打聽個事,到鏡花水月小區(qū)要乘幾路車啊?”
年輕人正在吃一根黃燦燦的油條,我忍不住咕嚕咽了一口不爭氣的口水。我盯著他翕動的嘴巴,聽到那張充滿香味的嘴巴里吐出了讓老蒲失望的語句:
“鏡花水月?我好想沒聽說有這么個小區(qū)?!?/p>
“怎么可能呢,那小區(qū)起碼有五十年了,就連流浪貓都知道?!崩掀颜f。
“我確實不知道,真是不好意思?!蹦贻p人說。
老蒲不甘心,又去問剛走過來的一個老阿姨,得到的是同一個答案。老蒲有點抱怨地說:
“他年輕,不知道也就算了,可是大妹子,你也比我小不到哪里去,怎么會不知道鏡花水月呢?”
老阿姨上下脧了兩眼老蒲,不滿地說:
“你說什么呢,我比你小不到哪里去?看你這樣子,起碼得有七老八十了吧?我才剛剛退休!真是的!”
該!我白了老蒲一眼。作為一只貓,我尚且知道人類中的女性個個憎恨衰老,他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說出這么不尊重女性的話。
先前的年輕人已經(jīng)吃完了油條,我悻悻地看他把香噴噴的方便袋扔進(jìn)了一只湖綠色的垃圾桶。他如果扔的是油條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跳進(jìn)垃圾桶的。年輕人大概是吃飽了,腦袋靈光乍現(xiàn),忽然問道:
“大爺,您說的鏡花水月小區(qū)是在哪個城市???”
老蒲愣了愣,很堅定地說:
“就在咱們這個城市??!鶴唳市嘛!我老頭子在這過了一輩子,還能不知道它叫啥名?。磕莻€,行了,你們都忙去吧,我剛才是跟你們開玩笑的。”
老阿姨更不滿了:
“這老頭,年紀(jì)大了,找人尋開心哪!家里人也不好好看著,聞聞,身上這味兒!”
公交車來了,老蒲伸開兩只胳膊,像趕鴨子一樣驅(qū)趕著兩個人。
公交車開走了。
老蒲放下兩只胳膊,沮喪地蹲下來,說:
“壞了,貓老弟,我怎么忘了這茬了呢!鏡花水月小區(qū)不在鶴唳市啊!”
我心里這個氣呀,恨不得朝老蒲臉上撓幾爪子。我憤怒地指責(zé)道:
“你什么腦子啊老蒲!你現(xiàn)在沒犯病?。 ?/p>
老蒲好像猜到了我想干什么,他把那張老皮咔嚓的臉湊向我:
“怎么著,你這只貓,還想撓我是不是?”
接著,他又可憐兮兮地說:
“唉,貓老弟呀!我年齡大了,在公寓里住了一年,差不多已經(jīng)忘了,我的家在蜃樓市,不在鶴唳市。等你也老了,也在一個公寓里住上一年,你就有這體會了。”
我就看不得老蒲可憐兮兮的。他只要一可憐兮兮的,我就心軟了。尤其想到剛才他為了掩飾自己老不中用的尷尬,告訴人家他只不過是開了個玩笑,我就更心軟了。老蒲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要臉皮,怕丟人。
“好吧好吧!”我打斷老蒲,“現(xiàn)在你打算怎么辦?”
老蒲說:
“當(dāng)然是回蜃樓市啦!我跟你說,你這只貓,你跟著我真是太幸運了,我要帶你坐坐高鐵。雖然從鶴唳到蜃樓只有區(qū)區(qū)一百公里,但我還是決定帶你坐坐高鐵,讓你見識一下。你說,你應(yīng)該怎么感謝我呢?”
唉喲我的天!我朝他咆哮道:
“你以為我跟著你是為了什么?我根本不想做一只沒有自由的家貓!這大半夜加一早上,我已經(jīng)完全受夠你了!現(xiàn)在我決定棄你而去,我要回家,回黃粱公寓去!”
我掉頭就走,生氣地擺著屁股。如果跑起來的話,我還趕得上回去吃早飯。老頭老太太們都會給我留飯的,他們中總有一些人不愿意吃某些飯菜,又不愿意讓服務(wù)員看見了挨罵,所以都會用各種辦法留給我的。
我聽到老蒲在后面倔強地說:
“嘿,你這只不知好歹的貓!我不過就是忘了自己的家在蜃樓市,你就氣成這樣!也罷,走就走吧,一拍兩散!你會后悔的,我保證!”
我倆各自往前走,距離越拉越大。走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回頭,想看看這老家伙走了多遠(yuǎn),是不是沒影了。要是那樣的話,可就太好了,我會立即奔跑起來,一口氣跑回黃粱公寓。可是,天殺的,我回過頭去的時候,那老家伙還有影兒,而且,他也正好停住了,轉(zhuǎn)過身來了!我們四目相對了!
這真是萬分尷尬的一幕。我愣了幾秒鐘,無可奈何地甩甩頭,朝著他跑過去。我恨自己的無能。
老家伙的眼眶子濕了,嘴還倔強地硬著:
“怎么著,你這只貓,這么快就后悔了吧?哼,我就知道會這樣。”
“快閉上你的嘴,少說那些沒用的話。咱們走吧!”我說。
我越走越餓。老蒲也餓得厲害,因為我聽到他肚腹里發(fā)出更響的不中聽的鳴叫聲。但他死撐著一個退休教師的面子,不作聲。
走到一個批發(fā)市場旁邊,我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還用說嗎,該我出手了,否則,我倆都要餓肚子。
“你,老蒲,站在這兒別動,乖乖的,老實點!”我嚴(yán)肅地說。
老蒲能看懂我的嚴(yán)肅,雖然對我的話他不甚明了。我用爪子拍拍馬路牙子,示意他坐下來。這個動作他還是能看懂的,于是乖乖地坐了下來。我用眼光警告他別亂動,然后就跑到市場里去了。
片刻之后,我叼著一個方便袋跑回來了,袋子里裝著五只包子。你們用不著問我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對于一只走南闖北混跡過江湖的自由貓來說,這只是小菜一碟,小到不值得一提,提一個字都是淺薄的炫耀。
老蒲照例要先表一下自己的忠烈:
“你這只貓,真是野性不改,不是做了什么不體面的事吧?”
我用鼻子嗤了他一聲。不體面?他渾身上下只有那一枚用來幫他做傻帽決定的硬幣,想要體面,那就餓死吧。
老蒲裝模作樣地假正經(jīng)了一通,立即抓起包子吃起來。雖然他盡量保持著斯文,但是各位看官,一個蓬頭垢面的老頭兒,坐在城市里的馬路牙子上,肩上背著一床破毯子,一小口一小口吃著方便袋里的包子,有什么體面可言?
人類啊,活得可真累。
我們倆分著吃完包子,老蒲滿血復(fù)活,拍拍我:
“走,貓老弟,咱們?nèi)ジ哞F車站。剛才我看了看公交站牌,只有五站地,我覺得,為了有一個好的身體,咱們應(yīng)該步行去。”
好吧,我還能說什么?他一定是打聽過了,一元錢坐不了公交車。我覺得至少要兩元錢。
我們開始往高鐵車站走。有個問題一直縈繞在我的腦際:他打算拿什么購買車票?
但我把這個問題深深地壓在舌頭底下,沒有向他提及。我們剛剛吃了一頓飽飯,這種美好的感覺應(yīng)該盡可能延長一點。
老蒲也沒有提及那個問題。我不知道他是沒意識到那是個問題,還是有意不提。我們倒也沒著急,保持著不快不慢的速度悠悠而行,走累了,就找個地方坐下來,觀賞一下城市風(fēng)光。無論對老蒲還是對我來說,我們的視野里都久已沒有這五光十色的城市風(fēng)光了。
因此,這樣走走停停,居然一路走到了高鐵車站。那個問題終于浮上了水面。我們站在售票廳里互相對視了好幾眼,誰也不說話。然后,老蒲走到一臺自助取票機旁邊,看一個女孩子操作那張亮哇哇的屏幕。女孩子動作麻利地操作完,一張車票從某個小縫隙里擠出來,她拿起它,問老蒲:
“爺爺,您是不會取票嗎?要不要我?guī)湍???/p>
老蒲慌忙擺了擺手:
“不用不用,我會取?!?/p>
我站到老蒲腳旁,拍了拍他的腿,說:
“你會???那就取吧,快點,我等不及要坐高鐵了?!?/p>
這時候,后面已經(jīng)有人排隊啦,老蒲悻悻地離開取票機,對我說:
“你催什么催,時間還早哪!”
我知道,他是說給排隊的人聽的。
我們倆走出售票廳,四處觀望。我拽著他的褲腿,往車站廣場東北角走。老蒲起先不明我意,乖乖地跟著我走——主要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干什么。走到近前,他才明白我讓他看的是一個俯身在垃圾桶里扒拉的拾荒者。他立馬不高興了,問我:
“你這只貓,拉我到這里來是要作甚?”
我切!我還能作甚?我只是想讓他跟這拾荒者學(xué)一門生存技術(shù)而已。
老蒲明白了我的意圖,他那張老臉立即拉長了,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我覺得老蒲特別不識時務(wù)。他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但是,人家拾荒者還不干了呢!各位看官,你們知道,干他們那行的,領(lǐng)土意識特別強——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我是一只自由貓,過去也曾長達(dá)一年霸占過一只垃圾桶。拾荒者警覺地停下勞動,問老蒲:
“喂,你,新來的,不知道規(guī)矩吧?那我來給你講講規(guī)矩,這里,瞧瞧,”拾荒者伸開兩只胳膊,指點著他的江山,“這一排溜四只,還有那邊兩只,都是我的。你,到別處去吧?!?/p>
拾荒者擼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的一道刀疤。哦喲,我不禁對他肅然起敬。干這行的,身上有疤的,那都是有過榮耀歲月的主兒。不瞞你們說,我也是有疤的主兒,只不過,大部分疤被毛發(fā)遮住了而已,只有一道留在臉上。我有幾塊疤?告訴你們,大大小小一共六塊。這對于一只公貓來說,意味著它會比沒疤的公貓更能贏得母貓的青睞。
哦,說到母貓,我的愛情說來就來啦!
由于拾荒者的警告,老蒲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洗洗澡了。其實他身上穿的衣服還算體面,就算是那條比較破舊的毯子,也只是因為沾了豬糞而顯得污糟而已。老蒲鄭重地對我說:
“貓老弟,咱倆應(yīng)該洗洗澡了。要不然,別人會誤會咱們是要飯的叫花子?!?/p>
我嗤笑了他一聲,說:
“難道你現(xiàn)在不是叫花子嗎?”
老蒲一本正經(jīng)地說:
“你嗤笑我作甚?我不是叫花子!”
但是他沒有錢洗澡。我可以為他討來包子,卻討不來錢。你想想,誰會因為可憐一只自由貓,而塞給它一張鈔票?
最后老蒲毅然決定去一個噴泉下面洗澡。他抬頭看了看天空,說:
“陽光這么好,不洗洗澡多遺憾?!?/p>
但我是這么想的:陽光固然好,時令畢竟是深秋了?。?/p>
不過,想阻止老蒲是不可能的,因為他作為一個體面的退休教師,能容忍自己一整個上午都這么邋遢,已經(jīng)是極限了。
我們在噴泉下面洗了一個冷水澡。老蒲最后還把那張?zhí)鹤愉佋趪娙旅?,好好地搓了搓。陽光雖然好,曬干衣服卻不那么容易。因此一整個下午,我們幾乎都在曬太陽,等著身上的衣服被曬干。實際上,我們看起來愜意,腦海里卻一直都在翻騰著一個問題:到哪里去弄錢買高鐵車票。
傍晚時分,老蒲對我說:
“貓老弟,我忽然產(chǎn)生一個念頭:散步回家。你說這主意棒不棒?從鶴唳市到蜃樓市不過一百公里嘛,正好可以觀賞一下美好的秋日風(fēng)光?!?/p>
我差點噴出一口老血。
“得了,我餓了,我還是先去找吃的吧?!?/p>
我站起身,去找吃的。這對我來說很容易:一些提著蔬菜的人在路邊走著,我朝他們走來的方向走去,沒幾分鐘就找到一家農(nóng)貿(mào)市場。
于是,在這家農(nóng)貿(mào)市場里,我遇到了一場新的愛情。
一只花斑母貓對我?guī)缀蹩梢哉f是一見鐘情。當(dāng)然了,她也是一只自由貓,從她桀驁不馴的目光中,我能看到我熟悉的一些東西。我相信她也正是因為這,才愛上了我。她大大方方地走到我跟前,先是近距離地端詳了一下我的眼睛,然后用她的臉頰輕輕地蹭了蹭我的臉頰。
“嗨,你好哇!”我說。
“唔,你也好哇。你叫什么名字?”她問。
“我沒有名字。我覺得名字沒有意義。不過,你可以隨便叫我?!?/p>
“那,我就叫你沒意義吧?!彼f。
“那你又叫什么名字呢?”我問。
“我也沒有名字。我也認(rèn)為名字和它代表的東西,都是虛無的存在?!彼f。
“那我就叫你虛無吧。”我說。
就這樣,我們兩只中年貓有了各自的名字。她叫虛無,我叫沒意義。
是的,沒錯,我們是兩只中年貓。我們不年輕了。因此,這愛情雖然突如其來,卻穩(wěn)妥真實,不浮夸不做作。虛無是這家農(nóng)貿(mào)市場的老熟客了,我們沒費什么力氣,就弄到了一些吃的,而且都非常干凈,不是垃圾箱里的貨色。
我?guī)е摕o去見老蒲。老蒲腦子不糊涂,他眨巴幾下眼,說:
“好小子,一會兒工夫就領(lǐng)個媳婦回來了?真是看不出來,你有什么魅力可言。”老蒲對虛無說,“他這么丑,臉上這么長一道疤,你也不嫌棄?我跟你說,你這只傻貓,那小子身上還有很多疤呢,年輕時是個能惹事的主兒?!?/p>
我親愛的虛無寬厚地笑了笑,說:
“老蒲,我就是因為這道疤而愛上他的?!?/p>
老蒲自說自話:
“好吧好吧,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只是,你們少在我眼前秀恩愛就行了。要不然,我會想起我那逝去的老伴兒。”
那怎么可能呢,我們剛剛陷入熱戀,恨不得每一分每一秒都耳鬢廝磨。我親親虛無,說:
“親愛的,咱們把他送回家就完成任務(wù)了。然后,我?guī)慊攸S粱公寓去安度晚年?!?/p>
讓我高興的不僅僅是愛情,還有,我現(xiàn)在可以找只貓一起商量事情了。關(guān)于老蒲打算步行回家的事,我問虛無怎么看,虛無說:
“老蒲是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他是斷斷不可能行乞的,也不會想辦法賺錢買車票。我看,咱們就跟著他步行回家吧。說實在的,親愛的,難道你不希望跟我一起在這美麗的秋天里來一場漫長的散步嗎?”
我怎么會不想呢!只要跟虛無在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樂意。我慶幸自己在中年時還能有這樣的勁頭去面對一場戀愛。
當(dāng)天夜里,我們睡在火車站停車場的崗?fù)だ?。看守停車場的是個退休老頭兒,有點孤獨,主動跟老蒲搭話,問長問短。老蒲是個直腸子,沒幾句就把自己的來龍去脈講給了老頭兒。老頭兒郁郁不樂,說:
“老哥,咱們這些老骨頭,老了都惹人嫌哪!”
倆人越聊越熱乎,最后,老頭要給老蒲買車票。老蒲堅決不要。我急得眼都要藍(lán)了,虛無碰碰我,示意我不要干預(yù)。老頭無奈,只好留我們在崗?fù)だ锼X,他說,他反正夜里也要值班,正好多個說話的人。
崗?fù)だ镉斜蝗旌鸵粡堈郫B床,老蒲高興地躺在上面,說:
“沒想到離開黃粱公寓后的第一晚,能睡上這么好的覺。”
他把我和虛無也喚上床。小折疊床實在是太窄了,但正合我意。我緊緊地?fù)е摕o,這充實的感覺,頓時讓我無欲無求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上路啦??词赝\噲龅睦项^真夠義氣,早早就給我們買了油條豆?jié){當(dāng)早餐,還有一大包鼓鼓囊囊的食物:面包,餅干,火腿腸,礦泉水,魚罐頭。
老蒲握著老頭的手搖來搖去,說回家之后一定讓蒲揚翅那小子專程用小轎車?yán)貋淼乐x。
我和虛無女士的蜜月之旅開始啦。沒錯,我們兩只中年貓,把這趟旅行當(dāng)成我們的蜜月之旅啦。
起初老蒲健步如飛。我能理解,人類有個成語叫歸心似箭。但他畢竟老了,約莫半小時,他累了,于是我們坐在路邊休息。我說:
“老蒲,不要逞強,你不是小伙子了。”
老蒲把那張?zhí)鹤哟钤诒成?,說:
“我有點冷?!?/p>
啥?這時候一陣涼颼颼的小風(fēng)吹過來,我心里打了一個寒顫。我跳到老蒲的膝蓋上,伸出爪子摸他的額頭。老蒲老老實實地讓我摸,完了問我:
“貓老弟,我發(fā)燒了沒?”
我又把爪子放在虛無的額頭上摸了摸。虛無說:
“你真傻,人類的體溫和咱們貓族的體溫不一樣的。”
那我就沒辦法判斷老蒲是否發(fā)燒了。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斥責(zé)他一番:
“你這個任性的老蒲,別忘了,現(xiàn)在是深秋了!你偏要跑到噴泉下面去洗澡!身上臭點就臭點吧,死要面子?!?/p>
老蒲打了個噴嚏:
“得,看來真感冒了。咱們得盡快趕回家。”
所幸我們還沒有走出鶴唳市,還能找到人煙。有人煙的地方就有藥店。如今,據(jù)說因為環(huán)境污染太嚴(yán)重,人類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需要很多藥來對抗各種病菌。街上的藥店不能說鱗次櫛比,每隔幾百米就有一家倒是不夸張的。
問題是,我們沒有錢買藥。
“親愛的虛無,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我想去那家藥店給老蒲搞點藥,但需要你的配合。你愿意做嗎?”我問虛無。
“親愛的沒意義,我愿意。只是,我想知道,你打算如何搞點藥?”
“店里只有一個小姑娘,你去吸引她的注意力,然后,趁她不防備,我到貨架上拿點感冒藥?!蔽艺f。
“這樣不好吧?這是偷??!”虛無說。
“如果我們不給老蒲搞點藥,老蒲在路上萬一感冒加重,不治而亡,我們不好跟他兒子交待啊。我們不是偷,而是在救命,你這樣想,不就行了嗎?”我循循善誘。
“好吧,我都聽你的?!碧摕o說。
我了解人類,特別是藥店里這樣二十出頭的小姑娘,都喜歡小狗小貓。何況我的虛無是那么國色天香,艷壓群貓。于是我很輕松地從貨架上拿到了感冒藥,這可真是難不倒我,在黃粱公寓,我見識過的藥品那可比普通貓一輩子見過的都多。
虛無說:
“親愛的,我們留點東西作交換吧,畢竟這樣做有點不太好?!?/p>
我同意了她的建議。不得不說,這是一個絕佳的好建議,也只有像虛無這樣善良的貓才能想到。她留下了一根火腿腸,放在那姑娘的飯盒旁邊。
老蒲顧不上問我們是從哪兒搞來的藥,畢竟他也怕自己病在半路上。但我還是警告了他,我說:
“你要是聰明的話,就不要問我是從哪里弄來的藥。否則,我就把它扔到河里,不給你吃?!?/p>
我知道,我看起來很兇。但我如果不兇的話,老蒲就會對我兇。
老蒲吃了藥,我們繼續(xù)上路。按說他應(yīng)該休息一下,但他堅持上路。因為他定了個計劃:趕在天黑前回到蜃樓市。我覺得他這個計劃有點浪漫主義,不現(xiàn)實;轉(zhuǎn)而又想,目標(biāo)嘛,總要定得高一點,人類已經(jīng)習(xí)慣好高騖遠(yuǎn)了。
中午時分,我們行進(jìn)在公路旁邊。這說明我們已經(jīng)徹底離開了鶴唳市。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那么多,假如老蒲站在路邊朝著它們揮手,我想,總歸會有一輛能停下來,捎我們一段吧。或者直接送回家也說不定。我把這個想法跟虛無一說,虛無直搖頭:
“我看不會有車停下來。難道你不知道嗎,司機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怕,就怕老年人碰瓷。”
我想想,虛無說的也對。再說了,老蒲這個死要面子的老家伙,他是不會去乞求別人捎我們一段的。
可是這樣走下去,真令人絕望。主要是老蒲空有雄心壯志,奈何老腿不給力呀。好在我親愛的虛無女士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地監(jiān)督老蒲服藥,控制了他的感冒病情。很快到了傍晚,眼見計劃要泡湯,老蒲給自己找借口,說他是故意走得沒那么快的。我很生氣地對他咆哮:
“故意?你那死要面子的德行什么時候才能改改?”
真痛快。我好像從來沒這么大聲地咆哮過老蒲。此刻我只覺得太陽穴在嘣嘣地跳動,腦子里像有什么東西要沖出來一樣。我繼續(xù)咆哮了幾句其他的,說實話,有些話,從在黃粱公寓時,我就想說了。
老蒲有點蒙,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貓老弟,雖說你時不時地會對我表示出不敬,但從來沒這樣激烈過。你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你他媽的才病了呢!我看你是腦子病了!你病得很嚴(yán)重!你不該住在老年公寓,而應(yīng)該住到精神病院去!你為什么今天不叫我狐貍了?你不是經(jīng)常在犯病的時候叫我狐貍嗎?你叫??!只要你一叫,我保證立刻把你扔在公路上,轉(zhuǎn)身離開,從此相忘于江湖!”
我親愛的虛無也讓我嚇蒙了。她在市場上看到我時,我根本不是這個樣子。我想跟虛無解釋一下,卻覺得肚腹里翻江倒海地鬧騰起來。我說:
“媽的,停車場那老頭買的什么垃圾食品,我鬧肚子啦!”
作為一只講究的貓,我不能隨便拉溺在公路上,何況我親愛的虛無還在呢。我忍著巨大的便意,沖下公路,找到一叢比較隱蔽的灌木。這家伙,憋得我一腦門子汗。我痛恨停車場那個老頭,他一定是買了過期食品,害得我在虛無面前這么丟人。哦不,丟貓。
當(dāng)我打算離開灌木叢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便血了。哦,雖然年輕的時候我也叱咤江湖,戰(zhàn)斗過,流血過,但我是一只暈血的貓!
我跌跌撞撞地返回到公路上。虛無擔(dān)心地看著我,問:
“沒事吧親愛的?”
“沒事,我壯實著呢?!蔽艺f。
其實我很虛弱。我想,我是讓血嚇著了。老蒲坐在公路邊上,喚我過去,說要給我試試體溫。這個老家伙,以為我像他一樣感冒了嗎?
虛無聽他那么一說,立即把爪子搭到我額頭上試了一下,說:
“親愛的,我覺得你好像真有點發(fā)燒。我覺得你還是讓老蒲給看看,人類對付病痛畢竟比貓族有經(jīng)驗。”
這一點我倒是極其贊同的。人類是一個多災(zāi)多難的族群,他們生過各種各樣的疾病,簡直駭人聽聞。
老蒲抱起我,試了試我額頭的溫度。他確定我發(fā)燒了,立即把感冒藥拿出來,要給我服用。我掙扎著,反抗著他。我又不是人類,服藥太可笑了。老蒲嘟嘟囔囔地說:
“看來你是讓我傳染了。我得把你治好。”
他把我牢牢地夾在兩腿之間,讓我動彈不得。唉,說到底,貓族還是太弱小了,人類一個老頭子都能輕而易舉把我控制住。我緊緊地閉著嘴巴,但他用左手冷不丁夾住我的雙頰,喲嗬,好疼,我立即被迫張大了嘴巴。他右手速度極快地把一粒感冒膠囊塞到我嘴里,啊,我簡直要瘋狂了——他把兩根手指直接伸到我的喉嚨口,把膠囊硬生生地塞進(jìn)了我的喉嚨。然后,他松開左手,扶住我暈乎乎的頭,右手在我的脖子底下刮弄。他就這么三刮兩刮,又給我灌了一口水,膠囊就進(jìn)入了食道,進(jìn)而進(jìn)入了我的肚腹。
這太不尊重我了,特別是當(dāng)著我親愛的虛無的面。但是有什么辦法呢,人類最善于欺凌弱小了。
我氣鼓鼓地從他腿上跳下來。不好,肚腹里再次翻江倒海起來!我第二次沖下公路。
就在我站起身打算返回的時候,老天爺啊,我親愛的虛無正站在離我兩米遠(yuǎn)的地方,溫柔而擔(dān)心地看著我!還有什么事比如廁被愛人看到更讓一只戀愛中的貓發(fā)窘的嗎?我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舔舐我的肛門,讓它不要散發(fā)出臭味!
親愛的虛無女士,她看到了我在便血。
“親愛的沒意義,你生病了,不是感冒。你以前有過這種情況嗎?”
“有過。但只是偶爾。”我說。
“那,你的腸胃是不是有問題呀?”
“當(dāng)然了,親愛的!”我說,“對于自由貓來說,誰的腸胃沒有問題?別忘了,咱們不能像家貓那樣正常地一日三餐,溫度剛好?!?/p>
“可是,我很擔(dān)心?!彼f。
她走過來蹭我的臉。我說:
“這里太臭了,不適合接吻?!?/p>
我們回到公路邊上。虛無憂心忡忡地看著我,看著看著,我就覺得肚子痛起來。老蒲本來還打算趁著夜色再行進(jìn)一段,見我這樣,又重新把我抱進(jìn)懷里了。我真不希望他當(dāng)著虛無的面這么寵愛我,顯得我像一只吃奶的幼貓。特別是,老蒲居然開始撫摸我的肚腹。唉,你們都知道,作為一只貓,誰不愿意被人類撫摸呢?尤其是肚腹,那個部位簡直是撫摸饑渴區(qū)啊!
太舒服了,我禁不住哼唧起來,忘記了自己的原則。誰知,老蒲摸著摸著忽然停了下來,他自言自語:
“這里好像有一個包?!?/p>
接著,老蒲在他所說的那個部位重重地揉了一下。嚯!我吸了一口涼氣,太疼了!
老蒲看到我的反應(yīng),下手輕了些。他反復(fù)地揉摸著那個部位,最后確定了那里有些異樣。
“有個腫塊?!彼f。
“親愛的,老蒲在說什么?”虛無問我。
“他說,我肚子里有個腫塊。”我說。
“哎呀,親愛的,腫塊!那不就是腫瘤嗎?!”虛無大驚失色地說。
我安慰她道:
“別大驚小怪,咱們貓不像人類那樣,動不動這里長個腫瘤,那里長個腫瘤。我覺得,咱們還是上路吧?!?/p>
但是,我竟然不爭氣地頭暈起來,不能走了。老蒲見狀,不由分說地抱起了我,說:
“貓老弟,讓我來抱著你走吧。雖說我年歲有點大,但抱一只貓,還是沒問題的?!?/p>
這真是傷我的自尊啊,我本來擔(dān)任的是護(hù)送者的使命,現(xiàn)在反倒成了拖油瓶。而且,這還不算,很快老蒲就覺得我發(fā)熱的程度又提高了。他看了看天色,說:
“看來,我們需要攔一輛車盡快去蜃樓市了。我得帶你去看病?!?/p>
我虛弱地說:
“你這個老蒲,終于找到借口放下你那高傲的面子了。我知道,你早就想搭順風(fēng)車了?!?/p>
老蒲開始站在路邊攔車。車子一輛一輛視若無物地從我們身邊開過去,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開過去八輛。謝天謝地,第九輛車終于停了下來,司機是個中年男人,他放下車窗問老蒲:
“要搭車啊?”
老蒲點點頭,把懷里的我向前送了送,讓那人看,說:
“其實本來不想搭車,但這只貓生了病,我得趕緊帶它回家,去看醫(yī)生?!?/p>
唉,為了搭車,我不得不接受老蒲對我做的這個舉動,這對于一只有尊嚴(yán)的貓來說,真不是什么好感覺。
中年人重重地說:
“上來吧?!?/p>
車子發(fā)動了。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如果搭不上車,今天夜里我們就要露宿荒野了。
陌生人主動跟老蒲聊起天來:
“老爺子,我今天心情好,所以才讓你搭車,你偷著樂吧?!?/p>
老蒲問:
“哦,有什么高興事兒說出來,大家分享一下吧?”
陌生人說:
“我他媽的今天離婚了?!?/p>
老蒲奇怪地問:
“年輕人,我不明白,離婚是件高興事兒嗎?”
“高興!我他媽的高興得簡直像是剛從娘胎里生出來!什么他媽的麻煩也沒有了,一身輕!一身輕!”陌生人說。
我親愛的虛無有點憂傷地看著我,問:
“親愛的沒意義,會不會有一天,你也覺得離開我是個解脫?”
“絕不會,親愛的,”我撫摸著她憂傷的臉龐,“他們是人類,人類的許多做法在我看來很荒誕可笑。咱們到死也要在一起?!?/p>
“不要說那個字!”虛無害怕地捂住我的嘴。
陌生人扭頭看了看我和虛無,對老蒲說:
“這兩只貓嗚嚕嗚嚕地在說什么呢?”
老蒲說:
“誰知道呢,這是兩只怪貓?!?/p>
陌生人說:
“一公一母吧?是不是談上戀愛了?喂,我說,你們倆是不是傻?”
呸!我真想呸他一口。
陌生人和老蒲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沒人性的話,主要是控訴他的前妻和丈母娘,繼而控訴他的工作和不相干的事情。人類啊,總喜歡給自己找煩惱。比如說,他控訴房價太高,都四十好幾了還沒買起一棟房,這深深地引起了我的同情。他們?yōu)槭裁匆≡谀敲粗v究的房子里呢?我們貓族隨便搭個窩就能睡得很香甜。
汽車就是快啊,我們在夜色降臨時分趕到了蜃樓市。因為跟老蒲聊得很暢快,陌生人發(fā)揚雷鋒精神,干脆把我們送到了鏡花水月小區(qū)。
但是,讓老蒲崩潰的是,鏡花水月小區(qū)不存在了。對,您沒聽錯,它不存在了,它拆了!
陌生人不是蜃樓市的人,他也只是來這里辦事,所以并不了解這個情況?!袄蠣斪?,”他說,“你還是趕緊打聽一下,這附近有沒有人知道你兒子搬去了哪里。我還得去趕一個飯局,為了送你,我已經(jīng)遲到了?!?/p>
老蒲揮揮手:
“去吧去吧,好心的年輕人。我這就給那小子打電話,他馬上就會來接我的?!?/p>
打什么電話呀,老蒲根本就沒有手機。他兒子把他們老兩口送到黃粱公寓的時候,壓根沒給他倆配手機。
老蒲茫然四顧。我們兩只貓呢,倒是因為對這種拆遷場地看得太多,早就沒有了四顧的欲望。有什么可看的呢,到處都是舊樓被推倒后的建筑垃圾,雖然運走了一部分,但余下的那部分看來很久沒有清運了,因為其間已經(jīng)長出很高的野草,隨著秋風(fēng)一日緊似一陣,大部分野草已經(jīng)枯萎了。對于人類這種缺乏明晰規(guī)劃的爛尾工程,作為一只自由貓,我看得太多了,這些場地也成為我們許多自由貓理想的家園。
果然,立即就跑來兩只半大的自由貓,警惕地看著我和虛無,嗓子眼里發(fā)出示威的嗚嗚聲。他們以為我們要來搶地盤呢,真是見識短淺的貓。想當(dāng)年我叱咤江湖的時候,他們都還沒出生呢。
老蒲找了塊空心磚,在上面坐下來。我走到他腿邊,蹭了蹭他的腿,發(fā)現(xiàn)那條可憐的腿在顫抖。我頓時心里涌上一股子同情,老蒲太可憐了。他的兒子,蒲揚翅那小子,自從去年把他們老兩口送到黃粱公寓后,期間只去過一次,就是帶著做治喪生意的人,把老蒲的老伴兒送到火葬場燒了,然后把骨灰?guī)ё吡恕V笏驮僖矝]來看過老蒲。
我和虛無都不知道怎么安慰老蒲,只好靜靜地陪著他。同時,我身上在一陣陣地發(fā)冷,肚腹里面的痛感在加重。老蒲大概也感覺到我在他腿邊瑟瑟發(fā)抖,他站起身,說:
“蒲揚翅,臭小子,等我見到你,一定把你摁到地上一頓猛揍?!?/p>
他抱起我,往大概幾百米遠(yuǎn)亮燈的地方走去。那是另外一個小區(qū),也挺老舊的了。老蒲走到一家超市,問里面一個肥胖的女人,鏡花水月小區(qū)怎么回事。那女人說:
“拆了啊!”
老蒲說:
“我知道拆了啊。你知不知道原來那些住戶都搬到哪里去了?我兒子叫蒲揚翅,他以前來你家打過麻將?!?/p>
“來我這里打麻將的人多了去了,老爺子哎,我哪能一個個都記住呢。呶,我這里有電話,你給他打個電話吧?!迸峙舜蟾旁诔欣镆娺^各種各樣的人,她拿那瘦瘦的眼睛一脧,就猜到老蒲是讓兒子給遺棄了。
老蒲拿起柜臺上的座機,撥了撥蒲揚翅的電話,關(guān)機。他又撥了一次,還是關(guān)機。這驗證了胖女人的猜測,她說:
“老爺子,你是從養(yǎng)老院跑出來的吧?依我看哪,你從哪來還是回哪去吧?,F(xiàn)在的年輕人也不容易,競爭太厲害啦,要養(yǎng)家糊口的啊,能不給他們添麻煩,就不要添了啊?!?/p>
老蒲硬挺著說:
“哪是啊,我兒子孝順著呢,他說明天要去接我,我這不是今天有個順風(fēng)車嘛,就提前回來了。這小子,也沒告訴我拆遷的事,肯定是想一家伙把我?guī)У叫聵欠坷?,給我個驚喜,我知道?!?/p>
胖女人撇了撇嘴,沒再說什么。老蒲有點尷尬,問她附近那家寵物醫(yī)院還在不在,胖女人說:
“在呢,生意火得一塌糊涂。如今哪,給畜生看病比給人看病貴,一只小狗子治個感冒的錢,能治好幾個大活人?!?/p>
我心里有點竊喜。憑什么畜生就不能被好好地治???再說了,治好了病還不是供你們?nèi)祟愃V娴模?/p>
老蒲抱著我,去那家寵物醫(yī)院。謝天謝地他一直這么清醒,沒犯病。
寵物醫(yī)院還亮著燈,看來生意確實好。醫(yī)生是個男的,還有個女護(hù)士在給他做助理。其實我很不希望自己被人類擺弄,但我實在太虛弱了,已經(jīng)無力反抗。再說了,我親愛的虛無也不會讓我反抗的。
好了,我的疼痛部位再次被揉捏起來,這真是讓貓不爽的事情。那一瞬間我突發(fā)奇想,如果有一天,人類和貓族的身份顛倒過來,人類生了病,由貓醫(yī)生在他身上揉來捏去,給他下一個嚇人的診斷,那會怎么樣?
我被揉捏了好一陣,最后,那位男醫(yī)生的確給了一個嚇人的診斷,他說:
“據(jù)我的經(jīng)驗,初步認(rèn)為這只貓患了癌癥?!?/p>
“我的天啊!”老蒲不相信地說,“貓居然也會得癌癥?”
醫(yī)生說:
“貓也是生命??!凡是有生命的動物,都有長癌細(xì)胞的可能。”
“這可怎么辦,啊,這可怎么辦,我的天哪!”老蒲喃喃自語個沒完。
老實說,我也被嚇了一跳。因為我太了解癌癥有多可怕了,黃粱公寓每年都有癌癥老人去世,迄今為止人類還沒有找到攻克這種病的辦法。
我親愛的虛無面無血色,她哆嗦著,哭泣起來,眼角流下晶瑩的淚水。
我也很想哭。我他媽的還沒活夠呢,特別是我剛剛有了一場新的愛情。我還只是一只中年貓??!
懵懵懂懂中,我被老蒲抱著離開了寵物醫(yī)院。還好,鑒于我已經(jīng)是一只垂死的貓——醫(yī)生說我最多只有兩個月的日子了——醫(yī)生沒收老蒲一分錢費用,這樣,老蒲幸運地保住了他那枚硬幣。
我們在黑夜里不知不覺又回到鏡花水月的廢墟之中。老蒲從停車場老頭送的食物中找出火腿腸來喂我。但我吃不下去。神啊,我只是一只貓,我不是什么厲害的家伙,面對死亡,我也感到恐懼和絕望。
老蒲懷著一絲僥幸的心理,說:
“說不定這醫(yī)生只是信口開河呢。明天我?guī)阍偃フ覄e的醫(yī)生看看?!?/p>
我努力從鼻腔里擠出一聲嗤,我說:
“你只有一元錢,今天夜里在哪里睡還不知道呢,別說什么大話了。”
再說了,作為當(dāng)事貓,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了——我肯定得上了癌癥。因為某些不適癥狀已經(jīng)存在有段日子了,比如便血,肚子疼,偶爾低燒。但你們也知道,對于饑一餐飽一餐的自由貓來說,腸胃有點問題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了,誰會往癌癥那兒想呢。
悲傷一重一重地籠罩了我們?nèi)齻€可憐蟲。特別是我親愛的虛無,她剛剛找到了愛情,這愛情就被宣判死亡了。我說:
“親愛的,你走吧,不要跟著我們兩個倒霉蛋了。趁你現(xiàn)在還有半把好時光?!?/p>
虛無拼命地?fù)u著頭,哽咽著,說不出話。
后來,我們都有點困了。畢竟這一天從早上到晚上,我們經(jīng)歷了太多,再棒的身體也快要垮了。
“睡吧,睡吧,你們這兩只貓。一覺醒來,看到太陽的時候,一切就都好了?!崩掀颜f。
但我們沒看到太陽就被吵醒了。約莫三四個人,有人推搡鋪著毯子躺在地上的老蒲,有人踢我和虛無。我們不得不又回到討厭的現(xiàn)實中來,而且要命的是,當(dāng)我們看清他們是黃粱公寓的人時,簡直驚愕得不相信這是現(xiàn)實了。
“我是不是做夢了?你擰我一下。”我對虛無說。
“親愛的,你沒做夢?!碧摕o說。
我又認(rèn)真地辨認(rèn)了一下,沒錯,一共四個人,其中一個是馬姑娘,另外一個是黃粱公寓的副經(jīng)理,剩下兩人是保安隊長和一個保安隊員,手里拿著一卷繩子。
馬姑娘跺著腳,看起來很想踢老蒲幾腳,但又不敢踢。萬一踢骨折了可不好辦。她氣急敗壞地罵老蒲:
“我說,你這個蒲文郎,你到底在瞎鬧什么?啊?!還越獄了!要造反是吧?你說你怎么沒讓野狼給吃了,讓人販子給拐了,讓殺人犯給殺了!”
老蒲嘟嘟囔囔地反駁:
“蒲齋郎。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我叫蒲齋郎。城市里沒有野狼。人販子都去拐婦女兒童,我又不是婦女兒童?!?/p>
“嚯,還敢頂嘴!”馬姑娘氣得直跺腳,跟副經(jīng)理說,“您看哪,您看哪!”
副經(jīng)理好像不太敢惹馬姑娘,賠著笑臉:
“小馬,你別生氣,老蒲他老糊涂了?!?/p>
這下我有點看不過去了,這副經(jīng)理對馬姑娘如此賠著小心,八成是知道馬姑娘跟老板有染的事了。難不成,馬姑娘想擠走老板娘,小三上位?還反了她了!
大家吵吵嚷嚷半天,嘴仗打夠了,就要把老蒲帶回去。他們開來了黃粱公寓的一輛小面包車,就停在廢墟邊上。
“回去吧,老蒲。你也看見了,你家拆了,沒地方去了,只能回公寓去?!北0碴犻L說。
“為什么我只能回公寓去?我要去我兒子的新家?!崩掀压V弊诱f。
這下馬姑娘又生起氣來了:
“兒子,兒子!你那是什么爛兒子!直到現(xiàn)在電話打不通!我們實在沒辦法,只好按照檔案上留下的地址,一路找過來!實話跟你說吧,你兒子不要你了!你別再天真了!我看你還是把那兔崽子給忘了的好!我咒他出門被車給撞死,喝酒嗆死,吃肉噎死!”
副經(jīng)理息事寧人:
“小馬小馬,別扯遠(yuǎn)了,他兒子死了對咱們有什么好處?沒有好處?!?/p>
老蒲還是不走,最后保安隊長只好跟隊員兩人動用武力,要把老蒲架上車。老蒲兩條腿在地上拖拉著反抗,那兩人干脆把他抬了起來。老蒲眼見反抗無望,又怕他們給他打針,就提了個條件:
“我得把這兩只貓帶上面包車。而且,你們得答應(yīng)我,回去后,帶這位貓老弟去看病。他肚子里長了個瘤子,要是可以的話,你們必須給它做手術(shù)?!?/p>
他們?yōu)榱烁樌匕牙掀雅厝?,就答?yīng)了他。但我明顯能看出,他們是在敷衍老蒲。給一只貓看病?還做手術(shù)?老蒲,你沒病吧?——他們一定在心里這樣想。
但不管怎么說,我和虛無得以乘坐面包車回到了黃粱公寓。
接下去的事情,唉,怎么說呢……簡單說,老蒲又犯病了。幾乎是剛回到公寓,老蒲就賴在長石條椅子上不走了,還用手啪啪地抽打著它,想要乘風(fēng)而去。護(hù)士趕過來,給老蒲打了鎮(zhèn)定劑。他們肯定加大了藥量,因為老蒲一會兒就無聲無息地睡著了。
我和虛無蹲在窗臺上,一點都聽不到老蒲的咆哮聲了。天空黑沉沉的,月亮隱入云層里,沒有什么光亮。星星也沒有。深秋的冷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帶來濕漉漉的幾星細(xì)雨。我說:
“親愛的,咱們回窩里去吧。”
虛無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我的宮殿,她東看看,西摸摸。當(dāng)看到我的床鋪時,她的臉紅了。我說:
“親愛的,我們睡覺吧?!?/p>
虛無試了試我的額頭,說:
“親愛的沒意義,你的燒好像退了些?!?/p>
“嗯,也許是因為回到家了吧。年輕的時候,我并沒有家的概念,現(xiàn)在年歲越來越大,倒想過過安穩(wěn)日子了?!?/p>
我和虛無摟抱在一起,靜靜地看著外面的夜色。細(xì)雨變成碎雪的時候,我們安靜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我們很晚才起床,因為實在是太累了。路面上居然積攢了一層薄雪,白得耀眼。我想到了老蒲,不知道他怎么樣了。
我們相伴著去看老蒲。跳到窗臺上,發(fā)現(xiàn)他還在睡覺??磥?,不出我所料,這次他們給他注射的鎮(zhèn)靜劑有點多。趁他睡覺的時候,我和虛無吃了早飯——公寓里的老人們見我?guī)Я艘恢恍銡獾呢?,都知道我談戀愛了,他們爭先恐后地偷偷塞給我們好吃的。
然后,我?guī)齾⒂^了黃粱公寓,包括老蒲越獄的那個豬圈。他們當(dāng)然找到了這個越獄點,已經(jīng)把它修好了,看樣子十分堅固。
也好,老蒲再也不要有越獄的蠢念頭了,反正蒲揚翅那小子也不想接走他了,就在這里安度晚年吧。
但愿明年那小子能記得給公寓匯錢。
老蒲一直睡到傍晚才醒過來。馬姑娘摔摔打打地又懟了他一通,警告他以后不許越獄,否則抓回來后就要連餓三天。這次就從輕處罰,只餓晚上一頓。
喲嚯,儼然老板娘的架勢了喲。那天晚上老板娘不在,她又跟老板在經(jīng)理室里拉拉扯扯地胡來,我?guī)е摕o去偷窺了一下,聽到她在逼老板離婚。她說:
“我一個黃花大閨女,讓你給破了處,以后還怎么嫁人哪!”
我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都什么年月了,誰還在乎一個女人是不是處女呢。照我看,人類在感情方面是最虛偽的。他們一邊給自己定下許多條條框框,一邊去違反。我們動物多好,從來都是赤裸相見,愛就愛,不愛就不愛。從來沒聽說哪只動物因為被破了處而找不到新的男女朋友。我們根本就沒有處男處女這樣可笑的詞匯。
老蒲很餓,他找大媽們要吃的,大媽們都不敢給。因為馬姑娘不讓給呀?,F(xiàn)在馬姑娘是大媽們的領(lǐng)導(dǎo)。
我?guī)е摕o去食堂里,拿了一些吃的,偷偷給了老蒲。虛無說:
“咱們這不是偷竊嗎?”
我說:
“助人為樂不算偷竊?!?/p>
老蒲吃得很斯文。他表現(xiàn)得如此安靜,讓我覺得有些不對勁。飯后,他去找馬姑娘,讓她兌現(xiàn)帶我這只貓去看病的承諾。馬姑娘大牙二牙都快笑掉了,她說:
“您是不是覺得我們都閑得發(fā)慌呀?覺得我們的錢都是大風(fēng)刮來的呀?”
老蒲明白自己遭受了戲弄。他對我說:
“貓老弟,我對不住你。他們騙了我。”
我憐憫地說:
“老蒲,你太單純了?!?/p>
當(dāng)夜,我和虛無互相摟抱著睡到半宿,一陣猛烈的腹痛不合時宜地再度襲來。為了不打擾熟睡著的虛無,我悄悄地爬起身,走出我們的宮殿。
那夜的月光皎潔而美好,靜靜地向這個死寂的老年公寓淋灑著光華。我習(xí)慣性地朝老蒲的窗外望去,忽然發(fā)現(xiàn)他正騎坐在長石條椅子上。莫非他又犯病了?我立即向他跑去。但腹痛影響了我的速度,事實上,我是一小步一小步蹭過去的。在我蹭著的過程中,我看清了,老蒲手里揮舞著一根樹枝,正在抽打身下的長石條椅子。
這深更半夜的,可憐的老蒲。他身上披著老伴留下的毯子,兩個角在下巴頦處打了一個結(jié),正在死命地抽打著長石條椅子。如果月光不夠亮堂,不明情況的人會以為他正騎著一頭豬,或是一條狗呢。
我加快速度往他身邊走,打算去喊人來架他回去。就在這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老蒲離地而起了!
由于他騎坐在長石條上,因此,毯子就顯得很長,一陣秋風(fēng)吹來,它華美地鼓蕩成一個飽滿的帆狀,仿佛是長石條椅子上鼓起的一面帆。這么看來,長石條椅子毫無疑問就變成了一只船。一只飛船。
老蒲飛走了。他往下看了看,看到我,喜出望外地喊:
“貓老弟,再見了!我要去仙人島了!”
……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老蒲。
黃粱公寓的人們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老蒲再次越獄了。他們首先檢查了豬圈,確信那里不是越獄通道,接著又去檢查其他地方。他們檢查了兩天,一無所獲。誰也不知道老蒲怎么無端端地就沒了。馬姑娘氣哼哼地說:
“真是一個越獄高手哇!”
我拖著羸弱的身子,想把老蒲去了仙人島的事情說給他們,但是,無奈,他們聽不懂貓語。也沒有懂貓語的人來當(dāng)翻譯。
其實,就算有懂貓語的人來當(dāng)翻譯,又有誰會相信我說的話呢?人類是一個怎樣自以為是的族群,想想這點,你們就該泄氣了。
就連我親愛的虛無都不相信呢。她憂心忡忡的,覺得我的病加重了,讓我產(chǎn)生了幻覺。我不能強迫她相信我說的話,畢竟它的確不像真的。雖說長石條椅子的確消失不見了,但那又能說明什么問題呢?
以后的幾個夜里,我經(jīng)常獨自悄悄從宮殿里走出來,踽踽獨行在黃粱公寓。有時,在老蒲窗外靜靜地臥一會兒。我知道,我也要走了,要跟這個我本來打算在此養(yǎng)老的公寓告別了。我親愛的虛無,我的宮殿就算是我留給她的禮物吧,讓她在這里安靜地度過中年和老年,不要再出去奔波流浪了。
我離開之前,搞了一個大大的惡作劇。那天,老板和馬姑娘又在經(jīng)理室鬼混。老板娘剛剛出門要去銀行,老板就忍不住了。馬姑娘嘟著嘴巴不樂意,說:
“總是這么偷偷摸摸的。你給我買個房子,以后任你逍遙快活。”
老板說:
“小馬啊,別說這么俗的話?!?/p>
我當(dāng)時沒犯腹痛,真是天助我也。我飛跑出去,攔住了剛剛打算關(guān)上車門的老板娘。老板娘奇怪地看著我,說:
“你這只野貓,攔著我干嘛,餓了嗎?去,自己找吃的去?!?/p>
我不依不饒地咬著她的絲襪,不讓她上車,邊咬邊說:
“你還不趕緊去經(jīng)理室看看那對狗男女在搞什么勾當(dāng),還有心思去銀行?”
她聽不懂我的話,但終于沒上車,而是狐疑地跟著我往回走去。我不得不說,你們?nèi)祟愔械呐缘诹械拇_太強了。在走到院子一半的時候,老板娘已經(jīng)猜想到了什么,她怒不可遏地隨手拿了大樹下面的一把鐵鍬,奔進(jìn)大門,拐個彎,咣當(dāng)一腳就踹開了經(jīng)理室的門。
還用說嗎,馬姑娘被辭退了。
關(guān)于這件事,虛無曾經(jīng)問我,有沒有覺得這種告密的做法有點不道德,我說:
“是人類自己不道德?!?/p>
在又一個飄著雪花的夜里,我獨自起身,最后親吻了我親愛的虛無,然后離開了黃粱公寓。我的身體越來越羸弱了,還是早一天離開的好。否則,難保某一天虛無醒來,發(fā)現(xiàn)的不是活著的我,而是一具尸體。
大雪下得越來越厚重,我的足跡很快就被掩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