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恒杰
每次回到老家,我發(fā)現(xiàn)那些曾經(jīng)居住在一個胡同里的人,越來越少了。原來的十幾戶人家一百多口人,現(xiàn)在只剩下七八戶不到二十口人了,而且剩下的那些人家的院子里,也大都住著一個兩個的老人。年輕人誰愿意住在這條老胡同里呢?那條窄窄的老胡同還不到兩米寬,一到下雨天,滿地泥濘,人們要么不出門,要么得穿了油鞋才能走到大街上去。胡同的兩邊全是低矮的土坯房子,墻皮已經(jīng)斑駁脫落,有的房子眼看就要倒塌了,房頂也露出黑黑的細細的檁條。但是,那條老胡同還在,那些開著淡紫色的喇叭一樣花朵的梧桐樹還在,那些開著白花的老槐樹還在,那口祖祖輩輩打水吃的老井也還在——只是,再也聽不到了老井旁那些挑著水桶來打水的人熟悉的聲音,再也看不見了走在胡同里那些相逢一笑的熟悉的面孔……
大平子走的時候還不到十六歲,那時的他正在上高中二年級。大平子的去世,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死亡。大平子是我的一個遠房侄子,比我大四歲。他高高的個子,白白的臉堂,瘦瘦的身子。記憶中,大平子見了人似乎總是有些害羞的樣子。他很少和別人說話,即使偶爾說上幾句,那聲音也是低低的,讓人聽不清楚他在說啥。但大平子卻愿意和我說話,我也愿意聽他那低低的似乎是有些羞澀的聲音。我不知道大平子為什么愿意和我說話,我上初中的那年,大平子就上了高中,我們在一個學(xué)校,他總要約著我一塊去上學(xué)。
大平子有病,是先天性心臟病,那是一個夏天,天很熱。一天中午,我放了學(xué)一回到家,就拿起西屋門外那口水甕里的水瓢舀了一瓢涼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喝了一瓢,還想再喝,剛伸進甕里去舀,這時父親過來了。他一把將我手里的水瓢奪過去,扔在水甕里,瞪著眼對我說:“說過多少遍了,不能喝涼水!你看大平子喝涼水死了?!贝笃阶铀懒耍亢葲鏊懒耍拷裨绯可蠈W(xué)時我還和他一塊呢,怎么就死了?我吃驚地看著父親,聽不懂他在說什么。父親見我不相信,就接著說:“上午在學(xué)校里喝了涼水,送到家里就不行了?!焙葲鏊趺淳蜁懒巳四??我還是不相信。我?guī)缀趺康较奶炜偸呛葲鏊?,并沒有感到哪里不舒服。
大平子家住在胡同口。我跑到他家,院子里站著許多人,大平子躺在北屋的炕上,蓋著被子,臉上還蓋著一張淡黃色的火紙。我想看看他,就在我伸手要去揭他臉上的那張火紙時,坐在炕沿上的一位年齡很大的本家哥哥推開我的手,說:“這個,不能動?!贝笃阶拥母赣H已經(jīng)死了好多年了,他的母親、姐姐和弟弟哭得很傷心。原來,上午的第二節(jié)課是體育,那節(jié)課還剩下十分鐘的時候,體育老師就讓學(xué)生圍著操場跑三圈。大平子出了一身汗,他覺得難受,就在操場邊停下來。下課后,大平子和幾個同學(xué),就跑到學(xué)校伙房東邊的水井上去擰水車。水擰上來了,就用手捧著喝,喝完了,還用那水洗頭洗臉。第三節(jié)課剛上,大平子就歪倒在了教室里。
因為大平子有病,所以他的母親從來不讓他干重活,比如從井里打水,去坡里推土,擰轆轤澆地等。但大平子不閑著,弟弟從坡里推來了土,他就忙拿起锨往豬圈里撒,姐姐從井里打來了水,他就趕緊裝滿鐵壺去灶上燒,母親他們擰轆轤,大平子就在地頭看溝子,此外,大平子還喂豬喂雞,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大平子的弟弟小平子比他小兩歲,卻長得十分健壯,因為父親死得早,家里坡里重一點的活總是小平子和姐姐干,大平子總覺得自己這個當哥哥的欠了弟弟。
大平子上初中時,我還在上小學(xué)二年級。那時,我很崇拜大平子,我覺得大平子是胡同里最有學(xué)問的人,因為我經(jīng)??匆娝弥槐竞窈竦臅诳?,那書要比我們的課本厚許多。有一天,我看見大平子又坐在他家北屋門外的一個小板凳上看書,我很好奇,就走進了他家大門,問他看的是啥書?大平子說:“是《水滸傳(chuán)》?!蹦锹曇綦m然小,但我卻聽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水滸傳(chuán)》是一本怎樣的書,但大平子知道,而且他還能念下來。從那以后,我就盼著能快快上到初中,也能讀到那樣厚厚的書。能讀那樣厚厚的書,當然就是很有學(xué)問的人了。從那時起我就記住了有一本叫《水滸傳(chuán)》的書。我上到初中時,大平子就經(jīng)常約我一塊去上學(xué)。在路上,他還經(jīng)常給我講起“逼上梁山”“野豬林”等故事。但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了那個字不念chuán而應(yīng)當念zhuàn,我卻一直沒有告訴大平子,我想等以后再給他改正??墒?,我卻再也沒有機會給他改正了。多少年以后,每當我看到《水滸傳》時,就會想到大平子說的那個“傳(chuán)”字,以致在我參加工作以后,有一次在給學(xué)生講《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那篇課文時,有一次竟然也說成了《水滸chuán》。
我再也聽不到大平子那低低的聲音,也沒有機會改正他讀錯的那個字了。
鈄金貴是一個黑黑的矮矮的小老頭,他沒有妻子兒女,家里就他一個人,他也沒有任何親戚。鈄金貴家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梧桐樹開花的時候,整條胡同里就飄散著淡淡的梧桐花香。我們常常找來小石子、碎瓦片或者土坷垃向那棵梧桐樹上扔去,有時也用彈弓打,看誰能打下一朵那小喇叭一樣的梧桐花來。梧桐花打下來了,我們就撿起來將它那張開的喇叭口捂在鼻子上,或者干脆用手輕輕撕開它的花萼,用舌尖舔舐著那細絲一樣的花蕊,那甜絲絲的味道真是太美了。鈄金貴家屋檐上的瓦和天井里的水盆,常常被我們砸壞。鈄金貴白天要到生產(chǎn)隊里去干活,大門和屋門常常是虛掩著,從來不上鎖。即使鈄金貴在家里,我們也不怕他,因為他只是從窗子里露出臉來向我們笑一笑。屋上的瓦和院子里的水盆被砸壞了,他也不會罵我們,頂多就是向我們拉一下臉,或者喊著我們其中一個的名字說:“來,我給你們擰擰糖吃?!币宦牭剿o我們擰擰糖吃,我們就跑進他家,他就會把一只或幾只擰擰糖掰成幾塊分給我們,每人都有份兒。有時,他也會拿出一把山楂或者是半瓢花生分給我們。鈄金貴不會向大人和老師告我們的狀,因為除了我們這些七歲八歲狗也嫌的小屁孩,大人們都不愿意搭理他,而我們卻是每天晚上在胡同口或我家大門外的石碾旁,圍坐在他周圍聽他講故事的。鈄金貴最高興的事就是給我們講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偌大的村子里只有鈄金貴一個人姓鈄,就是在周圍幾十里的村子里也找不到和他一樣姓氏的人。因此,鈄金貴的來歷就一直是一個謎,不只是我們小孩子的一個謎,就連大人們也是一個謎。干了一天農(nóng)活的鈄金貴,晚飯后總要拿著他的小交叉坐在胡同口或者我家大門外的石碾旁,等我們吃了晚飯陸陸續(xù)續(xù)走出家門圍坐在他身邊聽他說話。鈄金貴那個光光的小腦袋里,似乎裝滿了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故事,什么皮狐精槐樹精白骨精,什么鬼捂眼鬼引路鬼放火,什么老黃牛娶妻美女蛇吸人等等,他都知道。但鈄金貴說得最多的是他扛槍打仗的事。我們那時看得最多的電影和小畫書就是關(guān)于打仗的,但那些遠不如鈄金貴講得好,因為他就親自參加過那些放槍放炮的戰(zhàn)斗,這讓我們非常羨慕他。胡同里那么多人偏偏就是他這個黑黑的矮矮的小老頭拿過槍打過仗,這實在是有些讓人難以理解。鈄金貴越說越有精神,但只要有大人湊過來聽,鈄金貴就不說了,等我們把那個大人轟走,他才又開始說,但他常常忘了說到哪里了。夏天的晚上,蚊子嗡嗡地響,鈄金貴就在一邊點上一根麻繩,那些蚊子就不敢靠近我們了。那麻繩是生產(chǎn)隊里殺麻時,鈄金貴利用休息時間用麻葉擰成的,他家的院墻上掛的滿滿都是。那些麻葉沒有用,社員們會把它推到水溝里去,但鈄金貴卻發(fā)現(xiàn)了它的用途。天很冷了,我們依然圍坐在鈄金貴身邊聽他拉,直到大人們來喊我們回家睡覺,鈄金貴才不說了。鈄金貴為此常常挨大人們的罵,聽著那些大人的罵聲,鈄金貴只是笑一笑勸我們回家去。鈄金貴扛過槍打過仗,可我們一直不知道他是哪一部分的,鈄金貴從來不說,不管我們怎么問,他也不說。
鈄金貴是在臨近年關(guān)的時候去世的,他去世的時候,胡同里的所有人家都停下了匆匆忙忙置備年貨的腳步,自發(fā)地來為他料理喪事。我們也都不再瘋來瘋?cè)M胡同竄著打冰溜子放爆仗了。村里的支書也來了,當支書從他的枕頭下面發(fā)現(xiàn)了五元錢和一張立功證書時,人們才知道,鈄金貴曾參加過國民黨部隊,還擔任過連長,后來,他的連隊臨戰(zhàn)起義,使我們?nèi)A野的一支部隊避免了一次重大損失,華野領(lǐng)導(dǎo)給他記了二等功,還讓他繼續(xù)擔任連長,后來他又被提拔為營長。不久,他就和他的部隊南下準備參加渡江戰(zhàn)役,在南下的路上,鈄金貴開了小差,偷偷跑回了老家。老支書說,鈄金貴回來,是想見他娘一面,他爺在抗日戰(zhàn)爭的時候被日本鬼子殺死了,家里就只有他娘一個人。沒想到他娘病得很厲害,三天后,他娘死了,他把他娘埋在了自家的麥地里以后,就直接從地里去追趕他的部隊,當他追到長江邊上的時候,部隊已經(jīng)過了江,他就回來了。
六子是個女孩,是我同一個家族的妹妹,比我小三歲。她家住在胡同的最里邊。我一直不知道六子為啥叫六子。她有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按我們那里兄弟姊妹的排序,男孩子和女孩子分別排,六子在姊妹中是老三,應(yīng)該叫三子,即使連哥哥也一塊排,她也是老五??伤徒辛樱覀儚男【徒兴?。
六子愛串門,胡同里的人家她都去,她家那條小黑狗也跟在她后面。六子愛笑,她的笑聲很大也很清脆,她走到誰家,誰家的院子里就會傳出她的笑聲。有一天早晨放了學(xué),我正在吃飯,六子從我家大門外跑進來了,跑到北屋里,六子就把兩只手放在背后,讓我猜猜她手里拿的啥,還擠眉弄眼不讓家里其他人告訴我。我猜是“鞋底”,因為六子手里經(jīng)常拿著一只鞋底在納。六子咯咯地笑著,說:“不對不對?!弊屛以俨隆N也铝宋辶?,都沒有猜對,每次猜錯了六子總是咯咯地大聲笑。見我實在猜不出來,六子就讓我閉上眼,伸出手。我就閉上眼伸出手,看六子變出什么鬼把戲來。六子把什么東西放在了我手里,我覺得熱乎乎的,睜眼一看,原來是一塊地瓜。六子說:“二哥,我娘才煮的,黃瓤的,甜?!蔽艺f:“六子吃,二哥不吃?!绷臃且页?,我說:“六子,我吃了你的地瓜,但你要去上學(xué)?!蔽覄傉f完,六子就轉(zhuǎn)身向門外跑去,邊跑邊說:“我才不上學(xué)呢,我還要回去納鞋底?!毙『诠芬哺芰?。那時我正在上小學(xué)五年級,而六子已經(jīng)9歲了,也早已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我不知道六子為啥不去上學(xué),一直想問問她。
六子家的屋后有一棵高大的槐樹,那槐樹的枝椏一直伸進我家的后園。每年春天槐樹開花的時候,六子就端了簸箕提了箢子喊我去折槐花。六子知道我上樹的本領(lǐng),到了樹下,我就脫了鞋子,哧哧地上到樹上去了。我騎在槐樹的一個枝杈間,伸手從身邊擼下一把槐花放在嘴里,然后折下一枝扔給樹下的六子。六子咯咯笑著伸手接住了,然后就擼一把槐花放在嘴里。小黑狗站在她的身邊,抬頭看著樹上的我,尾巴一個勁地搖。六子把一根帶有鐵鉤的長木桿舉給我,我就用那鉤子折下那些正盛開的槐枝。那些槐花我和六子家吃不完,六子就給胡同里的其他人家送去,她那清脆的咯咯咯的笑聲和槐花的清香一起,飄進了所有人家的院子。但六子不給鈄金貴送槐花,六子要等槐花做成了菜餅或者槐花餡的包子時,才給他送去。鈄金貴一個人過,六子怕他麻煩,所以就包了包子送給他。
小小年紀的六子做得一手好針線。我經(jīng)常看見六子拿著一個新鞋底坐在胡同里人家的大門口,和那些嬸子大娘們說說笑笑,而且手里飛快地穿針引線。六子還不時地舉起她那戴著頂針的右手,將手里那連著麻線的小針在頭皮上蹭一蹭,那樣子儼然更像一個小大人。那時,我每次看見她,總覺得她小小的手里那長長的厚厚的鞋底,有些大有些長也有些沉,沉得似乎一不小心就要從她手里砸下來,砸在她的腳上。嬸子大娘都夸六子的針腳細密均勻,納成的鞋底又結(jié)實又軟和,說以后誰家找了這樣的媳婦,誰家就有福氣。胡同里誰家的閨女出嫁了,六子總要做兩雙鞋墊送給她,那鞋墊上用不同顏色的線納出各種各樣的圖案??吹侥菢幼龉ぞ傻男瑝|,誰也不會相信出自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的手。我去泰安讀書的那一年,國慶節(jié)回到家中,六子到我家來玩,送給我一雙鞋墊。那鞋墊十分精致,深紅色的邊沿,白色的底面上各有一枝盛開的月季花,花朵的下面還有幾片綠葉,在綠葉的下邊,一只鞋墊上繡著“四季”二字,另一只上繡著“平安”二字。那圖案設(shè)計精巧,顏色搭配得當,花朵的立體感也很強,“四季平安”四個字雖略顯笨拙但也端莊大方,那針腳更是極為細密均勻,簡直是一件難得的藝術(shù)品。
我參加工作的那一年國慶節(jié),我剛回到家里,父親就說:“你該回來送送琴子,一胡同的人就缺你?!蔽也唤獾貑枺骸扒僮邮钦l?”父親一臉疑惑地看著我,說:“六子呀。我不是打電話和你說了?你不知道?”我說:“六子去哪里了?”父親簡直是有些生氣了,說:“你學(xué)校里又沒有電話,我跑到郵電所把電話打到西山村(我當時教學(xué)的那個小山村)里,一個姓韓的人接的電話,他說去學(xué)校里和你說——那個姓韓的沒去和你說?”我說:“沒有人告訴我你給我打電話呀。六子去哪里了?”父親說:“六子不在了?!蔽乙幌伦鱼对谀抢?。
原來,十幾天前,六子去余二大娘家玩,看到余二大娘屋里的水甕沒水了,就回家挑了筲去給余二大娘打水,那水井就在我家大門口西南十幾米的地方。余二大娘見六子去打水一直沒回來,就走出大門去看看,她看見井邊只有一只筲,卻看不見六子。余二大娘正納悶,卻突然聽見井里撲通撲通地響,跑過來一看,原來是六子掉進井里去了。余二大娘趕緊喊人。等人們將六子打撈上來的時候,六子已經(jīng)咽氣了。那條小黑狗竟然也掉進了井里,但它沒有死。人們說,那小黑狗一定是下去救它的小主人的。
那天吃晚飯時,父親突然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真是怪了,從井里撈上琴子來時,我看見她右手大拇指上的那根小指頭不見了。我看了好幾次,真是怪了。這樣也好,到了那邊,就不再是個六指子了,再托生的時候也不會是個六指子了?!?/p>
我問父親:“六子原來叫琴子?”父親說:“都怨那個貨郎鼓子,六子六子地叫,叫著叫著就成了她的名字了?!绷釉瓉硎莻€六指子,叫琴子,我卻一直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我走到琴子家的大門口時,看見她家那條小黑狗正趴在大門里邊的柴堆上。我停下來,它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隨即就把眼睛閉上了,身子竟然一動也沒有動。
余二大娘有一雙小小的尖尖的腳,走起路來咯噔咯噔地響。不論白天還是夜里,只要人們聽見從胡同里傳來的咯噔咯噔的腳步聲,就會說:“余二大娘這又去忙活哩——是誰家的媳婦又生孩子了吧?”村子雖大,但誰家娶了媳婦,誰家的媳婦啥時生孩子,胡同里的人都知道。
余二大娘會接生,自從她來到我們村子以后,村子里出生的孩子大都是她接生的。余二大娘的丈夫姓余,有一年隊里放炮炸石壩時被炸死了,那一年她的小兒子還不滿月。余二大娘有八個兒子一個女兒,在我們胡同里是人口最多的人家。孩子多,家里的事情自然就多,但家里的事情再多,只要是誰家來請她去接生,余二大娘二話不說,提著一個破布包就跟人家走。我常常聽見深更半夜有人在外面喊余二大娘的聲音。那時,村里沒有人家去醫(yī)院里生孩子,一來交通不便,二來那時沒有去醫(yī)院生孩子的習(xí)慣,再者那時農(nóng)村里有許多人似乎認為生孩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村南一戶張姓人家的媳婦快生了,還被生產(chǎn)隊長喊去上坡干活,結(jié)果就把孩子生在了地頭上,東邊那條胡同的一個大嬸年前去走娘家,回來時下起了大雪,她正好也要生了,她就在漫天飄舞的雪花里一個人把孩子生了下來。孩子生下來以后,她就用棉襖一裹抱回了家。她給那孩子起名叫“雪生”,長大了身體十分強壯。
余二大娘接生從來不收人家的錢,也從來不在人家吃飯,有時人家給孩子慶滿月,來請她她也是堅決推辭。當她接生的孩子滿月以后,那些當了娘的就抱著孩子提著兩包紅糖和幾綹掛面來看她,以表謝意。
余二大娘接生的最后一個孩子就是我的妹妹。我朦朦朧朧地記得那是一個下午,我從外邊玩?;貋?,推開西屋的門,見余二大娘坐在炕沿上,母親躺在炕上的被窩里。余二大娘笑瞇瞇地看著我,說:“二小子,我給你撈來了個妹妹?!睋苼砹藗€妹妹?我不明白她說啥,畢竟那時我還不到四歲。我問她:“你在哪里撈的?”余二大娘說:“從崖頭下的圍子溝里。”我說:“我才不信,圍子溝都上凍了,我們早就不去撈魚了?!庇喽竽镎f:“你不信就看看,你娘正摟著她睡覺呢?!蔽遗艿娇谎馗埃幌孪崎_母親的被窩,果然看見被窩里露出一個小腦袋。我記得那天下午我哭得很厲害,因為從此母親就不會再讓我在她的被窩里睡覺了。后來,大姐背著我去村西的小鋪買了兩塊糖,我才止住了哭聲。
余二大娘記性好,她接生的孩子出生的時辰都記得。我們姊妹五個都是余二大娘接生的,母親只記得了我們幾個出生的月份和日子,而把大致時間記亂了,可余二大娘記得清清楚楚。農(nóng)村里男女結(jié)婚要請人看年命,看生辰八字,這生辰八字就是一個人出生的年月日時。那時,各家都沒有鐘表,計的“時”也都是“太陽爬上樹梢”或“月亮偏過屋脊”之類。大姐出嫁的那年,媒人來要年命,可母親卻怎么也想不起大姐出生時的大致時間了,后來又說想起來了,是雞叫頭遍的時候。余二大娘一聽,就說不對,說:“大妮子的時辰不是雞叫頭遍的時候,是太陽剛過了西屋脊,二妮子才是雞叫頭遍時生的。”余二大娘這么一說,母親才想了起來。按說,大姐是母親的第一個孩子,她應(yīng)該很清楚記得才對。我結(jié)婚時,母親說忘了我的時辰,要我去問問余二大娘。我不相信什么年命,但家里人還必須按舊風俗辦。我剛走出大門,就看見余二大娘坐在她家大門口的一塊石頭上曬太陽,那時她已經(jīng)快九十歲了。我問她,她想也沒想,就說:“二小子我記得,你是在你家西屋北間出生的,九月二十六日,早晨,太陽剛下來西屋窗子上面的過木(窗子頂端的橫木)。從你家出來,我接著就去了我家老二家,梅子比你晚來了一個時辰?!泵纷邮怯喽竽锏膶O女。
余二大娘的兒女都先后成家并搬出胡同去了,余二大娘就一個人住在她家的老宅子里。八十多歲時,她的身子骨也還是很硬朗,眼不花耳不聾,連牙齒也沒有掉一個。在外地上學(xué)和參加工作以后,我每次回家,都要去和她說一會兒話。九十五歲那年,余二大娘無疾而終。
前幾年,村子的中間從東到西修通了一條寬闊筆直的水泥路,路修成以后,路兩邊就陸續(xù)建起了不少二層三層的小樓,一到晚上,整條水泥路上便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盡管我覺得那條躲在漆黑的角落里的窄窄的老胡同,顯得不合時宜了,但我每次回家,還是對老胡同十分留戀。
我知道,胡同里那些堅守的老人會日漸衰老,而且會一個一個地永遠離開它,到另外一個世界里去,胡同兩邊的老房子,也會在歲月的風剝雨蝕中倒塌,塵土和落葉也會漸漸填滿那口老井,以至把井口邊那些被井繩鋸出了一個個豁口的青石板,覆蓋得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