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艷梅
1
工地上急需一個做飯的廚師,本來有個外號叫小蘋果的閨女家家在做,可她懷孕了,聞著飯菜吐得“死的心都有”更別提做飯。張木就去找工地老板,說能不能讓他老婆來做。工地老板正為廚師的事犯愁,一聽大喜,可他還是沉吟好一會兒才說,趕緊吧,來晚了被別人頂替,可別怪我。
張木就趕緊往老家打電話,女人有些猶豫。張木知道女人擔心什么,他給女人講了一件小蘋果的事。說小蘋果第一次給他們打飯時,有人尊敬地喊她“小蘋果師傅”,小蘋果揮舞勺子戲謔地說,啥師傅,就一飼養(yǎng)員。女人樂了,她罵你們呢。張木說,嘿嘿,其實我們吃飽就行真的不講究,好了好了,電話費怪貴的。
張木給女人半天時間“把家里的事拾掇拾掇”,其實也沒啥好拾掇,主要是一對兒女的事。女兒在鎮(zhèn)上讀高中,住校,一周回家一次,倒是好說,主要是兒子。兒子讀小學二年級,接接送送的,有些麻煩。半天的時間足夠讓女人去公婆家一趟,張木的父親得了癌,躺在床上直哼哼,不敢指望,女人把一對兒女托付給婆婆。女人站在公婆院子里東拉拉西扯扯,想見兒子一面再走,又怕擺脫不了小祖宗的糾纏,心一橫,坐上公共汽車進了城。
張木接了女人,和女人在車水馬龍的街道行走。路邊豎著一塊接一塊花里胡哨的廣告牌,密密匝匝的高樓像樹林一樣茂密。女人感嘆,還是城市好哇。男人說,好,不是咱的。女人又說,咱啥時候也能在城市買套房子啊。男人說,這輩子別想。兩個人順著一塊塊廣告牌走,廣告牌的盡頭就是工地。工地里面又是另外一番天地,塵土飛揚,機器轟隆。正前方有個碩大無比的坑,里面鋼筋交錯,工人像蜘蛛一樣忙活著。旁邊有幾棟樓拔地而起,樓很高,女人仰視的時候草帽差點掉在地上。城市的光鮮和雜亂僅僅一板之隔,女人一時沒適應過來。張木向東一指,老板辦公室和伙房。女人腦袋跟著手指轉(zhuǎn),是一排白色的活動板房。張木又向西一指,我的居住地。女人腦袋就又跟著手指轉(zhuǎn)到西邊,是一排藍白相間像柜子的房子。指完,張木領著女人去見工地老板。通往白色活動板房的土路,寬敞平整。老板對女人很滿意,特開恩放張木一下午假“出去租房”。出辦公室門,女人詫異地問,我不住工地?張木說,不住。女人問,為啥?女人嘮叨著,錢沒賺到,就先花錢。張木被嘮叨得心煩意亂,干脆領女人西行。
西行的路廢料垃圾林立交錯,把路逼得細而仄,像截七扭八拐的羊腸子。遠觀像藍天白云一樣干凈的“柜子”,里面竟然密密麻麻置放八張高低床。汗味鞋臭味各種來歷不明的強烈氣味經(jīng)過白天高溫的發(fā)酵撲鼻而來,女人直想嘔吐,趕緊去外面透氣。外面不遠處有個赤裸男人在沖澡,他揚起水桶,自頭上澆下,水流像蜿蜒的小蛇在肌膚上疾速而行,女人面紅耳赤。
這回,女人由著自家男人領著,穿過馬路,鉆進對面的小巷。巷子污水橫流,女人愛干凈,皺著眉頭,踮著腳尖跳過一道道水溝。在一扇斑駁的大門口停下,篤篤敲門。一個穿細條紋襯衫大褲衩的男人,踢踢踏踏出來。男人問:租房?張木說,嗯。房東打量著張木和女人,意味深長地笑。張木趕緊解釋,我們是兩口子。房東仰天打個哈哈,來我這里的都是兩口子,都是兩口子。張木回頭問女人,你帶結(jié)婚證了嗎?女人說,出門時你沒說要帶啊。房東說,我看結(jié)婚證干嘛,前面右拐胡同里一百塊辦一個。張木急了,低吼女人,我沒說讓你吃飯,你咋吃唻?女人縮縮脖子,委屈地撇嘴。房東說,這回相信你們不是臨時的,你這一句比他媽結(jié)婚證管用。
二層小樓,帶個院子,東墻根有個水管,西邊有個儲藏室,院子鋪著水泥,倒是顯得潔凈。房東很有生意頭腦,把獨棟小樓的一樓改造成一間間租金便宜的隔斷房,一直以來很受拖家?guī)Э诘霓r(nóng)民工歡迎。張木看過一間,說好。再看一間,再說好??催^四間,房東站住說,就剩這些,隨你挑。誰知張木眼睛眨巴半天問,還有更便宜的房子嗎?房東一下子受了侮辱,輕蔑地睨他一眼,揮揮手說,去,去,哪里便宜去哪里。像攆雞似的。張木磨嘰著,忽然沖院子里一指,租那間,多少錢?
順著手指的方向望去,儲藏室??纯磸埬?,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又看她身邊的女人,也一副默許的樣子。房東吐掉嘴上的煙蒂,罵聲娘,點點頭說,中,若租那間,錢看著給吧。
把雜物收拾出來,搬張床過去。房東不甘心地說,這個屋,太陽曬一天,太熱。張木說,再堅持幾天,就立秋了。房東又說,冬天特別冷。張木說,多蓋被子,不冷。過一會兒,又說,我們在工地上吃飯,有個睡覺的地方就中。房東轉(zhuǎn)眼看女人,女人生怕房東不讓住了似的猛點頭。房東就啐一泡口水,你這個農(nóng)民工,倒找了個好女人。
2
日頭落下,院子暗下來。張木去上夜班。此時的城市,一城燈火,遠遠近近閃爍著,把夜晚的天空映得明明滅滅。曬一天的房子果然像蒸籠一樣,女人在屋子里待不住,干脆坐在院子里,一張銅版廣告紙權(quán)作蒲扇,撲打著四周的蚊蟲看遠處的工地。雖然看不到自家男人,可她知道他就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這時,從外面進來一個腰身肥墩墩的閨女家家,在女人面前停住,喊,嫂子。女人納悶。閨女家家開了口,您不是張哥家嫂子嗎?我是小蘋果。女人恍然,眼前的閨女家家臉龐圓潤,鼻梁上撒有細密的淡雀斑,果然像陽光充足的蘋果,生動,喜相。小蘋果說,我租西邊第二間。話沒說完,就蹲在地上干嘔起來,嘔得眼淚都出來了,她破口大罵:王二對,你個王八蛋!
女人似笑非笑地瞅著小蘋果,她早在男人嘴里聽說過小蘋果和王二對的故事。王二對就是小蘋果第一次給他們打飯時,恭恭敬敬地喊她“小蘋果師傅”的后生小伙。其實工地上年輕男人很多,收工回來,都會對著小蘋果尋開心,小蘋果是工地上的公主,在工地上的作用就像索然無味的白水冬瓜陡然添上一勺黃豆釀成的醬油,讓工地上的農(nóng)民工感到生活的充實和滋潤。王二對老實木訥不擅辭令,可年輕人的緣分就是如此奇妙,春天到來的時候,小蘋果的肚子也奇妙地像蘋果樹一樣開花結(jié)果了。
小蘋果罵完王二對,舒暢許多,慢慢起身。這時,門外閃進一個后生小伙。于是,女人就見識到了傳說中的王二對。單眼皮,小眼睛,看人的時候,匆匆一瞥,迅速耷拉下眼皮來掩飾拘謹。薄嘴唇像刀片一樣緊緊抿著,唇線向下,稍微有些苦相??珊笊』镌诠さ厣暇毦鸵桓焙蒙戆?,從外相上和小蘋果很般配。王二對沖女人笑過,就蹲在小蘋果旁邊,問,還難受?就這一句,像春風送暖像春風化雨,剛才還咬牙切齒的小蘋果瞬間變了個人,低聲喊“二對哥”,聲音能淌出蜜來。王二對扶小蘋果往樓里走,她回頭沖女人說,明天我和二對哥就要回老家見雙方家長了。女人忽然覺得夏夜真美夜色真美連身上被蚊蟲叮咬的疙瘩也沒那么癢了。
第二天,女人走馬上任。果然,沒人說好吃也沒人說不好吃,甚至都沒人說說咸淡。女人做過三頓飯,洗刷完畢,就回出租屋。因自家男人叮囑過,天熱,工地上有個女人,干啥都不方便。
3
傍晚,躲在二樓臥室的房東,掀起窗簾的一角,看著院子里的女人。女人坐在小馬扎上,搖著一張廣告紙拍打蚊蟲,看著遠處蓋高樓的地方,每天晚上都這么坐著,直到夜深才回屋睡覺。
房東暗中觀察過,儲藏室果真如張木所說是“睡覺”的地方。張木有時天黑回來,有時天明回來,不定時。不過,不管啥時候拖著腿回來,很快儲藏室就傳出打雷般的鼾聲。只有一回,張木破天荒在院子里擎著手機大聲打電話,好,好,好。說完三個“好”后,看房東在陽臺上瞅他,他喜悅地說,兒子考了全班第一,我兒子!張木低頭擺弄他的手機,不一會兒,一個撒氣漏風卻嘹亮無比的男孩聲音傳出來:爸爸,爸爸。張木說,在家時錄的,不知小家伙又長高沒有。陶醉地閉起眼睛。
怎么會有這樣的女人呢?房東也算生財有道,可媳婦還是拋下他和兒子,跟著一個更有錢的老板跑了。房東看透了,恨透了,女人個個都是嫌貧愛富的主兒??蓸窍碌倪@個女人,這個女人……房東扛起屋子里的電風扇下了樓。女人接過來,低聲地欣喜地連聲說,謝謝,謝謝。
王二對和小蘋果很快從家鄉(xiāng)回來了。傍晚,女人回出租屋的時候,意外地看到小兩口坐在院子里。她家不同意,王二對悶悶不樂地說。
那一對人,攜手回家鄉(xiāng),先去男方家,男方家長自然眉開眼笑,一分錢不花就領回家一個如花似玉的大閨女,都懷孕了,彩禮錢自然就省了,自家二小子,有本事??墒窃偃ヅ郊?,女方家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小蘋果的父親提著一把鐵锨把王二對轟出了門,王二對站在門口不肯走,他說,我會一輩子對她好。父親說,你連個屁都沒有,拿什么對她好?王二對囁嚅道,拿命。父親嗤之以鼻,你的命值幾個錢。旁邊的小蘋果卻感動死了,沖上前對父親說,我懷了他的種,您老人家愿意我跟他,不愿意我也跟他。氣得父親讓他倆一起滾。小蘋果跨起心愛人的胳膊,昂首挺胸走向新生活。有幾次,王二對禁不住想回頭,都被小蘋果堅定地拉住。
王二對甕聲甕氣地說,其實我也不敢回頭,怕一回頭你爹一鐵锨把我拍扁了。聞聽此言,小蘋果拿腔作調(diào)地唱: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shù)囊涣c~——豌——豆。女人驚喜地問,你也會唱這出《銅豌豆》?小蘋果說,鄉(xiāng)間地頭的柳琴拉魂腔,誰還不會來上兩段。兩人就一起又拿腔作調(diào)地唱,風趕著雨似的一遍緊一遍 ,終于,喘不過氣了,兩人打住,開心笑起來,咯咯咯,咯咯咯,笑聲像銅豌豆不小心掉在地上,蹦蹦噠噠到處都是。王二對小心地扶住小蘋果,你不是在超市找了份工作嗎?明天一早還要搬家呢。
第二天中午吃飯的時候王二對僅僅打了份素菜。女人問,干力氣活,不吃肉怎么扛餓?旁邊的工友笑道,二對準備省吃儉用給他兒子省出一套房子呢。眾人大笑,王二對臉紅紅的,不說話。有了小蘋果的王二對像一棵樹一樣有了根,有了新目標,他要朝著理想的生活努力。打了飯,王二對和張木蹲在墻根吃。王二對說,張哥你說,咱們這輩子能給娃賺一套房子不?張木差點噴了,可他沒舍得,新鮮的饅頭,雪白的饅頭,噴一個渣他都心疼。他說,不吃不喝也賺不上。王二對的臉色暗淡下去,久久地望著前面那一片很有氣勢的房子,像蹲在自家干旱的地頭上眼巴巴地望著大山那邊的落雨。兩人各自抱著饅頭刨飯,工地老板從房間出來,說,你倆過來幫我搬資料櫥子,他娘的,又要來檢查的。
張木和王二對在工地老板的指揮下搬櫥子。忽然,一疊紙張從藍色的資料盒子里掉出來,王二對彎腰撿起,看著紙張發(fā)呆,屁股被工地老板踢了一腳,愣什么,這是我給你們保的人身意外保險,不保,連施工證都辦不下來,他娘的,花了老子不少錢。
兩人搬完櫥子,出了門的王二對嘿嘿笑著一蹦多高,咱們的命竟然值那么多錢,五十萬哪!張木說,與咱什么關系。王二對說,張哥你說,若有五十萬,咱們的孩子是不是就可以住上咱蓋的大樓了哇?張木說,你傻B???可是王二對還是沖張木傻B樣地樂。
4
天越來越熱,像下火。好久不下雨了,不下雨的夏天真不痛快,仿佛老天爺咬牙忍住什么似的。路邊的垂柳都灰頭土臉卷起邊兒打起卷兒了,只有大樓飛快地往上生長著。中午工地上的男人喜歡打了飯,或到活動板房后面吃,或到正蓋著的大樓里面吃。吃罷,把飯缸子往旁邊一推,四仰八叉一躺,地冰冰涼涼的,哎呀,這不是要當神仙嗎?往死里睡好了,反正到出工時候,工地老板會準時吹出工哨子。其實伙房是有桌子椅子的,也有空調(diào),可是工人們都不愛過去坐。一是天熱,工地老板為了省電,除非有招待,否則空調(diào)是不準開的。二是坐著吃多拘謹多浪費時間啊,講那排場還不如多當陣子“神仙”呢。于是伙房的桌子椅子和空調(diào)在平常的日子基本就成了擺設??赡翘熘形?,喜歡吃完飯?zhí)稍诒鶝鰶龅厣纤难霭瞬嫠弦挥X的王二對頭一次對當“神仙”不積極了,講起了吃飯的排場。中午女人蒸了大包子,王二對一口氣買了七個韭菜肉包,破天荒端到桌子上坐在椅子上熱火朝天扎扎實實地吃將起來,吃得下巴上、衣襟上都是碎屑。吃完不過癮,又點了兩瓶沂河啤酒,他把其中一瓶清冽的黃幽幽的啤酒仰著脖子灌下,說,痛快!廚師女人笑著打趣:不給兒子攢房子了?王二對笑,笑得很薄很輕,仿佛往湖面上扔了一塊拇指大的石子蕩起的一層漣漪。
張木在活動板房后面睡得正香甜,被人戳醒,剛要上脾氣,睜眼,是自家女人。女人說,你注意點二對兄弟,我覺得他不對勁。張木惺忪著眼,咋?女人說,那么吝的人,竟然喝起啤酒來,一瓶不夠,還喝了兩瓶。
工地老板吹起了出工哨子,工人們從大樓的四面八方鉆出來,從活動板房的前后左右鉆出來,像一只只無奈的蟲子慢騰騰地向活動板房門前涌去。張木想起女人的叮囑,目光四處搜尋王二對,王二對獨自一人打著滿意的嗝兒從伙房里出來,有些搖晃,路不夠他走似的。張木疾走幾步,見王二對把頭上的安全帽摘下提在手上,就問,怎么不戴?王二對說,天太熱了。工地老板點完卯,工人們四下散開,稍頃,機器轟隆隆響起來,大樓頓時像一顆掛滿果子的樹一樣掛滿了人,眾仙歸位,每個人都手腳不停忙活著。
站在二十層的腳手架上,張木感覺出了王二對的反常。夏天的陽光毒辣地從頭頂直直照下,像打碎的玻璃,讓人痛讓人暈。汗珠經(jīng)常沖入眼睛,眼睛被蟄得睜不開,一不小心就一腳踏空。所以,人站在那么高的地方,等于一只腳站在閻王門前,每一步都要小心再小心。可是王二對卻在腳手架上如履平地,輕佻得很。他看都不看腳下,大踏步地走到張木跟前,臉上現(xiàn)出一種神秘而克制的很高級的笑容,張哥你說,我若掉下去,老板會真的賠咱五十萬不?張木說,你有個那么愛你的女人,還有個馬上要出世的兒子,傻B啊你。
就因為我有那么愛我的女人,還有要出世的兒子,我才想拿命換五十萬,讓那娘倆過上好日子,更好的日子!王二對眼瞼緋紅,像古代戲劇化了妝的小生一樣。他說,小蘋果她爹說得對,我什么都沒有。昨天我媽又打電話來問我要錢治病了,我常常做夢,夢見我在一個巨大的坑里,奮力地向上爬啊,爬,終于快要爬出坑了,可是底下一群人拉住我的腳一下子又把我拽進坑里。我曾經(jīng)對她爹說,我會拿命對小蘋果好。她爹說我的命值幾個錢,當時我真的是無言以對,現(xiàn)在好了,我的命值五十萬,嘿嘿。可是我,若不掉下去,我的命仍然一錢不值。
王二對一直是木訥的寡言的,一顆火辣辣的快要從胸膛里跳出來的真心讓他變得滔滔不絕,張哥,我聽說書人講過一個故事,說一個讀了很多書的古代人,有一天發(fā)現(xiàn)了一塊風水寶地,他覺得如果他死后葬在此地 ,后代必然飛黃騰達??墒?,那是別人家的地啊,他死后哪有權(quán)利葬在那里啊,你知道他怎么做的?王二對問張木,可是不等張木回答,又自顧自地說下去,他拿命取了那塊寶地!他首先買了頭牛,然后故意把牛趕到風水寶地里,邊吃禾苗邊踩踏,這一舉動自然是惹惱了村民,村民找他論理,他卻表現(xiàn)得很蠻橫,他想讓村民把他打死啊,果然村民打了他,卻沒有把他打死,其實死有時候很容易,有時候又很難。他打定主意要為后代謀幸福,就在晚上叮囑過兒子之后,上吊死了。第二天他的兒子去找村民算賬,說若讓他爹埋葬在那塊地上,就不再追究責任。村民們自然很痛快地答應了。果然,自從他下葬后,他兒子高中狀元,后代接連當了大官。那個讀書人是幸福地死,幸福地死你知道嗎?
已是傍晚,夕陽西下,彩霞漫天,王二對背著滾圓滾圓的太陽,像鍍了金身的神人似的,渾身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刺得張木睜不開眼。張木本來張口閉口地罵著王二對傻B,這時不僅不敢再罵還很敬畏甚至想匍匐在地跪拜于他。他張木累極了乏極了,不是也起過一了百了的念頭嗎?他想他臨死之前,一定要先給自己入上保險,然后用自己的命再給家里的娘兒們和兒女賺上最后一筆錢??赡莾H僅是一閃而過的念頭罷了,畢竟從這邊到那邊的一步,是艱難的,他張木沒有勇氣,可是王二對有。張木甚至也恍惚也虛無起來,內(nèi)心為王二對喝起了彩,王二對那么勇敢那么威武那么頂天立地那么光芒萬丈!他不敢再想,趕緊掏出手機,點開,頓時一個撒氣漏風嘹亮無比的男孩聲音傳出來:爸爸,爸爸。兒子像個辟邪物把他心中的牛鬼蛇神妖魔鬼怪統(tǒng)統(tǒng)驅(qū)散得干干凈凈,讓他在這個世界上受再大的罪受再多的苦也如飲甘飴。張木就把手機遞給王二對,你看看這個視頻,你就不想看看你兒子長啥樣?你就不想感受兒子摟著脖子喊你爸爸爸爸?王二對接過來,貪婪地看,留戀地看。他說,張哥你把這視頻發(fā)給我吧。微信吱的一聲,王二對低頭看看二十層樓的腳底下,忽然趴下來,哆哆嗦嗦地說,張哥,你過來扶我一下,我喝了酒,有些站不穩(wěn),萬一不小心掉下去怎么辦?我不想死了,我還想讓兒子摟著我脖子喊爸爸呢。
太陽落山了,王二對身后的萬丈光芒消失了,不再是鍍金身的神人,又是那個木訥的不善辭令的茍且活在塵世上的農(nóng)民工王二對了。后生小伙一旦打消了死的念頭,開始懊惱中午的放浪形骸了,七個大肉包子和兩瓶啤酒啊,作死,簡直是作死啊,他心疼得嘴里嗞嗞連聲吸著氣。張木又好氣又好笑,開始專心干活不理他了。
天黑了,工地的燈亮如白晝,白班的工人收了工,上夜班的開工了。黑白交替,晝夜不停。王二對向工地老板申請加夜班,他要把中午吃的大包子和喝的兩瓶啤酒賺回來。吃過晚飯,王二對留在工地,張木到出租屋睡覺去了。
可是,半夜里,王二對還是從二十層的腳手架上摔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張木去工地的時候才知道這個消息,王二對的尸體已經(jīng)被運走,地上只剩一片血跡。下夜班的工人沒走,上白班的工人也無心干活,圍成一堆,人心惶惶的。劉大順說,我離王二對最近,我聽見他邊向下掉邊聲嘶力竭地大喊:不——吳有財說,你們說奇怪吧,等我們跑下去的時候,王二對摔得……咳咳,可他的手機竟然沒碎,還正播放著張木你家小子喊爸爸的視頻呢。正七嘴八舌著,工地老板過來了,他半夜就來工地處理王二對死亡的事情,一夜沒睡,一向梳得狗舔似的頭發(fā)亂糟糟的,瞪著通紅的眼珠子沖工人們罵,媽的,都想死是吧,從現(xiàn)在開始誰要再談論這事,馬上卷鋪蓋滾蛋。
5
八月翻個篇,就到九月。同樣這么十幾天的日子,有人覺得日子過得快,有人卻覺得日子靜止了似的,終于立了秋,立秋后雨卻下得勤起來。第三場秋雨,工地停工,張木先睡了一個奢侈的回籠覺,醒后,翻開手機,屋子里頓時響起一個撒風漏氣嘹亮無比的男孩聲音。女人說,去逛植物園吧,聽說里面可美了。張木說,不去,出去就花錢。女人說,門票值五十塊呢,不去等于虧五十塊,去了等于賺五十塊。張木經(jīng)不住女人糾纏,一臉不情愿地從床上爬起來。兩人一前一后往外走,男人在前,女人喜滋滋地跟后面??捶繓|在樓上看他們,女人揚揚手中兩張花花綠綠的紙張,贈票,趁停工去看看。像賺到天大便宜似的。
張木和女人在植物園轉(zhuǎn)了一圈,就到中午,女人嚷餓,兩人去吃臊子面,十塊錢兩碗。吃完面,女人不舍得走,兩人繼續(xù)閑逛,在一棵飄香的桂花樹下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女人喊:小蘋果?閨女家家慢慢轉(zhuǎn)頭,果然是。小蘋果的體態(tài)臃腫,身子已經(jīng)很笨,女人問,快生了?小蘋果說,快了。女人說,二對都沒了,你還要著他的孩子么?小蘋果說,要??跉鈭詻Q得像重錘砸在地上。女人嘆口氣說,養(yǎng)個孩子,五十萬不寬裕的。小蘋果說,五十萬,我一分沒有,都被他家人拿走了。我嘗試要過,請他們看在孩子的份上稍微留點,可他父母說,他們要留這些錢給三對娶媳婦,有媳婦還愁孩子嗎?
小蘋果忽然鬼魅地笑,這里的桂花全開了,真香啊,那時候,我倆經(jīng)常來聞的。
女人的眼睛酸得火燒火燎,她拉拉小蘋果的手說,哭吧,哭出來好些。
小蘋果把手從女人手中掙脫出來,我為啥要哭?我不僅不哭,我還要唱歌子。小蘋果怒目圓睜,唱道: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shù)囊涣c~——豌——豆!
這些字一個一個從小蘋果嘴里往外蹦,仿佛她把這些字咬碎了才吐出來。小蘋果唱著歌子走遠,女人被唱得撕心裂肺。覺得歌聲落在樹上,樹劈成兩半,落在假山假石上,山崩石裂。兩口子再也無心閑逛,埋著腦殼向前拱,走了很久,一直沉默著的張木忽然訓斥起女人,我說出來就花錢吧?兩碗面條,要了十元錢,還吃不飽,黑心的攤主,黑心的攤主!
張木惡狠狠地咒罵著女人,咒罵著黑心的攤主,一直罵到出租屋,女人蔫頭耷腦地跟在后面。
6
天漸漸冷起來。如蒸籠的儲藏室到了初冬,變得陰暗潮濕,女人喜歡待在院子里干這干那。一天她在太陽底下洗頭,對旁邊提著茶壺往她頭上澆水的張木說,我想買個小吹風機。男人問,買那玩意兒干啥?女人說,頭發(fā)總不干,光感冒。男人說,太陽底下曬曬,不就干了?把茶壺一頓,蹲到一旁生起氣來。女人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fā)軟弱地說,不買就不買,生那么大氣干嘛?
這些,都被樓上的房東看在眼里。一天房東喝了點酒,很無聊,就趴陽臺上看女人。女人又在院里洗頭,后背露出一小塊白花花的肉,在陽光下很是晃眼,房東內(nèi)心像枯了一冬的干草,轟的被點著了。酒勁上來,膽兒也肥,他抄起商場購物時買一贈一的吹風機,下樓,二話沒說就抱住女人。女人頂著滿頭的泡沫,死命地掙扎。正推搡,張木忽然回來。房東趕緊放開女人,張木狐疑地瞅瞅房東,又狐疑地瞅瞅女人。房東整整衣襟說,正好有個吹風機,使不著,就送過來。故作鎮(zhèn)定地邁著方步出去,耳后聽見一聲低喝,他怎么那么好心?女人說,我怎么知道?院子里一片死寂。
第二天,下班之后的女人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回儲藏室,而是圍著四周的居民區(qū)轉(zhuǎn)起來。她想換個房子,可是一打聽房價,嚇得咋舌。不死心,再問一家,更甚。直到夜深,才悻悻然回去,心中萬般無奈和悲哀。
一段時間過去,房東發(fā)現(xiàn)女人不在院子里活動了,每天回來就躲在儲藏室里,可這種事在心里一旦有了,像決堤的水不好控制。房東伺機而動。這天,女人在院子里曬被子,房東把煙頭往旁邊的花盆里使勁一摁,下樓,二話沒說就又抱住了女人。忽然,房東腰間抵著一件硬物,低頭一看,女人手里不知啥時候多了一把尖刀,女人低喝:不怕死,就來。
日子不急不慢地往前走,張木發(fā)現(xiàn)房東送的吹風機,女人一直沒用,屋子里經(jīng)常傳出女人打噴嚏的聲音。張木問,吹風機咋不用?女人說,太陽底下曬曬,就干了。張木看看女人,像石頭一樣沉默半響說,等有了錢,就搬走。女人聲音第一次比男人雄起來,搬,明天就搬,早就住夠這個破地方了。
狠話像一陣溜溜的小北風刮過,兩口子照樣住在“破地方”,并且一住就住到傍年根。出出進進的男人女人眉眼多了渴望和思念。大年二十三那天,房東忙著掃舍,忙著貼年畫,忙著炸豬肉丸子。儲藏室突然傳來女人嗓門尖細的哭喊聲,房東不知發(fā)生什么事情,心虛得不敢下樓。儲藏室的聲音越來越烈,房東怕出人命,心一橫,沖下樓,一腳踹開門,只見張木瞪著通紅的眼珠子,操一把尖刀,在女人的環(huán)抱中左沖右突。
房東壯著膽子喊,你要干么?
張木喊道,狗日的工地老板,欠錢不給,我要殺了他,殺了那狗日的!
房東放下心,倚著門框鼓掌,好,有種!
張木停住喊叫,怔忪地看著房東。房東說,一副大手表給你戴,一?;ㄉ渍埬愠?,你兒女從此知道,有個殺人犯的爹。
張木委頓地撂下刀,坐在冰涼的地上嗚嗚哭起來。
房東甩給他一根煙說,房子租金,我不收了,有錢沒錢,先回家過年。
張木緩慢地抽著煙,仿佛這是一件繁重的體力勞動,他看上去疲憊而惶恐。他低聲說,謝謝,你真是個——好人。
這時,坐在角落一直默不作聲的女人忽然唱起歌子: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shù)囊涣c~——豌——豆。她把已經(jīng)佝僂的身軀努力往上伸直,像一株被壓在堅硬的石頭底下的種子,扭曲,變形,發(fā)芽,生長,迎風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