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羔羊上矮房（組詩）

董 瑋

落花

鏡頭倒播，女兒之前喊出的那句好美

一下子變?yōu)槊篮?。多奇妙?/p>

一個詞語反著說竟然也沒有歧義

落花從我們身上飛離

我載著女兒退出畫面。好吧，我們來聽

畫外音：花瓣，一瓣一瓣聚集

花骨朵縮小

芽苞使勁鉆進枝條的骨頭縫里

花樹在風雨中收攏枝條

幼苗又長回土里，種子安眠

這讓我想起逝去的親人

他們未被安葬以前，都好好地

活在人間

擬小葉楊

父親描述的那種樹木我沒見過

小葉、白毛，跟楊樹一樣還不是楊樹

就兩棵:一大一小

姑且稱之為小葉楊吧。清明節(jié)

從祖墳上燒過紙

父親刻意帶我穿越幾道溝坎

為我指認那兩棵樹的位置

大的那棵足夠粗壯。爺爺先伐掉了

做成兩口厚板棺材

給尚在人世的雙親養(yǎng)壽

小的那棵，堪堪成材

最終還是被老奶奶惦念上了

之前幾年，我爺爺和老爺爺先后棄世

她老人家見證了我父親20歲時的窘迫

打棺材是薄了點兒

父親伐那棵樹時哭得一塌糊涂

他真的沒辦法再弄到一棵

更大一點兒的樹

草木灰

我的童年里，奶奶曾回憶過她的童年

一個被父愛寵溺的小女孩

游走于兵荒馬亂的年代。毫無幸?？裳缘氖论E

在她的轉述中流露出些許留戀

學她早已作古的父親，奶奶用舊磚瓦

搭建灶臺，燃一把柴草

為我烤幾條從水溝里撈來的小魚蝦

有時也燒黃豆，嗶啵作響的豆莢次第開裂

奶奶就從熱灰中往外撿拾豆子

我吃得滿嘴烏黑，奶奶也吃得滿嘴烏黑

草木灰苦澀，而回味馨香

奶奶作古那年，我16歲，硬心腸不哭

是不相信她會離開我

她面容慈祥，跟睡著了一樣。直到入殮

人們把草木灰鋪進棺材

我的心才真正痛起來，才真正相信

她走了。她帶走了

屬于她自己的人間煙火

抱著羔羊上矮房

烏鴉反哺，羔羊跪乳

一只羔羊，的確比人類

更懂得堅持

它一生只用一種語言，它一生

只喊：媽媽。那么小的個體，那么

善解人意

媽媽的視線以外，我偷偷抱著它

爬上過矮房

陽光灑落在凡是它能照耀的地方

格外暖和。我也喊媽媽

我需要媽媽

把我從那么高的地方，抱下來

往生記

按奶奶的邏輯我是蟲子托生

往她懷里鉆，如蛆蠕動

女兒還小，已似我那般年齡

母親不說托生

母親說她跟蟲子一樣。那么

女兒接過話題

我就講講毛毛蟲變成蝴蝶的故事吧

于是，美麗誕生

一對翅膀，在內(nèi)心顫動

我不想，女兒過早地受到傷害

不想告訴她破繭化蝶的痛

不想告訴她，蝴蝶被鳥兒啄食

也不想告訴她鳥兒失羽，會被野獸

用以裹腹；還有皮毛分離

化身人形。那么多次往生

那么多次，不想說破的種種

無一不是獵物

我對獵物，滿懷同情

有錯別字的下午

下午，小區(qū)廣場。我坐在靠墻擺放的一組長椅上

讀一本十幾年前的舊書；女兒玩滑板

由近及遠或有遠及近，她總是喊我

直到我應答。累了，她便把滑板往旁邊一扔

開始撿拾掉落地面上的槐樹葉子

也看螞蟻搬家。一只螞蟻

拖住一條扭動的小尺蠖

女兒想要救下它。我阻止了。我告訴女兒

萬物皆有法則，我們不要人為去破它

似懂非懂，她選擇了順從

恰巧在那時，一只黑斑蚊落進敞開的書頁間

我猛地合上，再打開，它已經(jīng)被壓扁

被蚊子叮咬過無數(shù)次，女兒并不認識它

字里行間，一具小小的黑色尸體

女兒用右食指去撥弄。她問我:

還能擦干凈嗎？它像一個錯別字，我不喜歡